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铁腿浓眉一掀道:“没那一说,我盖明可敢自夸明眼人,行家,我瞧得出,你老弟刚才那一手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工夫,没十几年苦练别想来这一手,举起刀来手就会发抖,你老弟这一手在现下江湖可以说是顶尖儿的工夫了……”
年轻汉子还待再说。大姑娘银姑已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茶,笑吟吟道:“盖爷,您请坐喝茶。”
耗子般中年汉子在一旁说了话:“真是,怎么忘了让盖爷坐了,盖爷,您这儿坐,您这儿坐。”
顺手搬过一张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盖铁腿身后。
扒铁腿豪迈不忘礼,谢了一声道:“咱们都坐,咱们都坐。”
四个人坐定,年轻汉子抢在盖铁腿之前开了口:“我们初到‘开封’来,赶的是这三天庙会,今后这三天里,还望盖爷您照顾。”
“照顾不敢当。”盖铁腿道:“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兄弟,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谁冲谁伸个手不应该,你老弟要是说我在’开封‘待得久,认识的人多这我没说的,只要有什么事,你老弟尽避找盖明就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凭你老弟刚才那一手,那一个不长眼的敢在老虎嘴上拔胡子呀?“
他笑了,年轻汉子也笑了,年轻汉子道:“我这点儿蒙人、唬人的假玩意儿,可不敢跟盖爷您跟那乐宝林齐名的摔跤比。”
扒铁腿一摇头笑道:“摔跤凭的是几斤力,也凭两字取巧,算不得工夫,更算不得真工夫,人家说我跟乐宝林齐名,那是抬举我、捧我。”
这人不自傲,不好胜,难得。
年轻汉子要说话,盖铁腿却接着开了口:“我还没有请教……”
年轻汉子道:“不敢当,李,李燕豪。”
扒铁腿一挑拇指,一掀浓眉道:“好两字燕豪……”
年轻汉子李燕豪道:“盖爷夸奖了。
“
“老弟,”盖铁腿目光一凝,眼神直逼李燕豪,道:“别盖爷,盖爷的,刺耳,也让人听了心里难受,你老弟是个豪迈不羁,洒月兑不俗的人物,也是条上顶天,下立地的硬朗铁汉子,我盖明有心高攀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看得起我。抬举我,就叫我一声大哥……”
李燕豪道:“盖爷错爱……
“
扒铁腿一按桌子,虎地站了起来。
李燕豪含笑忙道:“盖大哥请坐。”
扒铁腿神色一缓,坐了下去,道:“老弟,我盖明不愿意把自己看得太低,你可也别把自己看得太矮。”
李燕豪笑笑说道:“那要看对谁了,站在别人面前,我比任何一个要高出一头。”
扒铁腿笑了,一摆手,道:“老弟会说话,咱们说正经的,让我先弄清楚,那位老哥跟这位姑娘,是……”
李燕豪道:“路上碰上的,因为情意投合话投机就成了一伙……”
一指耗子般中年汉子道:“这位姓杜,单名一个华字。”
回手又一指银姑,道:“这位是杜大嫂……”
耗子般中年汉子忙道:“盖爷,她叫银姑,从小在江湖上长大的。”
没想到这么一位年轻轻的大姑娘,果然是耗子般中年汉子杜华的浑家,真让人替他叫屈。
扒铁腿“哦”地一声道:“杜老哥好福气。”
银姑眉宇间掠过了一丝异样神色,微微低了低头。
杜华则得意地嘿嘿笑道:“盖爷您夸奖,盖爷您夸奖。”
扒铁腿没跟杜华多说,转望李燕豪道:“老弟这趟是从哪儿来。”
李燕豪道:“我从南七省来,在黄河渡口碰上了他二位……”
杜华又插嘴说道:“在没碰上李爷之前,银姑走绳子我帮场,后来在黄河渡口碰上李爷,李爷说那套玩艺是俗套,大伙儿都瞧腻了,事实上玩那玩艺的人可真不少…
…“
“的确,”盖铁腿点了点头,截口说道:“走绳子那套玩艺儿跟我们这一门儿摔跤一样,会的人多,瞧的人也腻了,论生意,要比李老弟那一手惊险新奇的真工夫,真本事可差了好大一截,李老弟那一手瞧了,可真让人揪心冒汗……”
扫了银姑一眼,道:“错非是大嫂这位自小在江湖上长大的姑娘家,换个人还真不敢跟李老弟玩这一手儿。”
银姑含笑说道:“盖爷夸奖了,全是李爷那手儿真工夫,真本事,我跟李爷说过,要是换个人杀了我我都不干。”
扒铁腿笑了,他笑着说道:“贤夫妇这棚子让我这一耽搁,生意全没了……”
杜华忙道:“不,盖爷,您不知道,这是李爷兴的规矩,每天只露那么一回……”
扒铁腿“哦”地一声,望着李燕豪道:“是么,老弟?”
李燕豪笑笑,说道:“不是怕这蒙人,唬人的玩意儿露多了让人瞧破拆穿……”
扒铁腿道:“老弟分明是怕锋芒过露,过于招眼,其实也是,真工夫,好本事不能多露……”
李燕豪道:“盖大哥,真正好工夫,好本事,就不会这么轻易显露了。”
扒铁腿一摇头道:“不然,必要的时候也该露露,至于什么时候必要,那就要看情形了。”
扒铁腿这话说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
李燕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扒铁腿忽然站了起来道:“老弟,不敢打扰过久,我走了……”
杜华忙道:“盖爷您这是什么话,再坐会儿……”
扒铁腿道:“我还有后话,好在杜老哥这儿每天只露那么一回,我那场子也收得早,怎么说我在开封待得久,今儿晚上我请李老弟跟贤夫妇上我那儿喝两杯去……”
李燕豪一听这话要开口。
扒铁腿抬手一拦,道:“老弟,四海之内皆兄弟,到哪儿都得交几个朋友,怎么说我算得上个地主,你要看得起我,抬举我就别多说。”
李燕豪笑了,一点头,道:“别让盖大哥给我瞧俗了,行,我叨扰了,一准到就是。”
扒铁腿乐了,一咧大嘴笑道:“这才是,这才是英雄本色,其实我该谢谢老弟你赏脸,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天一黑我就来接,请先收拾好,别让我久等。”
李燕豪笑道:“有什么收拾的,我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儿,穿上件衣裳,洗把脸就走了。”
这一句话逗得盖铁腿,杜华跟银姑三个都笑了,笑声中,盖铁腿走了,李燕豪、杜华,银姑三个送出了草棚。
望善盖铁腿那高大,魁伟,隐隐慑人的背影,杜华一咧嘴笑了:“嘻,真不赖,没想到咱们会攀上盖铁腿请喝两盅儿,面子不小,传扬出去这还不知道要露多大的脸呢。”
银姑冷冷翻了他一眼,道:“别臭美了,武大郎照镜子,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像儿?人家盖铁腿请喝两盅儿?咱们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人家李爷的光,要不谁认识你姓杜的是谁呀,人家盖铁腿可没把你这芝麻大点儿放在眼里呢。”
杜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仍咧着嘴,嘿嘿笑着替自己解窘圆场:“沾李爷的光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扯着别人的衣角儿跟在别人后头讨顿饭吃去,李爷跟咱们还外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今儿晚上盖铁腿请喝酒有我一份儿。“
银姑脸一拉,道:“吊死鬼搽粉,死要脸,我瞧你能恶心人到哪辈子去。”
一拧身,扭头进去了。
杜华扫了李燕豪一眼,皱眉笑道:“您瞧瞧,您听听,李爷,多冲,多横,这哪像个女人?”
李燕豪能说什么,别的自不便说,他笑笑说道:“夫妻俩斗嘴还不是常事儿,世上没有不斗嘴的夫妻,有时候牙还会咬着唇儿呢,男人家,气度要大点儿,多让着点儿不就没事了?”
杜华陪笑说道:“您好度量,这女人您不知道,她哪儿知道让呀,越让她越来劲儿,恨不得往人家头上爬,就别让我忍不住了,说不定我那天给个下马威,一顿整得她乖乖的。”
真汉子,真丈夫。
李燕豪往后扫了一眼,道:“留神大嫂听见。”
杜华猛然一惊,紧张地往里望了一眼,旋即嘿嘿笑道:“李爷,您怎么也逗起我来了?”
李燕豪笑了,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要往里走。
忽听有个人对杜华说了话:“老杜,许久不见了,你好哇,一晃两三年了,没想到在这‘开封’大相国寺前碰见你老杜,你那一口子呢?”
李燕豪只当是杜华来了朋友,转回身看,杜华像没听见,低着头擦过他身边就往棚里走,李燕豪看见了,十几步远处,站着个一脸络腮胡的黑大汉,个头儿跟盖铁腿差不了,一脸的粗犷,骠悍色,尤其那单瞪着的一只独眼,凶光四射,望之吓人。
这黑大汉这时候开了口,咧着大嘴,笑得狰狞:“老杜,好朋友既然朝了面躲是躲不掉的,装听不见,看不见就能了事儿了么,你老杜也未免太小气了,怎么这样儿对好朋友啊?”
杜华充耳不闻,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里走,这时候,布帘儿一掀,打里头走出了银姑,她掀帘跨出,一眼就瞧见了黑大汉,先是一怔,转而脸色一变,收腿就要往回收。
黑大汉适时笑道:“银姑,来不及了,要不你就别露头,露了头再想往里缩,那还来得及么?”
银姑想是也觉得来不及了,她腿只收了收,并没有缩回帘子后头去,她睁着一双杏眼,脸上的表情
让人难以言喻:“老黑,是你……”
“不错,是我,”黑太大汉笑着说道:“行,真不赖,难得你还认得我老黑,刚才我还问老杜他那口子呢,他装听不见,你评评理,这像对好朋友么,我能进你们这棚子里坐坐么?”
话虽这么说,他脚下已然迈了步,大踏步迈向了草棚。
银姑白了脸,一推楞立在眼前的杜华,甩布帘走了出来,往棚子里一站,冷冷说道:“老黑,你想干什么?”
黑大汉的站立处本来距草棚只有十几步远近,黑大汉步子大,一步抵别人两步,银姑这一句话工夫,他已进了草棚,往银姑跟前一站,一脸狰狞邪笑地道:“不想干什么,我还想干什么?只想跟你们两口子聊聊,好朋友多少年不见了,——不该么?”
银姑不知是气还是怕,话声都发了抖:“老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么?多少年了,你还不放过我么,想想当年,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黑大汉像没听见,瞅着银姑咧着嘴道:“银姑哇多少年不见了,你好哇,没想到在这块地儿上碰见你们俩口子,这真是山不转路转,不是冤家不碰头,当年我就说过这么句话,只人不死,这辈子总会再碰上的,如今看来我那句话没说错,这世界也显得太小了,银姑哇,两三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标致,让人恨不得喝口水把你吞下去,也难怪,跟了老杜心里舒服,人只要舒服,还能不越来越标致,越来越动人么……”
银姑听不下去了,杏眼一瞪,叱道:“老黑,闭上你那张狗嘴,你要放明白点儿,银姑可不是当年的银姑了……”
“那当然,”黑大汉笑道:“你跟老杜这么多年,老杜教了你不少,老杜可也给了你不少。”
这句话太那个了,银姑煞白的脸庞上掠起一片羞红,扬手向黑大汉脸上掴去。
黑大汉既黑又粗的两道眉毛一耸,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银姑那皮白肉女敕的一段皓腕,道:“怎么动手了?
玩儿这一套你还差得远。“
银姑一挣没能挣月兑,既羞又恼,抬腿顶向黑大汉的小肚子,黑大汉脸色一变,笑了:“乖乖,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怎么,银姑腻了,想换换口味?”
口说手不闲,那另一只毛茸茸大手探了下去。
银姑脸猛然一红,厉叱说道:“老黑,你敢……”
一弯柳腰,猛往后一挫步,总算躲了开去,黑大汉却趁势一抖腕,银姑踉跄而退,砰然一声撞在后墙上,这一下撞得不轻,把头发都撞乱了,只听黑大汉冷笑说道:“敢?别人不知道你清楚,我老黑可没什么不敢的,只是我老黑没那么好的胃口,像你这种烂娘儿们,月兑光了我都懒得瞧一眼……”
银姑霍地转望杜华:“姓杜的,你耳朵里长了驴毛了,你听听好听呀,你听得下去呀,这就是我银姑跟你的好处,亏你也是个汉子,你的女人让人打骂,你连动都不动一动。”
杜华真汉子,真丈夫,他低着头,连眼都没抬,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银姑挑柳眉,瞪杏眼,还待再说。
黑大汉那里笑着开了口:“你瞧见了,这就是你的男人,那一样比我老黑强,他就他娘的会舐人,你跟他算是跟对了……”转望杜华冷冷一眼接道:“姓杜的,我找你找了两三年了,从北六省,到南七省,从南七省又回到北六省,今儿让我碰上了,无论怎么说,这笔帐咱们总得算算……”
银姑道:“开封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老黑,你想干什么?”
“王法?”黑大汉冷笑说道:“王法值多少钱一斤,我他娘的就是王法,想干什么,问得好,他姓杜的拐我的女人,我想跟他亲热亲热。”
一抬腿,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匕首。
银姑大惊,叫道:“老黑,你……”
杜华是条汉子,可是他是见不得这明晃晃玩艺儿的汉子,两腿一矮跪落了地,脸上没一点血色,混身哆嗉:“黑大哥,无论怎么说,你念在当年……”
黑大汉冷笑说道:“我要不念那一段,女人还不会跟人跑呢?”
迈步就要逼过去。
李燕豪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就是人命一条,他只跨一步便到了黑大汉身边,抬手一拦道:
“这位有话好说,在这地方,动这东西不大相宜,这几天是庙会,万一闹出人命,那也扫人的兴,是么?”
黑大汉转眼望向李燕豪道:“朋友,你是干什么的?”
李燕豪含笑说道:“这棚子是我跟杜华两个人的……”
黑大汉道:“这么说你是杜华的朋友?”
李燕豪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要是说我们俩是合伙就更为恰当点儿!”
黑大汉道:“我不管你是他的什么人,我只问你清楚不清楚这件事儿?”
李燕豪道:“我站在边儿上看了大半天,也听了大半天,多少知道一点儿,‘开封城’有王法,江湖上也有江湖规矩,还有比动刀子更好的办法,是不?”
黑大汉冷笑说道:“别的办法我不中意,我就喜欢这办法,识相你就站远点儿,我认人刀子可不认人!”
李燕豪倏然一笑道:“好话,阁下好横……”
银姑突然跺脚叫道:“李爷,您别管,这种事儿恶心人,管了会脏您的手,让他杀了我跟杜华好了,跟了这没出息,软骨头的窝囊废,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李燕豪淡然一笑道:“这件事我可以不管,可是我不能让他们在这佛门圣地前,庙会之期杀人……”
黑大汉冷笑一声道:“本来我只是想吓吓他的,冲着你我今儿个非杀他不可,看看谁能咬我?一边儿去。”
他抬左手劈向李燕豪拦在他眼前那只手的腕脉。
李燕豪笑笑说道:“阁下,你可真和气,杜华拐走了你女人,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他没躲,任黑大汉一掌劈在他的腕脉上,“叭”地一响,闷哼一声,李燕豪跟个没事人儿一样,黑大汉却抱着左手一弯腰,呲牙咧嘴退了一步。
李燕豪望望他道:“阁下,听我的,还有比动刀子更好的办法,你真要动刀子,请换个地儿,也错过这两天……”
黑大汉瞪着李燕豪道:“怪不得你敢伸手,敢情你是个硬点子,我手或许软一点儿,可是我有比手硬的东西。”
右腕一挺,那柄匕首直取李燕豪的小肚子。
银姑惊叫说道:“李爷,留神……”
李燕豪眉梢儿微微一扬,道:“这你阁下就不对了,怎么竟对和事鲁仲连下了手?”
左手往下一拨,右掌跟着挥下,只这么一下,黑大汉手里那柄匕首已到了李燕豪手里,李燕豪扬了扬手里那柄匕首道:“我不为己甚,你阁下也请见好就收……”
黑大汉恶狠狠地瞪着李燕豪道:“朋友,你贵姓大名,怎么称呼?”
银姑叫道:“李爷,别告诉他……”
李燕豪像没听见,望着黑大汉道:“我姓李,叫李燕豪,燕赵的燕,豪杰的豪……”
黑大汉一点头道:“姓李的,你是汉子,可比姓杜的强得多,我老黑记下你了!”
扭头出了棚子。
李燕豪道:“阁下,你的刀……”
黑大汉扭过头来道:“先放在你这儿,过两天我会找你要回来的。”
扭头大步,走了。
李燕豪没说话,笑笑扬了扬那柄匕首。
银姑走了过来,道:“李爷,您不该管,说什么您也不该管……”
李燕豪淡淡说道:“我说过,我不是管这件事,可是我不能任他在佛门圣地之前,庙会之期杀人。”
他没说二话,侧转身掀帘进了后头,他从杜华面前走开,杜华叫了他一声,要往后跟,可是李燕豪没理他。
银姑跟在李燕豪后头,往杜华脸上吐了口唾沫,拧身也进去了。
杜华一怔,却没敢吭一声,也没抬手擦那满脸的唾沫,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楞,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走出了棚子。
后头那一小间,李燕豪坐在凳子上,两眼盯着那柄匕首直瞧,银姑就坐在他眼前,一双杏眼紧紧盯在李燕豪脸上,好半天才听他说道:“李爷,谢谢您……”
李燕豪连眼都没抬,淡然一笑道:“怎么,还跟我客气?”
银姑眨动了一下杏眼,道:“我是个跟人跑的女人,您一定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婬贱女人,是不?‘
李燕豪抬起了眼,道:“银姑,你怎么好这么说……”
银姑眼圈儿一红,道:“李爷,您不知道,银姑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到大没过着一天好日子,十几岁那年碰见老黑,他骗了我,我跟了他,跟着他在江湖上到处跑,日子更苦,我挣钱给他花,一点儿不如意就打得我皮开肉绽,您看看,李爷,我身上还有一条条的鞭痕呢……”
说着,抬手就去解衣裳扣子。
李燕豪忙抬手一拦,道:“
我知道,银姑,我又不是不信!“
银姑噙着两眼眶晶莹泪水,道:“
我让您看看,您也好知道老黑这东西有多么狠……“
她飞快地解开衣扣,露出一片鲜红的兜肚,一块雪白的肩膀,果然,那雪白的肩膀上纵横有几条乌黑的鞭痕。
李燕豪眉锋一皱,把头别向一旁。
银姑没在意,掩了掩衣裳,接着说道:“多少年了,鞭痕印儿一点也没消,您知道为什么吗,李爷,老黑他用皮鞭浸了油抽我,您说,这日子是人过的么,苦我不怕,反正我自小没过过甜日子,可是卖力气卖命挣来钱给他花,一点儿不如意他这么打我,我受不了,跟了他半年多,我有了身孕,原以为替他生个孩子他会对我好一点儿,谁知道他说……”
掏出手绢儿擦了擦眼泪,捏了把鼻子,道:“谁知道他说跑江湖的不能生孩子,他说有孩子是累赘,养过孩子的女人没人瞧,给我买了包大红花,硬要我打掉,您想,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我怎么肯,我没听他的,您猜怎么着,他在我肚子上踹了两脚,我连命差点儿都给送了,您说,李爷,这种人还算人么,还有人性么……”
顿了顿,道:“可巧这时候杜华来了,杜华是老黑的朋友,老黑天天往外跑,杜华照顾我,端汤送水,什么好听他说什么,到最后他要我跟他走,我横了心,咬了咬,原以为这下跟了好人,甜日子不敢盼,至少不会让人当牛马,当畜牲了,谁知道杜华他又是个没骨头的窝囊废,李爷,您说我怎么办,今后我能靠谁……”
越说越伤心,她头一低,香肩耸动,捂着脸哭了起来,悲悲切切的,像株带雨的梨花,让人好生不忍。
李燕豪皱了皱眉,道:“银姑,别难受了,人都有坎坷不平的一段……”
银姑哭着说道:“这我知道,我要是个男人家还好,偏偏我是个女人家,原先碰上一个那样的,后来又跟一个这样的,您说,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她哭得更悲切,更伤心,身子往前一倾,更爬在了李燕豪肩膀上。
李燕豪眉锋深深一皱,要躲没躲,银姑正在伤心的时候,需要有人慰劝,他不好意思,也不忍。
他虽然没好意思没忍躲,嘴里却忙说道:“银姑,别这样,快收收泪,住住声,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
“您说谁?”银姑仰起头,直起腰,娇靥上满是泪渍,那悲凄娇态楚楚动人:“杜华,他敢,他也配,别说我爬在您身上哭,就是我跟了您,他也管不着,更不敢吭一声……”
李燕豪道:“银姑,话不是这么说……”
“您要我怎么说?”银姑道:“
我跟他早跟腻了……“
李燕豪突然站了起来,道:“我出去走走,你也歇回儿,别再哭了,今儿晚上还要做客去,红肿着两只眼怎么好,你说是不是?”
他含笑说了这句话,然后就往后走。
“李爷,”银姑站了起来叫了他一声。
李燕豪含笑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
脚下没停,掀帘儿走了出去。
银姑一双泪眼望着那颀长的背影被布帘挡住,没再说话,没再叫,她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表情。
李燕豪带着那把匕首在“大相国寺”前到处逛,正值庙会之期,不愁没看的,出棚的时候,他没瞧见杜华,他没在意,在人堆里也没瞧见杜华的人影儿,他也没在意。
日头偏西了,李燕豪回到了棚子里,进了后头那一小间,银姑像个没事人儿一般,生似刚才伤心,刚才哭的不是她,换了一件干净新衣裳,打扮得跟朵花儿似样,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还描了眉,银姑人长得本就不赖,更加上地皮白肉女敕,这一打扮,充份地显露出一个成熟的少妇风韵,望之动人,也醉人。
李燕豪掀帘儿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儿羞意,羞答答地望着李燕豪,拧着身子含笑说道:“李爷,您瞧瞧,这样儿行么?”
李燕豪点了点头,打从心里说道:“真美,银姑…
…“
银姑杏眼一睁,直楞楞地望着李燕豪道:“真的,李爷,在您眼里,我真美么?”
李燕豪迟疑了一下,倏然一笑道:“别哭,一哭就不好看了。”
银姑没哭,却笑了,笑得娇,笑得羞,还带着几分动人的媚意,叹道:“没想到您也这么坏……”
她扬手要打,可是手刚一出手地又收了回来,贝齿咬了咬下嘴唇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李燕豪道:“李爷,您有过女人么?”
“没有!”李燕豪摇头说道:“我哪儿来的那福气。”
“我不信!”银姑眨动了一下杏眼,道:“像你这么俊的人,又有一身这么好的本事,会没女人?”
李燕豪摇摇头笑道:“行了,银姑,你别损我了……”
“真的,李爷!”银姑道:“别的女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你俊得可以,我要还是个姑娘家,非死心塌地的跟您不可。”
李燕豪道:“谢谢你,银姑,杜华还没有回来么?”
他有意顾左右而言他。
银姑脸色一寒,道:“提他干什么,扫兴。”
李燕豪笑笑改口说道:“时候差不多了,盖铁腿该快来了……”
只听一阵雄健步履声传了进来,有人进了棚子。
李燕豪笑道:“八成是曹操到了……”
一句话还没完,布帘儿一掀,盖铁腿探进了脑袋:“谁是曹操?”
银姑上前见了礼,轻轻地叫了盖铁腿一声。
李燕豪则笑着说道:“我跟姑娘刚提起盖大哥……”
扒铁腿笑道:“敢情说的是我,怎么样,收拾好了么?我不进去了,咱们这就走!”
李燕豪道:“恐怕等会儿,杜华出去了,还没回来。”
扒铁腿“哦”地一声,转望银姑道:“大嫂子,杜老哥哪儿去了?”
银姑当着盖铁腿不便寒脸,强笑说道:“谁知道他野到哪儿去了,明知道晚上有事儿,到现在还不回来!”
扒铁腿道:“杜老哥什么时候出去的?”
银姑道:“出去有老半天了,也该回来了。”
扒铁腿道:“不要紧,开封城里丢不了他,咱们先走,到家后我马上派人找他去,不出半个时辰,准把他找回来交给大嫂子!”
李燕豪想说什么,银姑却先开了口:“那也好……”
转过头望了望李燕豪:“您看怎么样,李爷?”
她已经说了,那也好了,还问李燕豪,丈夫是她的,李燕豪又能怎么说,只得点了点头道:“也好,有盖大哥这个朋友,‘开封城’里就是掉根针怕也能找得回来。”
于是,三个人出了棚子,盖铁腿在前,李燕豪跟银姑走在后头,银姑挨李燕豪很近,让人一看准会误会他俩是小两口,其实也是,杜华跟银姑站在一块儿,尤其银姑现在像朵花儿似的,杜华哪儿配。
扒铁腿前头带路,在人丛里挤出了“大相国寺”前这片广场,三月天还不算热,连暖和怕都谈不上,银姑却挤得见了香汗,不住的闪人,不住的往李燕豪怀里躲。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叫,娇得不得了。
出了“大相国寺”前这片广场,一辆单套马车停在路边儿上,车前站着两个英气勃勃,也都挺俊的年轻汉子,一见盖铁腿带着人来到,立即上前哈腰,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
扒铁腿往身后一指,道:“这就是你们的燕豪叔,上前见见!”
李燕豪一听这话急了,忙道:“盖大哥,你可别……”
一句话没完,那两个年轻汉子已跨步上前,深深一躬,齐齐叫了声:“燕豪叔!”
李燕豪拦不住话,可拦得住人,上前一手一个架住了两个年轻汉子,道:“不敢当,今后咱们是兄弟……”
“兄弟?”盖铁腿一旁说了话:“老弟,你这是折他们…
…“
李燕豪道:“盖大哥,我才多大,怎么敢当……”
“老弟,”盖铁腿一整脸色,正色说道:“江湖上重的是辈份,可不是年岁,辈份在那儿,就是白了胡子也得叫个年轻小伙子尊称一声!”
李燕豪还待再说,盖铁腿已然抬手指向银姑:“这位是杜大姑!”
两个年轻汉子转向银姑也照样施礼叫了一声,慌得银姑连忙还礼,羞得没处躲。
扒铁腿在一旁说,这是他两个不成材的徒弟,老四跟老五,老四叫雷青,老五叫楚玉,老大,老二,老三在家里候驾,没来,一辆车也坐不了那么多人。
懊说的说完了,三个人上了车,雷青跟楚玉赶车,鞭子一挥,轮动蹄响,顺着鼓楼大街直往北驰去。
蹄声得得,轮声辘辘,这辆单套马车走大街,穿小胡同,没多大一会儿,停下了。
雷青跟楚玉掀开了车蓬,盖铁腿头一个下了马车,李燕豪跟在他后头,轮到姑娘,她硬怕离地高不敢跳,江湖里长大的卖解女子竟怕这个,谁信。
李燕豪不信,可是他没奈何,不得不伸个手握银姑的手,把她扶下来。
下了车看,马车停在一个不算大的宅院两扇大门门口,两扇大门挺宽,挺大,也挺气派,门口并肩站着三个人,一式黑色裤褂,扎裤腿,卷袖子,打扮俐落,也显得精神。
左边一个约模卅多岁,中等身材,浓浓的眉,大大的眼,肩宽胸厚,挺结实挺壮,也很英武。
中间一个,年轻一两岁,高个子,瘦瘦的,长眉细目,透着一脸精明。
右边一个又白又胖,胖脸上永远堆着可亲的笑容,胖是胖,可没肚子。
这三个,冲着盖铁腿一躬身,恭恭敬敬一声:“师父!”
扒铁腿像点名似的,手指点着道:“老大,老二,老三,燕惕,安德恭,褚亮,上前见见,你们燕豪叔,杜大姑。”
躲是躲不掉,逃也逃不过,更推辞拒绝不得,见过礼后,盖铁腿马上吩咐老四雷青,老五楚玉出去找人去,雷青跟楚玉双双答应一声,连停都没停就走了。
师父是英雄,徒弟是好汉,李燕豪看得暗暗点头。
北方的大院子,四合院儿进了大门,盖铁腿让客直上堂屋,边走他边说道:“在‘开封’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落下,只落下这么一片产业,跟数不清的朋友。”
李燕豪笑着说道:“盖大哥还求什么?”
说得是,产业有了,朋友也有了,盖铁腿他求什么,江湖上混的有几个能像他这样的。
堂屋里坐定,老大燕惕忙别的去了,老二跟老三一个倒茶一个端,三杯既香又烫的茶放在了茶几上。
罢献上茶,帘子外头传进个脆生生的甜美话声:“客人都到齐了么?”
老三褚亮快一步掀起了帘子,打外头进来个姑娘,这位姑娘一进堂屋,满屋子灯光为之一黯,跟朵花儿似的,银姑马上被比了下去。
这位姑娘年岁跟银姑差不多,也许还比银姑小两岁,一身打扮,墨绿色的紧身小袄,墨绿色的八幅裙,一双墨绿色的绣花鞋衬饰二绝,小巧玲珑,瘦不盈握,醉人。
泵娘她有点瘦,但瘦不露骨,一颗乌云螓首梳得没一根跳丝儿,一排整齐的刘海儿护盖在那白皙娇女敕的香额上,瓜子脸上,一双弯而长的柳叶儿眉,一对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杏眼,瑶鼻,檀口,还有两个小酒窝儿,美,明艳,还带着几分英气。
这是谁?
银姑瞧楞了,两眼之中还有惊讶,诧异外,还带着女人特有的妒忌。
李燕豪也有点错愕,但那只是一刹那间,他知书达礼,欠身站了起来。
“别跟她客气,老弟,”盖铁腿一抬手眼望着刚进来的大姑娘道:“涵英,这就是燕豪。”
大姑娘深梁一眼,上前浅浅一福:“盖涵英见过燕豪哥。”
扒涵英,也姓盖,不用说,这是——
李燕豪不敢正视那双目光,答了一礼,道:“不敢当,姑娘……”
“姑娘?”盖铁腿座上叫道:“叫她一声小妹。”
李燕豪有点窘,笑笑,没吭气。
大姑娘盖涵英瞟了盖铁腿一眼,道:“别强人所难,哥哥,燕豪哥的脸皮儿比我还女敕。”
李燕豪被她这一激,双眉一扬,要叫,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他明白,还缺少点儿勇气。
扒涵英似乎看穿了他,微微一笑,转望银姑道:“这位想必就是杜嫂子……”
银姑如大梦初醒,猛可里站了起来:“不敢当,姑娘,我叫银姑!”
银姑本有着江湖女儿的那种不羁的豪情,可是面对着姑娘盖涵英,她却有点局促跟失措。
扒涵英美目一扫,目光从李燕豪脸上掠过,含笑说道:“燕豪哥跟杜嫂二位都请坐……”
目光最后落在盖铁腿脸上,道:“杜大哥怎么没来?”
“出去了。”盖铁腿道:“刚才我去的时候还没回来,我已经叫老四跟老五去找了!”
扒涵英道:“那就多等会儿吧……”
转望老三褚亮道:“老三,去跟你大哥说一声,酒菜待会儿再上,免得凉了!”
褚亮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欠个身出去了。
在盖铁腿的催促下,李燕豪跟银姑归了座,姑娘盖涵英则坐在盖铁腿身边的那张椅子上,也不知道李燕豪为什么,那么惹人注目,盖涵英的那双目光老在他脸上转,看得李燕豪好不自在。
突然盖涵英笑了,也开了口:“听说燕豪哥使得一手好剑…
…“
扒铁腿道:“何只是一手好剑!”
扒涵英瞟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急什么?”
李燕豪不自在地谦笑说道:“盖大哥的话还能信……”
扒涵英含笑说道:“他是我哥哥,我不信他的信谁的。”
扒铁腿拇指一挑,道:“好话!”
李燕豪道:“我那是蒙人唬人的玩艺儿……”
扒涵英道:“燕豪哥,我这个哥哥可是个会家!”
李燕豪道:“会家也有走眼的时候。”
扒涵英道:“燕豪哥要这么说,那只有试试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燕豪哥你说是不?”
这话听得李燕豪一怔,他好不懊悔,早知道盖涵英有这么一说,倒不如刚才承认了好。
扒铁腿笑了,一拍大腿,道:“对,待会儿试试,老弟露一手,我见过了,也让他们饱饱眼福,开开眼界!”
李燕豪道:“盖大哥这是跟着起哄。”
扒涵英道:“燕豪哥要是不赏这个脸,那是说我们这班人面子不如我哥哥!”
李燕豪情知这兄妹俩一搭一挡,是非逼出自己点儿什么不可,要想推托恐怕不容易,尤其这位盖涵英姑娘,她也不是个饶人的人,当下他笑笑说道:“看来贤兄妹非逼我露丑不可了……”
扒涵英笑了,一欠身道:“我这儿谢谢燕豪哥了……‘
一阵急促步履声传了进来,有人进了院子走得很匆忙。
扒铁腿浓眉一扬道:“这是谁这么鲁莽……”
帘子一掀,进来的是老四雷青,他的脸色一看就知道不对,进堂屋冲着盖铁腿跟盖涵英欠了个身:
“师父,师姑……”
扒铁腿道:“回来了,什么事儿这么匆忙?”
雷青往李燕豪跟银姑那儿扫了一眼,有点犹豫。
扒铁腿眼一瞪,喝道:“只要进这堂屋坐的就是自己人,说。”
雷青应了一声道:“师父,杜大叔出事了……
“
李燕豪神情一震!
银姑站了起来。
扒铁腿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说道:“大嫂子,你请坐,天大的事有我盖铁腿……
“
转眼望向雷青,道:“你杜大叔出了什么事儿?”
雷青迟疑了一下,道:“杜大叔他……他让人剁了……”
李燕豪霍地站了起来,银姑脸上没表情,这时候她没什么反应。
扒铁腿也坐不住了,变色站起暴喝说道:“怎么说,这……这是谁……”
雷青嘴皮动了一下,但没说出谁来。
扒涵英突然叫了一声:“杜大嫂…
…“
她脚下跨步,奇快只一步已到了银姑身边,伸手便去扶银姑,可是她仍嫌慢了一点儿,银姑脸色发白,砰然一声坐回椅子上,摇摇头颤声说道:“谢谢盖姑娘,我不要紧……”
两眼一闭,泪水两串沿着苍白的脸滑落胸襟前。
“老四,说啊。”盖铁腿叫了起来:“知道是谁么?”
雷青望了望他道:“师父,是……
是王大奎……“
银姑猛然睁开两眼:“老黑,这天杀的……”
“怎么?”李燕豪道:“银姑,老黑叫王大奎?”
银姑一挫贝齿道:“除非世上还有第二个王大奎……”
李燕豪转望盖铁腿道:“盖大哥认识王大奎?”
扒铁腿迟疑了一下,道:“是这样的,老弟,开封城的这班人我有几个不认识的!”
李燕豪道:“盖大哥,王大奎在开封待得很久么?”
扒铁腿点了点头道:“待了不少日子了,前些日子他从外地来,一进开封城就先到我这儿来见我。”
李燕豪道:“这么说现在找他也不难?”
扒铁腿脸上掠过一丝难色道:“这……”
转望雷青问道:“老四,王大奎还在城里么?”
雷青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听他们说人是王大奎杀的,我找过王大奎,可是没找着他……”
扒铁腿转过来道:“老弟,你想,杀了人他还会待在这儿不走么?”
李燕豪只觉得盖铁腿跟雷青师徒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言词闪铄之处,可是他一时又不便直问,他没说话。
银姑颤声问道:“四兄弟,杜华他人在那儿?”
雷青道:“就在鼓楼大街,离相国寺不远的一家酒馆里,杜大姑,那儿您不能去,衙门里已经有人去了……”
银姑道:“他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不去给他收尸……
“
扒铁腿咳嗽一声道:“大嫂子,这个衙门对于江湖事一向深恶痛绝,你这一出面怕他们摆起官架子来问个没完二这样不好,等我派个人把杜老哥要回来……”
“那也好,”银姑站了起来,盈盈一福道:“苦命人在这儿谢谢盖爷了!”
扒铁腿忙站起来答礼说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我跟杜老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彼此一见如故,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两字义气,就是不认识的人找着我,事无论大小也是一句话,何况这是杜老哥,大嫂子只管放心就是。”
银姑擦了擦眼,忍着泪道:“那,盖爷,您今儿晚上这顿我心领了……”
扒铁腿道:“大嫂子,碰上这种事我也不敢再留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大嫂子你……”
银姑微一点头道:“谢谢盖爷,我知道,这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的命……”
头一低,捂着脸走了出去。
扒铁腿一摆手道:“涵英,跟出去照顾去,老四,套车!”
扒涵英跟了出去,雷青答应一声也出去了“
李燕豪这时候说道:“盖大哥,我该送银姑回去……”
扒铁腿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也好,今儿个这一顿算罢,咱们改天再聚,走,我送你出去。”
他该说的都说了,只没提缉凶两字,按说不管他认识不认识王大奎,也不管跟杜华是什么交情,只冲着李燕豪,他就该帮这个忙,以他盖铁腿在“开封”一带的势力,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燕豪在心里打了个结,可是他没说出来,这怎么好说。
他出了盖家大门,银姑已然登上了马车,车辕上坐的是雷青,盖涵英就站在车边儿上。
李燕豪跟她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就上了车,他一上车,车辕上雷青就抖缰挥鞭赶动了马车。
车里银姑捂着脸直哭,李燕豪默默坐在一旁,没劝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时候劝人那是白劝。
车到了“大相国寺”,李燕豪扶着银姑下了车,谢了雷青一声就往里走了,这时候正是热闹时候,银姑忍着泪,亏她能忍得住。
可是一进草棚后的那一小间,银姑坐下来就放声痛哭,李燕豪仍没劝她,他皱着眉坐在一边儿,他在想,今后银姑怎么办!
真的,这是桩棘手的事,今后银姑怎么办?
良久,良久,银姑住了声,收了点儿泪,仰起脸,娇靥上满是泪渍,两只眼都哭红了:“李爷,杜华虽然窝囊,可是他不该这么惨死,更不该死在老黑那天杀的贼种手里……”
李燕豪能说什么?他只能这么说:“我知道,银姑……”
银姑道:“李爷,杜华没了,怎么说他跟您朋友一场!”
李燕豪道:“你放心,银姑,这件事我不会不管的!”
银姑站起来冲他跪了下去:“不管怎么说,银姑总是杜华的人,这儿给您磕头了,您千万给他报这个仇……”
李燕豪忙把她扶了起来:“银姑,你这是干什么……”
罢站起,银姑突然爬在他怀里又哭了起来:“李爷,我心里好难受……”
李燕豪这时候更不忍躲,不忍推了,只得任她爬在怀里,道:“我知道,银姑……”
银姑道:“我一半儿难受是为杜华,一半儿难受是为自己,您说,李爷今后我怎么办,怎么办啊,我……”
李燕豪眉锋一皱道:“银姑,你没个亲朋好友的么?”
银姑道:“没有,李爷,我是个苦命的孤儿,那来的亲朋好友啊!”
李燕豪眉锋又皱深了三分道:“这么说你没去处……”
银姑道:“没有,李爷,要说我的亲朋好友,只有您李爷一个……”
李燕豪没说话,他怎么说,是承认还是否认?
承认她,他不能,否认嘛,又不忍。
事实上银姑没说错,如今她的亲朋好友,的确只有李燕豪他一个,这是实情实话。
银姑扬起了头,她那张脸离李燕豪的脸只有寸余:“李爷,您说,我该怎么办?”
李燕豪口齿启动了一下,没说话。
“李爷,我好苦的命啊。”银姑头一低,又爬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李燕豪感觉得出,他的胸前湿了,热热的一片。
“李爷,不如让我死了吧,让我跟杜华一块儿去……”
她突然离开了李燕豪,一个大转身一头往墙上碰去。
墙是竹子编的,木板钉的,哪能碰死人。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李燕豪却不能不拉她,这也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李燕豪出手如风,一把拉住了她,道:“银姑,你这是……”
银姑身子被带得往后一踉跄,她再一转身,恰好,整个人倒进了李燕豪怀里,死没能死成,一肚子委曲悲伤全发泄在李燕豪怀里,痛哭失声。
李燕豪作了难,银姑在他怀里直哭直揉,他却不好推开她,他只有扶着银姑的一双粉臂道:“银姑,你收收泪,住住声,听我说……”
银姑听话,住了哭声道:“李爷,您有什么好说的,又能说些什么,能让我跟着您,您能要我么?”
没料到她倒先说出来了,李燕豪心头微微一震,一时没能答上话来,他怎么能说不,那是刺激,在这时候李燕豪实在不忍再刺激她,点头,他能么,他能要她?
李燕豪没说话,银姑又哭了起来:“李爷,我活着不如死,您还是让我死了吧,我找杜华去,在人世没个依靠,到阴间总得有个人……”
说着她就往外挣。
当然,李燕豪不会放开她,他有点急了,一摇银姑道:“银姑,你住住声,有话要说,别再这么要死要活的好不?”
银姑低着头道:“李爷,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是个女人,既没亲有没故,您叫我去依靠谁啊。”
李燕豪道:“暂时你就住在这儿,天无绝人之路,以后总有办法好想的……”
银姑道:“我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啊!”
李燕豪道:“银姑,你……”
只听一阵步履声由远而近,而且进了草棚,李燕豪忙道:“银姑,你住住声,有人来了。”
他这话刚说完,随听一个话声传了进来:“燕豪叔在里头么?我是燕惕!”
李燕豪道:“盖大哥的大徒弟来了,你先坐下!”
他把银姑按在了板凳上,然后迈步走了出去,掀开那块布帘,老大燕惕就在眼前,燕惕冲他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
李燕豪没客气地受了燕惕一礼,道:“有事儿么?”
燕惕说话也是那么恭谨,他道:“师姑叫我来的,师姑说杜大姑一个人住在这儿怕不方便,叫我接杜大姑家里将就几天去。”
李燕豪一听这话,心里为之一松,一点头道:“那真是太好了……”
布帘儿掀动,银姑红着一双杏眼从里头走了出来,燕惕忙一欠身,叫了她一声。
银姑浅浅答了一礼,道:“大兄弟的话我听见了,谢谢盖姑娘的好意,我不敢打扰……”
李燕豪眉锋一皱,
燕惕道:“您别见外……”
银姑道:“我不见外,而是我得给杜华戴孝,戴孝的人怎么好……”
燕惕道:“这一点我师姑早想到了,都是自己人,那里也没那么多忌讳,要不然师姑就不会派我来接您了。”
银姑摇摇头,道:“盖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请大兄弟回去告诉盖姑娘…
…“
李燕豪一眼看见从人丛里走出两个人,直向草棚这边走来,他看得清楚,那两个,前头走的是姑娘盖涵英,后头是老二安德恭,盖涵英身上加了一件斗蓬,益显仪态万千,美艳动人,他当即说道:“盖姑娘来了。”
银姑抬眼望去,燕惕转身哈下腰去。
泵娘盖涵英带着安德恭很快地进了棚子,她第一眼便望向李燕豪,深深一眼之后,她转望燕惕:
“怎么这么久!”‘
燕惕道:“杜大姑不肯去……”
扒涵英道:“真没用……”
转眼望向银姑,道:“杜大嫂,我就知道老大没用,请不动你,所以我随后赶来……”
银姑道:“怎么还让姑娘亲自跑这一趟……”
扒涵英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我不来怕杜大嫂你不肯到家里去,现在我来了,怎么说杜大嫂得赏我这个面子,车子在外头,咱们走吧!”
银姑还待再说,盖涵英已转向李燕豪,道:“燕豪哥,哥哥让我来请你一块儿去,也好跟杜大嫂作个伴儿。”
李燕豪本想谢辞婉拒,可是转念一想他要不去,银姑一定不会去,当下他点了头道:“谢谢贤兄妹,盖大哥宠召,我不敢不去!”
扒涵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燕豪哥好见外的话……”
转望银姑道:“走吧,杜大嫂!”
伸手拉住了银姑的手。
银姑刚才本来是要说什么的,可是她现在竟没再说,头一低,道:“那……那我就谢谢了。”
她任凭盖涵英拉着往外走去。
来的是一辆马车,盖涵英跟银姑上了车,李燕豪没往车里,他去跟燕惕,安德恭三个人挤在了车辕上。
老二安德恭赶车,顺着鼓楼大街往北走,这回李燕豪是高坐在车辕上,街上的情景他看得一清二楚。
马车刚拐出鼓楼大街,李燕豪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进了一家客栈,他心里为之一跳,急道:
“你们俩赶车先走,我有点事儿去去就来。”
他没等燕惕跟安德恭两个答话便跳下了马车,过街直往那家客栈行去。
燕惕跟安德恭两个眼快,眼神也好,也看见了那一闪进入那家客栈的背影,他两个脸色双双为之一变,安德恭显得很着急,扭头就要对车里说话,燕惕伸手一拦道:“回去,快!”
安德恭听了他的,扭过头来猛挥一鞭,套车牲口一疼,带着马车猛往前窜去……
李燕豪到了那家客栈前,他连抬眼看那家客栈的招牌都没有,迈步便进了门。
瘪台里迎出个伙计,把李燕豪当成了住店的,迎前就要说话,李燕豪一声:“我来找人的。”看也没看那伙计一眼,便往后去了。
这家客栈不小,前面是店面,柜台所在,后头一共是两进后院,进了头一进后院,李燕豪没看见什么,他停也没停地便直闯第二进后院。
罢进第二进后院,他便瞧见那熟悉的背影进了东边头一间屋里,进屋关门,屋里随即亮了灯。
李燕豪侧转身走了过去,到了门前他抬手敲了门。
门刚响,屋里便响起个粗嗓门儿话声:“谁呀。”
李燕豪道:“查店的!”
屋里那粗嗓门儿话声道:“好嘛,查店查到我屋里来了!”
步履两声,屋门豁然而开,当门而立的是那叫老黑的黑大汉,他先是一怔,继而脸色猛然一变,身子往后一退,两条胳膊一合,就要关门。
李燕豪伸两只手按在了两扇门上,李燕豪没他个子大,胳膊也没他老黑粗,可是他老黑硬是关不上那两扇门,转眼间他老黑施劲儿施得连身子都抖了起来。
李燕豪笑了:“阁下,比力气,较劲儿,你还差一点儿。”
黑大汉突然松开了手,转身就要往里跑。
两扇门砰然一声,李燕豪跨步进了屋,出手如风,一把抓住了黑大汉后领。
黑大汉身子一抖,塌肩,挫腰,一个大转身,那斗大的拳头直捣李燕豪胸口。
李燕豪淡然一笑道:“阁下,玩这一套你也不行。”
下面出腿,同时左手往下一捞,他左手捞住了黑衣大汉的右腕,下面那一腿也扫上了黑大汉的两段小腿,闷哼一声,黑大汉躺了下去,砰然一声摔个结实,李燕豪左手一扭,黑大汉脸亲了地,一条右胳膊到了背后,疼得他“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李燕豪没再施劲儿,道:“阁下的胆子不小,行了凶还敢待在城里大摇大摆的,这一场人命官司你打去!”
黑大汉挺硬的道:“你把我送进衙门去好了。”
李燕豪摇头说道:“没那么便宜,那些官儿我知道,白花花的银子一送就能了事,你今天住上进去,明天一早就出来,你我都是江湖上跑的,咱们照江湖上的规矩行事。”
黑大汉脸色一变,道:“那也好,你是杜华的什么人,来淌这趟浑水,管这档子闲事,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戏,他拐走了我的女人,这仇不该报么,王八好当气难受,这口气不该出么?再说你让我换个地儿找他,我不是也听了你的么,他要不离开‘相国寺’,我绝不找他……”
李燕豪道:“我没说不该,你说得是,朋友妻不可戏,杜华拐走了你的女人,这个仇固然该报,可是你该想想当初你是怎么对银姑的…
…“
黑大汉道:“我怎么对银姑的,这臭婊子对你说了什么……”
李燕豪手上力加一分,道:“你嘴里放干净点儿……”
黑大汉疼得哼了一声,身子这么一抖,他身下头滚出来一样东西,一滚老远,那是一颗念珠。
李燕豪一见这颗念珠,人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脸色一变,两眼猛睁,俯身用右手抓起了那颗念珠,看了一看之后,转眼望向黑大汉喝问道:“这颗念珠哪儿来的……”
黑大汉道:“你问这干什么?”
李燕豪眉梢儿一扬,道:“王大奎……”
黑大汉王大奎一怔,道:“你知道我叫王大奎……是了,一定是那臭……银姑告诉你的……”
李燕豪冷然说道:“别管谁告诉我的,我只问你这念珠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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