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上有奇人
是林淇走后的第三天,在方家古玩店的后面客舍中,小叫化祁湘喝够了老酒,正在畅然高卧之际,忽然被一阵透骨的凉意惊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但见方心如提着木桶笑吟吟地站在面前,而嘴角又沁入一股碱味,知道她又是用盐水来替自己冲濯了,心中很感激,口里却道:“大姑娘,你做做好事,下次要腌鸭子的时候,拜托用点温水行吗?你这冷水一浇,小叫化的那点酒意又被赶跑了……”
方心如笑道:“臭要饭!你别又找理由讨酒吃了,这是最后一次冲洗,每天两坛子烧酒,我们家实在养不起这种恶客!”
祁湘闻言心中一喜,连忙屈身想爬起来,方心如却叫道:“不许动,你那身衣服上沾满了毒,千万不能用手去模……”
祁湘果然不敢动,苦着脸道:“那怎么办?总不成要我躺一辈子!”
方心如想了一下,才红着脸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套干净衣服与一柄剪刀,她先将衣服放在一边,然后将剪刀递给他道:“你用剪刀把湿衣一块块地铰下来,破布别乱扔,要放到木桶里,桌子上还有半坛子酒,你可别馋嘴偷着喝了,那是给你擦身子用的……”
说完她飞快地出去了,随手还把门给带上,过了一会儿,祁湘带着一身酒气,开门走了出来,她打量了几眼,不禁笑道:“臭要饭的,你这一身打扮还倒是一表人才呢!”
祁湘穿着一身八成新的儒服,苦着脸道:“姑女乃女乃,你可别把我害苦了,这一身打扮叫我怎么去要饭?要是我在十字街头伸着手一喊老爷、太太,岂不丢尽了读书人的脸,第一个林相公就会要我的命!”
方心如哈哈大笑道:“你为甚么非要讨饭不可……”
祁湘苦笑道:“讨饭三年懒做官,我师父把我惯坏了,教了我这一门行业,使我一辈子再也没法干别的了!”
方心如掩着嘴笑道:“你快滚吧!别在这儿呕人了。”
祁湘顿了一顿道:“不错!小叫化是该走了,这三天多承你好心招待,小叫化感激终身,深憾无以为报,只有祝你将来嫁一个林公子那样的如意郎君……”
方心如满脸飞红,抄起一根扁担作势欲打,口中骂道:“臭要饭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打断了你的狗腿!”
祁湘笑着拱手道:“姑女乃女乃,你手下留情吧!生而不幸要饭,已经是最大的悲哀事,要是再断了腿,那简直是要了小叫化的命了……”
方心如瞪着眼道:“那你快滚蛋!”
祁湘一正神色道:“叫化子最重口上人情,一饭之赐还得谢上好几声,老爷子救了我的命,我总得向他老人家表示一下谢意!”
方心如放下扁担道:“用不着,我爹不在家,出门访友去了!”
祁湘一怔道:“出门了……”
方心如点点头,嘟着嘴道:“是的,昨天就出门了,走的时候也没通知我,只留下一个字条,叫我打点替你解毒的事……”
祁湘想了一下道:“老爷子以前常出门吗?”
方心如摇头道:“没有,这是第一次出门,而且我也没听说过他有甚么朋友……爹也是的,出门不打个招呼,连甚么时候回来也没说清楚……”
祁湘神色一动,然后才轻叹道:“方姑娘,你也许不相信,老爷子一定也上五台山去了!”
方心如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爹发誓不闯江湖的,谢家跟我们是亲戚,就因为他们是江湖人,爹跟他们绝了交,不许他们父子上门……”
祁湘叹了一口气道:“一个身负武功的人,要想绝足江湖是不可能的事,方老爷子忍了那么多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方心如脸色动了一动,忽然反身向屋里奔去片刻之后,她泪容满面地跑了出来,哭声叫道:“臭要饭的,你说得不错,爹把紫郢剑也带走了……这,怎么可能呢!”
祁湘摇摇头叹道:“世上无不可能之事,方老爷子身怀绝技,绝对不甘雌伏一生,以前蹈然高隐,只不过是没找到对象而已!”
方心如想了一下,流泪点头道:“这话也许有理,谢长风虽然号称‘铁剑无敌’,爹却十分看不起他,爹一定是受了林相公的影响才……”
祁湘“喔”了一声道:“何以见得呢?”
方心如擦擦眼泪道:“谢长风在十年前跟爹比过一次剑,只动手了三个照面,就被爹打败了,谢长风以后就经常上门,要想请爹指教剑术,爹把他给赶了出去,从此我们两家就不来往,只有谢长风的女儿还有时来看看我……”
祁湘忽地一笑道:“谢幼风也常来吧?”
方心如“哼”了一声道:“他最不要脸了,不但爹骂他,我也常骂他,他还是死皮赖脸地往这儿跑,赶都赶不走,前些日子爹翻下脸要打他出门,他才不敢再来了……”
祁湘一笑道:“可是方老爷子不在家的时候,你不是还让他进门的吗?”
方心如脸上微红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祁湘笑笑道:“我在谢家住饼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晚辈,自然比较接近一点,他有时也把心事对我吐露过一点……以人才而论,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佳子弟!”
方心如红着脸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比爹还讨厌他,要不是想听他说一些江湖上的事,我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
祁湘一叹道:“周公谨虽得其主,惜不得其时!”
方心如瞪起眼道:“你怎么又扯到古人身上去了!”
祁湘转笑道:“我是将古喻今,假如不是恰好遇上孔明那种对手,周瑜应该可以算是一等将才了,假如没有林公子一比,谢幼风也可以差强人意了……”
方心如怒声自道:“臭要饭的,你又在找挨揍……”
祁湘笑着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不错!小叫化但求酒肉无缺,实在不该去管那些不相干的闲事,该打!懊打!泵女乃女乃,小叫化自己打过了,可以不劳尊手,刚才的话就当小叫化放屁……”
方心如脸上一红,沉声不语,祁湘又打了自己一下道:“该死!懊死!讨饭嘴里长不出象牙,对着一个大姑娘怎么能讲那种粗话!”
方心如并没有被他的怪相逗笑,也没有为他的粗话而生气,红着脸道:“祁……祁大哥!”
祁湘不禁一怔!连忙道:“大姑娘,你别闹客气!小叫化生来就没有做大哥的命,还是‘臭要饭的’四个字听起来顺耳得多!”
方心如一瞪眼道:“好!臭要饭的,我求你一件事!”
祁湘一笑道:“你刚才一改称呼,小叫化就知道有事要差遣,只要是能力所及,小叫化无不悉心尽力以报隆恩!”
方心如轻轻一笑道:“我想请你带我到五台山去!”
祁湘神色大惊道:“我的姑女乃女乃,你这不是要小叫化的命吗?”
方心如鼓起眼睛道:“你难道怕那个人再毒死你?”
祁湘摇头道:“那倒不是,小叫化本来也要去,这条命反正是捡来的,丢了不足惜,只是小叫化可不敢陪你去!”
方心如“哼”声道:“为甚么,既然你自己也要去,顺水人情带我走一趟有何不可?”
祁湘正色道:“方姑娘,小叫化一向很少说正经话,这次却绝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若是陪你到五台山去,方老爷子知道了就不会饶我,其次五台山那个人怪异莫测,万一你有个失闪,小叫化岂不是成了恩将仇报!”
方心如怒道:“你不肯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你带路不行!”
说着她气冲冲地夺门前行,走了一阵,却听见后面“踢达”直响,回头一看,但见祁湘把一双新靴撕得变成拖鞋,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不由得笑了,可是她立刻收起笑容,沉着嗓子道:“你跟在后面干甚么?”
“小叫化受了你一点好处,这笔人情债不还,心里永无宁日……”
方心如怒骂道:“滚你的蛋,你别跟着我就算是还我的债了!”
祁湘摇头道:“不行,我总不能看着你往歧路上走!”
方心如神色一变,正待发作,祁湘用手一指道:“往五台山该走西路,你往东路走,岂非是背道而驰……”
方心如神色一喜,怒意全消,笑着道:“你答允带我去了!”
祁湘苦笑道:“小叫化拦不住你,只好陪你走一趟,到了五台山,也许能遇上方老爷子与林公子,小叫化也好交差,若是让你走丢了,小叫化更是罪孽深重了……”
方心如脸色一红道:“我去找我爹,跟林相公有甚么关系?”
祁湘一笑道:“反正你只认识这两个人,能找到方老爷子固然更好,否则找到林公子也可以让小叫化子松一口气,因为他的能力足够保护你!”
方心如这下子不响了,祁湘回头拖着靴子,“拍达达”地走着,方心如跟着他,二人一前一后走去,大约经过了半里许,方心如忽然发现了叫道:“臭要饭的,你怎么又把我骗回家了……”
祁湘回头正容道:“小叫化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不会再反悔,此去五台山路途遥远,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自然不知道该作些甚么准备……”
方心如笑笑道:“该作些甚么准备呢?”
祁湘略作思索道:“小叫化子可以终年不换衣服,你却不行;小叫化子可以乞讨以渡日,你也不能跟着我去要饭,因此随身的衣服、银两,都得先准备。”
方心如哈哈大笑道:“你为甚么不早说,害得我多走一段回头路,我早就准备了!”
祁湘一怔!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方心如拍拍腰下道:“当然了,我发觉爹带了他的武器出门,便也作了出门的准备,这里带了二十颗极品珍珠,每颗约值五十两金子,有钱万事足,一年半载之内生活总不会成问题!”
祁湘叹了一声道:“看来你倒够资格作个老江湖了……”
方心如得意地笑道:“我虽没有出过门,江湖门槛却不比你差,出门人最忌累赘,所以我只带了些值钱的珠宝,既轻松又不碍事……”
祁湘扁了扁嘴道:“照这样说你一个人大可以行遍天下,何必还要拉我作陪呢?”
方心如笑笑道:“我要你带路,而且我知道你们丐帮子弟遍天下,有你在一起,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查问消息也方便一点!”
祁湘摇摇头叹道:“行了!泵女乃女乃,小叫化这次算是被你抓差抓定了,我们开始上路吧!”
方心如笑着道:“别忙!你先陪我去买两匹好马,走江湖总得像个样子,而且骑着马赶路也快得多,你懂得相马吗?”
祁湘一抬脚笑道:“买一匹就够了,叫化子生来穷命,连靴子都穿不惯,别说是骑马了……”
方心如见他的脚上已经染满了灰尘,不禁一皱眉道:“好好的一个人,干嘛一定要弄成这副脏相呢!”
“要饭的哪有干净相,小叫化若是打扮得齐齐整整,恐怕早就饿死了……”
方心如又待说话,祁湘连忙继续说下去道:“你别劝我了,小叫化既然身入穷家帮,自然要守本分,否则就是欺师背祖,人各有志,你总不能要我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方心如无可奈何,只好随着他了,二人走到市镇的骡马行中,购了一匹骏马,随即启程西行,祁湘虽是徒步,脚程却不在骏马之下,跑在方心如的马前,像煞了她的跟班马夫……
第一夜歇在临汾,第二夜寄宿介休,第三天就到了忻城。
三天下来,赶出了一千多里路,除了吃饭打尖的时间外,几乎是日夜兼程了,方心如的马换了两匹,祁湘的那袭儒衫早已尘封垢污,依然一副乞儿相!
五台山脉绵延甚广,五台山只是其中的主峰,山下为五台县治,二人赶到此地后,祁湘找来当地的丐帮弟子一问,才知道林淇已经于两天前登山,却未曾留意方天侠的行踪,因为此老足迹从不涉江湖,也没有人认识他。
方心如打扮得一身劲装,足登小蛮靴,装出仗义江湖的女侠气派,只是她的年纪太轻,看起来总有点不伦不类的样子。
祁湘在一路上尽苞她斗嘴闹别扭,到了此地可不开玩笑了,略作准备,随即打点上山,同时还给方心如找来了一支长剑!
方心如笑着拒绝道:“我不要,我又不是去找人打架拚命……”
祁湘急了道:“姑女乃女乃,这个时候你别再像个小孩子了,假如上去能找到林公子与令尊大人,自然用不着你动手,不然的话,你多少总得作个自卫的准备,小叫化这几手功夫可实在保护不了你!”
方心如微微一笑,蓦地将手一扬,红光微卷,祁湘手中的长剑叮然断为两截,祁湘大惊失色!这才看清她手中拿着的竟是一根似鞭似索的玩意儿,原来是束在腰间当作腰带的,却不想是一件兵器!
方心如看他惊愕的神情,微微得意地笑道:“我爹是开古玩店的,店里甚么样的好刀剑都有,哪里用得着你来替我费心!”
说着又慢慢地将腰带束好,祁湘一伸舌头道:“姑女乃女乃,你那是甚么玩意儿?”
方心如笑道:“我也不知道,爹说那是一件安南人进贡的软剑,其实也不过是一根丝带,两边镶着许多锋利的钢片,用起来很顺手……”
祁湘吐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了,埋头向山上走去。
五台原为佛门胜地,山上有很多寺庙,可是兰若寂寂,空无一僧,那些和尚们都逃命去了,二人走了半天,不见半个人影,方心如不禁焦灼地道:“你说的那个怪人住在那儿?”
祁湘手指山峰道:“还远呢!那峰头后而有一片平坡,坡上长满了野草,坡的左方临着峭壁,壁上开了个大洞……”
方心如听不得他噜苏,拔步飞身就朝山峰奔去,祁湘急得在后面直追,口中还大声叫道:
“小泵女乃女乃,你不要乱闯,那地方危险……”
方心如不理他,依然飞步急行,祁湘奋力猛追,却是愈拉愈远,敢情这刁蛮的小泵娘轻身功夫比他高明多了。
等他气喘喘地赶到那片平坡时,只见长长的蔓草被人践踏得凌乱不堪,断梗残叶洒得满地,还隐隐有些血迹,好像有人在此地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然而他不仅没看见林淇,没看见方天侠,甚至于连方心如也不见了……
峭壁上的那个大洞像巨兽张开了大口,等着将人吞下去!
祁湘等了一下,才慢慢地向洞口走去,心中忐忑不定,当他距洞口还有丈许之际,祁湘吃了一惊!本能地闪过一边,同时伸出一掌朝那人的背后拍去。
这一掌并没有用多少力,他不想伤人,完全是格斗时出手习惯的本能动作,谁知那个人竟虚弱得不堪一击。
掌心才印上后背,他已向前猛跌出去,手中的断剑也扔过一旁。祁湘不禁为之一愕!连忙走过去将那人翻了过来,心中却更为吃惊,原来那人竟是谢长风的儿子谢幼风。他的胸前被人砍了一剑,肉皮外翻,
连心脏都可以看得见,血水喷流,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口中“呼呼”地直吐气。
祁湘急忙叫道:“谢兄,你怎来了!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谢幼风断断续续地道:“是……心……如……表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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