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二更左右。
四周没有一点动静。
常玉岚几乎等得不耐烦了。
他不能不等,因为,这银衣女郎的神秘性固然是要等的原因之一,但是,她的武功之玄,以及那些黄衣大汉与红披风的女人,都在证明了银衣女郎出现江湖是一件不可轻视的大事。
终于有了消息。
一阵衣袂振风之声。
虽然极为细小,细小到一般人无法分辨。
但是,常玉岚乃是当今一流高手,加上夜深人静万籁无声的时候,况且,常玉岚是存心倾听,所以也听得十分真切。
衣袂振动之声,就在窗外,而且不止一人。
常玉岚毫无声息的离床下地。
此刻,虽无月色,但窗外的星光,加上“云集楼”高悬在大门外的招牌油纸灯光,仍然可以看得出隐隐约约的人影。
一个、两个、三个。
常玉岚不由一愣,三个影子三个模样。
一个肥肥的不高。
一个瘦瘦的奇高。
一个身材玲珑,分明是一个俏佳人。
常玉岚心忖:这女的是不是隔壁的神秘银衣女郎?
如果是她,自己惭愧。
因为,根本没有听到隔壁有任何走动的音响,更别说是开门出来了。
就在常玉岚略一愣神之际。
一丝风响。
三个人影竟然一掠而过。
好快的身法,上乘的劲功,连先前衣袂振起衣角的声音也没听到。
常玉岚暗喊了声:“我在发什么呆?”
他恐怕被人家“卖了”,忙的提气凝神,扶了扶断肠剑。
他不敢纵跳扑跃,原地一式“斗换星移”,人已到了窗下,轻轻掀开单扇窗门,人已越窗而出。
四下寂静,虫声啾啾。
啊云满天,疏星稀落。
常玉岚料定三人走的不远,但也不敢怠慢,一拧腰借脚尖点地之力,从天井中上射三丈。
他人在虚空,已在短短的一刹那间游目四顾。
三条人影并未走远。
就落在近在飓尺的“张辽墓”后斜坡之上,不过是隔着一道围墙而已。
常玉岚人在半空,并不落实,一式“云龙三现”,凌虚折腰,落在围墙之上,毫不停留的再落向那一人多高的墓碑之上。
“咦?”
常玉岚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三个人坐成品字形,中间油纸上放着些腊肠火腿豆干花生等下酒的菜肴,卤鸡香气扑鼻。
还有三个大黄碗,盛满了酒。一边,放着一个三十斤的大酒篓子。
常玉岚现身在石碑之上,那三人仿佛不知不觉,丝毫不感惊奇。
最是令人不解的——
这三人一个矮胖、一个瘦高、一个通身穿红的俏丽佳人。
这正是常玉岚在屋里所看到的三个影子。
转眼之际,怎会在这里喝酒呢?
为何对常玉岚的到来,不闻不问呢?
常玉岚心想:“碰到了妖魔鬼怪?”
无论如何,自己不相信这是妖精,他不禁心中念道:“你们不问我,可拦不住我问你们!”
一念及此,人在碑上拱手朗声道:“三位高人好生雅兴,星光之下对饮,真乃人生一大乐事。”
墓碑就在一人饮酒之处左侧,相隔不到五尺。
这三人终于开口了。
那瘦高的一个并不抬头,只是冷冷的道:“你这一来,把我们的雅兴全给赶走了。”
常玉岚见他们似乎没有恶意,由碑顶飘身下地,笑道:“鲁莽、鲁莽,三位海涵!”
红衣女子道:“你说我们有雅兴,半夜三更,你一个人挂剑夜游,应该也算是雅士高人?”
而那个矮胖子道:“鸡鸣狗盗之人,也是带了凶器三更半夜的干没有本钱的买卖!”
常玉岚并不气恼,只是笑道:“好者在下并不是鸡鸣狗盗之流。”
矮胖子鼻孔中哼了一声道:“鸡鸣狗盗之徒,脸上也不会写字。”
斑瘦的一个道:“老大说得对,人心隔肚皮,像西瓜一般,没切开谁知道是红的还是黄的。”
常玉岚朗声一笑道:“在下觉得这个比譬并不恰当,因为卖西瓜的就在没切开以前知道。”
红衣女子不由嫣然一笑道:“好!辩得好,阁下,那你猜猜我们三人是干什么的?”
常玉岚不由笑道:“姑娘考起在下来了?”
不料——
红衣女子闻言道:“也可以这么说呀!”
真的,常玉岚真的被她咄咄*人*到墙角死胡同,不能露出怯意。
而难在常玉岚还真的打量不出这三人的“行情”。
他笑了笑道:“依在下浅见,三位乃是古押衙人物,游侠者流!”
红衣女子不置可否,却反问道:“怎见得呢?”
常玉岚听她的语气,似乎已被自己料中,接着道:“第一,三位手中都有称手兵刃,第二,良夜畅饮雅兴出俗,第三,没有世俗男女的浅见,第四,那只酒篓最少有三十斤,而三位以碗代杯的豪气……”
“够了!”
那矮胖子沉声一喝,拦住常玉岚的话,咕嘟一声,先抓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才道:“胡说些什么?告诉你,我们三个不是侠士,也不是英雄。”
常玉岚有些糊涂。
以矮胖子的“无礼”,应该是邪门人物,但是,他的话,却又不像是意存惹事生非的。
因此,他试探着道:“那么三位是……”
矮胖子大声道:“青面韦陀白君天。”
他说时,抓起身侧的“三棱降魔杵”高高举起,晃了一晃。
常玉岚不由道:“哦,在下知道了,白老大,另外是病二郎罗二先生,这位就是红娘子裴冷翠姑娘了,失敬,失敬!”
红娘子不由展颜一笑道:“阁下知道的不少?”
常玉岚拱手道:“久闻三位大名,只是缘吝一面,未曾识荆,想不到三位远从大漠来到中原,更料不到在逆旅客店夜半相逢。”
他以为适才三人是到“云集楼”买酒菜,或者是早已住在“云集楼”客房,出来在星光之下饮酒取乐,仿仿古人秉烛夜游。
所以,顺口说出在“客店”夜半相逢。
想不到“病二郎”闻言把手中折扇一合,吧的声,瘪着嘴道:“客店相逢?阁下胡说些什么?谁同你在客店相逢?咱们打日落时辰起,在此一边喝、一边聊,何曾到过客店?”
白君天也道:“要是咱们愿意住那臭兮兮的客店,何必在这儿饮,高桌子矮椅子不是很好吗?”
红娘子也笑道:“你眼光不够!”
她顺手将空酒篓推一推,篓子里的酒罐子嗡嗡直响,分明是空空的,又道:“一罐子酒,还有这多的菜肴,吃的剩下残局,我们是喝了半个晚上了。”
“真是活见鬼!”白君天道:“睁着眼说瞎话!”
常玉岚打量了一下。
红娘子说的不假,那罐酒空了还可以说是“倒进了地下”,而一堆堆的鸡骨头、鱼刺、猪蹄骨,许多的花生壳……
这都不是短短的时间堆得起凑得来的。
难道真像白君天所说的——活见鬼不成?
常玉岚自信自己不会看错,那星光灯影下映到窗格缝中的三条影子,除了这三个人还有准?
就算是另外三个人吧!
而一矮、一高、一瘦、一胖,还加上个俏生生的女子身影。
他只顾遐想,久久无言。
谁料——
红娘子又十分俏皮的道:“阁下,你发的什么呆?依我看,你呀!你是天下最煞风景的人了。”
白君天道:“三妹,为何文皱皱的,不说他是天下最讨厌的人哩!”
常玉岚苦苦一笑道:“哦,在下真的令人讨厌?”
红娘子道:“虽不是第一流的讨厌人,也是第二流的讨厌鬼。”
她说得十分调皮,嘴角也带着笑意。
因此,常玉岚并不以为忤,也笑道:“怎见得呢?”
红娘子娇笑一声道:“你阁下可知道我们三个远从大漠千里迢迢,进入中原,所为何来?”
没等常玉岚回答,罗家驹阴沉沉的道:“原只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酒。”
常玉岚不相信的道:“难道大漠没有酒?”
白君天大声道:“大漠的酒没有司马山庄赏花大会的酒喝得热闹。”
此言一出,常玉岚不由心头一震道:“三位原是来赶赏花大会的?”
“是呀!”罗家驹接口道:“谁知道司马山庄的小气庄主,听说咱们要参加赏花大会,连夜把要赏的桃花给砍完了,他妈的,这小子也真的是无聊兼丢人!”
这是当着和尚骂驴秃。
常玉岚也仅仅苦苦一笑道:“三位雅兴不浅,远从大漠前来中原,不知是否已经到过司马山庄了?”
白君天道:“废话!”
罗家驹接着道:“若是没有到过司马山庄,怎知道那儿的桃花林被毁掉了呢?”
常玉岚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这三个家伙!”
他心中想着,嘴里却道:“我想司马山庄的主人,十年来不吝惜宴客,他不会在今年砍了桃花,省下几罐酒吧!”
红娘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玉岚道:“我想,砍去一林桃树的,不是司马山庄的主人,而是另有其人。”
红娘子道:“那会是谁?”
罗家驹也问道:“阁下知道?”
常玉岚微笑点头道:“先前不知,现在,有些儿眉目了。”
白君天瞪大眼睛道:“那是谁干的?”
常玉岚不由神情一正道:“依照在下的想法,除了你们三位之外,没有别人。”
“哈哈哈……”
白君天仰天大笑。
红娘子也笑得花枝招展,一手抚在肚子上,一手按在地面,喘着气道:“你真是打蛇随杆上!”
罗家驹却含怒沉声道:“你这人是存心找碴生事来的?”
常玉岚忙道:“中原武林与司马山庄一向相处得很好,一流高手,大都彼此亲近,不三不四的宵小,也不敢与司马山庄结梁子。
三位,不瞒三位说,你们三位的嫌疑是大一些儿。”
白君天勃然不悦道:“什么叫做嫌疑?”
常玉岚笑容不改,但是冲口朗声道:“可能就是三位做的好事,毁了一片大好的桃花林。”
红娘子道:“太武断了吧!”
罗家驹道:“要真的是我们兄妹干的,你阁下打算怎么办呢?”
常玉岚道:“那得给在下一个交代。”
“给你一个交代?”白君天已站了起来,喝道:“你算老几?”
常玉岚神定气闲,岳立姿态不变,反而拱拱手道:“在下常玉岚,想必三位有些耳闻吧!”
意料中,三人必然大吃一惊,最少,也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
然而,没有。
“塞外三侠”只是互相交换一个神色,既没有动手之意,也没有不屑之色。
红娘子反而俏然的道:“敢情好,我们没有喝到司马山庄的赏花酒,这一顿算你补请的吧!”
常玉岚道:“三位砍了桃花,因此,才吃不到司马山庄的酒。”
红娘子道:“怪事,你真的认定桃花是咱们砍的?”
罗家驹道:“亏你是武林的有名人士,也不想一想,咱们远从大漠进入中原,会专为砍你的桃花?何况,凭咱们三人小小的成就,要是对司马山庄不满意,可以杀人,可以放火,会拿桃花出气吗?”
白君天这时,缓缓前跨一步道:“桃花被砍,你姓常的当然心中有气,是不是要白某与你出出这口鸟气?”
他说着,手中三棱降魔杵微微上提。
一副立刻动手的架式。
常玉岚见白君天从头到尾,都是气焰不可一世的架子,不由笑道:“在下并不想兵刃相见,假若桃花真的是三位砍的,在下也不会善罢甘休,白君天,你也不必恶狠狠的。”
红娘子道:“老大,把话说明,要动手,塞外三侠也只有奉陪!”
“对。”常玉岚道:“是与不是,常某这儿等三位一句话!”
红娘子道:“我们已经说明白了。”
罗家驹也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是咱们与司马山庄过不去的话,哼!只会砍人,不会砍树!”
常玉岚点头道:“司马山庄的树尚且不好砍,何况是人呢?哈哈!罗兄弟,但愿你相信我这句话!”
“老子偏不相信!”
白君天暴吼一声,手中降魔杵一抡,横的一扫,中途右臂猛抬,变扫为压,认定常玉岚砸去。
这一招突然而发,力道不小。
常玉岚冷冷一笑,脚下飘忽的一滑,已经闪出七尺,轻松的让开。
白君天的确不是弱者,一招未成,中途卸力,大喝道:“亮家伙!”
常玉岚笑着摇头道:“不必,在下相信不是你们干的。”
红娘子道:“凭什么?”
常玉岚道:“凭你三位的名号,塞外三侠做事,不会不敢承认吧?”
红娘子哼了声道:“你能知道这一点,这话嘛!就好讲了。”
常玉岚紧接着道:“那么司马山庄的桃花,是三位砍的罗?”
红娘子爽朗的道:“不是的。”
常玉岚道:“我相信三位,今夜多有打扰,坏了三位的清兴,请勿介意。”
他略一拱手,回身……
“慢点!”
罗家驹人没动,却大声喝止。
常玉岚不由面色一寒道:“病二郎,你……”
病二郎冷峻的道:“我有句话要请教。”
“请教不敢。”常玉岚冷冷的道:“有话尽避直说。”
病二郎罗家驹慢条斯理的抖抖手中折扇,站近了常玉岚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句话阁下认为如何?”
常玉岚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病二郎道:“就说中原武林吧!常大公子统一霸业已经整整十年了,加上金陵世家的威风,快五十年了,算得上一个‘久合’之局,掌握在你常家的手里,是不是该分一分了呢?”
他是兜着圈子绕着弯说话。
常玉岚不由苦苦一笑道:“常某完全没有这个感觉,就是常家数代也没有这个奢望。”
病二郎认真的道:“可是,这是事实呀!”
“此言差矣!”常玉岚缓缓的踱了一步道:“论武林有八大门派,谈江湖有黑白两道,我常家世居金陵,以书剑自娱,十年前与司马长风之间,确有一段恩怨,如今,事过境迁,早已算不得江湖门派武林一脉。”
“强辩。”白君天大吼道:“先有桃花血令在先,又有一年三度的武林大会在后,你已经以总舵把子自居,双龙头老大自命,推得掉的吗?”
常玉岚道:“三位误会!”
“误会?”白君天不悦道:“我们会误会?”
病二郎拦在白君天前面,抢着道:“不管是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好,这分与合,你只能选择一个。”
常玉岚道:“请你说明白一点。”
病二郎道:“要想合,我兄弟三人拥护你,你放弃司马山庄咱们加入一个更好更大的门派,要想分,说不得,你就在三个月以内,退出中原,回到金陵,从此,中原之事,少问为妙。”
“哈哈哈……”
朗笑如同龙吟,震动长空。
夜风飘起笑声,惊得宿乌振翅而起。
常玉岚道:“在下一不想合,二不想分,该困了,再见!”
语音未落,人已掠过围墙,回到客店。
冷月一钩斜挂。
疏星数点闪烁。
云集楼的影子,黑黝黝的蹲在逍遥津的街头。
只有几个窗口,还有淡黄的灯光,而在雾茫茫的夜里,只是那样有气无力的昏黄。
常玉岚认定了自己的房间,掀窗而入。
“回来了吗?”
一声突如其来。
常玉岚不由大吃一惊,急的一缩身,退到窗檐。
“怎么?令你吃惊?”
声音仍然是那么平稳、轻巧。
先前一声“回来了吗”是突然而发,常玉岚冷不防的连音调也分辨不出来。
此刻,他心理上有了准备,才听出是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十分柔和,十分悦耳。
借着已结了灯花,闪烁跳动的昏黄灯光,顺着声音望去。
坐在房间中唯一的一张靠背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日间所见,住在隔壁的那位银衣女郎。
此刻——
那女郎一身贴身紧绷绷的衣套,仍然是银灰闪亮。
她的头发,用一条银色汗巾包扎着,足上登着双银色软底套鞋,上面缀着鹅蛋大的绒球。
她跷着二郎腿,双手反扣,搭在膝盖之上,脸上没有粉脂残痕,有的,是一双水汪汪的黑白分明大眼睛。
还有一圈红晕的腮膀子,加上翘翘的樱唇,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
她的一双眼,睇视着常玉岚,又已轻启朱唇道:“意外?还是惊喜?要不然嘛!就是怒恼。”
常玉岚心想:“我正要打探你的来路,送上门来,免得我千方百计的找法子去接近你。”
想着,忙不迭含笑拱手道:“姑娘,是我走错了房间,还是你进错了房间?”
银衣女郎微笑依旧道:“都不是。”
常玉岚道:“都不是?”
那女郎笑得更甜道:“因为你没走错,我也没走错。”
常玉岚道:“姑娘真的太会讲话了。”
银衣女郎道:“你是这房间的主人,不会要我请我坐吧?”
她说话之际,人也施施然站了起来,迳向常玉岚立身之处走去。
常玉岚忙笑着道:“逆旅小店,实在不是待客之……咦?”
他的“待客之处”的“处”字尚未出口,惊得失神一呼,忙着斜跨一步,扭腰闪了开去。
原来,那银衣女郎快得连肉眼也分不出来,一种奇异诡变的身子,一闪之间,已到了常玉岚的身侧,相距飓尺,呼吸可闻。
这怎能不叫常玉岚大吃一惊呢?
因为常玉岚乃是当今高手,一流的大行家,竟然被这女郎欺近身侧探手可及之处,乃是不可思议之事。
若是银衣女郎心存加害,常玉岚此刻必在她指掌之下,甚至已经横尸当场,血染旅邸了。
包使常玉岚骇异的是,看不出这银衣女郎的身法。
所以,他失声惊呼,飘絮惊虹,闪了开去。
不料——
那女郎盈盈而笑声中,早又已回到原来坐的那张靠椅上道:“好快的身法,盛名之下无虚士,常家威震金陵,名动武林,不是浪得虚名。”
常玉岚不由脸上飞红,讪讪的道:“惭愧,姑娘的身法,在下自承不如。”
银衣女郎闻言,娇笑声道:“我也不慢,只是,你是武学正宗,我的有些邪气,对不对?”
武林中人,从来不会有人自承有“邪气”的,即使是邪门歪道,也要以“侠义”自居。
这银衣女郎自认自己有邪气,实在少见。
常玉岚笑道:“正气与邪气,只相隔一层薄薄的纸,用在正则正,用于邪则邪。”
银衣女郎也报之一笑道:“咱们不谈正邪,还是谈谈你吧!”
“谈我?”常玉岚道:“一介武夫,没有什么可谈之处,倒是姑娘,年轻貌美,难得的是一身上乘功夫,必是名门正派,也是未来武林奇花。”
“哈哈哈……”
银衣女郎立即娇笑不已。
常玉岚凝神而视,等她的笑声一收,问道:“姑娘芳驾来此,必有所为。”
“聊天。”银衣女郎掀动一下双眉道:“找你聊天。”
常玉岚道:“逆旅客店,夜静更深,姑娘不怕蜚短流长?”
银衣女郎道:“江湖儿女,还怕什么?”
常玉岚道:“不知姑娘……”
“不要谈无谓的话。”银衣女郎抢着道:“你隔着木板墙偷看我在先,我才在后走进你的屋来,这叫一报还一报,谁也不吃亏。”
常玉岚不由脸上发热。
他万万料不到自己在隔壁偷瞧,早被人家知道,自己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因此,搭讪着苦苦一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话,不知姑娘芳驾光临,有何见教?”
“对。”银衣女郎俏眉上掀道:“这才是正题。”
常玉岚道:“既然如此,请明白的说吧!”
银衣女郎忽然收起笑容,竟从腰际一个十分精致的锦囊之中,取出一个折叠的白纸出来。
那白纸一折四叠,十分整齐。
她徐徐展开在昏黄灯光的桌面之上,才对常玉岚道:“请过来,这儿有四位鼎鼎大名的人士,要请你指教指教。”
常玉岚不得不走过去。
两人几乎是贴身而立,衣角摩裟,呼吸可闻。
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从那女郎身上透出,是女儿家特有的香气,不是一般脂粉花露的檀香味道。
常玉岚一见那幅白纸上,原来是画着四帧人像,只有面部的半身图样,是用笔描绘,画工十分细腻,折成四折,每折一人。
包令常玉岚奇怪的是,所画的人像非常神似,竟然是十年前的“四大公子”,而第一帧画的就是自己,白色柬发,圆领白衫。
银衣女郎微微一笑道:“阁下,你该不陌生吧!”
常玉岚爽朗的道:“姑娘是明知还是故问?”
银衣女郎一双俏眼凝视着常玉岚,右手无名指轻轻点着纸上的图形道:“十年来,阁下的风采依旧,不但不减当年,英气更成熟了、挺发了,不愧是武林四大公子之首,实在令人仰慕。”
常玉岚不由脸上发烧,摇摇头,借着女郎说话之际,缓缓的走开了一步,道:“少年子弟江湖老,姑娘你太夸奖了,常某实在惭愧,半生潦倒,一事无成。”
“你得了吧!”银衣女朗朗声道:“你还要怎样?难道还想当皇上?”
常玉岚喟然一叹道:“当年,在下与另三位,实在都豪情万丈,而如今,沧海桑田,人事全非!”
银衣女郎忙道:“是呀!不知另外三位……”
“这个……”
常玉岚原本不愿与这女子多聊。
然而,人的弱点是,大都喜爱怀念既往。
对于十年前的旧事,历历如在眼前,尤其这图形上的另外三人,与常玉岚都有极大的渊源,极深刻的印象,更有说不尽的往事。
因此,他又凑上前去,指着司马骏的图像道:“姑娘,这位翩翩佳公子司马山庄当年的少庄主,而今已是双目失明的出家人,当和尚古佛青灯十年了。”
“哦。”银衣女郎点头道:“有些耳闻,的确是令人浩叹。”
常玉岚又道:“这第二位‘黑衣无情刀’纪无情,十年不闻讯息,加上他曾经因家遭大变,引发了疯癫之症,至今不知所踪。”
“原来是个疯汉!”
“不!”常玉岚忙道:“有一个时期,他痰迷心窍,血气所激,乃是由于气急攻心,后来渐渐正常。”
“反正是疯过。”银衣女郎立即用涂了蔻丹的两个指头,在纪无情图像之上弹了一下。
常玉岚无限感慨的道:“只有探花沙无赦,如今世袭了回王……”
“算啦!”银衣女郎的红唇一抿,有些不屑之色,抢着道:“当初不知你们这班武林人是怎么想到的,一个化外野人,怎能列为四大公子,真是笑话!”
常玉岚忙道:“姑娘之言差矣!”
“何差之有?”银衣女郎满脸的不服气。
常玉岚道:“沙无赦乃回王的唯一继承人,论文,御赐探花,论武功,不在常某之下,人品、风流倜傥,修为、品德,真是浊世佳公子,尤其是仁侠尚我作为,急人之难的风范……”
“好啦!”银衣女郎有些儿不耐的道:“恁他怎的,也免不了一身膻腥味,遍体牛羊骚,包管他一辈子讨不到好老婆!”
“嘿嘿!”常玉岚笑了笑道:“婚姻十分美满,沙兄的王妃,乃是回疆第一美人,人称‘铜筝公主黑白合’耶律香儿,武功也是一流。”
银衣女郎道:“凡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仿佛人人都是三头六臂。”
常玉岚道:“姑娘不是要问图上的四个人吗?我,是实话实说呀!”
银衣女郎道:“正经的你却没谈。”
“没谈?我都依所知说了呀!”
“谈谈你如何?”
“谈我?”
“是呀!你自己。”
“我?”常玉岚摇摇头道:“十年光阴等闲过,既无雄心壮志,也是乏善可陈,就这等庸庸碌碌,守着一片田园。”
“那你跑到这儿来干嘛?”
“这个嘛……”
常玉岚沉吟了一下。
他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来龙去脉以前,不愿将自己追踪“南海三妖”之事说出来。
因此,他话锋一转道:“聊了半夜,对于姑娘你……”
“瞧呀!”银衣女郎露出一排白玉贝齿道:“我想你该问问我了。”
常玉岚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道:“姑娘的来历一定非比寻常,假若能以相告,常某愿闻其详。”
“无名之辈。”银衣女郎笑着问道:“你听说有个飞天银狐没有?”
“飞天银狐?”常玉岚是从来没听说过,但是,江湖人有一个怪僻,也就是最忌别人说从来没听过这一个人。
因为,那就表示他是“无名小卒”。
常玉岚沉吟了一下,忙道:“听吗……是……是好像……好像听江湖朋友提起过,只是……”
“不要吞吞吐吐了。”银衣女郎立即笑了起来道:“谅来你从没有听说过,不要吱吱唔唔了,知之为知之,这有什么奇怪。”
常玉岚打量一下对方道:“是,是。”
银衣女郎又道:“再问你,有一个人名叫阮温玉,你听说过没有?”
常玉岚吟着:“阮温玉?阮……”
他搜尽枯肠,也想不起来武林之中有个“阮温玉”,于是只好无语的摇摇头。
银衣女郎面有得色道:“我就是阮温玉,阮温玉就是我。”
“哦!”常玉岚拱手道:“阮姑娘,阮姑娘,请问,阮姑娘适才所提到的‘飞天银狐’?”
阮温玉笑得格格连声,一面笑,一面道:“飞天银狐就是阮温玉,阮温玉就是飞天银狐,现在两个人都在这儿。”
常玉岚双眉一皱道:“姑娘就是‘飞天银狐’阮温玉?”
阮温玉笑道:“不像?”
常玉岚只好也跟着苦苦一笑道:“常言道,人如其名,可是,姑娘,你并不像一只狐。”
“哈哈哈……”
飞天银狐阮温玉先是一阵娇笑,笑声久久不息,然后才道:“狐像什么样子,据说,凡是狐狸精不都是很美的吗?是不是因为我不够美?”
她连说带笑,把一个常玉岚“急”得十分尴尬,急忙道:“哪儿的话,阮姑娘,我以为你聪慧过人,口才一流,不像是个狡猾的狐狸。”
“不见得吧?”
飞天银狐一脸的甜蜜笑容,半真半假的又道:“初次见面,你的断语可不要太早哟!”
常玉岚见她一味调皮,话总是转不入正题,心忖:“自己原是要探听她的来龙去脉,像这样蘑菇下去,怎生得了,不如单刀直入……”
想到此处,就正襟坐在床沿,朗声道:“常某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飞天银狐道:“有话请讲,我虽是女儿身,却不喜欢扭扭捏捏作态。”
“好。”常玉岚道:“同为武林一脉,我常家与各门派素有来往,不知姑娘可否将师承门派见告?”
不料——
飞天银狐杏眼一抡道:“盘我的海底?”
“不,不!”常玉岚忙道:“我是想,说不定我常家与阮姑娘门派中有些渊源,最少也可能有些儿交情。”
“那是不可能的。”飞天银狐不加思索的十分笃定。
常玉岚道:“怎讲?”
飞天银狐微笑道:“因为本门远在云南八贡山中,已经传了三代,从未进入中原,我,是三代之中,唯一进入中原的叛徒。”
“哦。”常玉岚从神情中,知道阮温玉的话不假,应了声道:“那么,姑娘此次进入中原,必有所为了,能否见告?”
“不但可以,而且我今夜找上门来,就是要与你谈论此事。”
飞天银狐口中说着,又取出“四大公子”的画像来,对常玉岚道:“沙无赦是回人对吗?已经做了回疆王爷,算是登了基了。”
常玉岚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好。”飞天银狐双手一分,将原本折成四格的最后一格“嘶”的一声撕了下来。
她似乎是用了功夫,十分整齐的把沙无赦的图形撕下,就着油灯上燃烧起来。口中道:“这个就不谈了。”
常玉岚不明就里,问道:“阮姑娘……”
飞天银狐早又将第三格所图的纪无情的图撕下来,如法泡制,口中道:“既有神经病,又不知所终,这一个也就不谈了。”
常玉岚对着飞天银狐这种怪诞的动作,一时也想不起是何用意。
而那飞天银狐把手上所剩的纸中分为二,又已撕开,一面将司马骏的像送近火苗道:“阿弥陀佛,瞎和尚,早点上西天吧!”
说完,将最后四分之一画着常玉岚图形的纸抖得格格作响,然后向常玉岚道:“我别无选择,这也算得是孽缘天定,时也,运也,命也!”
常玉岚不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姑娘的意思是……”
飞天银狐的脸上,有了令人迷惑的神色。
她将手中的一幅画像端详的仔细看了个够,然后又朝常玉岚从头到脚瞧个透,才道:“这画匠的外型颇能传神,只是气魄的豪放、风度的潇洒,都没有画出一半来,人,比画的强多了。”
常玉岚被她看得有些儿不悦。
因为,自己变成了“物件”了,好似任由她在评头论足。
常玉岚不由道:“姑娘,对常某……”
“我就要向你说明。”飞天银狐阮温玉一脸的娇媚,几分含情的抢着道:“我离开八贡山,来到中原,第一件事是要遍访武林四大公子。”
“哦!”常玉岚急于知道她的企图,所以追问道:“目的何在?”
飞天银狐出乎意外爽朗的道:“招亲!”
常玉岚不由“嗤!”的声笑了起来,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
因为,像飞天银狐这等标致豆蔻年华的女子,当然是有“婚姻”问题,武林之中,慕名求亲,也不是稀罕的事。
况且,飞天银狐自己说自幼生长在多有树木少有人烟的八贡山,年龄到了这个成熟的时期,进入中原寻找适当的配偶,是人之常情。
四大公子名满江湖,飞天银狐选为对象,应该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
常玉岚之所以一扫先前紧张的心理,自认自己已经是有了家室的人,当然不是飞天银狐的目标。
所以,他笑了笑道:“原来阮姑娘为了终身大事而来,人之大伦,可惜……”
飞天银狐见常玉岚顿了一顿,笑着道:“可惜?什么可惜?”
常玉岚慢条斯理的道:“司马骏不但成了盲人,而且出了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飞天银狐道:“谁愿嫁一个双瞎无路的光头秃驴?”
“是!”常玉岚接着道:“沙探花嘛!不但已经世袭了回王爷远在回疆大漠,更已与耶律香儿完婚生子,这……不然……”
“算了!”飞天银狐道:“不然我也不会选他,大漠风沙,简直令人受不了,成年吃牛羊肉,喝羊酪,一身的羊粪臭,咯咯……”
她笑得十分天真,发鬓边的翠凰头饰抖动不已。
“纪无情!”常玉岚偏着头道:“其实,纪无情却是个理想人选,论门第,他是南阳世家,论功夫,他的无情刀法出神入化……”
“咦?”飞天银狐奇怪的道:“你不是说他曾得过疯癫症吗?”
常玉岚点点头道:“过去是患过怪症,最糟的是,十年没有他的音讯。”
飞天银狐见常玉岚目视远处,十分神往,分明对“黑衣无情刀”纪无情怀念至极,忙道:“你说我会嫁给一个疯子,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常玉岚不住的点头道:“说得是,所以嘛!四大公子而今沧海桑田,都不能够令姑娘满意了,这实在是人世之间一大憾事。”
“不!”飞天银狐满面堆笑道:“阁下只说了三个,还有一位呢?”
“我?”常玉岚不由仰天一笑道:“哈哈!还有一个就是在下呀!”
“那……”
飞天银狐说了一个“那”字,把尾音拖得长长的,眯着一双眼,睇视着常玉岚。
常玉岚忙道:“姑娘真会开玩笑,在下是已有家室之人,姑娘,此乃人尽皆知之事,退一步来说,即使在下未曾婚配,一介旷夫,怎敢有附龙攀凤之想。”
不料——
飞天银狐并不放松,反而脸色一正,十分严肃的道:“可是,我就选中了你。”
常玉岚见她十分认真,并不是玩笑话。
然而,常玉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以为是听错了。
因此,他也正色道:“姑娘,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飞天银狐道:“没有,我一点也没弄错,常玉岚,你听仔细了,我踏入中原的第一步,第一天,就发誓要在四大公子之中,选一个合籍双修的伙伴。”
常玉岚见她越说越认真,不由道:“这是你的事,而我常玉岚……”
“常玉岚是第一人选!”飞天银狐道:“也是最后一个人选!”
常玉岚冷冷的道:“只怕姑娘,你的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会彻底的失望。”
飞天银狐陡然站了起来,娥眉上挑道:“飞天银狐想到的事,一定要做到。”
常玉岚仍然正襟而坐道:“这桩事可能会有意外。”
“怎见得?”
“因为这种事要两厢情愿。”
“你不愿意?”
“不是不肯,而是事实上无法答应。”
“你是说你已有了妻室?”
“对。”
“我不计较名分。”
“我计较。”
“你计较什么?”
“爱情是掺不进沙子的,爱的心底,容不得第三者侵入。”
“我不一定在乎爱不爱。”
“我在乎。”
“常玉岚,你……”
“我有我的一定之规!”
“唉!”
飞天银狐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假若我把我的苦衷说明,你可以考虑吗?”
常玉岚道:“或许你有苦衷,但是,我不能改变我的意志,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飞天银狐幽然喟叹道:“唉!那就是说,你一点同情之心也没有?连听我诉说也不愿意?”
“我可以听你倾吐你的苦衷。”常玉岚道:“事情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但是,我不能因同情你而委屈我自己。”
飞天银狐却道:“这件事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
常玉岚苦苦一笑道:“我目前活得很满足,并不希望有什么好处。”
飞天银狐进一步的道:“若是能增进你的武功修为的事呢?”
谁料飞天银狐冲口道:“一点不错,实说了吧!我承受了本门传下来一册秘籍,上载有一项失传五百年的功夫,就叫做‘龙凤争辉’的稀世绝学,一定要男女二人同修苦练,而且都要天赋异秉,功夫已到人体极限的夫妇,才有练成的希望,所以……”
“够了!”常玉岚实不愿听下去,也无心听下去,一面摇手道:“姑娘,常某不够资格,也无意于你所说的龙凤争辉什么的,天将黎明,请你回房安歇吧!”
飞天银狐道:“你真的无动于衷?”
常玉岚摇头道:“你不要疑惑!”
飞天银狐又道:“你不后悔?”
常玉岚道:“放心,在下毫不后悔!”
飞天银狐道:“你是赶我走?”
常玉岚道:“是请。”
“好。”飞天银狐应了声,起身向房间口走去,口中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常玉岚见飞天银狐已有了去意,而且真一步步走向房门口,不愿再与她在口头上磨牙,只盼着她早早离开。
因此,不回答她的话,一面起身送客,一面口中道:“恕不远送,姑娘晚……”
晚安的“安”字尚未出口。
料不到昏黄的灯光之下,银色影子忽的一闪。
“啊!”短促的一声惊呼。
常玉岚的人如同呆了一般,渐渐的“软”了下来,终于,像一堆揉好的面,软绵绵的倒在飞天银狐伸出的手臂弯里。
“嘿嘿嘿……”
飞天银狐不由冷冷发笑,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会后悔的。”
焦黄的窗纸上,已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远处,几声鸡啼。
雄鸡,已经唱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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