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已经安静了。
与早上是的人声鼎沸相比,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众人都在沉睡,横着竖着,躺在地上的,斜在椅子上的,挨着石柱的。
“小心别碰到他们。”
睿智大师一边念着佛号,一边从内廊走到大殿外,花白的慈眉此刻也紧锁起来,“想不到此毒如此厉害。”
方牧生也沉着脸点头,“幸亏有解药配方。”
天极却问:“白公子,隔着衣物,毒性就不会传递过来了吧?师弟还躺在地上,贫道想……”
“不急。”白少情说:“半个时辰后毒性就会大致散去,不会再传给其他人。”
睿智身边看守房门的几个弟子,都侥幸没有触碰中过毒的人,随他一同出了大殿。
转身出大殿外,才发现尚有其他的侥幸者。纵使侥幸,看着同来的武林同道呼啦啦莫名其妙倒下了一大堆,怕也已被那景象吓坏了,人人手执兵戎,围成一圈。
小莫一脸不耐地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跺脚,一太眼看见他们,惊喜地高叫道:“白公子,你们果然没事!”
几人一现身,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拥而上。
“大殿里到底是怎么了?”
“真可怕,张掌门看见身边弟子倒下,只伸手这么一扶,竟就扑通一声倒下了。”
“是毒药吧?”
“如此迅速,不像毒药,倒像妖术。”
小莫站在白少情身边,连珠炮似的说:“槐二哥刚刚和我们一起在大殿,一个道士飞一样从外面冲进来朝里面跑,莽莽撞撞像才睡醒一样,还碰了槐二哥一下。槐二哥被他一碰,身子立即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那道士碰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像中了邪样倒下去,哼都不哼一声。我当时就站在槐二哥身边,看得清清楚楚,正打算伸手扶槐二哥一把;可晓杰忽然扑过来,一把抓住我……”
耳边一声冷哼。“我怎么了?我救了你的小命,怎么得罪你了?”晓杰杏目圆瞪。
小莫连忙陪笑弯腰,“这不正夸你反应快嘛!”
晓杰又哼一声,这次到没有再说什么。
睿智大师将淋漓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见众人都朝白少情瞄去,合掌道:“各位不必担心,白公子握有解药配方,天佑我武林众生,机缘巧合下让白公子现身,化解这次大劫。”又宣了一声佛号,让出中间的位置给白少情。
白少情缓缓移步到中间。
“半个时辰已过,中毒者不会再传染给他人了。”他的声音晴朗悦耳,字字像在人的耳膜上跳舞。但他的拳却一直握得很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各位请先将中毒者移到床上,好生安置。”
中毒者多半还有门人弟子师兄师弟未曾中毒,听了白少情的吩咐,大觉合理,纷纷先回大殿将师兄师弟师父徒弟搬到床上,天极亲自将师弟移到床上,小莫也带着晓杰,将槐二哥扶进大殿内的厢房中。
大家安置好了中毒者,大殿中再无原先那般恐怖景象。睿智领了众人进殿,坐下议事。
“现在大半武林同道都着了贼子的道,万一封龙忽然出现,我们人力不足,恐怕会糟。”
“对,事不宜迟,快点配制解药,请白公子说配方吧!”
白少情表情是有点奇怪的犹豫,片刻后,点头道:“好。”一旁早有僧侣备好笔墨送上。白少情一挥而就,睿智就在身旁,最先朝那配方看去,道:“老衲原还担心配方中有可遇不可求的药材,不料配方如此简单。恩,当归、水莲心、五爪桃、冬虫、熟地这几味药寺里都有,只是五步蛇延一时找不出这许多来,要立即派弟子下山大量采购。”
“俺没有五步蛇延,现成的五步蛇可有几十条!”一道枭鹰似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说话的男子足有八尺,比旁人高出一个头,相貌堂堂,不知怎地,声音和外表如此不相配。
天极欣然道:“天毒掌门愿意帮这个忙,贫道替师弟先行谢过。”
几乎每个人都有熟人中毒,自然个个热心。寺中僧侣在飞本而去,收集寺中剩下的药材;另有雷洲妙手斋的斋主,亲自领着几个没有被毒倒的弟子开炉掌火。天毒将背上形影不离的一个大麻袋解开,里面蠕动着发出腥味的尽是毒蛇毒虫,人人掩鼻。
天毒一把拽出几条肥大的五步蛇来。他一生弄毒,取蛇毒是家常便饭,不一会便将袋中的五部蛇一一取出,对睿智道:“早知道就多带点五部蛇来了。今天已经取完,分量不够的话,需明日再取。”
小莫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诧道:“不是要过好些天,才可以再取蛇毒的吗?”
天毒嘿嘿笑道:“你拜入我门下,我便教你隔日取毒的窍门。”
晓杰暗中猛扯小莫衣袖,威胁道:“你要学了那些恶心的东西,我就再也不理你。”
小莫当然想也不想就拒绝。
热火朝天之际,总有悠然自在的人。
白少情写好解药配方让众人忙和,自己悄悄踱到殿外。
日西斜,景色正好。
山下,垂柳绿否?
他缓缓沿着后面的小林走着,虽看似悠闲,却绝不自在。
他的心很乱,比任何时候都乱。
“你来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山风轻掠,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白少情停下脚步。
“让他们知道你在山上,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他冷哼。
横天逆日已练了有些火候,他相信江湖上没人能无声无响地待在他附近。司马繁不行,封龙?恐怕也没这个本事,他毕竟受了伤。
白少情集中耳力,所有动静变得清晰,风在树梢间掠过,蚂蚁在地上忙碌。
罢刚察觉到的呼吸声,却再找不到痕迹。
“你再不出来,别怪我动手。”他的声音更冷,脸色更沉。话音刚落,人已像一支箭一样掠了出去,一掌击在对面的树干上——唯一足以藏人的地方。
树干轰然震动,散下无数绿叶。
树后空无一人。
白少情挺直的身躯,忽然颤溧起来,抖得如刚才被他击中的树干。他的膝盖发软,他的头皮发麻,他的眼帘似乎骤然不肯再听他的使唤。
一股寒流包围了他,从头到脚,一丝头发也没有放过。仿佛遭遇了极可怕的的事,俊美的脸完全因为恐惧而扭曲了。
倒地前,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封龙,别对我用淋漓…”未说完,眼前黑影忽现,他已经栽进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动作很快,他接住白少情,掏药丸,捏开白少情的嘴,扔进药丸,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同样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白少情的膝盖不再软了,头皮不再发麻了,他的眼帘重新听从大脑的指挥。而在他睁开眼帘的同时,他的手掌已经狠狠按住在拥抱着他的人胸膛上。
封龙毫无防备地受了当胸一击,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抬眼时,白少情已站了起来。
白衣飘飘,如云中神仙。明昧皓齿,睛若点漆。
封龙靠在树干上,又咳出一口血。
白少情偷袭成功,却神色落寂,“这一掌我用了五成的功力。”
封龙微笑道:“你的功夫大有进步了。”
“你要不是受了伤,绝不会避不过这一掌。”
封龙点头道:“不错,我不是不想避,而是实在避不过。”他又开始笑,“挨了这么一掌,可不是好玩的。”唇边的鲜血滴淌了下来。
白少情叹气,“稍微有点江湖道义的人,都不会下手杀一个被偷袭重伤的人。”
“可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封龙。而你…”封龙道:“你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你是横天逆日的传人,是我的小蝙蝠儿。”
这“小蝙蝠儿”四字,听在白少情耳中,异常戳心,像四根可恶的刺。
“我、要、杀、你。”白少情一字一顿道:“从拜师那天起,我就告诉过你,我要杀你。不过……”
封龙截道:“不过我们毕竟师徒一场,你怎么也该给我一个临终前的愿望才对。”
白少情璨若星辰的眼睛盯了封龙许久,吐出两个字:“你说。”
他已运起真气。
他垂下眼角,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掌。
只要封龙说出任何花言巧语,只要他说出任何可恨的话,他就要用一掌结束封龙的生命。其实,不管封龙说什么,都会是让人觉得可恨的话。白少情不得不一掌了结了他,就像他从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一样。
机会难得,他要杀了封龙,痛痛快快的。
受够了被人玩弄于股掌,受够了回忆和思念,受够了丝丝入心入肺的不安和憧憬,受够了梦中的瀑声蝶影。
不管封龙说什么,白少情的掌都会拍下去,像拍那方才的树干。
“有话快说。”他的掌已经微微提起,甚至他的脸,也因为血气上冲而微微红润。
封龙的语调很平静,还是那般沉稳,暖暖的,似乎能潜入人的心窝,然后从心窝深处传来回响。他看着白少情,柔声问:“是白少礼?还是白少信?”
白少情发拳虽然紧紧握着,身躯却开始颤抖,抖得比刚才中毒时更厉害,几乎站不住,要靠一靠身边的树干才能站稳,咬着下唇颤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和你一样没有得逞。”
封龙叹气,“我明白了。”他垂下眼角,沉声道:“你动手吧!我该对你用这种毒,咎由自取,你也不用留情。”
白少情一寸寸提起掌,轻轻地按在封龙的头顶上。
只要劲力轻轻一吐,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会一命呜呼,这恶魔也不例外。
白少情突然想起惊天动地丸,想起花容月貌露。当日浑身冷汗在床上辗转时,从不曾看床单的花纹,只记得那是上好的苏杭锦,就像他从不曾好好抚摩过封龙的发。
封龙很**他的发,戏谐着轻轻地抚弄,犹如挑衅圈养的猫儿。不但如此,还常常一边抚一边取笑,“发色纯很,轻柔如云,天下只有我的小蝙蝠儿有这样好的头发。”
今天才发现,封龙的发色也是纯黑的。刚毅英俊的脸,却有一头柔软的黑发。封龙在他掌下轻轻闭着眼睛,又何尝不像一只睡着的猫儿?
只是封龙并没有睡着,偶尔轻轻咳着,刺眼的红色染了一地的青草,一缕血丝勾在唇角,可唇角却逸着若有若无的笑。
白少情恨道:“你料想我不会杀你?”
封龙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我料想什么,你又何必管?”他咳着,偏又轻轻唱起曲儿来。
“你着薄衬香锦,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洒炉边,扩展等闲…你看锁翠勾红,花叶独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
玉指峰上,曾歌声荡漾,唱的凄美。
“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成,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风…”
少林寺中,他竟不怕引来仇家。
封龙停了唱,轻问:“你会吗?”
“不会。”两字掷地有声。
他一边狠狠地咬牙答道,一边弯腰抱起封龙,右手在封龙胸前穴到疾风般连点六下,发足向山下跑去。
他知道白少情正恨意滔天。
他知道白少情随时可以在他脑门上来上轻轻一掌。
他知道只要开口,便能将白少情狠狠刺激一下。
可他竟还敢开口,而且说得大大方方。“西北方,初十。”
他一开口,白少情虽还在飞本,却还是低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西北方,初十。
初十,正是那银河飞瀑的日子。
现在赶去,来得及?
横天逆日功被称为天下第一奇功,是很有根据的。
在练横天逆日功之前,白少情从没想过自己在短短两年后,能拥有这般高强的武功。虽比不过封龙,但武林中已鲜有对手。
就像下山时碰到巡山的僧侣,他随意一指去,对方还未看清楚他的脸,已应风而倒。
春阳派弟子在大路上策马奔驰,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只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几块石子,那几名据说是春阳掌门得意门生的春阳派弟子就一起“哎呀”一声,被封住了穴道,从马上掉了下来。
白少情当然不会为了炫耀武功而去对付春阳派弟子,他只是为了他们骑的马。白少情喜欢全黑的马,偏偏他们骑的马中,有一匹神骏的马匹,正是全身黑亮得讨人喜欢。
封龙的身子很沉,白少情从没想过封龙会这么沉。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抱着一个男人拼命奔跑的经验。只是他必须拼命跑,因为谁也不想抱着一个武林中最该死是人到处招摇。即使封龙现在脸上已经被他套了一个人皮面具,但只要盯着他的脸看久一点,熟悉封龙的人还是会认出他是封龙。
白少情就这样拼命赶路。
抢来的马很快便受不了这样的摧残而跑不动,他只好下马,继续赶路。
跋路时,他偶尔会低头,恶狠狠地瞪着封龙,仿佛到了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他开膛剖月复。
整整两天,他连一滴水也没有给身受重伤的封龙喝;可封龙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起码他一直闭着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白少情并没有找到原因,接受自己为什么要发疯似的带着封龙赶路——他根本腾不出一点想这个问题的时间。他只是发疯似的运着真气,让两旁的景物飞快从耳旁掠过。
他知道,每当和封龙在一起时,只有不断发疯似的做某件事情,才能痛快一点。
若停下来想,哪怕只是想一点点,都会使人痛苦无比。
幸好,封龙一直很识相地闭着嘴。
但在初九的晚上,离初十只有一天的晚上,封龙终于不识相了。
他的嘴唇已经因为干渴,裂开几道绽出血丝的口子。他的声音沙哑,所以,他说得很缓慢,“我一生自负,从不求人。”封龙躺在白少情怀中,低声道:“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白少情还在急奔,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疲倦,他的真气好几次运转不上来,让他几乎摔倒。他的鼻子呼呼喘着粗气,可他还在急奔。仿佛除了急奔外,再找不到别的事做。
风声呼呼往往耳朵窜,这时候,他听到风龙低沉的声音。
“少情,停下来。”
白少情仍在运功疾驰。
“少情,今天已经初九,你赶不及了。”
白少情头也低,伸指一点,封龙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风声呼啸依旧,脚步未停。
封龙比夜色还浓的沉沉凝视,停在白少情脸上。
他从不知道,在月光下,他飞翔的小蝙蝠儿竟这般美。
白少情到达玉指峰时,天色已经微灰。
浓浓的雾笼罩着山崖尽头,晨曦未现。
瀑声轰隆。
他踏上峰顶,轻轻看一眼天色,带着满脸的失望,颓然倒下。
三天三夜的疾奔,真气已经耗尽。
封龙随着他一起倒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白少情头侧。
初十已过,银河飞瀑已逝。
饼了这么多个时辰,封龙的哑穴已经自动解开。他躺在地上,轻声道:“下月也可以再看。”
白少情没有回应。
他听不到,他已经累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