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兄等昨夜之行动,老魔师徒,显然已采报复措施。而小弟以大总管之身份,竟未获参与机密,足见老魔师徒对弟之忠诚已启疑窦。惟小弟自信唱做功夫不差,一时尚不至于露出破绽。吾兄与小金,向为老少两魔眼中之钉,近日应特别留意,以防中算。又及:今晨胡娘子曾易装出堂,不悉何为,并希留意。问候包老及官家大妹,知名不具。”
这是鬼公子赖人豪辗转递出的第二道密函。
丁比看完后,十分感动,也十分担心。
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那位鬼公子赖人豪担心。
老魔唐魂师徒的一身武功固然可怕,而尤其可怕的,还是师徒俩过人的心计。
如果不是他清楚赖人豪性格倔强,劝说难收效果,他一定会逼使对方离开花酒堂。
他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晓得那只是徒费口舌。
密函传阅完毕,十八鹰金牡丹忽然道:“根据原计划,往后两天,我们应该潜伏不动,以混淆敌方心意,现在我突然想到,利用这两天空暇,我们还是可以做一点事的。”
五鹰高桥道:“你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金牡丹望着丁比,微微一笑道:“我突然想起我们杀手级的弟子中,有一名弟子的相貌,长得很像丁少侠。”
“廖三才?”
“不错。”
斑桥眼珠子转了几转,点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金牡丹笑笑道:“这是一套人人会用的老花招,不过我认为这时候来上一下,一定比打一场硬仗的好处还要大得多。”
她接下去解释道:“灰鼠帮‘瘟’‘斗’两级的高手虽说为数众多,但目前并非已全部集中洛阳,经过这一阵子的损耗,实力已比我们这一边超出有限,如果再玩点小花样,弄掉他们几个,往后的计划实行起来,必然更为轻松顺利。”
斑桥望向丁比道:“丁少侠意下如何?”
丁比微笑道:“举双手赞成。”
(二)
洛阳的都城隍庙,香火一向鼎盛。
这位都城隍爷,好像什么事情都爱插上一手。
求财、求子、求功名、求寿考、为病魔所困、为官司缠身。置产、分家、茔葬,甚至一些希望赌博时有副好手气的赌徒,都会来烧上一炷香,磕几个头,卜上一卜,领张签条,请庙祝解说一番,捐几文香油钱,然后欢天喜地或是愁眉苦脸地出庙而去。
这位都城隍爷是否有求必应?只有烧过香磕过头捐过香油钱的人心里才清楚。
不过,有一件事,则毫无疑问。
这位都城隍爷高高的坐在那里,的确为很多人带来了好处;那便是庙里的庙祝,以及庙外的各式摊贩。
因为这座都城隍庙的名气大,香客络绎不绝,庙前的广场上,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市集。
吴大头、跳蚤、和尚,便是在这一带穷混时被丁比降伏下来的。
庙后那一进偏院,原是三个小家伙向庙祝免费租来的,丁比认识三个小家伙后,就顺便在这里落了脚,成了这一组浪子的首领。
有些事情有时候实在非常奇怪。
丁比住庙后时,除了战公子、鬼公子、老骚包,很少有人上门。如今,他离开了,访客却突然多了起来。
今天,一个上午,就来了三批客人。
现在从庙后踱出来的两名长衫汉子,就是三批中的最后一批。
这两名汉子,大约三十来岁,五官还算端正。两人不仅穿着夏布长衫,而且还分别优雅的开合着一柄描金折扇。
只是你如果仔细的从旁加以观察,便不难看出穿“长衫”和摇“折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件很不习惯的新鲜事儿。
两人以很不自然的斯文步伐,一路踱出前殿,一路低声交谈。
“那骚娘们尽避人生得标致,这个主意可出得并不高明。”
“真像在拿我们哥儿穷开心。”
“丁比那小子据说油滑得像头狐狸,他既然晓得这儿无法藏身,又怎会再回到这座破庙里来?就是三岁的小孩子,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其实没事儿出来溜溜腿也好。”
“谁说闲溜溜不好?只是这种牢什子长衫穿起来缠腿绊脚的,叫人很不舒服。”
“如果碰上交手的机会,那才叫他妈的坑人哩。”
“嘘!”
“什么事?”
“瞧那个卖麻花儿的家伙。”一个愣小子有啥好瞧的?”
“你再仔细瞧瞧清楚。”
“啊!”
“怎么样?”
“唔,像是有点像,只是不太像。”
“你他妈的好驴!”
“干嘛开黄腔?”
“如果换了你是那小子,你会不会以本来面目出现?”
“唔,也是道理。”
“我只是不明白小子为什么要乔装成一个麻花小贩,在这里跟一群小表头混在一起。”
“这回可该你他妈的驴一下了。”
“你想得出原因?”
“我说出原因来,只怕你会吓一跳。”
“笑话!你色鬼刘二的胆量也不见得比我下山虎严老六强到哪里去,你他妈的都不怕,我会害怕?”
“好!那你就听着:小子守在里,是因为他料定了他离去之后,本帮一定会派人前来查看,到时候他便可以来个反盯踪。”
“本帮各方面的活动已化暗为明,他即使盯上了我们的人,又能盯出个什么名堂来?”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你说的盯踪难道还有别的解释?”
“我说的意思是,小子钉踪的目的,是为了这个”说话的色鬼刘二说到这里,以手掌比了一个“切”的姿势,没有再说下去。
下山虎严老七的脸色果然止不住变了一下。
“这不过是你他妈的瞎猜一通而已。”
“你不相信?”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你们已是今天的第三批,前面的两批人,为什么汗毛也没掉一根?”
“也许小子刚到。”
严老七脸色不禁又变了一下,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看小子会不会认穿我们的身分?”
“这就要看我们扮得像不像两个念过书的人了。”
“我看你很像。你瞧我像不像?”
“模样很像,只是走起路来,有点不对劲。”
“步子不要跨得太大?”
“头抬高些,不要老以眼角东扫西瞄的,一副做贼心虚、随时准备拔步开溜的样子。”
“这样就行了?”
“也不要动不动就想卷衣袖,或是撩衣叉。”
“这些毛病我记住澳过就是了。”严老七道:“现在这小子被我们找到了,下一步怎么办?”
“一人留下监视,一人回去报信。”
“这个主意不错,你等在这里,我脚底下快,立即赶回去。”
刘二微微一笑道:“这种大热天,你老哥不嫌太辛苦?”
严老七面孔一红道:“否则怎么办?”
“最好也最公平的办法只有一个。”
“快说。”
“两人一齐走,两人都不回去。”
“你这话我听不懂。”
“我意思是说,继续去别处打转,只当没这回事。”
严老七偏头品味了一下,不觉欣然月兑口道:“啊!斑明,高明。”
刘二得意地道:“别忘了我们只是两只啮鼠,而我们现在遇上的却是一头大恶猫;你什么时候见过老鼠找过猫的麻烦?”
的确没人见过老鼠找过猫的麻烦。
但要是猫遇上了老鼠呢?
两名啮鼠摇摇摆摆、大大方方的通过广场,走向对面一条横街。
严老七战战兢兢的,改正了全部的毛病。
他步子跨得很小,头抬得很高,两眼望着正前方,没有卷衣袖,也没有撩衣叉。
他模仿着刘二执扇的姿势,将折扇洒开,横放胸口,像蝶翼似的,一扑一扑的挥动,文士气派十足。
刘二教他的这一招,确实有效。
那个卖麻花的小贩正忙着应付一群小萝卜头,果然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
两人暗暗高兴。
转过街角,严老七长长吐了口气道:“还是你他妈的鬼点子多,怪不得你他妈的对应付娘们特别有办法。”
炎日当空。
行人稀少。
严老七卷起衣袖,抹了把汗,在衣叉上擦了擦,皱眉接着道:“交班时间还早,现在我们去哪里?”
刘二低声道:“找个地方去乐一乐。”
严老七道:“‘金元宝’和‘及时乐’有瘟五号独孤长老和瘟二号百里长老分别坐镇,你敢在值班的时候去?”
“另外还有一处好地方。”
“哪里?”
“朵朵香。”
“妓院?”
“兼营酒菜,还有唱曲子的。”
“也是花酒堂的产业之一?”
“是的,不过由于人手不够分配,我们还没有派人去接管。”
“这家妓院你去过?”
“去过几次。”
“里面的姑娘生得怎么样?”
“朵朵香!”
于是,两人像夜半觅食的老鼠似的,由刘二领头,看清前后无人,迅即转入一条小巷子。
两人进入小巷,走没几步,身后忽然有人轻声道:“伙计,到了。”
两名啮鼠大吃一惊,正待挪步旋身应变之际,两人肩头上已分别搭上一只强有力的手掌。
来人双掌一压,两人便乖乖的坐了下去。
两人抬头看清来人面貌,不禁微微一呆。因为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浪子丁比!
丁比含笑望着两人道:“两位怎么称呼?”
严老七道:“啮鼠六十八号,下山虎严正远,人称严老七。”
丁比道:“这一位呢?”
刘二道:“我叫刘二。”
丁比道:“也是啮鼠?”
刘二道:“四十一号。”
丁比道:“没有外号?”
严老七代答道:“他外号叫色鬼,就是比较风流的意思。”
丁比心中一动,转向刘二道:”大前天夜里,富贵坊出了件案子,可是你老哥的杰作?”
“不是。”
“是谁?”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所顾忌不肯说?”
“灰鼠帮中喜欢来这一套的,并不只是我刘二一个人。”
“被喊作色鬼的有几个?”
刘二脸色发青,一声不响。
丁比道:“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我浪子丁比的大名,只怕你们也许还没听说过我浪子丁比的逼供手段。”
刘二脸上肌肉跳动,仍然一声不响。
严老七忽然道:“刘二,你就认了吧!多受皮肉之苦,又是何必?”
刘二恨得咬牙道:“你想讨好人家是不是?你他妈的姓严的又是个好东西?”
严老七道:“我是为你着想,横竖赖不掉,何不干脆……”
刘二呸了他一口道:“干脆你娘个头!”
丁比道:“你们吵完了没有?”
刘二忽然翻身跪下,道:“是小人一时胡涂,少侠饶命。”
他头一低,像是要磕响头,就在他左手撑地的那一瞬间,突然上身一伸,右掌疾挥,砍向丁比的足胫骨。
灰鼠帮啮鼠级的弟子,身份不算低,身手当然也不弱。
这出其不意的一掌,如果换了普通人,准会妨断骨折。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浪子丁比。
丁比连他们穴道也没有点上一处,便表明了根本不在乎他们作怪。
还是严老七聪明,他虽然看到刘二动手,却仍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严老七这种驯若绵羊的态度是对的。
不过,刘二也没有错。他辞起犯难,实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跟严老七虽然同属灰鼠弟子,虽然落在同一敌人手里,但是,他很清楚,他们最后的下场,一定大有区别。
严老七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他绝没有。
江湖上所谓黑道人物,只是一个统称。在黑道人物中,一样也有上下品之分。
盗亦有道,是上品;烧杀掳掠,是下品;采花婬贼,则是下品中的下品。别说正派人物遇上不放过,就是在黑道同行中,也常被视为没出息的下作货。
既然迟早是死路一条,又何不孤注一掷,碰碰运气?
苞浪子丁比这等角色碰运气,运气偏向他这一边的机会当然不多。
他一掌砍出去时,丁比一双脚还好好的站在那里,等他臂弯伸直,其他一只脚就忽然到了他的头上。
只听丁比一声冷笑,这位色鬼的一颗圆脑袋,就立即变成了一颗扁脑袋。
扁脑袋压下去的,是一声近似申吟般的闷哼,以及一种像是枯椰壳给捶碎了的格卜之声。
严老七脸色灰白,两眼发直,像是完全被吓软了。
像他这么小的胆子,他那响亮的混号下山虎,当初也不晓得是怎么喊起来的。
丁比一脚踢开刘二的尸体,转向严老七道:“轮到你了,我能不能问你这位严老七几个问题?”
严老七的舌头好像有点不听话,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只是一名啮鼠,帮中的机密大事,我也不不知道。”
丁比道:“你晓不晓得你们的总舵设在什么地方?”
严老七道:“这些事当然知道。”
丁比微微一笑道:“我要问的,正是这一类你一定知道的事。”
严老七道:“少侠要问的事,我都回答了,少侠肯不肯放小的一条生路?”
丁比道:“只要你回答得详尽实在,我不仅不为难你,而且还会给你一点盘缠,派人护送你平安离开洛阳。”
(三)
两天过去了。发鼠帮布线侦查丁比行踪的收获是:不见了五名啮鼠,外加一名斗鼠。
老魔唐魂气得直骂饭桶不已。
但这种事并不是骂骂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老魔又下了一道命令:侦查人员升级。罢啮鼠不用,改由八名斗鼠分四组继续深入搜索,并上金元宝的独孤长老和及时乐的百里长老亲自指挥支援!
只要见到了人,格杀勿论!
下山虎严老七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
灰鼠帮的实力,的确庞大惊人。
懊帮“瘟鼠”和“斗鼠”的人数,实际上竟比外传的还要多得多。
不过,十八鹰金牡丹有一句话说对了,该帮的人手,目前并未全部调集洛阳。
懊帮总舵设在吕梁山和龙门山交界处的接天峰。
由接天峰到洛阳,路途不算太远,如果走捷径,翻越中条山,经风陵渡,只不过是两三天的行程。
这条路线上,灰鼠帮共设了八处秘密联络站,消息传递灵活,人手调动也很方便。
懊帮这次入侵关洛道所动用的人力,只占总数的二分之一强。
如有必要,一道信鸽放出,增援之人手,将会迅速源源抵达。
懊帮其所以不敢将全部实力投注洛阳这一边的原因,是因为吕梁山一带新近又出现了一个“五百罗汉帮”,深恐总舵人力过分单薄,会被“五百罗汉帮”趁虚而人。
所以,除了花酒堂之外,目前“金元宝”和“及时乐”只分别派驻了三位瘟鼠长老,七八名斗鼠,以及二三十名啮鼠、运鼠和巡鼠。
那位严老七最后大概看出丁比确有放他一条活路之诚意,感激之余,竟自动向丁比透露了一项丁比并未问及的“秘密”。
他说瘟鼠长老共有三十八位,人人都身具独门绝学,前面的一至十二号,尤其狠毒可怕,要丁比遇上这些长老时,务必谨慎小心。
这一点丁比当然早已知道了。
否则像晋北双绝之一,与战公子祖父“金戈绝斩”金震天齐名的“金髯绝刀”钱公玄又怎会才在“瘟鼠”中排了个第八名?
不过丁比还是谢了他的好意。
送走这位严老七,丁比立即跟十八金鹰等人集议修改原计划。
他将严老七提供的那八处联络站,绘成详图,请两位鹰王、老骚包、宫瑶,以及十余名鹰杀手,分别扮成樵夫、农夫、小贩、村妇等,沿途设伏,只要遇上增援的灰鼠弟子,立即予以诱杀。
这一边,他也将十八金鹰分为两组,他和战公子各率一组,决定当夜分袭“金元宝”和“及时乐”。
这一次进攻的时间和方式,他也决定再玩个新鲜的小花样。
“兵不厌诈”。
(四)
食。
色。
性也。
这句话没有错。
女人生得漂亮,就一定有人欢喜,这种说法大概也没有人反对。
只有一种现象,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但这种现象却已存在了几百几千年,而且无疑的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那便是的男人,十之八九似乎都欢喜亲近名女人。
所以,如果有人说,只要是有名气的女人,就一定有人追逐,反对的人大概也不多。
愈是有财有势的有闲人士,愈是迷得厉害。
有人说:这是好奇。
是的,也许是为了好奇;只是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了些。
好奇什么?
那些男人没有见过女人?
所以,最好的解释应该是:这一类的男人都是苍蝇投的胎。
你能不能正确的说出苍蝇不叮鲜肉,而爱叮腐肉的道理来?
及时乐的营业虽然一向不差,但从没有像最近这两天这样好得出奇。
生意突然兴旺起来的原因,自是不须交代。
其实,说起来也很可笑。罗老头现在还活着的这六位姨太太,本来就全部出身于风尘;其中二、四、六等三位姨太太,更根本就是从这座及时乐接出去的。
当她们还是院子里的姑娘时,她们的姿色并不特别出众,她们的人缘,也并不比别的姑娘好;她们之所以会被罗老头看中,也只不过是恰巧对上了罗老头个人的脾胃而已。
如果她们仍然留在及时乐,如今说不定早已由“梅”级贬为“兰”级甚至“菊”级的姑娘了。
就因为她们去花酒堂泡了一下,当过罗老头几天的姨太太,城里一些有钱的大爷们,便如苍蝇嗅到了腥臭味,兴趣突然浓厚了起来。
因为现在大家心目中只想到她们是罗老头的姨太太,根本就忘了她们早先的出身,忘了她们实际上只不过是重操旧业。
变窑子,玩姑娘,稀松平常事,银子加上厚脸皮,人人办得到。
但如果有机会玩到别人的姨太太,那味道就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曾跟七星金枪罗老太爷睡过觉的女人那该他女乃女乃的多过瘾?!
若干年后,干这一行的女人,常常为自己编造出很多不同的身份,一方面藉以提高自己的身价,一方面则藉以刺激男人的胃口,据说便是由这次事件开的先例。
及时乐梅字级的姑娘,身价本来就高得离谱,如今这六个女人又是按梅字级姑娘加倍收费,听起来自然更是吓人。
但世上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只要遇上抢手货,你把价码愈是订得高,愈是有人争着要。
你以为这种价码高得不合理是吗?每天照样有人轮空向隅。
每天只要及时乐的大门一打开,万花厅里里外外照样挤得满满的。
这种昂贵的缠头资,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开支得起。
不过,这跟汹涌的人潮并没有多大的牵连。就算玩不起,挤在人堆子里,凑凑热闹,过过干瘾,该总可以吧?
这种情形,只苦了一个金如山。
他名义上是老魔唐魂由花酒堂派过来的总管事,但由于他在灰鼠帮中毫无地位,一方面他既要受由二号瘟鼠百里长老带头的三位长老指挥,另一方面他却又无法指挥那几位气焰逼人的斗鼠。
斗鼠身份高,且不去说它,就连那些担任杂役的运鼠和巡鼠,似乎都不怎么将他放在眼内。
没有实权,他可以不计较,问题在于他对这座及时乐该负多少责任?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显而易见的,老魔第一个要查究的人,无疑便是他这位及时乐的总管事金如山!
总管事管的什么事?
什么叫总管事?
如果管理上有困难,你为什么事先不向老夫提出报告?
金如山年近六十,也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了,他当然不愿意老处在这种夹缝中受洋罪。
所以,这天黄昏时分,他跑去后院参见那位百里长老。
“报告长老!”他很谦恭地道:“这两天万花厅闲人太多,如果里面掺杂了敌方的奸细,实在不易查觉,不知可否请长老指派几位斗鼠级的弟兄,也扮成嫖客的样子,跟大伙儿搅和在一起,加以监视,以防万一。”
百里长老身材高高瘦瘦的,约模六十出头,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脸上经常浮现着笑容,看上去非常和气。
当然也只是看上去好像很和气。
事实上这位在灰鼠帮中身分奇高的二号瘟鼠,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却比任何两眼完好的人,更令人感觉到有着一股凛不可犯的威严。
当他以那只炯炯发光的独眼望向你时,往往会使你从头顶直到脚底板,都有着一丝又凉又麻的感觉。
百里长老点头,脸上带着笑容:“你顾虑得很周到,你提的这个建议也很好。”
他顿了一下,才又微笑着,缓缓接了一句道:“老夫已经这样做了。”
金如山像劈头挨了一巴掌,真想冲过去一拳打瞎老鬼那只独眼。
不论怎么说,在名义上,他总是这里的总管事,像这种对营业和安全方面都有重大影响的安排,岂有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的道理?
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不仅声色不露,反而躬身愉悦地赔笑道:“长老谋算深远,实在令人钦佩。”
百里长老微笑道:“唐老帮主和石总护法把丁比那小子抬举得太高了,莫说小子只是云山樵晚年教出来的一个徒弟,就算云山樵那老家伙本人来了,还不是照样白饶。”
金如山暗暗吃惊。
他虽模不清眼前这只独眼老灰鼠的底细,但云山樵是何许人,他是清楚的。
一般江湖人物只要听到了无忧老人云山樵的名号,无不肃然起敬,这老鬼居然连无忧老人云山樵都不放在心上,是狂妄无知还是真有一套?
不过,不管怎么说,以他目前的身分和立场,他当然只有附和。
“这都因为那小子还没有受过教训,还不晓得什么叫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你说对了。”
“将来有一天,等他小子尝过了您老的手段,相信他小子就嚣张不起来了。”
“所以,老夫现在就只担心一件事。”
“长老担心什么事?”
百里长老微笑:“担心那小子什么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闯到及时乐来。”
(五)
万花厅中灯火通明,笑语喧腾,有人好像已经喝醉了。
“喂,伙计。”
“是,大爷!”
“你再去梅花院看看怎么样?”
“小的刚从梅花院来。”
“有没有空房间?”
“对不起,这位大爷,梅花院那几位新姑娘今天应酬太繁,恐怕您大爷今儿轮不上了。”
“兰花院如何?”
“兰花院的客人也满了。”
“你这意思就是说,要玩只有到菊花院去?”
“菊花院也只剩下一位姑娘。”
“什么名字?”
“玉妃。”
“算了。”
“这位玉妃姑娘长得不错,脾气也很好。”
“我知道。”
“大爷没有兴趣?”
“已经玩过了。”
邻桌一名红脸汉子突然站了起来,招手示意伙计过去。
他没有玩过。
另一张桌子上也有人想站起来,但已比那红脸汉子慢了一步。
那人骂了句粗话,转向外面院子里喊道:“九饼,再来两斤酒,切一盘内肥肠,来碗猪血酸菜汤。”
九饼,就是麻将牌里的九筒。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号,当然人人懂得它的意思。
九饼动作不慢,很快的就将客人要的东西端了进来。
“金元宝赌坊那边好像有人在放烟火。”九饼告诉这个老客人:“花花绿绿的一长串,冒上天空像爆米花似的乱迸,好看极了。”
“今天什么日子?”
“六月初七。”
“这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会有人放这玩艺?”
“小的也想不通。”
九饼想不通的事情,另一桌上的两名短衣汉子,只是眼珠子一转,便想通了。
其中一名汉子匆匆起身,想往后院跑,但才跨出一步,便像酒醉了似的,身子一颠,倒了下去。
“那位老哥像是中了暑气。”
“也可能喝多了。”
有人在议论,但并不怎么热心。
到这种地方来,各人花钱找乐于,谁管得了那许多。只要这座万花厅不倒,客人随便倒多少,只管请便。
只有同桌的另一名短衣汉子心里清楚,他的伙伴既不是中暑,也不是喝多了,而是中了暗算。
所以,他既没有叫嚷,也没有去查看伙伴的伤势,只是很冷静的瞪起双眼,四下扫视,那神情就像一头嗅到了猎物气味的饿狼。
叭!
轻响过处,那汉子神色一僵,突然以双手紧紧掩住咽喉。
他眼光中充满了骇怒之色,眼神则在慢慢涣散。
血从他的指缝中冒出来,就像他正抓一把活力特强的红蚯蚓。
终于,砰的一声,他也倒了下去。
有人叹息道:“又醉倒一个。”
原先照应这座下花厅的“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自丁比痛接“金刀红脸虎”事件发生后不久,便带着万花厅的“小玲”和“小红”两个姑娘悄悄的溜掉了。
这两个武功虽然不高,心地还算善良的打手,不仅获得了两位如花美眷,而且还在临走的前一天,收到了六百两银子的贺礼。
他们离开洛阳后,无论置产还是做点小生意,一人有了三百两银子,都不必为今后的生计发愁了。
至于这笔银子是谁送的,大家心里自然有数。
两人离开后,万花厅的打手,又轮换了好几次;现在负责管理万花厅的两名打手,是两名啮鼠。
这两人一个叫“猴子脸”,一个叫“太监”。
灰鼠帮的啮鼠,身分相当于一般帮派中香堂主以下的令主;这两名啮鼠的武功,自然要比以前的“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高明得多。
两名斗鼠中算倒地,第一个发现情形不妙的,便是猴子脸。
猴子脸走过来,两名斗鼠均已气绝。两人受创的部位,一为后颈“提冲穴”,一为喉间“天突穴”。
伤口仅有花生米大小,皮朝里卷,流血不多。
猴子脸只看出是被一种圆珠形暗器所伤,但看不出敌人究竟使用的是何种暗器。
太监的反应也不慢,跟着走过来道:“两位头儿伤得重不重?”
猴子脸低声道:“嘘,声音轻一点!来人身手不弱,我们几个恐怕应付不了,快去报告三位长老。”
太监的轻功不差,但他现在只能以碎步疾走,因为他怕惊动了厅中的客人。
对面角落上,另外两名短衣汉子缓缓起立,以怀疑的目光望向这一边,像是在问:“出了事?”
猴子脸微微点头,像是回答:“是的,有敌人混在大厅中。”
那两名汉子立即分散开来,成左右包抄状,以戒备的姿态,一步步逐桌搜视。
叭!
叭!
这两名斗鼠才越过三四张桌子,便步上了先前那两名斗鼠的后尘。
唯一的分别,只是他们被击中的部位,不是后颈和咽喉,而是左右太阳穴。
这一下,就连有了八分酒意的人,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众人仓惶失措之际,厅后院中突然传来厉喝:“大家坐好,谁也不许动!”
大厅中央,有人朗声笑接道:“大家一起动,谁也不许留下!”
接着是一片暗器破风之声。
霍霍!
霍霍!
霍霍!
霍霍!
八支牛油巨烛,先后应声熄灭,整座大厅顿为黑暗所吞噬。
这下可够瞧的。
顷刻间,桌椅翻倒声,咒骂声,叱喝声,跌倒呼痛声,甚至还杂着几声喊救命的,八音和呜,嘈成一团。
众人奔出大厅,又是另一番盛况。
前院中全是各式小贩的摊位,经过这种万马奔腾式的冲撞,黑暗中只听得一片稀里哗啦之声,以及九饼的吼叫:“我的碗盘,喂喂,汤锅,妈呀,完啦,这他女乃女乃的,发什么疯?”
一个尖嗓门叫道:“谁在扯我裤子?”
另一人也叫道:“我的裤子也破了。”
有人跟着叫道:“不好,有人专在浙我们的裤子,天老爷,这叫我们回去怎么见人?”
黑暗中有人大笑道:“以后你们谁来寻乐子,谁就得光着回家。”
前院乱得不可开交,黑暗的万花厅大厅反而静了下来。
很多瑟缩一角的姑娘,手上忽然被人塞进一包银子,耳边响起沉喝:“快,趁这机会跑不要回头。”
万花大厅后面的院子里,像石像似的,这时正挺立着六条人影。
这六条人影,依顺序是二号瘟鼠“百里长老”,七号瘟鼠“刘长老”,十一号瘟鼠“杨长老”,七十三号和七十四号斗鼠,以及总管事金如山。
刘长老道:“小子们打熄火烛,可见心虚得紧,咱们应该立即冲进去才对。”
杨长老道:“最好前后包抄。”
百里长老冷冷道:“人这么多,天这么黑,你们有本事能把敌人从人堆里挑出来?”
刘长老和杨长老当然没有这种本事,所以两人没有再开口。
两位长老都无话可说,别人自然更开不了口。
百里长老冷冷接着道:“点灯,查点损失,向帮主报告。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别乱了章法。”
这位二号瘟鼠先前向金如山表示,唐老帮主和石总护法都把浪子丁比抬举得太高了;他只担心这浪子不敢前来及时乐,如果小子竟敢前来,准要他小子好看。
结果,丁比没有让他失望。
丁比来了,又走了。
来去之间,轻轻松松的解决了四名斗鼠,两名齿鼠,三名运鼠,以及放走了八名竹字级的姑娘。
如果丁比知道这位瘟鼠二号百里长老曾夸下海口,失望的应该是丁比。
因为这位百里长老既能排名为二号瘟鼠,武功方面的成就,固然不容置疑,但在处理突发事件方面,显然也没有什么特别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