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立在船首,衣发迎着河风飘拂飞舞,状如下凡仙女。
晓得她底蕴如刘裕者当然不会作如是想,亦不打扰她,让她独自默默哀伤。
刘裕坐在船尾掌舵,思潮起伏。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整个河岸区被一层薄雾笼罩,益显噩梦般的昨夜与现今景况的分野,眼前彷佛属于完全有别的另一个人间境地。
长河的宁静、河风的抚拂、流水的温柔,经过昨夜的险死还生,忽然都添加了平时欠缺的某种意义。生命是如此动人和珍贵,也可以是如此的脆弱!假若昨夜稍有不同的变化,伏尸荒野的便是他刘裕而非任遥。
风帆以一泻千里的高速顺风南下,以此速度午后已可进入长江,可把他到广陵的路程缩短两、三天。
刘裕忍不住叫过去道:‘任大姐,若我们遇上王国宝的船队怎么办?是硬闯还是由你打招呼疏通?’任青-似没听到他的话,好半晌忽然别转娇躯幽灵般朝他飘过来,神情冰冷,令刘裕再没法子把眼前的她联想到昨夜曾亲吻和热拥着自己的女子。
幸好她的冷漠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身为男人,当然对美丽的女人感兴趣,但他昨夜却纯粹只是肉欲的享受,没有爱意。刘裕早过了少年时代的天真期,尤其他并不信任对方,更不愿与这毒似蛇蝎的女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只恨命运似不让他可自由抉择。
任青-直抵他身旁,差少许便是紧贴他坐下,道:‘首先要看王国宝有否被孙恩杀死,若仍由王国宝主事,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必然立即撤走。因为孙恩既出现边荒,天师道的大军亦该已潜入边荒,如此险地,王国宝岂敢多留。’刘裕禁不住为边荒集的燕飞等担心起来,问道:‘王国宝能逃一死的机会如何呢?’任青-道:‘机会很大。当时王国宝另一批手下及时赶至,我亦因此得以月兑身,孙恩的目标又非王国宝而是你刘裕。’刘裕目注前方,鼻孔充盈她醉人的体香,想起昨夜公私各一半的缠绵,心底涌起百般滋味。强作苦笑道:‘得孙恩如此看重,是我刘裕的荣耀。’任青-神情木然的淡淡道:‘他看得起的是谢安,又或是谢玄,却绝不是你。因为到现在你仍未成气候,充其量是个超级大跑腿。孙恩对你有兴趣,是因若可把你的人头送往广陵,将对谢安和谢玄造成严重的打击,若可把谢安气死或使谢玄内伤加重,更是理想。哼!我偏不如他所愿。’刘裕苦笑道:‘你既知我是甚么材料,为何仍要与我合作对付孙恩呢?’任青-向他瞧去,柔声道:‘你终于肯合作了吗?’刘裕一阵心烦意乱,顾左右而言他的道:‘你们怎会晓得我昨夜是要回广陵的呢?’任青-双目现出愤恨的神色,狠狠道:‘消息是从孙恩处来的,我们虽想到他是要借我们的手杀死你,却没想过他还包藏祸心,唉!’刘裕瞥她一眼,心忖,有表情总比没表情好。纵使是愤恨痛心的表情,也可令她较为有血有肉,自己被迫与她合作亦会舒服点。
心中同时对屠奉三恨得牙痒痒的,更想不到此人如此高明,不用花费任何气力便差些害死自己。
叹道:‘王国宝既知我晓得曼妙夫人的事,肯放过我吗?’任青-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我们并没有向他泄露有关这方面的任何事。不过他可能比孙恩更想杀你而后快,因为他妒忌你,妒忌你和谢玄的关系。而你不单是外人,且是他看不起的寒门庶族。王国宝一直希望谢安重视他,他之所以要依附司马道子,正是要向谢安证明,从不看错人的谢安今回看错了。’刘裕听得发起怔来,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猜想王国宝的心态,更首次晓得自己成为王国宝的眼中钉。
任青-续道:‘谢安大去之期不远,自因痛惜宋悲风遇袭重伤,而引致发病后他一直没有起色,到广陵后天天卧床。谢玄表面虽看似没有甚么,不过只从他把日常事务全分给刘牢之和何谦两人负责,便知他内伤难愈,否则以他的才情志气,必会乘势北伐。司马曜岂敢阻挠?相信我吧!现在你唯一的出路,便是与我滴血立誓为盟,否则谢安谢玄一去,司马道子第一个要害死的人便是你这个小卒,只有曼妙的嘴巴方可以为你说话。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除非你立即作逃兵,否则早晚必以惨死收场。’刘裕的呼吸急速起来,沉声道:‘曼妙肯听教听话吗?听燕飞说你似乎和她不太融洽?’任青-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我和曼妙的关系?’刘裕愕然道:‘甚么关系?’
任青提凑到他耳旁,呵气如兰地柔声道:‘她是我的亲姊。’刘裕失声道:‘甚么?’
任青-离开他的耳朵,平静的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现在连骗人的兴趣也失去了。任遥于我们两姊妹有大恩,我们这一世也报答不了。所以孙恩的血海深仇是非报不可!而我和你的结盟,只限于三个人知道,你须连燕飞也瞒着。’刘裕道:‘在你心中,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卒,你因何不顺理成章的选择继续与司马道子合作,却偏偏选中我。’任青-不屑的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算甚么东西,只是我们往南扩展的踏脚石而已,他们根本不是孙恩对手,倚靠他们等若义助孙恩。在南方能与孙恩抗衡的只有荆州和北府两军,桓玄野心太大,为司马皇朝所忌,我更没法与之合作。独有你这个由谢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继承人,方与我们是天作之合。此更是你报答谢玄厚爱的唯一机会。’刘裕发觉自己抗拒她的心志正不断被削弱,更清楚自己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走着,若此事一旦被张扬开去,谢玄和燕飞绝不会原谅他,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谢安和谢玄都命不久矣,大树既倒,北府兵两大军系又一向不和,权力自然回到司马曜手上。谁能左右司马曜,谁便能决定北府兵的人事变迁,所以任青-的提议实具有高度的诱惑力。
若他拒绝任青-,哪谢玄命逝的一天,他便要立即月兑离北府兵躲往边荒集作个荒人。
以目前的形势,纵使谢玄有意把他栽培为北府兵的领袖,绝非一蹴可就的事。有十年八载还差不多,还要他不断立下显赫的军功。
谢玄的命有那么长吗?任青-的声音又在他耳鼓内响起道:‘无毒不丈夫,古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分手的时候到哩!是或否由你一言决定。我任青-可以立誓与你衷诚合作。’刘裕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地问道:‘杀了孙恩后,你有甚么打算。’任青-幽幽道:‘我的心早于昨夜死去,唯一活着的理由是向孙恩报复,了却心愿后,我将隐姓埋名,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为任大哥守墓算了。’刘裕心中一震,因从未想过任青-对任遥如此专一和深刻。
点头道:‘好吧!便让我们滴血为盟,不过待孙恩授首之后,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关系。’燕飞舒服地挨着坚固宽敞的椅背,双腿连靴搁到桌上去,酒坛放在椅脚旁,把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放到桌上,颇有重温旧梦的痛快感觉。
庞义像往常般一坐到他旁,咕哝道:‘今天恐怕没有人来开工,我也要像千千和小诗姐般小睡片刻,否则连眼睛都睁不开来。高彦那小子又不知滚到哪里去了。’燕飞淡淡道:‘高小子探听敌情去也。边荒集每过一刻,便多添一分危险,随时大祸临头,我们要拟定一个应变的计划,事发时方不会手足无措。’庞义吓得睡意全消,骇然道:‘没有哪么严重吧?’燕飞苦笑道:‘真实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除非整个边荒集团结起来,不过这是没有可能的,在对付花妖一事上,我们中已有内奸在弄鬼,赫连勃勃和屠奉三分别是两个祸源,祝老大又忽然走火入魔,都不是好兆头。’庞义头皮发麻地瞧着一堆一堆的木材,颓然道:‘还建甚么楼呢?你的话是否指盛传中慕容垂派来的劲旅?’燕飞油然道:‘那也包括在内,但我更害怕孙恩,徐道覆这种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到边荒集来的,若说他纯为千千,我燕飞第一个不相信。’庞义震骇道:‘孙恩是南方最不好惹的人,我们该如何是好?’燕飞没好气地瞧他一眼,道:‘最聪明当然是不要惹最不好惹的人,但惹上了却也没有法子。’接着把脚收回桌下,重新坐好,沉吟道:‘任何人要发挥边荒集的作用,必须找寻合作的伙伴。南人须找北人,北人则找南人,否则边荒集等若被废去半边身子;假若慕容垂要找的人是孙恩,那将是边荒集最难承受的最坏消息。唉!只要他们两方分别封锁南北水陆两路,边人想大举撤退也不行,只能够亡命边荒,你明白撤退和逃亡的分别吗?’庞义色变道:‘撤退是收拾好家当上路,逃亡则是只能带些随身细软又或甚么都不能带,名副其实的落荒而逃。若此两方连手,能逃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最怕他们忽然杀至,逃也逃不了!’燕飞仍可露出笑容,挨回椅背处,探手从地上提起酒坛,拔塞,举起‘咕嘟咕嘟’大喝两口,酒坛送到桌面,以袖拭去唇边酒渍,道:‘若我们不能于敌人来前先统一边荒集,我们便要完蛋哩!’庞义待要说话,只见高彦在东大街现身,穿过重建场地,朝他们奔至。
刘裕独驾风帆,破雾南下。
任青-已离船登岸,至于她要去甚么地方,这位刚丧夫的新寡文君没说半句话。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与这难测的女人结为联盟,实在祸福难料,心中也颇不舒服,惟有安慰自己,谢玄之所以会挑他作继承人,正因他没有高门大族的包袱,行事可以更方便灵活,随机应变,至乎不择手段,做出高门大族不耻于做的事。
他隐隐感到任青堤也像他般别无选择,试问谢玄或桓玄怎会与她合作?而她要向孙恩报复,能找的帮手便剩下他一个,假若他拒绝任青-的提议,她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他刘裕,以防曼妙的事外泄,而这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尚有另一个知情者燕飞。
再想深一层,或者任青-自知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法干掉自己,所以想出此法来稳住他,甚么滴鲜血立毒誓全是骗人的把戏,为令他保守曼妙的秘密,那是逍遥教只对南方政权仅余的唯一影响力。又或许此举只是她未经深思熟虑的权宜之计。
想到这里,刘裕苦笑摇头,心忖,除非他现在立即放弃统一南北的目标,否则他只好继续冒此奇险,看看路子的尽头是别有洞天,还是死路一条。
斑彦神色凝重地在两人前面坐下,道:‘形势非常不妙。’燕飞从容道:‘如何不妙?’
庞义真的很佩服燕飞,自己的脑袋早慌得乱成一团,不能正常运作,而他仍可以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样子,只这点已是能人所不能。
斑彦道:‘我回来已有小半个时辰,要先弄清楚边荒集的最新情况,方来向燕老大你作总报告。’燕飞向庞义道:‘老庞你要否先入帐睡他娘的一觉?’庞义苦笑道:‘睡得着才怪,高小子快说。’高彦道:‘昨夜我离集时,想到慕容垂若要从东北方潜来边荒集,最好的办法是步行穿越‘巫女丘原’,否则不论如何昼伏夜行,始终难避各方探子耳目。因为边荒四野无人,倘若到高处看看何方有野乌惊飞,便可知有人踪或敌踪,怎都没法瞒人。’巫女丘原泛指边荒集东北方、颖水东岸一片纵横数十里丘陵起伏的山野荒林,其中遍布沼泽,少有道路,平时没有人愿踏足,兵祸时却是逃难的福地。
燕飞和庞义点头同意,高彦这个想法大胆而有见地,际此边荒集群雄人人密切留意、侦骑四出的当儿,要想瞒人耳目,自须能人之所不能。在巫女丘原行军虽然艰辛,却不是没有可能。高彦能当上边荒集众多风媒之首,果是有两下子。
斑彦续道:‘坦白说,我虽自问精于斥堠之道,不过要我在夜晚到巫女丘原探察,徒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想到边荒集既有内奸接应慕容宝,必有周密的部署布置,否则若要慕容垂的人在丘原盲目模索,还要步行近十多里的远路,再泅过颖水始抵达边荒集,简直是个笑话。’庞义拍桌道:‘对!只有一个办法,把兵员迅速接应来边荒集,就是经由巫女河。’巫女河是流经巫女丘原最大的河道,不过河床浅隘,河道宽窄无定,又有荒树乱石阻道,不宜航行,独有接通颖水的一截河道情况较佳,仍不能供吃水较深的大船行走,只可勉强供小艇通行。
燕飞道:‘你有甚么发现?’
斑彦傲然道:‘除非没有这些蛊惑布置,否则休想瞒得过老子。我于巫女河深入丘原的半里许处,发现该处树木竟被大量砍伐,虽然我尚没法找到扎好的木筏,却敢肯定有大批木筏藏于丘原边缘某一秘处,只要慕容垂的人来到,不用三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我们的码头。’燕飞赞道:‘假设得好,如果慕容垂军马现在正穿过丘原,那至快他们在今夜始能全面临近,我们至少尚有一天的部署时间。’庞义道:‘现在该怎么办?’
燕飞向高彦道:‘看你的神色,应该是另有心烦之事,否则应为掌握得重大情报而雀跃兴奋。’高彦颓然道:‘燕老大法眼无差,我甫回来便得手下儿郎通知,今早有人散播谣言,说飞马会的真正老大是拓跋仪而非夏侯亭,而飞马会这般鬼祟,是为要掩饰拓跋圭与慕容垂的密切关系,至于燕老大你……唉!你该明白我在说甚么。’庞义大怒道:‘这样的谣言谁会相信?’
燕飞叹道:‘当人心慌意乱之时,不论谣言如何荒谬,总会有市场的,何况谣言至少有上一半是事实,更易惹人猜疑。’转向高彦道:‘你立即去把郝长亨找来,我有要事和他商量。’高彦领命而去。
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东大街转入右方的横街,在营地旁缓缓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