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汝情凝神一听,也大为惊异道:“心姊姊,那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本宗竟是无人能及。”
敖汝心被乐曲引去全付神思,直待最后一声划破夜空,才喟然一声道:“果然是弹得神妙,但那人用的却是唐宫之宝。”
苏汝情失声道:“唐宫之宝?——小忽雷?”
敖汝心摇头道:“小忽雷音色虽美,音量却是否足,人家用的是大忽雷哩,我们这些朽木凡品,都该置之高阁了。”
笆平群被那美妙的乐音赶走了哀伤,笑笑道:“二位姑娘都是琵琶好手,何不也弹一曲?”
敖汝心苦笑道:“人家神技神品,相形益彰,公子何必要我们献丑?”
笆平群正色道:“我猜想对方多半会是我师门尊长,才请你二位抛砖引玉,看有无呼应,千万不要坐失良机。”
二女已听他向那“穷儒”说过“海上蓝宫”的旧事,闻言色喜,敖汝心调弦一拨,笑道:“我们弹,你要唱。”
笆平群俊脸微红道:“我不会唱郑卫之音。”
敖汝心摇头道:“你怎知我们一定要弹郑音?当然弹出你能唱的。”
她向苏汝情打个眼色,银甲轻挑,绕雷一声已起。
笆平群一听,她弹的是“鹊桥仙”,猛记起陆放翁有阕“鹊桥仙”和即时即景差不多少,不觉纵声歌道: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进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桌,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时无名渔父。”
敖汝心一面拨弄琵琶,一面凝神倾听远处海面,虽无听见有人唱和,但那大忽雷叮冬的和声,几乎把己方两具琵琶盖了下去,不禁面绽笑容,时向甘平群呶呶嘴,向苏汝情交换眼色。
这壁厢歌声一罢,那壁厢乐音也歇。
笆平群见无人到来,也不看见船影,颇觉几分失望。
忽在另一侧有人纵声豪歌道:
“休问曾驱十万师,风流云散意如何,归田不得归湖海,笑看儿孙钓大鱼。”
拌声甫罢,原先响起乐声的所在立传少女娇笑道:“你这位画葫芦的将军也来了,休把别人的便宜占了去。”
“啊!原来是你二位,我几时占过别人便宜?”
“你还敢狡赖,那小子要比‘无名渔父’,你却说‘儿孙钓大鱼’,可不成了那小子的长辈?”
“哈哈哈哈……唱着玩玩罢,何必这样认真。你们这枝大忽雷,方才弹到‘磨刀霍霍向猪羊’,怎么忽然不弹了?”
“哼,谁耐烦弹那捏捏扭扭?”
笆平群一声“猪羊”二字,灵机一动,急提足气劲,叫道:“何方仙长鹤驾,弟子甘平群在此恭候。”
声过处,夜空回响,海面波生。随闻后发话那少女笑道:“葫芦将军,你的药可以卖了,那小子敢是用得着。”
“不卖,不卖,一卖就自找麻烦。”
“要留下来生蛀么?”
“奇货居来随手赠,是你们家里的故事,若果不分皂白,把奇药给猪吃,确实有点心痛。”
笆平群暗忖那老人若不是带有复形灵药,怎会说出这话,着急得跪在船头,高呼道:“仙长既有奇药,就请大发慈悲吧!”
那少女“噗”一声笑道:“看那小子矮了半截,你还好意思走?”
“你们做的好戏哩,过几天要替那灰孙女索债十倍就是。”
“那也不要紧,只有她敢来我家,不把她嫁了出去才怪。”
一声朗笑,随见波浪中分,一道白线疾射而到。甘平群虽练就虚室生白的眼力,也只觉眼底一花,一位身躯魁梧的道装老人已登上船舷,急叩首恳求道:“请仙长可怜这些被幻化的人类罢。”
道装老人慈祥地一笑道:“你这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两位师婆在那边,怎不求她去?”
笆平群听得愣了一愣。
敖汝心急一拉苏汝情望海下拜。
道装老人颔首微笑道:“你这两个妮子得到好处了么?”
“是”二女同声恭应,盈盈站立,垂手侍立。
笆平群顿悟那壁厢弹奏大忽雷的两位少女,正是剑圣于非子的妻妾,急倒身下拜,高呼几声:“师娘!”
远处传来少女的娇笑道:“我姊妹知道了,你有事就求那假老道就是。”
道装老人笑道:“小子,你起来罢,我还没有见过这等惫懒的尊长,收了道统的传人,偏又托别人照应。”
笆平群再拜起身,见这位仙风道骨的长者喃喃自语,口气虽嗔怪师尊不该找他麻烦,词色上并无不悦之处,情知对方与自己师门的交谊非浅,索性佯装不懂,静候吩咐。
道装老人瞧他一眼,挥挥手道:“你们先搬走这一船奇货,空出船来。”
笆平群以为他要用空船当作“猪羊”复体之用,赶忙和连东元等人亲自搬运。
道装老人含笑注视他往来搬运,纵跳如飞,不住地微微颔首,直待船面扫清,才又吩咐道:“小子,你把所有的人集中到这船上来,不许有人勾留在那些奇货船上。”
笆平群唯唯恭应,亲自点了十名管事,逐船清查,回转原船,向道装老者深施一礼道:“小子俱已遵老者之命清查完。”
“孺子可教。”道装老人颇表赞许,接着又道:“老夫自将十一船奇货带往人迹不到的孤岛安顿,你等乘此原船回中州去罢。”
笆平群急低头下拜道:“这几百被难的活口,还请长者大施回天之力。”
道装老者莞尔笑道:“老夫以人鱼肝合药,替他们复形并不太难,但他们手掌脚掌俱被截去,无法恢复原状,只好运往孤岛暂居,待你师寻找再生灵药,你该知道半个月前,你师匆忙远去,便是要赶及再生草开花之期,也是专为替这伙畸形人之事而奔走。”
笆平群回忆在海上蓝宫,曾听剑圣曼吟“行遍中州人不问,朗吟飞渡几重洋。”又说十分忙碌,原来象剑圣那样世外高人,也已知道此事,并为此事奔忙,但仍有好些弄不明白,赶忙接口道:
“师尊既已知有此凶魔,不知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把凶魔除去。”
道装老人轻喟一声道:“除魔自是不难,除根却非易事,而且此中涉及多少恩恩怨怨,若不先彰其罪,何以化解无数被害人的冤气?”
笆平群还在体会对方话意,道装老者已挥一挥袖,说一声:“好自为之。”衣袂一飘,恍如天马行空直落向最前面一艘船上。
但见他独站船尾,对帆挥袖,立起一股烈风把船帆鼓得饱满,后面十艘单桅船各有巨缆相连,任前拖曳破浪而去,不禁怅然若失。
“相公。”一声娇呼,唤回他的痴魂,回头一看,见是苏汝情眼波溶溶,杏眼含笑道:“我们往那里去?”
“唔——”甘平群恍如大梦初醒,茫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连东元接口道:“大概是‘七洲洋’海面。”
笆平群摇摇头道:“七洲洋在什么地方,我同样不知道,由你主持行船的事,吩咐舵工驶向雷州,然后到船头来。”
连东元见甘平群一身绝艺已够神奇,道装老人和未尚现面的二位“少女”更是神妙莫测,顿起肃然景仰之心,垂手恭应,分派各人行船职司,然后走到前舱,面向船首,诚惶诚恐道:“请问少侠还有何事吩咐?”
笆平群站起身子,温和地笑道:“今后彼此是一家人,连老哥毋须拘束,请上来也好说话。”
这一声“连老哥”固然是甘平群宅心仁厚,因对方已甘臣服而给他一句尊称,但连东元却因此得回已失去的自尊心,既是受宠若惊,又堆起满面笑容,急忙拱手道:“少侠言重了,在下实不敢如此宠遇。”
笆平群毫无德色,一脸肫诚,回他一揖,正色道:“老哥请毋见外。”
连东元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再深深一揖,然后步上船头,再三道谢才盘膝坐下,嚅嚅道:“少侠有事,请尽避吩咐,在下当尽力而为,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悔。”
笆平群见侍女奉上香茶,劝慰几句,才道:“小可对于老哥押解难者离开转轮岛来到雷州一事,还有好些地方不明白,尚望老哥尽情见告。”
连东元毅然道:“在下知道的都可以说。”
笆平群点点头道:“小可最不明白的是,转轮魔王将人变畜,他对于这伙变畜的人,定是痛恨之极,理该任他流落在无人无食的荒岛,自行残杀稍泄气忿,为何不惮烦劳,把这些变形的‘畜类’运入中州贩卖?”
连东元叹道:“那魔王行事逾乎常轨,在下位卑职浅,实不敢妄加蠡测。由他清狱一事看来,当时被杀的已经不少,剩下这群‘猪羊’全不加以杀害,说不定魔王觉得凌辱不够,才要运来中州贩卖。”
敖汝心接口道:“连大侠这意思,小女子不敢表苟同,魔王若要继续凌辱那些变形人,卖给别人之后,怎能继续凌辱?”
连东元一改过向善,竟被这些侠男女称为“老哥”,称为“大侠”,心头十分好受,带着几分愧色道:“敖姑娘慧质兰心,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敖汝心抿嘴一笑道:“小女子并无定见,只觉得魔王大有深意,不尽如大侠以为‘凌辱’那样简单。”
笆平群默默,听他二人争论,自己却是智机疾转,旋即脸色一宽,微笑道:“小可想向老哥请问一事——这十三艘货船到达雷州之前,可曾知道一定有人要来买货?”
连东元似被他触发了记忆,“哦”一声道:“前两天的船,各有一位总管随行,究竟如何起货,在下不知道。至于这十三艘,由狴犴巡察亲主其事,古总管则负接洽售货之责,船一到达雷州,立即靠泊码头,同时起货,只派了一名安康泰管事进城找主顾,好象已预知有人要买,就不知主顾是谁。”
笆平群急道:“安康泰回船没有?”
连东元道:“他原是熊巡察船上的人,在下没有留意到。”
苏汝情接口道:“也许那人已经回船,要不然,这些船怎好立刻驶往别处?”
连东元道:“这也不一定。因为一时难寻得大主顾,既然遇上,便可开船,何况熊巡察已知有甘少侠要买船,怎不驶船离岸好相机下手。”
笆平群点点头叹道:“我把这事做错了,当时只因认出是转轮岛的船,又见那穷儒收购货物,胆敢和那猪羊总管顶撞,以为他是正人君子,意欲救他一命才贸然上船,不料竟是为了谋我才定下的苦肉计。”
苏汝情诧道:“苦肉计?这话怎讲?”
笆平群苦笑道:“这事终有揭破之日,目下知道也没甚用处。”
他忽想到只是臆测,不必说明,再则连东元这伙管事新附,也难知是否诚心,不便多说,转口问道:“连老哥哥知道货物售尽之后,人和船怎样安置?”
连东元道:“这件事,上头曾有吩咐下来,说是把船头改装成寻常的货船,水手仍在船上,我们这些管事则……”
“哈哈……”一阵愤怒的厉笑由船桅传来,连东元吃惊得把话头刹住。
笆平群一听那笑声,赫然是穷儒的口音,急站起身子,厉声道:“老奸贼,你敢现身出来!”
“哈哈……”笑声转成凄厉,分明发自桅杆顶上,以甘平群那样锐利的目光仍看不出敌人藏在何处。
但他旋即记起在浮沙岛时,翟妮宁曾说过的传音机关,这笑声适时打断连东元要说的秘事,若非有窃听和传音,怎会这样凑巧?是以镇定下来,冷笑道:“仗有几件传音机关,就拿来四处唬人,连老哥不必理他,你索性说了出来,气一气那老奸贼。”
“你敢!”
桅顶上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喝,紧接着便是“轰”一声崩天裂地的巨响,震得各人身子抛向半空。
船顶,船身,船尾,同时爆出一股高达数丈的火舌。
烟焰弥漫。
火光烛天。
全船在这声巨响之下瓦解,粉碎。
几十声惨叫过后,人声尽寂,只剩下着火的木板和油料,烧得几十丈海面一片通红。
笆平群身子一被震得抛起,顿觉十分不妙,百忙间双臂一张,恰捞到坐在两侧的品心二女,仰脸一个斛斗翻落海面,再一个海燕掠波,浮掠出几十丈外,一看二女已是惊晕过去,还没有手施救,一个被爆炸震起的巨浪,带着熊熊的火焰汹涌前来,只得挟起她二人纤腰,施展“浪里飞”的水面轻功,又疾走几十丈。
远达几十里的海面上,火花接二连三冲起。那正是道装老者的船队去向。
笆平群腋下挟着二女,眼看满海红光,不觉长叹一声道:“这番真正是完了。那位老前辈艺业通玄,虽能免祸,可惜那群无辜的‘猪羊’怎能有命。”
他在这刹那间,不知是忧是喜,惶惶然似是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拍醒二女,凄然问道:“二位姑娘能否在水面行走?”
二女神魂稍定,发觉琵琶仍在身上,小蹦仍悬在腰间,齐展笑容,轻说一声:“可以。”
笆平群察言观色,知他二人要仗琵琶,腰鼓的浮力,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二位就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拖几块木板过来。”
他看着二女各将腰鼓放在水面,轻轻巧巧地站在腰前,随波升沉,才放心潜往破船之处,但见遍是浮尸,惨不忍睹,只好由水底推出块大船板,扑灭板上的余火,邀二女坐在上面,恨声道:
“那自称为吴生余的穷儒,毫无疑问地是转轮魔王了。想不到竟留有这样厉害的炸药在船上,几乎使我等同归于尽。”
敖汝心怆然道:“船上装置有极猛的药,连东元身为管事,不应该毫不知情,可恨他不事先说明,害得那群女子送命。”
笆平群摇摇头道:“魔王行事每出人意料之外,也许这种厉害的陷机老早就装设在船上,连东元是后来上船,难说一定知悉。”
苏汝情道:“船夫总该知道啊。”
“不然。”甘平群仍摇头道:“造船设机的是另一批人,用船行船的又是另一批人,这事十分难说。那魔王阴险绝伦,说不定早把造船设机的人,也杀个精光,省得泄漏消息,但看他在连东元将要说出登岸后的去向,他立即引发炸药毁船,可见一切都早有预谋,奇就奇在这种机关设得十分巧妙,令人难以发现,防不胜防而已。”
近处的火光渐淡,远处海面反而愈见炽热,敖汝心道:“那边有好几百只‘猪羊’,要不要去救它一救?”
笆平群剑眉微皱道:“我也有此心意,只是放不下二位在此。”
苏汝情道:“我们一道走。”
敖汝心道:“一道走,太费时间,相公你可先走。”
笆平群沉吟道:“不行,那魔王也许就在近处,还是一道走好了,我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
敖汝心笑道:“若那船上有传音装置,则我们所说的话已全被魔王听去,他既知剑圣夫人也在近处,那还敢停留?”
笆平群笑道:“理虽如此,但敌人乃千古未有的魔王,还是小心为好。”
他解下得自银袍总巡察船上,当作腰带栓在腰间那二条蛟皮索连作一根长绳,一端交给二女,自执一端下海,施展轻功,拖着船板,破浪如飞,向那远处的火光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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