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徘徊在西天盡處,層疊的霞彩遲遲不願散去,執意要為天際襯上繽紛的瑰色,不肯讓黑夜的夜幕正式接手來臨。
筆城的內城,都因這炫爛的霞色而染紅了,在鐘靈宮的天台上,一名身著術袍的男子乘著晚風,袍裾迎風款款翻飛。他往前更站一步,臨高俯眺眼下的一切。皇城內城的各處高砌的皇親巨宅、官府大院,此刻的屋瓦正反射著夕照斑爛的色彩,放眼望去,霞光如鱗,處處輝煌閃爍。
但,在這片看似一如以往的黃昏里,無人知道,有只鬼,闖進了這座不屬于他的世界。
「師父。」軒轅岳不作聲地來到他的身後,微微屈首向他低喚。
筆甫遲沒有回首,只是一徑地遙望如血色爛漫的落日。
他屈指算了算,低低一笑,「有只闖錯地盤的東西來了。」
「闖錯地盤?」軒轅岳遲疑了一會,也跟著攤指算來,不久,他攏緊了一雙墨眉。
陰間的鬼囚,擅自闖入了陽間?他怎都沒有注意到?
軒轅岳不語地在地心中輾想著,那只鬼囚,是如何闖過邊界的?區區一只遭禁的鬼囚,應當是沒有這份能耐,是誰幫了那只鬼囚?然而他更擔心的是,那名鬼囚來到陽間是想做什麼?
懊不會……是為了前些日子被師父捕獲的陰界殿下暗響吧?
他欲言又止,「師父,關于天壇里囚禁的陰界殿下……」
「他怎麼了?」皇甫遲挑了挑眉,緩慢地旋過身來,夕照映在他的身後,令軒轅岳看不清他陰暗的面容。
「他很衰弱。依我看,再不讓他返回陰間,他恐怕就撐不下去了。」無法回到陰間,吸取了陽間過多陽氣的暗響,已孱弱得有如秋風中的枯葉,雖然他已用術法勉強維持住暗響的生命,但這也僅只是暫時的,他要是再不來和師父說說,只怕暗響就將魂飛魄散了。
他的唇邊勾曳出無情的笑意,「你要我放了他?」
軒轅岳鄭重地向他頷首,「徒兒認為師父不該留著鬼。」陰陽兩界素來能夠平衡,就是因為兩界互不相犯,如今陽間的人私自捉了陰間身分極為重要的人物,只怕這份和平就將被摧毀了。
「喔?」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
「師父,鬼子會為陽間招來禍害,咱們不如……」才想建議他盡速釋放暗響的軒轅岳,語未竟,已遭他駁回。
筆甫遲揚手一斥,「為師的會留著那東西,自是有他的用途。」得之如此不易,且這個機會百年也難再有一回,他怎可輕易放過這個天賜的安排?
「他不過是只幼鬼罷了,能有什麼用途?」不想見一條陰間的生命就此消逝,也不想眼看將因此引發動亂的他猶不放棄,「相反的,如不盡早釋放鬼子,就怕陰陽兩界將因一名鬼子而造成不平,萬一因此而惹出了事端來那該怎麼辦?倘若陰界派出鬼差想索回鬼子又該如何是好?」
筆甫遲眉心隱隱怒動,眨眼間,他的身影一閃,他已靜立在轅軒岳的面前,令軒轅岳的呼吸瞬間緊緊被鎖住,再無法發出聲音。
「你何時變得這麼多話?」這個徒兒素來不是只會照章行事,不會有怨也不會有疑嗎?怎麼他今日卻跟那個叛徒一樣,竟敢反駁起他。
「我只是……」
他的音調更是令軒轅岳不寒而栗,「我可曾允許你對陰界之鬼心軟?」
「沒有。」軒轅岳猛然一驚,知道他動怒了,連忙低首補救。
「知道就好。」他揚袖一拂,側過身眺望那輪已將淪陷至遠處暗山里的余日。
緊握拳心的軒轅岳,深深摒斂著氣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靜看著皇甫遲的側臉。
投入師門以來,至今,少說也有廿年了,這廿年來,學術得道多年的師尊,面容一日無改,依然看來是個年不過三十的俊朗美男子,但他的實際年齡,卻是誰也不清楚,眾人僅知的,是人人朝他俯首的強大道術法力。
想當年,京兆外兩條主要水運的江道,因暴雨泛濫成災,淹沒了兩江沿岸的民居和良田,在那時,皇甫遲出現了,一襲白袍的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踩踏著江水狂浪,凌空站在江面上施法不過半日,兩江的怒濤猶如風止雨息,被淹沒的地域,也紛紛潮退水盡。
以神人之姿出現的皇甫遲,很快的就受到聖上點召入宮面謁,不久,隨即被策封為護國法師,不但在皇城內城里擁有屬于國師一人的鐘靈宮,在朝廷內,因有許多將他視為政海明燈的眾臣們,使得他具有莫大的權勢,只因不僅是民間百姓將他奉若神明,就連聖上,也得時時入鐘靈宮向他請教消災。
可是,眾人和聖上都忽略了,這個謎樣的國師他的來歷、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就連身為徒兒的他也不清楚,這個表面上看來救人救世的師尊,為何真實的模樣,竟是如此與表里不符。
越是多靠近師尊一分,他便益發覺得,師父的血……是冷的。
筆甫遲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小心看著鬼子,他若挺不住了,你就為他施以延壽之法,別讓他死得太早。」
「是……」他怔了怔,無奈地垂下眼答應。
「還不走?」已吩咐完畢後,見他許久仍是沒離開,皇甫遲不悅地回首。
「還有一事。」軒轅岳的眉心更是緊鎖,「就是熒惑守心一事,聖上命人前來詢問師父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為皇室消災。」
「轉告聖上,為師將會擇期祭天。」
「祭天?」驚愕之余,他忍不住月兌口而出,「但熒惑守心一事分明是天文佔侯捏造的,為何還要……」就連他只要掐指算算也知道那回事是假,而師父卻還要讓這出假戲繼續真做下去?
筆甫遲卻眯細了眼,低聲地向他警告,「不許把這事泄漏出去。」
望著他凌厲的眼眸,軒轅岳不能否認,即使他再怎麼不想參與朝中之事,再怎麼不想跟師尊一樣被卷入朝爭之中,可只要他身為徒兒一日,他就得被迫入局,然後再一如以往地將這朝野中的黑暗面全都咽至月復里深藏。
「徒兒知道了。」久久,他終于心灰地開口。
「岳兒。」在他疲憊地轉過身時,皇甫遲又再交代,「去殺了那只擅闖陽間的鬼囚。」
他一怔,步伐像灌了鉛,沉重地拖拉住他,令他怎麼也走不動,他甩甩頭,奮力驅走心中種種的費解,努力將所有的抗駁都壓下。
筆甫遲微微揚起唇角,「不該存于這世上的東西,就讓他回去他該待的地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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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似把銳利的鐮刀,清冷地掛在眾雲飄飛的夜空里。
在吹起料峭寒風的午夜,殞星褪去了無害的人相,替換上了他原本嚇人的鬼面,化為魅夜里尋找仇人的惡鬼,無聲地來到新任丞相翟慶的豪宅之外不遠處。
經歷了昨日後,翟慶像是極怕再見到他似的,連夜加派了大批的官兵護府,森嚴的守衛,宛如在戒防著什麼危機或是大敵般,讓殞星才遠遠地來到大街,猶未走到丞相府前的大道上,便可看見丞相府布滿戒護的人潮,令他就是想一進府探究竟,確認翟慶是否真的在府內,也得大費周章。
錯失了上一回在法場中來得太快的機會後,要想復仇,變得不再是件易事。
其實以他往昔在沙場上以一殺百的能力,要入府殺人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惟一的目標只是翟慶罷了,在孤牢里坐了廿年後,他不想再開殺戒,更不想再殺無辜之人。
因此,他選擇暫饒翟慶一命,先依鬼後暗緲之願救回暗響再圖打算。
可是,人間這麼大,他上哪去找暗響?鬼後只說了可能在京兆里,雖說是為他縮小了搜索目標,但,京兆也不小啊,若是從頭至尾一戶戶搜起,只怕在百日之內,他仍是無法順利代鬼後找回愛子。
但,換個方式想想,這世上,能夠捉住暗響或是收留暗響的人,應該也不是有很多,暗響畢竟是只鬼,陽間之人容不下鬼、也懼于鬼,如此一來,他更可減少去些許範圍,將目標放在神鬼佛仙有關,或是得道的術士那方面去尋找。
打定好主意後,殞星無聲地離開了大街,身輕無影的他飛躍過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間時暫時的棲身之所。
鐮月淺淡的銀光,朦朧地照進一處殘破的棄廟里,回到破廟中的殞星站在廟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尋,就是沒見到昨日被他自法場帶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後離開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無親無故,她能去投靠誰?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這座京兆里好了,又有誰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會去哪,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他已邁開步伐朝外走去,想將她找回來,以免她在外頭拋頭露臉又會引來殺機。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他停頓了一下腳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麼擔心她的安危。
其實除了她的安危外,會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報救命之恩,或是對她有情與欲那類的想望,他只是……在聆听了她一晚的夢囈之後,突然很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經歷了滿門抄斬的痛楚過後,她將何去何從?他想知道與他擁有同樣切身之痛的她,接下來的下一步將怎麼走、日子又該如何過?以及,她是否還會再拋棄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頭,因為天上的雲多,大地只灑上了一層淺淡的銀輝,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著鬼類靈敏的嗅覺,他在吹拂的東風中嗅著了她的氣味,順著那帶著淡淡香氣又泛滿血腥之味的氣息,他走過大街、繞過小巷,離開了繁華熱鬧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來到了一處令他覺得熟悉,極似陰間的鬼域。
在一片荒煙蔓草和孤冢涼墳之間,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殞星很快地便找著了她,同時,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著的靈魂,也被她震懾住了。
她在挖墳。
盈盈綠亮的鬼火,順著風兒在亂碑和荒墓中四處流竄。此處是座亂葬崗,是朝庭專門用來處理斬首後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靜靜地伏跪在一處新土未干的巨冢上,以赤手扒挖著新掩埋的黃土,在一旁,則置放了一台她找來的破舊推車,和數顆她已找齊的人頭。
看著她的舉動,她似乎是想將所有親人的尸體,全自這處簡陋的無名巨冢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撿好的人頭,好讓尸首分離的親人們,都能夠在死後落得個全尸。
當朵朵燦亮的綠焰飄過她的身旁時,面色蒼白、披散著青絲的她看起來,比他還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險進入這處亂葬崗里掘墳,不然將會被那些想緝拿她的官兵們給逮個正著,但入了夜後,這處恐怖彌漫著濃濃鬼意的荒山,則無人敢再進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許就是因此才會趁夜來此掘土挖墳吧,只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後,究竟來到這里挖了多久。
她那曾是潔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塵污土摧,她費力將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墳里挖出來,剔透的汗水,順著她弧度美好的芳頰滑下,一身的孝衣繼染血之後,沾上了黑黃污濁的塵土,殞星順著她動作的方向看去,看見了巨冢里冤躺在一塊的震氏一族。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是誰殺了他們?聖上嗎?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幾乎挺不直腰桿了,扒土的動作也緩慢得像是困難重重,當她因力竭而差點掉進墳里時,他飛快地上前摟住她的腰肢,將她給拉回他的懷里。
「我來幫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動要求幫忙。
震玉意外地抬頭看著他,半晌,微微朝他搖首後,推開他又不語地低下頭繼續微著手邊的動作,她不要他人的幫助。
遭人拒絕的殞星,佇立在原地,兩眼無法自她那張堅毅的臉龐上移開,她看似柔美卻又令人心憐的容顏,緊緊纏鎖住他的視線,像似有著無名的線牽扯住他。
沒來由的,絲絲扎刺般的痛意鑽進他的胸坎里,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這份銳利的痛意從何而來。這個空蕩蕩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顆心後,他就不曾再感受過這份痛意了,為何,此刻卻會因她而再度擰疼了起來?
擺幽幽的天際,此時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縫,狂風厲吹,橫雨暴灑亂下,豆大的雨滴點點打落在她縴弱的身子上。空氣中雨絲的氣味,帶著濃重的水濕氣息,沖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羶濃膩味,染血的黃土融蝕在烈雨中,經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愛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為一江春水,枉自東流。
木然的容顏上布滿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聲地持續將親人的尸首一一搬上車,雖然動作很艱難很緩慢,但她還是沒有向殞星求援幫忙,她只想親手帶他們離開。
離京那日,只有她一人來得及離京,在法場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連連兩回,她都沒能和他們結伴上路,因此這回,她一定要親手送他們,好讓他們每個人能夠離開這里永遠的團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著親人的尸首,震玉沒有哭,一聲也沒有,也許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淚水,又或許這場下得那麼淒厲壯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淚,而在遠在雲端上嗚咽的春雷,則正代不願落淚、不肯哭出聲的她,悲唱出她那無處可訴無人可傾耳聆听的心衷。
即使雨聲再轟然再怎麼壯大,殞星卻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听見了。
他听見,她那幽然惻遠的呼喚,他听見了,她悲傷呼喊親人的泣音。他還記得,昨兒夜里,當她猶不醒人事時,她以心碎的聲音,切切地喚著她的家人,一整夜下來,他的雙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傷悲,可今晚,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傷心後,兀自偽裝堅強。
雨水順著她白皙的面頰無聲傾流,望著她那張和呼蘭公主如出一轍的容顏,殞星再也不覺得她與他記憶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說,對于呼蘭,他的情感是遠遠求之不得的愛慕,那麼對她,則是滿滿的不舍和同病相憐。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沖動,他很想為她抹去那些雨水,親眼看看她的淚,讓她自在地哭出聲。
當震玉搜集好尸首,將他們全都搬上車後,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臉龐上,沖散了泥水和血污,再還給她一張清麗的容顏,她星眸半張,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渾渾噩噩的心房,此刻,也著實無法再收納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風淒淒,休息了半晌後,震玉緊握著車柄開始推動台車,想將親人們帶離這處不該是屬于他們的歸處,然而因雨而變得極差的路況,卻不能如她所願,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無法在雨中推車前進時,殞星使勁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雙腳,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濘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來到她的身畔,不理會她拒絕地搶過推車的車柄,落力地為她推起車來。
又冷又累,幾乎將氣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幫助,直至她再也無力推拒他比她更固執的執拗,也只有任由他前來插手,而她,只是無言地跟在他的身後。
一邊努力將推車從泥濘地中推出的殞星,兩眼直視著前方。
他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因為他不想再看見那雙曾經與他太過相似的眼眸,因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憶中重蹈覆轍,再讓那份感覺在他心中翻攪一回,可是背後那兩道緊隨著他的視線,卻像兩團暖火,令他的背脊後,有種灼灼的燒熱感。
雨水紛紛撲面而來,風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這場蒼天的雨淚水無平息之日。他咬牙繼續前行,卻忽地覺得,這條離開亂葬崗的路途太過遙遠漫長,而這場大雨,則是太過痛烈難挨。
聆听著震玉始終跟隨在他身後的足音,一腳一困頓,一腳一蹣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聲,千言萬語訴之不盡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這足聲里頭,因無處可訴,只好借由此聲在雨絲中滑過。
天猶未亮,這一夜,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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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破廟里,清晨已翩然來臨,縱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蒼天收去,驟出的朝陽,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雲朵,來到廟窗破敗的窗欞,映透過殘碎的紙窗,掩映的光輝將廟內照映得一處陰暗、一處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沒有體力猶還在調適休息的震玉,靜靜委坐在廟內壇後的一隅,而替她將所有親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後,殞星也一聲不響地回到破廟里。
此時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只想再閉上眼好好地睡一場,但殞星卻先自外頭捧來了一盆清水,再拿來數套干淨的衣衫交給她,要衣衫盡濕的她換上免得著涼,她猶豫了一會,後來仍是勉強接過,他則是避嫌地背過身子方便她更衣,當她換好一襲素衣白裙後,他再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執起她布滿塵土的手,將那些塞滯在她指縫間污泥,一一剔出仔細地清洗干淨。
餅于疲累的震玉沒有掙扎,只是低首看著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間的髒污後,拉著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與她洗淨的雙手相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他的動作是那麼的柔緩輕細,像是怕傷了她似的,此等溫柔,緩緩暖和了這幾日來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為她細細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揚睫,在近距離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樣變了,頭一回她所見著的他,是個手提復仇長刀、擁有陰森嚇人的鬼臉的厲鬼,然而現在,他卻收去了她所曾見過的一切,一張俊朗的臉龐,襯著那雙自見過後就一直吸引著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雙魅人的眸子,在朝陽下看來,是如此的溫和近人,他一點也不像鬼。
將她的手浸至清水里的殞星,放軟了音調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覺她目不轉楮地瞧著自己,他試著出聲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靜。
「怕什麼?」正將小手放在他掌心里任他拭干震玉不解地問。
他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我是鬼。」
震玉的兩眼直視進他的眼瞳里,並沒有他想象中該有的驚慌失措,她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照理說,她是該因他的這句話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害怕或是訝異的,相反的,她只覺得心安。
她的雙眼自他交視的眸中掙開來,滑曳至他的身後,陽光下,他仍是沒有影子,證實了他的話,也同時讓她相信了他的話,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並不是因他長相不嚇人,也不是因他月兌離了人們對鬼類的想象,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時的她,倒寧願他是一只鬼。
「什麼?」反倒是殞星為她的反應感到意外。
她苦澀地輕扯菱唇,「總比是人好。」
必想起在法場看到的種種,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將她的心碎視為無物只想貪圖個痛快的人們,她只覺得,眼前的這只救她一命的鬼,遠比起那些披著羊皮的狼還來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關懷是真的,他的溫柔也是真的,他不與那些人面鬼心的人們一般,即使他是只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這只不屬于陽間的鬼,面對她所有的親仇心恨,他沒有給予一句安慰撫懼,或是一絲憐憫同情,他只是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像座巨大又安全的偉山,支撐著她、跟隨著她,在她即將倒下時,他會朝她伸出雙手扶握住她,他只以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對她這個陌生女子的關懷。
彬許就是因為他種種的包容和恩情,因他,在她爹自盡綁以來這段動蕩不安的日子來,她的心忽地平靜了,因他,她有著難以言喻的心安,像是找著了個可以暫時擱心的寧靜地,終于可以好好地喘口氣,終于可以去整理海腦里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恨意。
見她瞧自己都瞧得出神了,殞星不自在地至身後的包袱里取來一個饅頭,伸手將它遞至她的面前。
「吃吧。」
震玉並沒有接過,雖然明知自己已經許久沒進食了,可她不餓,一點食欲也無,但他卻拉起她已洗淨的小手,強行將饅頭塞進她的手里。
「你是人,是人就得吃東西,餓了就得填飽肚子。」接連著兩日沒進食,她沒倒下,就已是很難得了,再這樣下去,她是想去當個餓死鬼來陰間跟他作伴嗎?
經他一說,她才想起,雖然傷心難過的事,將她的心房充斥得滿滿,讓她不知該怎麼過,可是她仍殘留在世上的這條生命,卻是他給予的,她不能對不起他的一番救命心意。
「是誰害了你的親人?」看著她拿起饅頭,一口一口艱難地將它咽下後,他忍藏不住心底的好奇。
她止住了動作,揚起螓首,雙眼憤憤的。
「翟慶。」這二字,恐怕至死,都會深深烙在她的腦海里。
她的話出口後,殞星的臉色隨即變了,明昧不定,暗青色的彩影,又薄薄地覆在他的臉龐上。
「你認識他?」自他的反應看來,震玉有些意外,沒料到與翟慶結過仇怨的人,並不只她一人,「你與他……有過節?」
「他是我回陽的原因之一。」他褪去了所有的溫柔表相,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迸出。
她平淡地問︰「你想殺他嗎?」看他的情形,恐怕他生前在遭遇上了翟慶後,下場也沒比她好到哪去。
「殺他?我與他的過節,豈只是一個殺字就能解決的?」殞星極度陰寒地笑了,握拳的雙掌咯咯作響,「我恨不能食他的肉、飲他的血!」
「他對你做了什麼?」
胸口濤然洶起的恨意,和一股股接踵而來的彌天怒焰,在她的話一出口後,忽地熄滅了。
殞星怔愣著,腦海一片空白。
翟怯讜他做了什麼?他說不出口,只因他腦海里那些片段般的記憶,總是像霧夜里的山景,朦朧一片怎麼也看不清,他還是憶不起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段日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讓他如此恨翟慶,恨得連在陰間里也無法遺忘往事前塵,可除了僅記得翟慶通敵賣國、翟慶親手殺了他外,他能記清的卻委實不多
「你叫什麼名字?」以為他是不願將心事訴與她這個外人,震玉也不想再進一步追問,只淡淡地起了另一個話題。
「殞星。」
她一怔,慢慢地體會這二字進入她耳里後泛起的感覺。她靜靜凝視著他的臉龐,感覺他的確真像顆殞落人間的星子,也難怪自見到他起,她就被他這雙燦亮的眸子所吸引。
「你不像中原人。」她偏首凝視著他的五官,感覺他有些像是西域那邊來的人。
「我的確不是。」雖然先前在來陽間之前,他曾經告誡過自己別又再相信人類的,可是在她面前,他卻只想對她坦白。
他的故鄉,是遠在西邊的大漠里,而不是座處處可見春意、百花繁開的京兆,在他的家鄉里,他最記得的是,子夜里那輪自沙漠東方高升的明月,每迎月圓當月兒逐漸高升時,沙地里的色彩就漸漸地起了變化,自黑暗變得幽黃,再來即是銀白色的光芒籠罩大地,那一地的細沙,閃爍著月色耀眼的光輝……
那是多麼美好又令人懷念的情景啊,只可惜,他卻再也瞧不見了。
「你呢?叫什麼?」趕在自己又沉淪于緬懷之中前,他忙收回漫天的思緒。
「震玉。」
他沒忘了他的擔心,「日後,你想怎麼辦?」
「日後?」震玉訝然地睨著他,從沒想到他竟連這個都為她感到擔憂,這讓她,有種像是突然獲得了個親人般的暖流在心底流淌。
「處理好你的親人後,你想離開這個傷心地,或是另到……」他干脆伸出手指數算的,也算是為她建議,但當他一接觸到她變得凌厲的眸子後,他的語音嘎然而止。
她字字清晰地道,「報仇。」
殞星無言地看著她,沒想過,在她堅強的表面下,她那顆為親復仇的的意念,竟是如此明確堅決。
「我要報仇。」震玉緊握著雙拳,說這話時,她是將今後的人生都賭在這上頭了。
自他接連著兩回將她自刀口底下救回來後,她在他那雙看來遠比她幽暗的黑眸底,看見了她被孤留在人間的意義,她也還記得二娘生前不遺余力要保她的心意,她知道,她活著,是為了做某件事。
昨夜的那一場暴雨,狠狠將她沖刷過一回,血淚已干,再度還她一個清白干淨的自己。雖然春風依舊拂桃花,但人面不再,芳心已改。她必須收拾起被傷的心,再好好地睜開雙眼,將這座被心痛蒙蔽的世界仔細地看清楚,如今,被遺留荒涼人世中的她,有她得做的事。
在她將親人們自亂葬崗里挖出來另起新地埋葬後,從前的那個震玉,也已經隨著他們被埋葬,雨後重生的她,在心底慎重地告訴自己,她必須活著,因為她還有一雙手,她得代那些有怨無處訴,有淚無處流,卻再也無法起死回生的親人們,報仇泯恩怨。
時間仿佛凝結在空氣中,殂星深屏著氣息,看著她身後映亮朝陽的一層光圈,瑩瑩白亮的湘裙,襯映著她煥亮的水眸,他不禁渾身緊張起來。
只因她的雙眼太過明媚、太過炫人,像流沙,是那種拉扯著雙腳讓人陷進去的流沙,讓人一陷不覆的流沙。這令他想起那一望無邊的大漠,既孤獨,又空曠漫漫的沙海,每每獨自一人行走其中,他總覺得疲憊又心碎。
然而那片記憶中纏繞著他不放的沙海,此刻,卻仿佛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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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有人在窺看他,不,他並不能確定是什麼「東西」在監視他,這龍蛇鬼神雜處的人間,眾生太多了,那道如影隨形跟在他身後的視線主人,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或是獸和妖?不清楚,每每回首,卻也找不出個答案來。
在這夜,趁著月明星稀的照映,殞星來到了皇城。
照著這幾日來的明察暗訪,他找著了暗響的被困之處,做夢,也沒想到,暗響竟是被听說能夠左右一國的護國法師給捉了去。
夜色正璀璨,月兒逐漸變得圓滿,在月下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形,但他不在乎,即使被發現了,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人能夠不被他嚇著,或是能夠攔住他,可還未到皇城內城,他卻緩下了飛躍的身軀,定立在皇城內城外的高塔上。
庇之不去的窺伺感,令他再一次地回首顧看,那種感覺,令他越來越感不適,雖說這視線給他的感覺不似敵也不似友,可就是讓他的心中有所掛記,不能全心全意地集中在他待辦的事上。
在朦朦朧朧的視線又朝他飄射而來時,他飛快地回頭看去,準確地找著了那雙監視著他的雙眼,然而他沒找著半片人影,只見著了一雙獸的眼。
縱身飛躍至一座高聳的廟檐上,低首看去,令他覺得可疑的視線來源,不過是座廟檐上一頭石雕的嘲風獸,可他還是覺得,除了它外,後頭似乎還有人正用一雙眼跟隨著他。
他甩甩頭,勉力甩去那股不快的被跟蹤感,打算再朝皇城內城的鐘靈宮前進時,一道輕快的男音卻阻止了他。
「慢。」
殞星霎時僵止住動作,防備地一手按在身後的長刀上,就著月光,他半眯著眼,小心地看著那名神不知鬼不覺的跟蹤者。
燕吹笛好笑地擺擺手,「別急著動刀動槍的,在下不過是想打個招呼。」
他暫且沒有收回手的打算,仔細探看著那張在月下看不清的面容,可就算他再怎麼看,也仍是看不清,只依稀地看見陌生人唇邊的笑意。
殞星微皺著眉,「你是誰?」看他一介文儒的模樣,怎麼也不像是個能與他交手的對象,可他卻能夠跟在他的身後不讓察覺,這就夠讓人感到納悶了。
「夜半睡不著出來散步的路人。」燕吹笛撥開被風吹得覆住面的發,賞給他一抹怪異的笑容。
只可惜殞星一點也不領情,也不相信他的鬼話。他兩眼一收,轉身就要離開這名來意不明的跟蹤客。
可是燕家兄弟卻不想這麼快就放過他,在檐上的身影在轉瞬間消失,快如閃電地來到他的面前,快得讓殞星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
「你有耳背的毛病嗎?」他大咧咧地攤開兩掌攔住去路,「不都叫你慢著了?」
「你這個路人,除了散步外,還是個攔路人?」殞星不悅地瞪著他,「是鐘靈宮的人派你來的?」該不會,這家伙就是那個護國法師用來保護鐘靈宮的護法吧?
「鐘靈宮?你是想逗我笑嗎?」燕吹笛不屑地哼了哼,話意里明明白白地表明了憎厭之情。
殞星有些錯愕,「你不是?」難道他真的是來散步的……嘖,他竟還真的相信「散步」這種說法。
「誰會去為皇甫遲那個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掃除不速之客?」他兩手插著腰,極其不恥地揚高了下巴,「我可沒工夫把心神花在那老妖怪的身上,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他挑高了劍眉,「找我?」
「喏。」燕吹笛伸出一指,指尖朝遠處的鐘靈宮一歪,「那個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要是他不先來提點提點這個腦子里啥子都沒裝的笨鬼,只怕他在兩腳一踏進鐘靈宮的勢力範圍,他就將落到鐵面不容情的軒轅岳手里了。
殞星絲毫不把他的勸告听入耳,眼眉間有著藏不住的自信。
「在這陽間,我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里頭住的,不過是區區陽間的凡人而已,他這名鬼類有什麼好怕的?
「那里。」燕吹笛不客氣地潑了他一盆冷水。
「何以見得?」
「就憑你也想去?」燕吹笛卻嘲弄地笑了,「老兄,你也不過只是只鬼罷了,在去之前,你真有掂過自己的斤兩?」
殞星臉色迅即變鐵青,沒料到這個看似無害的陌生男子,竟知道他的低細,他緩緩地將大掌再次移自背後的刀柄上。
「怎麼?想滅口?」他愛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不怕你的千年孤牢之罪會被判得更久嗎?」
「你究竟是誰?」他拼命隱忍下全身的沖動,但仍是止不了渾身散放出來的陣陣寒意。
燕吹笛忽地抬起一掌要他暫停一下,以鼻嗅了嗅,隨後露出大惑已解的笑意。
「喲,你身上有佛給的東西?怪不得敢大搖大擺地自投羅網。」難怪他大老遠的就聞到這股令他作惡的怪味,搞了半天,就是從這只鬼身上傳來的。
「自投羅網?」他緊捉住這句怪異的用語,「這又是什麼意思?」
「動動腦子吧,將軍。」燕吹笛以一指敲了敲他的額際,隨後就準備拍拍走人。
「慢著!」殞星忙不迭地想攔人。
「我說過了,那個地方不是你能去的,要報仇,另想法子吧。」他懶懶回頭,慢條斯理地以兩手環著胸,「不過在走前,我還是想給你一個忠告。」
「什麼忠告?」在燕吹笛能夠準確說出他生前的官職後,現在殞星已對他是草木皆兵,連忙豎起了雙耳,不敢漏听絲毫。
他意喻深遠地瞧著他,目光里,帶著絲絲同情,「回去吧,既是死了,就別再回人間了,更不要去想報仇這碼子事。」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仰首看向夜空,因為月明,故而星子暗淡得令人瞧不清,令那顆高懸于明媚夜海中的月兒,看來,是如此的孤單。
再過不久,人間將有一顆原本該屬于天際的殞星降臨,並為人間帶來動亂,或許那時,天際上的月兒就將不會再麼孤單了吧?
就在殞星再也無法忍受這候沉默,也等不下去時,久久,他終于再度啟口。
「因為,你將會後悔你曾回來人間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