岁月如梭,一辗转过了五年。
一早,甜芸穿著CT航空公司的空姐制服,拉著行李箱,准备onduty(出动):一如往常,她总在离家前到花园的老树下,拾起小石子,在树干刻上痕迹。
加上今天刻的,总共有一千八百二十五条刻痕,这些刻痕只为牢记季腾远究竟离开了多少个日子。
自从他离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开始摧残这棵老树,这一别,竟过了五个寒暑,旧的刻痕早已不再那么鲜明。
这些年她从考上了大学,到大学毕业,如今在航空公司担任空姐职务,飞遍了世界五大洲:但他大少爷竟是一去了无音讯,更不曾回台湾来。
而她始终以季家为家,季腾远走后不再有人捉弄她叫她当女仆,她老早反客为主,以女主人自居,却只是寂寞城堡中的公主。
虽然她有一份高薪工作,也继承了妈妈的一笔遗产,老早可以搬家自力更生;但无论她的足迹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最后仍回到这里。
说对这个“家”有了感情也好,说她在等待季腾远也罢,在她心底深处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他的!
但她愈来愈觉得那只是个妄想,因为他从不回来;她时常飞往美国,常想“顺道”去看看他,可悲的是,她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算了,别回来最好,我自己独占这个房子。”甜芸鼓著腮帮子,一手插在腰上,挺起胸,愤慨地指著树上的刻痕骂;忽然她又像颗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垂下手,重重的叹了一声。“唉!”小石子从她手中滑落,亮灿的阳光照在她美丽出众的小脸上,映出了她脸上万般的无奈。
“我真是神经病。”日子过得太闷了,对他的想念也太深,她快成精神病奔了。她并不是没人追啊,她的行情好得很,身边的追求者从来不曾间断,包括公司里条件最优的英国籍机师李杰,还有在大学当教授的黑浩然,但她始终没有跟谁来电过。
“MI、MI、FA、SO、SO、FA、MI、RE……”挂在胸前的手机响起“快乐颂”,甜芸却一点也不快乐地抓起手机接听。“喂。”
“我的姑女乃女乃,你在哪里,你不知道我们今天要飞巴西吗?飞机可不等人啊!我等不及快点到,要去参加嘉年华会哦!”她最要好的同事林美美,一开头就噼哩啪啦一大串。
甜芸难得的露出笑脸,拉著行李,边往停车篷走去,边说:“我这个优良空服员还没到,你们怎能起飞啊!”
“速啊速啊,你是我们所有空中女仆里最优良的,哈哈……”林美美用台湾国语和甜芸打哈哈。
“女仆又怎样,国父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啊,我天生就有服务精神。”甜芸一点也无所谓,很乐于工作。
“好啦,你快来公司啊!我们得去巴西开开眼界,你忘了我们的李大机师说,他表叔是英国伯爵,旅居在巴西,邀我们一起去参加私人办的嘉年华舞会吗?”林美美超期待的。
“没忘啊,最好有猛男,我最喜欢看猛男了。”甜芸说笑。
“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上人不是叫季什么远的吗?哦——我知道了,他就是个猛男。”林美美逗她。
“噢!你别逗了,我要收线了。”甜芸冷嗤。
“慢点、慢点,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啊?”
“那个姓季的猛男啊!”
“不告诉你。”甜芸笑著,收了线,上了车。
飞往中南美洲的班机,窜上云霄;甜芸和林美美一组为前区的旅客分送餐点,两人面带笑容,态度亲切,来来回回地忙碌著。
“请问要茶,还是咖啡?”甜芸问坐在靠窗位子的旅客,他看来衣冠楚楚,像是出国洽公的模样。
“茶。”他说。
甜芸倒了茶递给他,在短暂的接触中,他居然塞了一小张纸片给她!
甜芸有点吃惊地望著他,他忽然笑得有点腼覥,甜芸怀疑里头写的是什么?
“待会儿再看。”他小声地说,目不转睛地盯著她。
甜芸心底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回以礼貌的微笑,随手放进围裙口袋里;林美美也察觉她僵在那里太久,故意把餐车推往前方:两人继续发送餐点,直到回到工作站。
“刚刚怎么回事?他好像给了你什么?”林美美手忙著拿下一梯次的餐点,不忘问甜芸。
甜芸耸肩,凉凉地说:“说不定是塑胶炸弹。”
“呸呸呸,我们在几万英尺高空啊!别胡说。”林美美低斥。
甜芸往围裙口袋里掏,取出字条,摊开来看;林美美也挤过来看,上头是电话号码和姓名,写著想认识她,想邀请她下飞机后一起喝咖啡的字眼。
“原来是爱慕者来信哦!”林美美抛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眼波过来。
甜芸一笑置之,扔到“厨余”的桶子里,然后用最快、最精准的动作铺陈餐点。
“如果他知道他的爱慕字条被当成厨余处理,一定会槌胸脯的!”林美美替那人感叹,顺便补上一句:“早知道传给我不就得了,我一定拿回去裱框,昭告天下,我的魅力无法挡。”
“噢!别搞笑了,动作快一点。”甜芸被林美美逗得笑不停。
忙碌的工酌瘁,甜芸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片刻,每一次的长途飞行中,她总是不曾入睡,她喜欢望著小窗外的云;她曾到过许多陌生的国度,见过许多新奇事物,但她的心底总有说不出的空虚:逛街购物她早就腻了,再新鲜的事物也吸引不了她,在茫茫人海中,她一直找寻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总找不到!
她真该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爱著季腾远,只因为他曾提供一次怀抱,她从此便对他死心塌地,这样的情怀是何等痴迷!
但别人可以不懂,她却始终知道,在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一颗赤果果、毫无矫饰的心,令她神魂震动!
小时候她知道的词汇不多,无法透彻的形容,直到长大后她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吸引她。
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他?问天问地,她没有答案。
正中午,飞机终于抵达热浪袭人的巴西,送完旅客,甜芸和学姊妹们收拾好机上的一切,优雅地拉著行李箱走出机场,坐上公司派的巴士,准备前往特约的旅馆StandBy(待命)。
天气热得令人头昏脑胀,甜芸第一个上巴士,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习惯性地望著窗外,看见一辆大亨级的气派座车开过来,就停在巴士对面,一名身著黑色贴身上衣、灰色长裤的男子,提著行李箱穿越马路朝车子走去,那男子很高大,黑色贴身的衣服显出他身材的矫健,她像看风景一般的望著,那男子到达对街正要转过身来开车门……
“看什么?”林美美拍了甜芸的肩膀一记,她回过头来。
“好帅的男人啊!”林美美顺著方才甜芸的视线看到那男子。
甜芸正要掉过头去看,那男子已上了车,她没看见,觉得有点失望,因为之前的那一瞥,她觉得他有点像季腾远呢!
“各位,别忘了晚上的嘉年华舞会啊!”机师李杰上车来,对大夥儿说,姊妹们开始讨论晚上要穿什么衣服了,林美美发表高见,而甜芸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
晚上,甜芸换上细肩带的白色洋装,把长及腰的秀发盘在头顶上,保持愉快的心情和大家一起行动,一辆巴士将他们带到李杰那位伯爵表叔的大别墅。
大门两侧燃著熊熊的火把,巴士进入车道前,门房递了一包东西上车来,李杰发给大家。
甜芸一看,是一副戴在眼睛上的“猫眼”;大夥儿纷纷把细细的带子系在脑后戴上,增添了一股神秘感。
进了车道,路的两侧也以火炬照明,老远就听见热情的丛林音乐。别墅座落在树丛问,一旁有人工湖,偌大的吧台,大院子里生起熊熊营火,许多穿著轻凉的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随著乐声大跳黏巴达舞,撩人的姿态和身体曲线的接触,令人看了心跳加速。
李杰领大家进场,随即有人邀舞,大夥儿全分散开来,林美美也不知跑哪去疯狂了。
“甜芸,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李杰打算邀舞。
甜芸死也不去跳那种舞。“我……我……我想去找洗手间。”她找了个最杀风景的藉口。
“屋里内侧左转。”李杰信以为真地指引她。
甜芸道谢,往屋里走去,屋内的华丽震慑了她,里面也是热闹非凡,虽没有人跳舞却也人声鼎沸:她一时忘了自己进来做什么,到处走走看热闹,顺手从满满一盘鲜红的苹果中拿下一颗,边走边啃,绕出走道,很不期然地,她看见了一个穿紧身黑衣的男子,他正背对著她和一个女子说话,从后头看去,他很像中午过街的那个男子!
她可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同一个人吗?此刻她更发现他的手臂是健康的古铜色,他和女子说完话,独自走向走道的另一端。
甜芸心跳莫名地加快,她真的觉得他很像季腾远,深切的好奇使她很想看看他的脸。她不假思索地跟在他身后走,离他有十步远,走道上全是人,她相信他不会注意到后头有个好奇的跟屁虫;但他愈走愈远,走道上人烟逐渐稀少,她的苹果吃得只剩果核了,走道旁有个垃圾桶,她绕过去丢掉果核,一回头他不见了。
她直叹可惜,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却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从幽暗的树林里传出来。
“考虑好了吗?”这是带著浓浓爱尔兰腔的英语。
“还用考虑?当然是跟你合作设厂。”这声音……分明是季腾远!
甜芸惊讶得整个人都颤动了,这打从他十八岁完全“变声”为大人后,她就熟悉的声音,她绝不会听错,他真的是季腾远!
老天!她难以相信自己会在异乡跟他相遇,她冲动得想跑过去,把他从头到脚看个清楚。
她正要往前冲时,就看见他和一个年纪稍长的洋绅士,从走道末端的阶梯走了上来,他们仍交谈著;她清楚地看到季腾远更臻成熟的脸,内敛且自信的神情,那股酷劲不变,却更加迷人了!她心头灼热,眼也灼热,可是他却没有看她一眼。
眼看著他们就要走过她的身旁,她在心底呐喊,害怕就这么错过的话,这辈子真的很可能从此再也见下到他。
“主子。”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但话气却是虚弱到像坑谙气。
季腾远听到这一声呼唤,心一震,诧异地止步:回头看著眼前身材曼妙修长,肤色雪白的女孩。
甜芸怕他看不清她,赶紧解开带子,拿下猫眼,她深幽地望著他。
季腾远深炯的双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这位是?”伯爵向季腾远询问。
季腾远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思索著该怎么介绍她。甜芸以为他会说她是“舍妹”或者“家人”之类的,没想到却听见他说:“我的女仆。”
噢!一千万个失望在她心底打转。
伯爵噗哧一笑,抛了一个难以相信的眼神,靠在季腾远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笑著走开了。
甜芸不知那绅士跟季腾远说了什么,只发现他的脸色微微胀红。
而她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知下一步自己要做什么。她千等万待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说不出对他的想念,更不敢去拥抱他,她只敢默默地,保持距离地看著他。
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个女仆,既是如此,她又怎能大胆示爱?她该庆幸方才没像中彩券一样乐过头,冲过去抱著他又亲又吻吧!
失望和对他的深情全藏在眼中,她的心底酸甜苦辣全搅在一块,已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你好吗?”季腾远走上前来问。
甜芸仰头看他,小脸莫名地通红,但她装作镇定,拚命对自己说——别让他看出你爱他,否则你将会无地自容!
“我……还好。不好意思,我赶时间。”逃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还没问完。”他把住她的手臂。
啊——甜芸低头瞧他有力的修长手指,在心底尖叫,这样的“肌肤之亲”教她紧张万分。“你……你要问什么?”若问她是否等他、盼他,那她是打死不说的。
“你来旅游吗?”季腾远关切地问。
“算是吧!”他没资格知道她来的目的,她负气地想。
“甜芸,甜芸……”走道那端传来李杰的呼唤声。
“他是谁?”季腾远放开甜芸。
“我的……爱人,再见了。”她心头一阵酸,急急甩掉他的手,掉头快步走向李杰;重逢的一切都和她心底所想的不一样,她的傻梦该醒了!
若不坑谠他死心,难堪的是她自己;他对她是无情的,她该知道,不争气的泪雾在她眼中打转,她的脚步更急了,深怕被他看见……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他是谁?”李杰发现甜芸红著眼睛,问得很小心。
“陌生人。”甜芸狠心地说。“你不是要跟我跳黏巴达吗?来教我。”
“那有什么问题。”李杰还求之不得,下意识地回顾,察觉走道那头的男子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盯著他,他怀疑那男人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吗?那种眼神根本像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仇视,还令他有点不寒而栗,感觉毛毛的。
甜芸主动挽住李杰,拉著他快步离去。她并不真的想跳舞,只是想逃开季腾远,她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再见到可恶的他!就是故意要让他看到这一幕,她可不是没人理、没人要,绝不让他看出她为了等他,直到年纪一大把了还守身如玉,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季腾远瞪著甜芸那副急巴巴跑向那男子的模样,又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情绪一路上升到达滚沸的边缘。见他们渐行渐远,他极费力地克制自己想追上前去,揍那男子一拳的冲动……
但他有什么权利那么做?
她已经长大,拥有自己的世界,不再以他为中心了!
他难以说明,方才她叫住他的那一刻,他有多震惊!仔细地瞧她,可不是惊艳两字就足以形容的:她出落得超乎他想像的完美迷人,纤细的腰肢,肤似细雪,那甜蜜可爱的脸更诱人目不转睛地想盯著她看。
她不一样了,而他呢?
那年他远离家园,远离她,还说会忘了她:实际上……他没有忘,只是爱摆酷。
在异乡的第一年,他常因没有她提醒而忘了自己的书摆在哪里,肚子饿还习惯喊她送点心;每晚入眠,她勤劳的身影、甜腻的口吻和可爱的笑脸总缠著他,他常在梦中听见她用甜美的声音喊他:“主子、主子……”
他笑著醒来,找寻她的身影,回神后才知她并没有黏在身边,她远在地球的另一端!
一次又一次,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期盼和事态的严重,发现——原来她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原来他多喜欢她亲昵、崇拜地喊他;像他是她的天、她的一切,他习惯受她的重视!
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她一直存在他心底!
小时候他总以为她的母亲介入了他的家庭,自己必须将她一并恨之入骨: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恨她。
他总忘不了痛失父母的那天,在车上,她可怜哭泣的样子;他无法不给她关怀,他不想见她哭。
老是去参加她学校的“亲师会”,他并不是真的想代表她的家长,他只是不想见她苦恼失望。
从前他不曾深入去分析他那许多的“不想”代表著什么:但在潜意识中,他早就默默接受了她,成为家里的一份子;就算她是个女仆,那也是他一个人的!
既然她刚才喊了他“主子”,那代表她仍是他的,她还把自己当主子看,那么他没有理由不管她:他要弄清楚那男子和她到什么程度了,何况她老是笨笨的,他可不想她被骗。
他迈开步伐,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