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不明白那個人的話意。
在那個來如忽至的東風,去如飛快殞失的秋葉的男子消失後,殞星雖把那人的話給听進耳了,但仍是想到鐘靈宮去試試他的運氣,沒想到,他連皇城內城都還未進去,就被一道宛如銅牆鐵壁的結界給擋在外頭。
就只是一道結界,他竟連內城都踏不進,在錯愕之余,他發現這道擋絕了人間眾生的結界,是由道行法術修為極高的之人所為,因為,身有佛命的他,竟也是觸之不得、跨之不進。那個施法人,可能就是仗著份無人可及的自信,故不似其他皇城內的宮苑,有派駐兵衛駐守,僅只一道結界,就將所有可能的攪擾之客全都阻擋在外。
氣餒之余,他再度回到廟內,沒有吵醒和衣而睡,靜靜蜷縮在廟內一隅的震玉,靜看著震玉的睡容,他腦海里翻來覆去的,盡是那名嘴角帶著一份嘲弄笑意的男子的那席話。
他將會後悔他曾回來人間一遭?
此次回到人間,除了是為暗響、翟慶之外,其實他還有著一份私心,他想知道,他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究竟做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結果,他想將那份始終無法拼湊齊全的記憶拼圖全都記起。
突如其來的倦意忽地排山倒海而來,來到人間後,他便沒休息過,他試著假寐了一會,卻又跌陷至朦朧不清的噩夢中掙扎難休,好不容易自夢中驚醒,卻以為自己還在孤牢內,他揚高了一雙手試著想掙月兌,卻赫然發現手中無銬,這才想起,他已經回陽了。
晌午時分,外頭的草木被日光照得螢螢閃亮,一派綠色沁眼,他坐起身茫茫四望,沒想到自己這一睡竟睡了那麼久,回首尋找震玉,不見佳人芳蹤。
他原以為,她是餓了所以出去找東西吃,或者是她又如前些天般,又到她親人的墳上發呆了,可一陣惡寒卻自他的心底竄上,令他霍然站起。
憊記得,昨夜他之所以會去鐘靈宮,是因城中紛紛謠傳護國法師即將以鬼子祭天一事,而在這事之外,他還另听見了一個消息……
今日是翟慶正式遷入以往震相所居的丞相府之日。
沒來由的,胸口又再度泛起了痛意,那份疼痛越來越鮮明,他甚至覺得它疼得像是胸坎里的那顆心被人剮了出來的感覺,一份心慌沖動,驅策著他往外急急奔去,震玉那個傻瓜,她該不會是……
她是想借機報仇沒錯。
靜站在震府側門不遠處隱蔽的一隅,震玉雙目含冰似的看著里頭熙來人往的一派熱絡景象,一座座朝中高官大臣親筆所提的匾額,由下人一一扛進了府內的廳堂,就連大門上昔日聖上親賜的震相府這三字,也改由御筆親提的翟相府所代替。
袖中的刀刃清涼涼地貼著她的細腕,她默不作聲,趁著府中之人繁忙、翟慶親自來到府門外歡迎貴客之際,正想一口氣沖出行刺翟慶個措手不及,冷不防的,一雙冷冰的大掌,一手掩住她的口鼻,一手攬緊她的腰肢,將她給拖拉至暗處里。
遭人一把揪住的震玉,奮力地想掙月兌,此時,一道熟悉的男音,卻淡淡地自她的頭頂上罩了下來,讓她認出了他。
「別動。」飛快趕來的殞星邊說邊將她拖到府後的小巷里。
「放手……」眼看著就將錯失這次的機會,震玉怎麼想就怎麼不甘心。
他用力扳過她的身子,試著壓下渾身沖動的她。
「你找死嗎?」眾目睽睽之下行刺朝庭命官?運氣好的話,她或許可以殺了翟慶,但她同樣也會逃不過死罪,運氣不好的話,她可能連翟慶的衣角都還沒踫到,恐就已被大卸八塊。
她緊咬著唇,恨意讓眸子都發亮了,「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錯過讓你被綁上刑台的機會?」他哼了哼,不理會她的反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得越離越遠。
「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要試!」震玉想扯開他的鉗制,雖明知他是出于善意不要她枉死,可她胸口里的那腔憤火,卻不能就這樣被隨著親人被埋落黃泉。
因她高吭的嚷聲,府邊四處的巷子里的人們,紛紛好奇地回首探看,殞星敏銳地察覺後,陡地將她往懷里一帶,低首密密封住她的紅唇。
她怔在他那帶著涼意的雙唇里,水眸張得大大的,像是沒有焦距,一抹淡涼的味道,似是涓涓細流,悄悄地滲透她的心房,復仇之火的溫度一下子降了,那麼快、那麼措手不及,連她也覺得意外。
在耳邊又傳來腳步聲時,殞星將她揉進自己的胸膛里,以眼催眠著她的,促她閉上眸,在她會意地合上水眸後,他也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眸。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沒有這麼吻過一個女子了?他幾乎都忘了,所謂的女人,不但有血有肉,還有著不盈一抱香馥馥的嬌軀,她那淺促的呼息聲,繞在耳畔,像是漠地里七弦琴短促的音調,淡淡繚繞在鼻梢的芳靡香氣……
不,在她身上,是種浴沐在雨夜里的百合香,每每想起一身素衣站在雨中的她,他總忍不住貶想起,那雨中空谷中孤零零的百合。在他的眼底,她是一株百合的化身,那麼孤獨,卻又堅強。直到見到這番廝磨情景的人們,都嘲弄地揮手而去時,殞星才釋放四片密合交酌的唇,在松開手時,不知怎的,手心依舊戀戀,似乎是不想那麼快地放開她。
絆際,有些焦渴,他深吸了幾口氣,清了清嗓子後,才微彎下了高大的身軀,低聲向她解釋。
「我不是想輕薄你。」那時,他真的沒想那麼多。
「我知道。」淡淡的緋紅仍在震玉的頰上徘徊,她別過頭去,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後轉身又邁開了步子。
「听我的,不要。」以為她不肯放棄的殞星,忙不迭地捉住她的皓腕。
震玉緩緩回眸,「你會放開我讓我去嗎?」再被他阻攔下去,翟慶就要迎客進府了,到時,她也將失去這回的良機。
「不會。」她的固執點燃了他眼底的執拗,「別忘了,你的這條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我可不允許你再度糟踏它。」
她的命是他的?震玉屏著氣息,因他這句話,仿佛心靈深處某個不易被察覺的角落被他探進了。
他這雙黑如深水的眼眸看見了嗎?他是否看見了她的極力想要掩藏的……
「走吧。」不想再讓她又改弦易轍,他不由分說地將她披在身後的素綢蓋至她的頭上,以免她會被人認出她的模樣,再挽起她的手帶著她離開小巷。
震玉甚覺可惜,「可是……」
「會有機會的。」他低聲地安撫,來到大街上揚手為他們顧來了一輛車。
但兩腳一站定在大街上,震玉立即緊張地握住他的掌心,他微微一怔,馬上明白她在擔心些什麼,他刻意一手握住她的腰肢,將她攬靠至自己的懷中,在過往的行人眼里,他們並沒有令人起疑,最多不過是對春日結伴出游的恩愛小夫妻罷了。
雙雙坐上車後,震玉便合上眼倒靠在車窗上,殞星伸手探向她的額際,才發現她燙熱得嚇人。
「你到底在那站了多久?」她該不會是趁他睡著之後就去丞相府了吧?
「我不知道……」她費力地搖首,感覺自己繃了一日的身心,在一見到他後,就像初時與他相見時一樣,隨即就會因他而安心下來。
「靠著我。」殞星一掌將她的額際按進自己的肩窩里,她顫動了一下,他忍不住皺眉,「很冷嗎?」
然而她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
她緊合著眼簾,「好溫暖……」
他的劍眉高高地聳起,「溫暖?」他的人是死的,血是冷的,而她卻說……溫暖?
「嗯,你好溫暖。」震玉在他的懷中稍稍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因為疲累,故而沒工夫去忌諱所謂的避不避嫌,徑自在他的懷中找著了舒適的姿勢。
懊奇怪,為什麼每每在他的面前,即使她自認自己夠堅強,可卻總會在他的眼下找著她不願承認的脆弱?只要一靠近他,她就不得不去承認,其實她是那麼的害怕獨自一人留在這世上。
從來沒和人貼得這麼親近過,從來,沒有任人這般親呢過,震玉輕輕用頰偎著他涼涼的頸間。不知為何,他的身體明明就是冷的,可是她卻覺得溫暖,而且那份暖意,是打心底的讓她感覺自己又再度活了起來,是讓她那麼深刻地眷戀著。她將臉龐埋進他的肩窩里,深深吸嗅著他的氣味。
家破人亡的初時,在極度孤寂害怕之余,她曾想過,無論是誰都好,是誰都可以,只要有人能夠陪伴在她的身邊,擁抱著她、願意提供一片寬肩讓她倚靠,那麼她便能夠在這個人世繼續走下去,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存在,讓她知道她不是孤單的就好了。
可是現在,她卻只希望能夠伴在她身邊的,不是人也不是其他,而是他這只鬼,因為他身上,有著和她相同的味道,都是那深入骨髓的孤寂之味,她總會在他身上嗅到黃沙、暖陽的氣息,仿佛只要沉沉地倚向他,她就會被一片能夠不計較她的前塵往事、過去未來的沙漠給包容著,只要像這般棲息在他的肩上,她便可將她所背負的,暫且卸下。
在寂靜的車廂中,她幽幽地睜開眼。
「你是怎麼死的?」他能夠提供他的肩膀,那她呢?她是否能夠也為他分擔一些?
「大概是遭掏心而死的吧。」殞星的眼眸蒙上層灰敗的光影,在說這話時,他的心中空洞洞的,像是探不著底的黑暗深淵。
震玉微微揚起頭來,「你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他不是帶著仇恨才回到陽間的嗎?怎會不記得?
「不清楚。」他無奈地搖首,「有許多留在人間時的記憶我都記不得了。」
「死亡,很可怕嗎?」側首凝視著他眼眉間的那份幽影,她淡淡地再問。
「不清楚。」記憶的拼盤仍未湊齊,面對這類的問題,他還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她頓了頓,「死後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個,他總讀知道了吧?
殞星馬上明白過來,「你想問你的親人?」
「嗯。」
他的眼神顯得悠然惻遠,「陰間,是個跟陽間一樣的世界,有白日,也有黑夜,有生,也有死。每個人在那兒都有每個人各自的歸處,我不知你的親人將會在陰間的何處。」
「那麼,他們會過得好嗎?」她伸出手,悄悄地捉住他的衣角。
殞星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倘若他們在人間無罪無過,應當是能過得不錯的。」
「你呢?你在陰間時過得好嗎?」她仰起螓首,關心地看進他朦朧深邃的眼底。
他的身體明顯地繃緊了,不一會兒,又緩慢地放松下來。
「不怎麼好。」他想了一會,而後決定據實以告,「我被判了千年孤牢之刑。」
在進孤牢前,他的心就已被埋在人間,他的情,則被葬在血與淚交織的記憶里,可又無法還陽再活一回,去讓他弄清楚他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才招致了這種下場,但,蒼天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日夜孤坐在獨囚他一人的牢里,歲月無止無盡,無伴無語,在那個地方待久了,他幾乎都要忘了,他曾是個人,也曾有過喜怒哀樂,他不是石做的,不是孤牢里無言而沉默的石頭,或是不會傷心不會回憶的鬼囚。
他大略地轉述鬼卒輾轉听來的過去,「他們說,我生前殺了太多人,以及做了太多惡事,因此必須用千年孤牢之刑來償的罪。」
「千年?」震玉的心神一駭,「你生前犯了什麼罪?」有什麼罪是要用這麼長的刑期來懲罰一個人的?
他茫茫地自答,「我不知道。」真能知道就好了,他也不需如此為自己的刑責感到不平。
震玉忽地覺得鼻酸,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
她尚知她的愛恨來由,知道她所追尋的是什麼,而他呢?懵懵懂懂,似明又似暗的過去纏繞著他,而且他還必需背負著這記不清的罪,那數不盡的孤牢之夜,他是怎麼挨的?
「還很冷嗎?」感覺她泛過陣陣顫抖,他擔心地撫著她的額,「不如咱們別回破廟了,我在這附近找間客棧讓你……」
震玉拉下他的大掌,朝他輕搖螓首,「回廟里就可以了。」
他仍是不放心,「真的?不需要看大夫?」
「我一直沒問你一件事。」她輕扯動勉強的一笑,刻意將他關懷的重心轉移。
「哪件?」
「我們這樣……」震玉遲疑地看向他,握著他大掌的小手,將他攥握得那麼緊,「算是同病相憐嗎?」
車簾遭十里春風巧巧地掀起,風兒櫛梳過他的發,讓她看不清他此刻的面容,她抬起一手想為他撥開,她在撥開發絲後,他一手環抱著她縴細的肩頭,讓她沉陷進他的胸膛里,他的聲音,听來模模糊糊的。
「算是吧。」他低首看著她,眼神,是那麼的專注,仿佛從沒像此刻這般看過她似的。
這些日子來,他有著他心中所要忙的事,她則有她的心傷,因此,他從沒曾好好地看過她這個嬌容艷艷的豆蔻少女,他不知道,除了讓人心憐之外,她的知心和這雙靜望著他的水眸,更是令他心動。
但在心動之外,滿滿的憐惜之情,也讓他不能自已。
自刑場那日後,他就再也沒在她的臉上找到過淚痕,或許是因為她堅決不承認,她會被仇恨、被傷痛打倒,故而堅持偽裝著堅強。可是,他總是在她清映的水眸里看見,那份伶仃孤苦的哀傷。
「我說過,你是人,餓了就得填飽肚皮,而傷心了,就得哭泣。」他的指尖像涼涼的葉片般,輕輕滑過她的眼簾,「一直強忍著,好受嗎?」
震玉心中不禁一慟,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彼此太過相似,因而被他看得太清楚,太過無法隱藏,也因此,被他觸著的傷口,隱隱地因他而生疼。
「你呢?你想哭嗎?」她伸出兩手捧著他的面頰,以額抵著他的額際。
「我忘了該怎麼哭。」他黯然地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我該為誰而哭。」
「你的淚,我可以代你流嗎?」抵靠著他的額,震玉因這名好性情、為她憂慮哀傷的男子而深受感動,忍不住主動提出這個請求。
殞星怔了怔,像是受了多大的動蕩似的,驀地探出兩掌將她密密地擁緊。
震玉柔柔地低喃,「當有一天我能夠真正地哭出來時,當有一天,你記起你想知的一切時,那時,我會代你流你流不出的淚。」
他只是無言地加深了他的擁抱,感覺此刻的她,是如此地貼近他空曠的心房,仿佛她那顆與他貼近的芳心,正在代他跳動,正為他活在這個灰暗的人世間。
他們倆人,不知道彼此的過去,也不知尚未來臨的未來將是什麼模樣,有的,只是此刻相互依憐的現在。
他們都只是脆弱的血肉之軀,即使一鬼血已涼,一人血正熾,但當哀傷來臨時,他們也只能將雙手蓋在彼此的傷口上,借此遮掩,也借此,獲得那份求之不得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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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擠,別擠呀——」
「不能再往前一點嗎?在這看不到哇!」
「前頭的,再往前挪一點!」
人群中,眾人紛紛拉長了頸子翹首以盼,等待著,待會兒將在天壇上即將進行的祭天,天壇下,在太過擁擠推促的如潮人群中,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不斷響起。
也身在人群中的殞星,在試著努力前進時,冷汗,一顆顆的自他的額際落下。沒有時間了,在暗響被綁縛至天壇祭天之前,他要是再不救出暗響,那麼他就將再無機會完成鬼後交予他的任務。
祭天的傳聞在京兆內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護國法師為求能將痛失愛後的聖上減輕傷痛,準備在天壇上將捕獲的鬼子挖心祭天。
至于護國法師之所以會想用鬼子之心祭天的原由,眾說紛雲,有人說,只要取來鬼子之心以祭皇後,或是讓已死的皇後服食鬼子之心,那麼皇後便可復生;又有人說,只要以鬼子祭天,那麼熒惑守心一事便可徹底了結,再不能危害皇室或是損及聖上龍體。
一則又一則傳遍全京兆的傳聞,讓整座京兆的人們,在數日前就已瘋狂地涌至西郊天壇,等待護國法師進行祭天,好借機瞧一瞧這名聞遐邇的護國法師,長得是什麼模樣,和究竟有什麼可以一手掌握整座廟堂的超然法力,然而,這些傳聞听在殞星的耳里,卻不啻是一項打擊。
來人間尚不到一個月,他甚至都還無緣閱到暗響一面,他就得與暗響訣別了?倘若暗響一死,那他又該如何去向鬼後交代?
攜攜攘攘,黃旗飄飄,天台上紋繡著皇家的龍騰印紋旗隨風飄揚,天台上的祭禮司,個個身著光鮮紅彩的祭服,或執香爐、或執拂塵,天台後的樂官們,一一羅列在其後正不斷奏起法樂。
時間在一刻刻的等待中流逝而去,等了許久,祭天的吉時終于來臨,高亢的法鑼聲突地拔高直入天際,天鼓鎖吶齊鳴,連空氣都因此而震動了。
在代聖上出席的丞相翟慶的帶領下,皇甫遲緩慢地步上了天壇,在他身後,默然無言的軒轅岳,揚手命人將已是奄奄一息的暗響架上了天壇,並將他綁縛在天壇上,用來祭天的祀天柱上。
被綁在祀天柱上的暗響,虛弱得無法動彈,年幼的臉龐,在朝陽底下顯得更加蒼白可怖,在他青炯色的眼底,泛漫著無止無境的心慌和恐懼,他怎會知,來到人間貪玩一會兒的代價,竟是如此龐大。
不!
不,不能這樣的,暗響不能死的。
快,他得再快一點……
處在天壇下人群中的殞星,心慌萬分地拼命想步上前,將暗響的命運扭轉,但此時,天鼓法鑼已吹奏而起,在皇甫遲短暫的焚表奏天之後,他拎著一柄施法的短刀,來到暗響的面前。
被天台下圍觀人群熱烈的氣氛,鼓噪得意奪神駭的殞星,再也受不住這些阻撓他的人群,不自覺地又換上了鬼魅之面,迫不及待地拔地起身騰空一躍,想一舉躍至天壇之上救出暗響。
眼尖的皇甫遲馬上瞧見了他,他微微抬手,五指間的降鬼封印已朝殞星而來,領教過鐘靈宮強大封印的殞星,一見苗頭不對,在殺氣騰騰的封印襲來時,連忙翻身一閃,轉眼間落在天壇之下。
「岳兒,打發他。」不想誤了吉時的皇甫遲,微撇過臉,朝隨侍在側的軒轅岳吩咐。
「是。」軒轅岳立即餃命而去,疾快如風地來到天壇的邊緣,抽出身側配戴的雷頤劍,揚劍就地施了結界之法,再收劍回鞘,讓殞星無法再上前靠近一步。
起先殞星並不將他看在眼底,可就在他的兩腳才往前踏進一大步,便硬生生地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狠狠彈退,力道強大得讓他止不住退勢,直至他奮力將手中的長刀往地一插,這才借刀力止住了退勢。
當他再度抬首看向天壇時,他張大了嘴,目不能移地直望天台。
「住手——」他心膽俱裂地朝天壇上嘶聲狂喊。
天壇上,孱弱得幾乎快失去氣息的暗響,在皇甫遲的法刀之下,生生地被剖開了胸膛,血花四濺,一刀直剜出猶在微弱跳動的心髒,遭滿手鮮血的皇甫遲握在手里,他緩緩旋過身來,揚高手中黑血猶潸潸淌下他手臂的心髒,讓那顆遭人蠻橫奪去的心髒直祭蒼天。
蒼天是否因此而撼動了?沒有人知道。
但殞星卻知道一件事,眼前那陣陣不斷淌下的黑血,朦朧中,由遠至近地來到他的面前,漸漸模糊了他的眼眶,忽如其來的,一陣艷紅如泣血般的色彩,替代黑血地染上了他的世界,他怔住了,忽然覺得眼前剜心的這一幕,是如此熟悉。
他見過。
他見過這類似的情景。
因為眼前這幅熟悉的景象,那些自被囚禁以來所刻意壓抑的情感,像把利刃,狠命地刺在他的心坎上,劃開了一道血縫,鮮血淋灕的,將他前些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自腦海里挖竄出來。
在他的驚叫聲中,眾人紛紛回過頭來,瞅看著他怪異的模樣。
殞星只覺突然間,像是晴日里生生地劈落了一記落雷,正正地劈中了他。眼前的景象驀地與他的回憶重疊,再緩緩地,緩緩地合而為一,正如某把記憶的鑰匙,在此景下開啟了他一直在下意識里不願開啟的過往,將過去的煙雲,在他的眼前攤開來。
他睜大了雙眼,記憶的天際忽然裂開一道長縫,濃雲散去,那朦朧不清的過去天地,忽地穹蒼無限澄明透淨。
他想起來了。
記憶中那總是少了數塊的記憶拼圖,終于在此刻再度團聚圓滿了,他終于想憶起當年他是怎麼死的,終于想起,他是因何而死的,但,同時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他始終隱瞞並欺騙著自己的事實。
東風吹揚著他的發,他一瞬也不瞬地靜望著眼前的回憶。
時間或許是會推翻過去的午夜,悲傷也會無情地逐波東流而去,但,背叛卻是幅烈火燒紅的熾熱烙印,一直都會存藏在那兒,永遠都抹滅不去。
殞星哽咽地仰起頭,無語看向穹蒼,一顆男兒淚,滾出他的眼眶滑過他的面頰。
是誰的嘆息,飄散在耳邊?
是誰的指控,殘留在滾滾黃沙間?
他也是個叛徒。
他竟與翟慶一樣,都是背叛南陽王的賣國賊!
「啊——」記憶如破閘的潮水,波濤洶涌地朝殞星涌去,他痛苦地以雙手捧著額際,跪地仰天長嘯,嘯聲中的痛意,仿佛深入骨髓,就連草木也都因此而震動了。
「殞星!」困陷在陷群中的震玉,在一片人聲沸騰中心疼地大聲喚他。
在回憶海濤中翻滾奔騰的殞星,完全听不見她的聲音,他痛苦地以額抵地,試圖減輕腦中清晰映出的那份深入四肢百骸的內疚感,當他的冷淚悄然墜地之時,他倏地一怔,憶起死後的他,為了償生前的罪,為了想贖罪和懲罰自己那遭抹黑的靈魂,他主動向鬼後要求被關進千年孤牢,他想償還他一身永遠洗不清的罪孽,因為,是他害了他們……
此時此刻,所謂的過往,宛如沉沉無盡的幽夜已過去,東方見白,事實無地可匿地顯露出來,可萬萬沒料到,暴露在陽光底下的,竟是如此的難堪,竟是如此的難以回首,以往汲汲求索的記憶解答,在解開了後,他反倒沒勇氣面對這般丑陋的過去。
他是個罪無可恕的罪人。
情不自禁,慟淚無可拘管的一顆顆淌下,濡濕了光潔的石面,恍然間,腦中又晃過某人刺眼狡滑的笑臉,令他帶著憤懣無邊的恨意猛然抬起頭。
他咬牙嘶嘶低吼,「翟慶……」
就在他說出這個名字時,一身冰冷的身軀忽然渾身灼燙了起來,他一手撫著劇痛的腦際,感覺它疼得像是又再遭人斬去頭顱一回,而他的心口,作疼得更像是又遭翟慶親手再剜出活生生的心般,他怒目圓瞪,直瞪向安坐在天壇上的翟慶。
是他,就是這個人!
他全都記起來了!原來當年翟慶所做的,不只是活生生地掏去了他的心,甚至還一刀砍下他的人頭,不但讓他死無全尸,還將他的人頭竊走並請高人以封印鎮住,不僅要他永遠不能褪去一身的血罪,更要他永不能登上九轉輪台投胎超生!
在殞星揚著身後的長刀一骨碌地拔地而起時,翟慶面色蒼白地躲至皇甫遲的身後。
他恐慌揪緊皇甫遲的衣袖,「國師,你要救救我……」
「岳兒。」皇甫遲根本不將殞星看在眼里,只是再朝軒轅岳彈彈指。
受命的軒轅岳微微頜首,雙手開始結起對付殞星的法印,只在片刻間,軒轅岳手中結成的金剛法印朝前一傾,立即直射至蹣跚前來的殞星身上。
「唔……」殞星一手捂著受創的胸口,一陣燒痛,令他一口黑血猛地噴吐而出。
「人鬼殊途,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一絲憐憫,很快地消逝在軒轅岳的眼中,「現下離開,我可饒你不魂飛魄散。」
「不要阻擋我!」恨得連日月都因此再無光輝的殞星,朝他這個礙事人悶聲猛吼。
軒轅岳木然地看著他,「這是你自求的。」
下一刻,再次中了軒轅岳的強烈咒印的殞星,在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下,重重地俯倒在地,一陣痛徹心扉的激越,令他痛苦得翻眼昏迷過去。
「殞星!」終于趕上來的震玉,見狀忙撲上去,並不斷揮手驅走那些人群,和想靠近他的軒轅岳,「住手!不要害他,不許你們害他!」
軒轅岳意外地看著她,掐指一算,立即明白了她是何人,同時也因她而怔愕地止住了手邊對殞星的攻勢。
「殺了她!」翟慶卻在他停手時忙不迭地指示,「她是震氏一門的余孽!」
「岳兒。」皇甫遲瞥了滿面通紅的翟慶一眼,又再下令。
可是軒轅岳這回卻不再听命,只是靜立在原地不動。
「岳兒!」
軒轅岳面無表情地道,「她是人。入師門時我立過誓,我修法習道,是為救人不為殺人。」
「哼。」皇甫遲冷冷地哼了聲,招來一旁待命的御林軍代他上陣。
在窮凶惡極的御林軍趕至時,以自己的身子覆蓋在殞星身上的震玉,緊緊抱住殞星,任御林軍拳打腳踢,一棍棍地挨打在她的身上她也不肯放手,直至她溫熱熱的血液,順著面頰滴落了下來,才讓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的殞星,在她滴落他臉龐的熱血中驚醒過來。
他迅速回過神,將她拉至自己的身下,而後,瞪大了黑眸。
滿頭滿面皆是血的震玉,不知早已替他挨了幾棍,曾是光滑潔淨的一張花兒般的俏臉,此刻額頭破的那一道口子,正沁出汩汩的鮮血,像朵大紅的花兒,緩緩舒展著花瓣般地漫綻開來,刺眼的紅,像是當年的記憶,令他的血液都因此轉醒沸騰了。
他狠命一咬牙,一手摟抱起已然暈迷的震玉的腰際站起身,一手揮揚著長刀,打算帶她在眾御林軍的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
勢如破竹,一刀在手,萬馬千軍之勢皆不在眼下,當年那個馳騁大漠的英雄將軍,又再度在世人的眼前重生了,渾身浴血的他,氣勢如虹,以無人可擋之勢橫掃千軍,長刀將阻撓他的人一一掃除躺下。
血花飛濺至他的臉龐,環顧四處,恍惚中,他覺得血仇的榮光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起過去,好歹,當年他也曾是稱霸一方之偉大將軍,鬼後會找上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能自傲地站立在大漠上,不是沒有他的能耐的,因此他格外奮力地劈揮著長刀,發揮過往以一敵百的威猛力戰群雄。
可是他卻忘了,就算他往昔再怎麼驍勇善戰,如今,他也只是一只鬼。
猛烈的金剛印再度襲來,這次,準確地正中他的背脊,受這一擊,他整個身軀狠狠往前一頓,再也不敢多貪戀戰,連忙拉著震玉來到天壇一旁,飛快地搶過一匹馬,將震玉拋至馬背上後也隨之上馬,趁著人群紛紛快閃過被馬蹄踐踏的危險時,乘著快馬離開此地。
也許是受到控馬人的意念所感,座下的馬兒奔馳得疾快,馬蹄翻飛如箭,殞星用力夾緊了幾次搖搖欲落馬的震玉,一手緊拉著手中的韁繩,促馬兒躍過了最後一批困攔住他的守衛,當馬蹄再度踏上大地時,他再次挾緊了馬月復催促,宛如一顆流星般地匆匆離開這座以血搭造的祭天之台,和那群貪婪嗜血的人類。
不知跑了多久,以為自己已經甩月兌了身後大批追兵的殞星,方緩緩停下馬勢,眼前便已一花,抱著震玉一同跌落在一旁的草叢里。
鮮血凝在他的眼簾上,渾身是痛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中,他模到了震玉,費力地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時,他看見一雙青色的鞋,就靜立在他的眼前。
「不都告訴過你別自投羅網了嗎?」帶嘲笑的耳熟的男音,在他不辨四處、難分景況的時候,翩翩傳抵他的耳際。
他幾乎張不開雙眼,「你……」是那夜的那個人?
「嘖,居然弄成這樣。」將他全身上上下下打量完一回後的燕吹笛,嘖嘖有聲地撇著嘴角,「怎樣?痛快嗎?」
「救她……」殞星勉力地想將一身是傷的震玉推向他的方向去。
「救她?」他好笑地繞高了眼眉,「你有沒有說錯?」這個女人不過也只是受點皮肉傷而已,而他這只鬼卻受了即將魂飛魄散的重創,他有沒有弄錯救命的先後順序?
以為他是因為怕鬼而不願救震玉,怕他誤會,殞星連忙想解釋,「她是人,不是鬼……」
「廢話,我又不是眼盲。」燕吹笛的表情更是不屑了,「你這只鬼也真有趣,自身都難保了,你還有閑情關心她?」
「救救她,求你……」不理會他冷嘲熱諷的殞星,現下一心只想請這個人,救救為他而如此傷重的震玉。
他聳聳兩肩,「抱歉,我沒那個閑情逸致。」
「不要求他……」震玉卻在此時睜開了眼,乏力地一手推緊摟著她的殞星,「你快走,別管我……」
殞星怎麼也不肯放開她,「不行,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好不容易她才自鬼門關口走回來兩回,可這次,卻是為了他這只鬼喪命?不行,他決不能允許。
震玉力竭地垂下眼,依依不舍地握住他的大掌,「欠你的大恩大德,如果有來世,我定會還給你……」
被人冷落在一旁的燕吹笛兩手環著胸,不客氣地睨著他們倆。
「夠了沒有?」想恩愛、想談情,也不必挑這個節骨眼吧?
「我們——」他才想解釋,就見燕吹笛冷冷地一手指著他身側的震玉。
「喂,她昏過去了。」這就是廢話太多浪費時間的下場。
「救她,救救她……」在這節骨眼上頭,實在是別無他法了,將他視為救震玉浮木的殞星,不住地向他低首懇求。
「眾生之中,我什麼都救,就唯有人不救……」燕吹笛朝他搖搖手打回票,在說的同時,訝異地看向身後的遠處,「唷,瞧瞧你。你這家伙是引來了哪一號高人啊?居然連軒轅小子都親自出馬了。」
「誰?」他緊張地回過頭去。
「要是給他撞上了,別說三魂,你就連七魄也保不住。」燕吹笛一手撫著下頷,思索了半晌後,便彎來想拉起他,「這樣吧,那家伙就由我來打發,你快走。」
「她呢?」他緊摟著震玉不放。
「你煩不煩呀?干啥一句話老要我重復?」燕吹笛被他的牛皮氣惹毛了,「放開她,再不走,你就走不成了!」
「她與我一道。」殞星的目光卻是依然堅定執著,一字字地道,「她走,我就走,她死,我陪她。」
「你……」燕吹笛被他的固執氣得差點沒吹胡子瞪眼。
殞星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眼底的那份想救震玉一命之意,沒有絲毫的動搖,而在那時,震玉雖是痛得睜不開眼,但她卻將他們的話全都听進耳里了,因為劇烈的疼痛令她開不了口,只能下意識地緊緊回握殞星的手。
「嘖,固執的東西……」燕吹笛煩燥地搔了搔發。
殞星咬牙勉力站起,在那時,燕吹笛自袖中掏出了張看似寫了咒文的紙符,將它貼在那匹他們搶來的馬兒身上後,再轉過身來先是輕松地將殞星給扔甩上馬,再將震玉也給抱至馬上,殞星隨即將她摟至胸前。
「去吧。」燕吹笛揚手拍了拍馬兒,馬兒即刻揚蹄絕塵而去。
直至他們走遠了,他才慢條斯理地回過身,看著靜站在他身後,似乎在有意無意里,也刻意放他們一馬的軒轅岳。
他愉快地咧大了笑容,「好久不見,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