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免作梦。
梦有两种,梦美,噩梦。
噩梦人人讨厌,却也不是谁都喜欢美猛,至少白少情不喜欢。
不管在多美的梦中,他都会很清醒地明白,这不过是梦。
黄花飞叶,高崖绝壁,孤岛掠过蓝得发白的天空,哗哗水声衬在他的梦中。
水声外,还有歌声,悠扬抚远。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须重恨。”
有人抱膝而坐,似在眼前,实在天涯。
她唱:“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
青丝如瀑,光亮绚锦。
她还在唱:“闲趁,残月晓风谁问?”
灵动美昧,轻转起涟漪。
“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
“娘,娘!”他泪流满面,痛道:“我已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九里香,九里香开了。
开在梦中。
情为何物。
“情是无可奈何。”娘答。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
“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九里香迎风摆动,香气迫入梦来。
白少情霍然睁开眼,繁身坐起。
他睡了不止一天。
瀑声入耳。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潭面跳进眼帘。
瀑边有古树,树筋横垂,枝叶茂盛,新芽在枝头蜷卷着冒出新绿。
树下摆着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艳阳、飞瀑、古树、美酒,江湖中这般会享受的人,屈指可数。
白少情站起来。
一直悠闲地坐在桌旁的背影微动,封龙转过头。
“你醒了?”
白少情不语。
“来,坐下。”封龙说:“我备了酒。”
白少情走过去,和封龙对坐在小桌旁。
“我特意选了玛瑙杯,玛瑙杯衬着你手指的肤色,会很好看。”封龙倒酒。
深红的酒,深红的玛瑙,浑然天成的融合在一起。
他的手指也很好看,修长,有力。白少情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的伤好了?”
封龙放下酒壶。“泣然不醉翁临终前酿的最后一瓶独醉江湖,原来竟藏在少林寺里。”他捏起一杯,递给白少情,“想不到我封龙也有忍不住顺手牵羊的时候。”
白少情没有动。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像定住了一样,包括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地盯着封龙。
他还是问了同一句话。“你的伤好了?”
封龙递去的酒杯悬在半空许久,只好放下。
“三尺刀专破横天逆日功。我的伤怎么可能立即变好?”他反问。
白少情仍盯着他。
“告、诉、我。”白少情一字一顿,“我的丹田里,为何提不起一丝劲?”他的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似有无声的嘶哑呼啸混在其中,平白让人心颤。
封龙恍若未闻,淡淡道:“难得的好酒,你竟不喜欢,可惜。”随手将嗜酒人视若性命的美酒倒进泥里,又道:“你既然不喜欢美酒,我送你另一样东西如何?”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
如有若无的香气,游丝般钻入鼻尖。
白少情乌黑的眼瞳,骤然扩大到极致。
俊美的脸绷紧,似乎里面压抑的一切立即就要绷破爆发。他的手颤抖,身躯随即也剧颤起来。当这种无法控制的颤动蔓延到眉尖时,他出手了。
他的出手很快,至少他认为已经很快。但在封龙眼里,似乎小孩子拿着木制的速度还比他更快一点。白少情的拳头才刚伸出来,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手腕到了封龙手中。
白少情侧身,探手模腰间暗藏的匕首。他还没有模到一丝布帛,两个手腕已经全部落到封龙的手中。
封龙的手掌很大,白少情纤细的手腕并在一起,被他毫不费力地用一只手抓着。
白少情起脚,封龙闪开。白玉石桌遭了无妄之灾,倒在一边,玛瑙酒和酒壶都掉到地上。深红的美酒洒了一地,浸入泥中,中散发一阵浓郁酒香。
封龙轻轻摇头,“可惜。”他的目光虽停在地上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上,另一只空闲的手却绕了上来,环在白少情的腰,往月复上轻轻一按,白少情闷哼一声,身不右己地将脊背贴到封龙热烘烘的胸膛上。
封龙低头,对上白少情带着恨的目光。
刻骨铭心的恨。
失望的恨。
绝望的恨。
“你很失望?”封龙柔声问。
白少情咬牙,“你废了我?”
“我的处境很危险,武林中人知道我受了重伤,比会趁人之危。”封龙叹:“我不习惯被别人趁我的危。”
“所以你用我疗伤。”白少情的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
封龙有点不解,“我不该这么做?”
白少情狠狠咬住下唇,丝从齿间逸出。
“我不该?”封龙又问了一次。
“应该。”白少情昧中的疯狂渐渐消逝,浪涛般翻滚的瞳慢慢被冰冷死寂的冷漠代替。他冷笑起来,“很应该,很应该。”他缓缓地笑,勾起薄薄的、优美的唇,说话也流畅了许多,“还是师父英明,徒儿恭喜师父重伤痊愈。”
“好徒儿。”封龙赞许一声,又问:“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失望?”
白少情垂下眼,“徒儿没有失望。徒儿怎会失望?”
“少情,看!”封龙的唇就在他耳边,仿佛随时张嘴,就可以将小巧的耳垂含入口中。他悄声对白少情道:“你把我送你的花都踏坏了。”
白少情的眼还是垂着。封龙刚刚小心翼翼掏出的白花儿就在脚下,已经成了花泥,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但香氛仍在。也许因为被辗碎了,更香得动人心魄。
九里香,九里香已经开了。
“这是我特意命人从你娘坟头上摘来的。十二名高手日夜兼程,站站连传,赶在你醒来前送上玉指峰。”
白少情望着那片幼女敕的、被摧残的纯白,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双膝无力支撑身躯,他任由自己倒在封龙怀中。
“我好累,你动手吧!”
“动手?”封龙问:“动什么手?”
“随便你。”白少情轻轻闭上眼睛,“你要干什么就干吧!我乏透了。”
封龙没有动手。
他比起任何时候都更彬彬有礼地问:“我想干什么,你都答应?”
白少情脸上逸出惨澹的笑容。
封龙唇边缓缓勾起的笑意。
“我不信。”封龙忽道。
“你不信?”
“假如你上过一个人的当,以后多少会对这个人说的话不大信任。”
白少情睁开双眼,冷冷瞪着他:“你竟然也会上当?”
“而且是个大当,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花容玉貌露。”封龙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话中竟带着无限怜意:“少情,原来你从来不曾自甘堕落,当初为何骗我?”
白少情心脏猛地一跳,闭紧了嘴巴。
封龙又沉声问道:“你这样抹黑自己,是为了让我难受?”他叹了一口气:“原来我在你心里,倒是有点分量的。”
这一下,白少情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封龙说:“我瞧你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白少情没有回应,他继续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皱起眉,“到底是谁,竟有本事让你伤心成这样?”
怀中的身躯猛震,他低头,满意地看着白少情睁开乌黑双眸。
白少情的眼睛很漂亮,颤动时就如流动的黑色水银,无论里面藏着的是哀怨、仇恨,还是绝望,都呈现出无法形容的美态,灵动无比。
“我有话。”白少情认真地看着他。
“你说。”
白少情声音平静,虽然他的身子一直在不停的颤。“我曾对自己发誓,如果我能在初十前赶到这里,再和你一同看那夜的银河瀑布,就将从前的种种全部忘记。”
封龙叹道:“可惜你没能赶到。”
白少情惨笑:“有何可惜?这不是很好吗?你的功力已经恢复,江湖还是你的。”
“没有。”
“什么?”
“没有。”封龙苦笑,“我的伤并没有好,反而更重了。”
白少情鄙夷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还相信你,那我就太傻了。”
“少情,白少情,白家三公子,你以为自己不傻吗?”封龙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你是世界上最大、最别扭的傻瓜。”他笑着,指尖微挑,点中白少情三处穴位。
白少情骤然受袭,毫不在意,只顾着问:“你的伤真的没有好?”
封龙不答,却道:“我要走了。”
“走?”白少情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颤。“你去哪?”
“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白少情蹙眉,“你说过的什么话?”
封龙摇头道:“原来你竟忘了。”他凝视着白少情,竟有点怅然若失,“忘了就忘了吧!”
他将白少情平躺着放在草地上,站起来转身。
白少情吃了一惊,伸手去抓他,才想起自己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忙叫:“封龙!”
封龙停住脚,却没有转身。
白少情狠狠咬牙,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封龙的背景纹丝不动,他低声道:“我从来不开口求人,那夜开口求你,你却封了我六处大穴。少情,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求你什么。”
白少情轻声道:“你转过身来,让我看你的脸。”
封龙沉默了很久,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越发坚毅,白少情竟有点害怕他会不顾而去。
封龙还是转身了。他不但转身,还半跪下来,弯下腰。
白少情睁着眼睛,看他熟悉的脸一寸一寸渐渐向自己靠近,可以感觉到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唇上。
就在两片唇即将触碰的瞬间,一缕指风抚到他的后颈,温柔得就如同母亲的目光。
黑暗无声无息袭来,卷着白少情,沉入深深的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