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中共有两排厢房,但这时只有其中一个房间点了灯。
店小二手一指道:“那就是白相公的房间,他为了清静,这座跨院他已经全包下了。”
胜箭点头道:“好的,你去吧,我知道了!”
这一边那店小二刚刚转身离去,那边厢房前面的台阶上,已然含笑出现一名白衣青年。
胜箭走上前去,眼望着那白衣青年,抱拳迟疑地道:“这位老弟,我们以前”
白衣青年微笑道:“以前怎样?”
胜箭两眼突然一下瞪得大大的,月兑口失声道:“呵呵!原来……是……是你大嫂!”
这的确太意外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曾一度使他疑神疑鬼的白相公原来就是他日夕盼望着的如意嫂!
若在平时,这种事本来不会发生,不是吗?试问在目前这种处境之下,除了这女人,还有谁会包下一座跨院,特地着人请他过来喝酒?
他的朋友之中,像这样豪爽的能有几人?
何况店小二传话之际,语气中已经暗示得明明白白,如果您不去,他可要走了,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
除了这女人,别人怎会有资格这样向他说话?
今晚所以如此,全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件亏心事,思绪一时无法集中,以致听了店小二的邀请,结果反将第一个就该想到的人给忘了。
不过,事情已成过去,不想也罢,如今这女人一出现,一切就好办了。
台阶上那位易权而弁的如意嫂,这时见笑里藏刀胜箭就像发了呆一样只管盯着她瞧,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道:“怎么啦?是不是我脸上长了花儿?”
胜箭眨了一下眼皮:“嗯!”
如意嫂笑道:“不然你那一双眼睛,为什么老是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我不放?”
胜箭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嘘了口气道:“我的好大嫂,你可真想死我了!”
说着四下望了一眼,轻声又说道:“来来来,快,快,你先进去,我来关门”
如意嫂狠狠拧了他一把,低低笑骂道:“看你猴急成一副什么样子!”
胜箭一愣,跟着轻轻一跺脚道:“唉唉,我的好祖女乃女乃,人家说的是正经,你却偏偏要往那些地方想,真要命!”
如意嫂侧目一哦道:“正经?”
胜箭伸手一推,告饶似地道:“好啦,好啦,随你高兴,怎么想都可以,到里面说罢!”
房中一张桌子上,酒菜已经摆好。
胜箭坐下之后,满屋张望着又道:“你那几个丫头,这一次一个都没有带出来?”
如意嫂笑道:“你怎么会忽然想那些丫头来了,是不是因为你臂伤未愈,用起筷子来有点不方便?”
胜箭忙说道:“不是”
如意嫂笑道:“那么你问那些丫头跟来没有,又是什么意思?”
胜箭的眼角朝窗外溜了一瞥,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里说话,是不是方便而已。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熟人?”
如意嫂笑了笑道:“有什么话,你尽避说好了,这座跨院,就只有我们两人,那些伙计,我也已经交代过了,绝对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闯进来的,所以今晚在这里,不仅是说话方便,做什么事都很方便……”
胜箭苦笑了一下,道:“我的好大嫂,你别尽说笑话好不好,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却装作没事人儿一样……”
如意嫂笑意一敛,缓缓道:“既然你觉得这些话都不中听,那么我就先问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注目接着道:“有人说你这次挨了天杀星那魔王一掌,是因为那魔王知道我会喝酒,要你替他想个主意,以便有机会与我斗斗酒力,结果,你的主意想出来了,但却被那魔王误会你是在动他的歪念头,才为此反目,将你打伤。现在,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胜箭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万福楼的伙计,那天全都瞧得清清楚楚,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
如意嫂道:“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想责怪你,因为不论谁遇上了那魔王,如果还想活命,就不能不听他的,你为他出主意,我知道你是出于迫不得已。”
胜箭喝了一口酒,缓缓接道:“恰恰相反!”
如意嫂一愣道:“恰恰相反?”
胜箭笑了笑道:“因为这件事可说自始至终都是我胜某人一个人的主意!”
如意嫂露出迷惑之色道:“你是说”
胜箭又笑了一下道:“你应该先问我那天在桌上写的是两行什么字?为什么它会惹恼了那魔王?因为只有这两行字,才是整个事件的重要关键。”
如意嫂道:“那位艾大总管问了没有?”
胜箭道:“他属下一名剑士问过了。”
如意嫂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
胜箭道:“告诉过了。”
如意嫂道:“你怎么说?”
胜箭道:“我说那两行字的大意是:我要那魔王先找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暂时不要露面,等到剑王宫的人来了以后,由我设法支开他们,然后我们便可以定下心来住在这里,专门等待你如意嫂了……”
如意嫂道:“你是这样写的吗?”
胜箭笑道:“大致如此,只少说了一个小小的注脚。”
如意嫂道:“什么注脚?”
胜箭很神秘地笑了笑,道:“我要那魔王在他临走之前,向我虚发一掌,使事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如意嫂一呆道:“什么?原来你宣称受伤,只是一场骗局?”
胜箭笑道:“说得中听一点好不好?”
如意嫂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又抬脸问道:“这样说来,你跟那魔王是真心真意的在这里等着我出现了?”
胜箭笑道:“这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
如意嫂目光闪动,又隔了片刻,注目道:“那魔王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为他设谋,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胜箭微微一笑道:“你说呢?”
如意嫂道:“你”
胜箭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也来了吗?你又为什么来?你来见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嫂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似的喃喃道:“一个人为了一万两黄金,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我实在不得不佩服你胜大哥这份勇气……”
她慢慢地抬起脸,侧目道:“那么到时候我们如何分成?”
第二天晌午时分,长沙北门城外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两名长相怪异的破衣汉子。
这两名汉子,一个生得又高又壮,另一个则生得又矮又瘦。
远远的望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跟在一个大人后面走,待逼近看清,才知道两人的年纪,其实不相上下,都在三十岁左右。
这两名破衣汉子的身材虽然相差甚远,但两人的面貌,却十分相像,有如兄弟。
两人是不是一对兄弟呢?
一点不错,两人正是一对兄弟。两人不仅是一对兄弟,而且还是当今江湖上相当有名气的一对兄弟。
云梦双宝。
这对兄弟之所以有名气,除了两人奇特的长相之外,便是两兄弟与众不同的怪僻行径。
两兄弟尽避一个大字不识,对于数目也只能以十百计,但却都有着一身不俗的武功。不过,两人虽有武功在身,除非受到侵犯,平时很少仗以欺人。平时里四处浪荡,多半以短工度日,只要有吃有喝,两兄弟什么活儿都干,而且干得相当卖力,只是有一个毛病,不喜欢长住一个地方,活儿干完,说走就走,谁也挽留不住。
这两兄弟最有趣的是,两人除非不开口,一开了口,经常总是一唱一和,如演双簧。
两句话出自两人之口,尽避字眼儿不一样,意义则永远相同,等于一个人说的话,再由另一个重复一遍。两兄弟从不知道什么叫积蓄,有了银子,马上花光,饿了再找活儿干。
找不到活儿干,便向人伸手。死缠活缠,软硬兼施,不达目的不休,多了不要,一顿酒钱,钱拿到了连谢字儿也没有一个。
两兄弟现在走在官道上,看样子大概是肚子又饿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大宝忽然放慢脚步,等后面的二宝赶来身边,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转过脸去道:“二宝你饿了没有?”
二宝道:“饿了!”
大宝道:“饿了怎么办?”
二宝道:“麻烦。”
大宝道:“早上那顿,我们实该多吃几碗。”
二宝道:“谁说不是。”
大宝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多吃?”
二宝道:“吃不下呀!”
大宝道:“我也一样。”
二宝忽然手一指道:“前面有座亭子。”
大宝道:“不错,我也看到了,前面果然有座亭子。”
二宝道:“亭子里有人。”
大宝道:“有三个人。”
二宝道:“我们最好快点赶过去。”
大宝道:“越快越好!”
两兄弟脚下还真不含糊,一眨眼间便来到路旁的那座凉亭之前。
凉亭里这时果然歇着三个人。
三人之中,有两个是庄稼汉子,另一个则是一名在身边搁着行李卷儿的年轻人。
两个庄稼汉子在那里抽着旱烟聊天,那年轻人则躺在石板凳上睡觉,覆着一顶旧草帽。
大宝走过去用脚膝盖顶了顶那年轻人道:“起来!伙计!”
二宝道:“快!”
那年轻人移开草帽,愕然睁大一双惺忪睡眼道:“什么事?”
大宝转向二宝道:“你来还是我来?”
二宝道:“随便。”
大宝道:“还是老法子?”
二宝道:“当然。”
于是大宝又转向那年轻人道:“喂,伙计,你刚才为什么骂人?”
二宝接口道:“无缘无故骂人最要不得了!”
那年轻人大感惊奇道:“骂人?什么时候?”
大宝又转向二宝道:“你有没有听到他是骂我们?”
二宝道:“当然听到了。”
大宝道:“他骂什么?”
二宝道:“难听极了,我说不出口。”
大宝回头来道:“伙计,你听到没有?你不但骂人,而且骂得相当难听,连我这个兄弟都说不出口。”
二宝道:“我说不出口的话一定十分难听。”
那年轻人翻着眼皮道:“怪了,我在这里睡觉,你们也是刚来,你们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这岂非成了有心讹诈?”
大宝又问二宝:“二宝,你瞧,竟给他一下猜对了!”
二宝道:“是啊,我一看就知道遇上了一个聪明人。”
那年轻人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抬头又将两兄弟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笑着向两兄弟问道:“两位贵姓?”
大宝道:“我姓大叫大宝,他姓二叫二宝。”
二宝道:“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
那年轻笑道:“久仰,久仰。”
大宝问二宝道:“他说久仰久仰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我以前怎么没有听人说过?”
大宝想了想道:“他说九两九两,大概是说他身上只剩下九两银子的意思,我看我们用不了这许多了。”
二宝道:“是啊!我看我们有个二、三两也就尽被了。”
那年轻人欣然往起一站,笑着挥手道:“小意思,小意思,走,走。咱们喝酒去,无论喝多少,全由我作客,兄弟身上银子有的是!”
日头已经偏西,但奇怪的是,那位天杀里竟仍然未见出现。
如意嫂已渐渐有点等待得不耐烦起来。
胜箭不时跑去门口向院外张望,但每次都是蹙着眉头回来,他显然也想不出那位天杀星迟迟不见出现的原因。
如意嫂忽然抬头道:“你看那小魔王当天会不会只是酒后一时之戏言,事后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又去了别的地方?”
胜箭摇头道:“我看不会。”
如意嫂道:“既然不会,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
胜诉沉吟道:“依我猜想,小魔王这两天很可能临时因事离开城中,还没有听到无情金剑已经带人来过我这里的消息。因为我们当天的默契是,无情金剑一天不来,他就一天潜伏不出,如果他还不知道无情金剑已经来过,他当然不会冒昧露面。”
如意嫂点点头,没有开口,仿佛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事。
胜箭背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自语似地又说道:“其实,我觉得像这样等等也好,这样至少可以证明我们昨晚在这里说的那番话没被这小魔王听去,黄金固然可爱,性命一样要紧,这小魔王实在不好招惹,只要不出问题就好。”
如意嫂道:“为什么?”
胜箭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刀圣’与‘剑王’,当年曾有过八拜之交,如今刀圣葛维义已作古人,身为盟弟的剑王,自然不能坐视盟兄传人如此胡作非为!”
如意嫂道:“那么,你对死在这小魔王手底下的那些遇害者,人人身上不见一处刀伤,又有什么解释?”
胜箭搔搔耳根子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想通,因为这些被害者之中,如四君子、葛氏弟兄、金陵公子、追魂一剑等人……”
如意嫂摇摇头,思索着说道:“我认为这魔王用以杀人的武功,以及是否为刀圣传人一节,都是次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这魔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到处杀川他这样到处杀人的结果,对他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当然不是胜箭能够回答的问题。
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我认定这魔王十之八九必然是个心智失常的疯子,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年来,他做过了一些什么事!”
胜箭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这话也只有你大嫂能说。”
如意嫂愣了一下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为什么这话只有我能说?”
胜箭道:“因为你大嫂还没有跟这魔王见过面,有这种想法,并不足为怪,一旦等你大嫂见过了这魔王,恐怕你大嫂就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如意嫂道:“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感到。如果见了那魔王,你以为我会有什么想法?我会觉得他杀人杀得好,甚至会觉得他杀的人还不够多,是吗?”
胜箭又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想跟你大嫂抬杠,我只希望你大嫂为了那一万两黄金着想,千万别掉以轻心,低估了这小魔王!如果你大嫂以为这魔王只是一个嗜杀成性的狂人,或者只是一名有着上乘武功的酒色之徒,那你大嫂就大错特错了!”
如意嫂嫣然一笑道:“是吗?那我的想法与你的想法恰巧相反。这魔王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只要他是一个人,在我如意嫂看来,就没有什么分别。”
云梦双宝这一回可说是真正的找着一个好主儿了。
三人走进北门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先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像风卷残云似的,将小店中准备供应一个下午的酒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当申无害走去柜上结账的时候,大宝伸出脖子,用手遮着半边脸,向二宝悄悄说:“这小子付起账来非常爽快,身上带的银子好像也不少,你看咱们要不要接下去再敲他一顿?”
二宝点头道:“能再敲一顿,当然更好,趁现在有得吃不多吃一点,等会儿饿了怎办?”
两人摆明了是在咬耳朵,但声音却大得十步之外都能听得到。
申无害听了,暗暗好笑。别人遇上他这位天杀星,胆都会吓破,这一对活宝,如今竟拿他当财神看待,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这对兄弟也实在浑得可爱,像这种小小的花费,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他一走回,不等两兄弟开口,便抢在前头说道:“走,我的酒瘾还没有过足,这里已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咱们另外换一家,好好的再喝一个痛快!”
来到第二家酒店,申无害又叫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菜,任由两兄弟尽情地大吃大喝。
两兄弟自然高兴非常。
申无害也觉得很开心。
这是他入关两年以来,第一次在喝酒的时候,用不着防范别人在酒菜中耍花样。
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与别人喝酒,高兴怎样喝就怎样喝,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而不必为了保持喝酒的气氛,故意装作不知对方之居心,说一些无聊的废话,与对方作无谓的周旋。
所以,尽避他知道在万福楼对面的集贤客栈中,此刻有人正备好了酒菜,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去,他深知道一万两黄金足够使人产生很好的耐心,他早一天去与迟一天去,绝不会有何差别。
满桌子的酒菜,转眼之间,又消去一大半。
大宝一边忙着狼吞虎咽,一边向二宝不断使着眼色,意思叫二宝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用不着太客气。
二宝在大宝的暗示之下,虽然又拼命的猛吃了一阵,但最后大概因为实在吃得太多,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只好苦着脸,抬头说道:“大宝,我不行了,我的肚子好像越来越小,你看这怎么办?”
大宝也揉着肚皮道:“是呀,真是怪事,肚子饿了难过,想不到吃多一点,也会这样难过。”
申无害深恐两兄弟不知节制,吃伤了身体,连忙笑着道:“菜不要吃了,咱们慢慢喝酒吧,等你们肚子饿了,我再请你们,一下子吃得太多也不好。”
二宝道:“只要你答应饿了就请我们再吃,我们就听你的话。”
大宝道:“我们不但听你的话,还可以替你做事,只要你能天天请我们吃上这样一顿。”
二宝接着问道:“你有没有事情要我们替你做呢?”
申无害道:“有。”
大宝忙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我得慢慢的告诉你们。”
二宝道:“最好快说。”
大宝道:“是的,我不管多难办的事,只要我们兄弟答应了你,就一定能替你办到。”
申无害点头道:“好。”
二宝道:“那你就快点说出来,这件事如果能够马上办,我们可以连酒都不喝,马上就去替你办。”
大宝道:“办完事回来,你再请我们喝酒!”
申无害本想告诉两兄弟这件事情并不需要马上办,可是,这对宝兄宝弟根本就不让他有插口的机会。二宝紧接着道:“如果我们替你办了事,你不请我们喝酒,你就得小心我们兄弟的两只拳头!”
大宝道:“二宝的话一点不假,我们兄弟的这两双手,会干活儿,也会揍人,用处多得很。”
二宝道:“不相信你可以去打听,凡是被我们兄弟揍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们兄弟这两双拳头的厉害!”
大宝跟着扬起拳头道:“怎么样?你伙计要不要先试试我们兄弟的拳头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申无害往后缩缩身子,笑道:“用不着试了,我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你们的拳头厉害,我也不会请你们喝酒了。”
大宝转向二宝道:“二宝,你看这小子多容易对付,我还没有打他,就已经怕成这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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