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燕吹笛會把舍利拿出來?」
在黃泉的監視下乖乖喝完藥,同時也听完他跑去天問台干了什麼事後,從沒想過他會有這種出人意表舉動的鳳書鴻,一臉詫異地瞧著這個坐在自己房-的表弟。
吃定燕吹笛的黃泉,眼眉間晾著一抹得意的神色。
「他沒得選。」燕吹笛要是愛惜性命的話,最好是大方點把那玩意拿出來,不然,他就等著看姓燕的還有幾條命可以不被炸得尸骨無存。
鳳書鴻還是很懷疑,「確定要如此做?」以前打死他,他也不願當只妖,現下志向卻變得這麼快,那只喝醉酒的妖類老阿姨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嗯。」坐在椅-蹺著腳的黃泉懶懶再應。
「但你——」
逼泉打斷他的話,「你知道在追著碧落的這些年來,我都在想些什麼嗎?」
「說來听听。」模不清他心態的鳳書鴻,很是期待一窺他那份總不讓人知道的內心。
他語不驚人誓不休地開口,「我在想,逮到她後,我一定要監禁她、束縛她、獨佔她、強迫她!」
被嚇白一張臉的鳳書鴻,怔怔地看著這個性格其實很陰暗的表弟。
「當然,以上皆未實行過。」神情自若的黃泉,交握著十指,慢條斯理地補上這一句。
鳳書鴻不斷以袖拭著額上的冷汗,「幸好、幸好……」
「若不愛她,我怎會有那麼多的念頭?」拿出袖中那張紙張的他,輕撫著上頭的淚跡,「若不愛她,我又怎會想擁有永恆呢?」
唉怕寂寞、不希望他離開她,只要直接告訴他就成了,何苦在他面前兜那麼大一圈?地就是這樣,總是愛扮作若無其事,不肯在他人面前承認她其實也有想得到的東西,老是在鏡-鏡外自欺欺人,她知不知道,向他開口並沒有那麼困難的,無論她想要什麼,她若說,他定做,因他可以代她勇敢,也可代她堅強。
至少他比她懂得誠實。
「對妖而言,永恆的生命是與生俱來的,因此就算他們想放棄也無法放棄。」明白碧落這些年來為何那麼痛苦的他,淡淡說出那個會令她淚流的原因。
鳳書鴻了解地接下他的話,「但對人而言,雖然生命短暫,卻有追求永恆的機會?」
逼泉正色地頷首,「正因如此,既然她沒有放棄的余地,那麼就由我來放棄。」
「你有沒有想過,放棄,是比擁有還更需要勇氣的?」說是簡單,但做起來又是一回事,畢竟他為了想當個人,已在人間努力了那麼多年。
「為了她,這點勇氣我還拿得出來。」提得起也放得下的黃泉,決心就在碧落的身上,一勞永逸地解決人與妖這個困擾他多年的煩惱。
「不再向往人間這個世界了?」他揶揄地問。
「為人間、為妖界,也為我的身分,我已為我自己證明得夠多了。」黃泉笑著搖首,「現下,我只想為我自己賭一賭。」
當不成人,何妨?當只妖,又何妨?其實眾生的界限並不在人們的眼光中,而是在他的心底,這個道理鳳書鴻十多年前就已告訴過他了,只可惜那時一心只想在人間立足的他,並沒有靜下心來思考,以致這些年來他在人間走得辛苦,在妖界也無所適從。
「這場賭局,有沒有勝算?」很高興他終于想通的鳳書鴻,忍不住想問問放手一搏的他,究竟有無法子對付那只妖類老阿姨。
他將兩手一攤,「這就要看那只縮頭烏龜怎麼想了。」以碧落的性格來看,酒醒後的她,通常都會來個翻臉不認帳,也許這回他真的得對她施行那些高壓手段才行。
「對自己有點信心。」鳳書鴻站起身一手拍著他的肩,「她並沒有那麼難打動的。」
逼泉揉揉眉心,「她只是很頑固而已。」打小追她追到大,她也從頭閃到尾,再不能改善這等情況,他遲早可以去和愚公結拜做兄弟。
鳳書鴻將眼一瞥,笑看著這個同樣也是矢志不-得令人頭疼的表弟,「是啊,就跟某人一模一樣。」
逼泉涼眼微瞪著這個損人功力一流的表兄,自椅中起身打算不留在這讓人損,鳳書鴻卻將臉上的笑意一斂,神情嚴肅地拉住他。
「記得,當我再次輪回後,要來找我認親。」往後,黃泉的生命將會如妖類一般無止境,但他這凡人,卻得等到來世才能和這個表弟再相見。
「會的。」黃泉怔了怔,會心地說出承諾。
「對了。」在他臨走前,鳳書鴻一手指著上方,「那只醉醒的烏龜還在我家屋頂上,在我爹趕妖之前把她拎下來吧。」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一點長進也沒有……」每回醉醒後就只會往屋頂爬。
醉了三日三夜終于清醒,飽受宿醉之苦的碧落,一如鳳書鴻所言,此刻的確是蹲在他家屋頂上吹風兼醒酒。
「那對酒蟲兄妹……」腦中金鼓齊鳴的她,可憐兮兮地捧著腦袋瓜,「居然專挑我的罩門……」早在書雁那小妮子邀她喝酒時她就該有警覺了,他們這些姓鳳的,個個都有著千杯不醉的海量,偏偏她以為書雁年紀小就不多加提防。
片段片段的記憶,浮扁掠影地在她逐漸靈光的腦海-飛逝,不情不願地憶起醉後曾干過什麼事的她,萬般哀怨地垂下臉。
「這下難看了。」很好,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八成都對黃泉實話實說了……這教她日後怎麼有臉去面對他?就算她想再裝瘋賣傻,黃泉也一定不會再買她的帳了。
愈想頭愈疼、心也愈亂的她,一在屋頂上坐下,不意左掌卻壓到一塊凸起的瓦檐。
「這是什麼啊?」她微側著身子揭開一片屋瓦,在額際又傳來一陣抽搐時一手撫著額,「好痛……」
空了一片屋瓦的下頭,有著一對令她神智倏然清醒的小小泥偶,她猶豫了一會,伸手小心將它們取出,低首看著掌心-有些殘缺的泥偶,上頭綁縛在兩尊泥偶身上的紅繩,雖經過歲月的沖蝕但仍在原位,她以指輕撫,回憶像條淺淺的小壩,在她心頭清亮地了唱著河歌……
在那年黃泉十四歲的夏日午後,她蹲在檐上看著黃泉掀開一面屋瓦,小心地將那一對他捏成的泥偶,用紅繩綁在一塊,再慎重地將它們藏進屋上的瓦縫。
「那是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和你。」蓋好屋瓦後,黃泉在她身旁坐下,一手圈著她的腰將她拉近些。
「真想永遠和我綁在一塊?」她倚在他肩頭笑問。
「嗯。」
那是什麼……
是幸福啊,是曾經擁有過的幸福。
那年的艷夏,已隨歲月埋沒在時光的洪流中,至今她一直都記得,當她靠在黃泉的肩上所看見的那片藍天,朗朗無垠,最藍,也最耀眼。
手握著那對以紅繩緊緊綁在一塊的泥偶,她不禁想起,數百年來,她常持鏡問眾生想不想知道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可她卻從沒問過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她的答案是,她很想……將那時候的幸福一直延續下去。
小小的幸福。
隨風而來的雪花,款款掠過她的眼前,在那一瞬間,她仿佛又看見了殘雪那張誠摯的臉。
為什麼你不更貪心一點?為什麼你不完完全全的擁有他?
站在她鏡前的黃泉,眼中泛著始終沒有改變的期待。
把小阿無畏的勇氣拿出來,也把小阿的那份大膽找回來,幸福是需要賭一睹的。
仔細將泥偶放回原處覆上屋瓦後,感覺已經完完全全被擊倒的碧落,一手撫著額,朝後躺在屋檐上仰天長嘆。
「好吧,我徹底服輸……」
特意來找她的黃泉,輕松躍上房頂後,所見到的,就是碧落呈大字狀不雅的躺平著。
他走至她的面前嘆氣,「下回你可不可以換個地方躲?」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跟個孩子沒兩樣。
碧落微眯著眼,看著居高臨下的黃泉,在嘆息過後彎子伸手欲拉她起身。
「碧落?」見她一動也未動,他擔心地拍著她微冷的面頰。
「黃泉。」她拉來他的掌心,一根一根地數起他的手指頭,「在你心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是不是?」
他揚起眉峰,「你還沒酒醒?」
「是不是?」她搖著他的手,以柔柔的語氣再問。
逼泉沒有回答,兀自在心頭掂量著她這莫名的問話所為何來,依他所猜,她若不是醉昏了頭,就是她定記起了她曾在酒後說過些什麼後,而想通了些什麼,或是想藉此掩蓋些他不知的心事。
她執著地要得到他的親口回答,「哪,是不是?」
一語未發的黃泉,只是低首在她的唇上印下輕輕一吻,隨後即起身步向屋檐處,但走不過兩步,他又繞回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拉起坐正後,雙手捧起她的臉蛋,溫存慵懶地再吻她一回。
「好。」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樣誠意多了。」
這……算哪門子的答案?
唇上猶有余溫,縈繞在胸口那份甜蜜的氣息,久久不肯隨著黃泉的腳步離去,腦際一片空白的碧落怔坐在屋檐上,許久過後,她忍不住掩嘴笑出聲。
其實,答案很簡單的,而作決定,也不是她想像中的那麼困難。
暖上心頭的春風,輕掠過湖畔十-綠柳,在湖面上拂出一圈又一圈蕩漾的漣漪,再劃過宮廊穿堂而過,輕叩著搖動的窗扇。
坐在窗畔小桌,陶醉得閉上眼的碧落,深吸了口帶著花兒香味的熟悉空氣,享受地感覺著曬上臉龐的日光,是多麼地溫柔和煦,在這刻她早遺忘了在人間時,她是如何一路被黃泉拖著挨冷受凍的四處亂跑,現下的她,只想閉上眼好好大睡一場,待醒來後再去解決那些還等在她身後的問題。
「振作。」坐在她身旁的無音再次搖了搖滿面睡意的她,「為何你每次回到妖界就是這副懶洋洋的德行?」
半趴在桌上的碧落,不掩困意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春日到了嘛……」在那座冷冰冰的人間凍那麼久了,回到四季如春的妖界後,一時還不能適應的她,成天眼皮就是直直往下掉。
「黃泉拎你回來可不是讓你來這當只睡蟲的。」無音皺眉地看著她那沒什麼形象的模樣。
她懶懶抬眼,「不然呢?」
無音暗示地揚手指向窗外近處的小剝,「近來湖邊總是很熱鬧。」每日坐在這,都可看見湖畔聚滿了臨湖照影的眾妖,在悉心地打扮或交換著各自的愛美心得。
「賽仙會快到了,正常的。」又打了一個呵欠的碧落受不了地搖搖手,「別告訴我你也要我去參加那無聊至極的比美大會。」前兩回她是被王後鳳池給拖著去的,連續拿了兩個不痛不癢、也不能拿來吃的名餃後,她就決定再也不去跟那群愛爭奇斗艷的花妖、樹妖再攪和一回。
受了無數花妖、樹妖之托,務必說服碧落出馬參賽的無音,在還沒說到正題就被回絕掉後,一手撫著臉頰,有些抱歉地瞧著外頭那群穿得花花綠綠的眾妖。
碧落邊揉著眼邊在屋內找妖,「葉行遠呢?」
「狐王找他有事。」
「葉行遠這回參不參賽?」滿心看好這回盟主非葉行遠莫屬的碧落,很是期待看到葉行遠上台的模樣。
「他說他不感興趣。」她一手指向正搖餅廊上的扶風,「但她很感興趣。」
碧落不以為然地看著那個又是搖搖搖,一路搖餅窗外的扶風,在想起狐王替黃泉改選的王子妃人選後,登時睡意全消的她,心情不是很愉快地一手撐著面頰瞪看著扶風款擺而去。
「听妖說,近來扶風四處放話。」無音狀似不經意地說著。
「放什麼話?」
「她說她不但會拿下今年賽仙會的盟主,她還當定了黃泉之妻。」以柔柔的語調揚風點火的她,在說完時還微微朝表面上看來萬事不急的碧落一笑。
她擰起了兩眉,「我都還未下堂呢,那只搖來搖去的柳妖這麼快就想搶位置?」
無音淡淡潑她一盆冷水,「可你也沒說過會嫁黃泉呀。」
算她狠,每次都只戳人家的傷口……無話可說的碧落氣結地漲紅了臉。
無音慢條斯理地啜了口香茗,說得很雲淡風清。
「要拱手讓賢嗎?」女人什麼不可怕,就獨獨斗爭之心最是可怕了。
碧落冷冷低哼,「男人是說讓就能讓的嗎?」她已經忍受那只小包狸二十七年多了,現下隨隨便便就想從她的手中搶走?
「那參不參賽?」無音瞄她一眼,擺明了暗示賽仙會即是變相的搶男人會。
碧落抬起一腳用力踩在桌面上,一手握緊了拳,以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勢宣布。
「我、要、參、加!」那些照湖水的妖想跟她這只照鏡子的妖比美?好,她就蟬聯三屆盟主給他們看!至于王子妃的寶座,在她沒開口說要下堂前,誰也別想頂替她的位置!
得逞的無音熱烈鼓掌支持,「我這就去替你報名。」這才是她的本性。
「黃泉呢?」那個自回到妖界就扔下她不管的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這幾日怎都沒見到他?
「他……」無音一頓,神色和口氣忽然都變得很僵硬,「他有事正忙著。」
听出不對勁的碧落微眯著眼,「忙什麼?」
「忙……私事。」無音含糊不清地應著,並且快速朝外遁逃,「時候不早了,我先去替你報名。」
看著無音慌張的背影,碧落沒好氣地站起身。
「未免也太明顯了吧?」這教她怎麼有法子不懷疑他們在暗地-瞞了她什麼?
踱出門外踏上宮廊,除了遠處宮湖湖畔吵嚷的人聲外,宮內似較往常來得安靜了些,邊走邊四下探看的碧落,在拐了個彎快來巨大殿上時,忽然听見了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音,正自大殿上傳來。
小心翼翼地自殿門旁探首朝殿內探看,循音而來的她,隨即被殿內的景象怔大了眼。
「狐、狐王?」他干嘛又叫又笑的在殿上大跳艷舞?
「你也看到了?」倚在殿門內眼睜睜地看著家丑外揚的鳳池,嘆息連天地撫著額。
她一手指向龍沼,「王後,那個……」
「沒事,他跳個三日就會好了。」鳳池認命地擺擺手,「你找黃泉?」
「嗯……」猶處在驚嚇狀態的碧落,訥訥地頷首。
「他在他的殿。」指引她去處後,鳳池再次倚靠在殿門上,看著那個等了自家兒子二十多年,終于等到兒子點頭的龍沼,繼續在殿上傷害路過者的雙眼。
攜著月復內一籮筐惑水的碧落,在離開了大殿來到黃泉的寢殿外頭時,不禁不解地再次停下腳步。
「你在這做什麼?」她繞高一雙黛眉,看著另一只一反常態的妖。
蹲在殿門外手拿蒲扇,正朝小藥爐揚著風的葉行遠回頭瞥她一眼,「你說呢?」
她憂心地問︰「黃泉病了?」在回來妖界時他還好好的,怎幾日不見就得由葉行遠這個草藥專家來伺候他?
他朝-頭指了指,「你進去瞧瞧就知道了。」
掩不住必心的她,在听完他的話後立即用力推開寢殿殿門,迎面而來的,除了窗外帶有花香氣息的風兒外,尚有一股濃濃的藥味。
「你病了?」她快步走至床羥埃在瞧見了黃泉一臉的病容後,止不住地皺緊了眉心。
半坐半躺在楊上休息的黃泉,在見來者是她後,不多做解釋地轉過身。
「不是。」
她不死心地繞至他的面前,一手抬起他的臉,「沒病臉色這麼難看?」
「我沒事。」他撥開她的手,索性下了榻,踩著遲緩的步子在寢室內走著,但每走個兩步,他似乎就必須停下來喘口氣。
「告訴我。」碧落走至他的身後一把拖住他,「狐王為何在外頭跳舞跳得那麼高興?」
「不知道。」
她扳過他的身子,擔心地瞧著他臉龐,「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一直在閃躲著她的黃泉,在被她牢牢捉住無法月兌身後,沉思了一會,而後一把將她捉過來,低首狠狠在她唇上深吻了一番。
「什,什麼?」當這記來匆匆去也匆匆的吻結東時,一時轉不過來的碧落,站在原地茫然地眨著眼。
「這是你欠我的。」他狀似疲憊地深深一嘆,然後轉過她的身子將她往門口推,「七日內,不許來找我。」
才被推出門外,身後的殿門即迅速合上鎖緊,被關在門外的碧落,訥訥地側過臉,愣問著站在門外的葉行遠。
「這是……怎麼回事?」
他揚起眉峰,「你真想知道?」
「好想知道。」碧落撒嬌地撫著兩掌對他眨眨眼,諂媚得只差沒搖尾巴。
「很好。」他冷冷一哼,轉身就走,「你也該有點報應了。」
不甘示弱的她示威地哼口氣,「不告訴我,我就去替你報名參賽!」
緊急止住腳步的葉行遠,趕忙回過身一掌按住欲走的她,然而不打算就此罷休的碧落,仍是一逕地瞪著不吐實的他。
無可奈何的葉行遠撇著嘴,「黃泉方才吃了舍利,狐王助他一臂之力讓他成為妖。」
宛遭五雷轟頂的碧落,呆怔著眼,當下被他的一席話怔得腦際空茫一片無法思考。
「只要黃泉能熬過七日,就可大功告成。」將她的反應看在眼底的葉行遠,在她仍無法反應時再多添了一句。
「熬不過呢?」她深吸了口氣,疑心轉瞬間全都-更這句飽含玄機的話上。
他將兩手朝前一攤,「那誰也不用乎王子妃的位置了。」
碧落面容驀地變得蒼白,無法抑制的抖顫爭先恐後地泛邇她的全身。
「他若能活著出來,可千萬別再虧待他。」葉行遠語重心長地說著,在走前還拍拍她的肩頭。
心好像碎了……
被留在門前的她,身子晃了晃,承受不住地跪坐在地,心頭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似黑夜一般滲漏了進來,她張開嘴,試著想呼吸,可緊緊掐在她喉間的恐懼感,卻揮不去、驅不散地停留在原地,要她刻骨地品嘗這即將失去的痛感。
拘管不住的淚水翻出她的眼眶,落在地上,像一朵朵淚花,她蜷縮地緊抱著四肢,背部緊緊抵著門扉,雙耳迫切地想再聆听門後傳來的任何聲音,可在這片有著黃泉的門扇後頭,卻靜謐得不肯給她些許安心的回應。
在看過葉行遠與無音的例子後,她曾想過,也讓黃泉服下舍利,讓他擁有與妖類一般永恆無限的生命,但她之所以不這麼做,是因她認為他的人生必須由他來決定,而不是因她的私心遭她所政變。她很清楚,貪婪是一種深藏在心醫的渴望,會讓人的心-住了一只鬼,利用各種名目去完成心願,雖能滿足了自己,可在貪婪的背後,卻必須付出代價。
她從沒有想過要黃泉為她付出代價的,尤其是在生命這一事上頭,殘雪的例子仍近在眼前,因此就算她再怎麼想留住逼泉,她也不願刻意逆逃邙行或是強求能夠打破兩界的界限,因為若是什麼都不做,在凡人眼中,黃泉的人生還很長,還可以陪她好一段日子,然而,今日他的生命,卻因她可能必須小小的暫停一下,或是永遠的終止。
不該是這樣的。
將他的騙行看在眼-的無音兩手環著胸,站在他身後壓低了音量說著。
「當年我吃舍利時,可沒听說要熬個什麼七日。」無論是黃泉、鳳池還有葉行遠也好,這些妖與人,還真狠得下心這般對待碧落。
躲站在角落的葉行遠回首瞥她一眼,同樣也對共犯壓低了嗓音。
「誰教你們都寵壞了她?」不教訓那只鏡妖一下,實在是太對不起黃泉了。
「只讓她反省七日?」知道他對黃泉的事始終都看不過去,無音只好退一步,討價還價地問︰「你保證七日後不會又玩她?」當初不是說好只是嚇嚇她嗎?
葉行遠說得很不情願,「黃泉是這麼說的。」-頭還有一個跟她心一樣軟的。
哀著額際嘆息了一緩 ,無音挨靠在他的身邊,探首與他一塊偷瞧愣坐在門外的碧落,就在見著碧落眼中的淚珠一顆顆往下掉時,她頓時一改初衷,同意地頷首。
「好吧,就七日。」也該是讓碧落明白一下,什麼是懂得珍惜,才不會錯過。
一朵遭風追求的杏花,款款自枝頭上落下,落在映著無垠晴蒼的湖面上,蕩漾出圈圈漣漪。
當苦守在黃泉殿門前,等了七日的碧落再也無法等下去,而黃泉又遲遲沒步出門口時,心慌意亂的她在破門而入後,映入她眼簾的,是空無一人的寢殿,而那個她以為七日內都在生死邊緣徘徊的黃泉,早自那扇開啟的殿窗溜了出去。
滿面歉意的無音,在她撲空之後,站在她身後輕聲告訴她,黃泉一早就與葉行遠出宮,去湖畔參加狐王所舉辦的賽仙會,而她這只被蒙在鼓-的呆妖,正是今日最後一名尚未到場比賽的佳麗。
一言不發被無音拖去打扮的她,收拾好先前種種混亂令她無法凝聚思考的心情後,在無音的陪伴下趕抵賽仙會的會場,在那群原以為她不會來的眾妖的失望目光下,她四處尋找起那個她迫切需要見上一面的男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心虛的無音已經偷偷模模地自她身後溜走避難去。
評判席上,坐在龍沼的身旁,正覺得賽仙會百般無趣的黃泉,在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時,坐在他身畔的葉行遠,眼尖地發現碧落的來到,趕緊以時撞撞他。
朝他勾勾手示意他有話到別處說的碧落,也不管湖畔那些對她充滿敵意的參賽眾妖正在看,大剌剌地將身上無音為她細心縫制的華麗衣裳一月兌,取來了件慣穿的素衣穿上後,邊卷著衣袖邊往台後走。
倚在台後等著她前來興師的黃泉,在她出現在他的眼前起,滿足地揚起唇角,以兩眼享饜著她那經過打扮後更是掩不住的醉人風情,與正一步步朝他殺來的碧落完全成反比。
「還活著?」卷好衣袖、拔掉頭上的各式金步搖,與一大堆令她頭重腳輕的發飾後,已經做好準備的碧落面無表情地問。
他聳聳肩,「死不了。」
她一手扳著頸項,慢條靳理地踱至他的面前。
「居然連無音都騙我……」那小妮子是不是在妖界住太久,所以也被那些妖給帶壞了?
得知騙局已被拆穿後,黃泉心虛地模模鼻尖。
「想一想……不就知道了?」無音那個想長生不老的凡人嗑上一顆舍利都沒事,他這半人半妖的會有事?
在他的面前站定後,一臉山雨欲來的碧落,先是溫和地對他笑笑,草木皆兵的黃泉,格外留心地盯審著已徑出現發火跡象的她,它朝他勾勾指,示意他靠近些,就在黃泉謹慎地步上前時,她臉上的笑意頓時一收,飛快地出拳直轟向他的月復部。
「我掉了兩大缸的淚。」使出所有力氣讓黃泉痛彎了腰的她,神情冷淡地甩著掌心。
有生以來,她不曾哭到如此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而與她僅一門之隔的他,卻只是蹲在門後任她流光她所有的淚水。當人是什麼感覺,這七日來,都深刻地刻劃在她的每一日-,無論是白日或黑夜,悔恨與不安佔據了她的腦海,凡人專屬的愛恨嗔痴、七情六欲,無一刻不竄過她的腦海,令她既難過又懊悔,不舍又心憐。
在那七日內,她自眼淚中明白了當年無音願意放棄一切的理由,也明白了殘雪不計代價想一圓所夢的原因,她更清楚的是,當彎月隨著雷頤躍入火中死生與共的渴望。
前人的身影尚未走遠,看著他們不後侮追求心中所願的背影,她命自己必須拭乾淚水,試著從泥淖-站起來,追上也快走遠的黃泉。
手中擁有什麼,就珍惜什麼。目前的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未來那麼遙遠,誰都不曉得日後會是如何,看遍了繁花過眼、人事匆匆,被歲月遺忘的她,在永不會停止的每一日-明白,生活上的困難是人生的點綴,挫折只是瓖邊,苦樂甘甜是調味,心痛則是麻痹後令人成長的苦藥。
現下的她,無法再像從前一樣,總是憂慮著將會沒有黃泉的將來,無論他是否吃了舍利,她也不願再去想像任何會令她怯步的可能性,盤據在她腦海-的,只是她該如何把他的手牢牢握住,怎麼想辦法再靠近他身旁一些,能不能再愛他多一點……就這樣,她只想過好今天、想好明天、打算好後天。
一手掩住骯部的黃泉站直了身子,努力捺住笑意,臉上的表情裝得正經八百。
「真感動。」二十七年的等待抵七天的淚眼?這一拳真劃算。
碧落指控地指向自己紅腫未消的雙眼,「待會賽仙會就要開始了,我的眼楮卻腫得像核桃。」
「放心,看起來還是很美的。」黃泉只手抬起她的臉龐,左看右看了一緩 ,拍拍她的面頰算是安慰。
濃濃的不滿仍泛在她的眼中,「我的氣色很糟。」
「只是沒睡飽而已。」他挑高劍眉,順手彈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看起來既蒼老又可怕。」存心要他內疚的碧落,在他始終不肯配合點時,不死心地拉下了臭臉。
逼泉懶懶盯嚀,「再裝的話,我就接不下去羅。」好吧,說正格的,現下的她看起來的確是有點像母夜叉。
「你這……大騙子!」再也克制不住滿腔被騙的怒火,終于翻臉的碧落,掄起拳頭朝他皮粗肉厚的胸坎一陣猛打。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又怪在我頭上……」他就跟葉行遠說到時受苦的一定又是他,偏偏葉行遠就是不信。
「竟敢……竟敢拿這種事騙我……」捶打到後來,體力不濟的碧落靠在他的胸前,咬牙地一字字自口中進出。
「好了、好了,我認錯就是……」他握住她捶打的小手,發現伏在他胸口的她渾身抖顫得厲害,「碧落?」
「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就擅自下決定?」自他胸前傳來的聲音,隱隱帶著哽咽。
逼泉怔了怔,捧起埋藏在他懷中的小臉,彎子柔聲對她低訴。
「我只是在完成我的誓言。」那一年,他衷心地寫下心哀,給她一個他永不會停止的承諾,而她在那張承諾上,也以淚跡給予了他回應。
「誓言?」她眨著眼,不太明白他話-的意思。
他微笑地自袖中取出那張年代久遠的紙張,打開它讓她瞧著上面所書的字字真心。
碧落不敢置信地以手掩著嘴,失而復得的淚水迅速佔滿她的眼眶。
究竟是去哪……找回來的呀?自掉了那張紙張後,她翻遞整座鳳府,卻怎麼也找不著,她還以為,她連他唯一曾寫下的承諾……也都弄丟了。
「我以為……你就早忘了……」他的一言,是她永恆的想念,他的一筆一書,是她懸在心頭永遠的惦念,而這些,她從沒有讓他知情,她也以為,他並不會將它放在心上。
「怎麼會?」將紙張放回她懷中後,黃泉一手輕撫著她細致的臉龐,以指揩去她的淚,「我說過我不會有二心的。」
噙著淚的碧落,努力地眨了好幾次眼,拚命想將他此刻的面容深烙在腦海-,不是因為他曾經為她做過什麼,也不是他所說的諾言太過爭人沉醉,而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子,一直以來,就只是很單純的……愛著她而已。
假若,在歲月的腳步下,海會枯,石會爛,她想,只要將他瓖藏在心底,與他攜著手一塊走過每一個季節,他就將會是她血肉的一部分,不會似葉上的露珠在日出後即消散,而這種暖至心頭的感覺,也永不會消失。
「再哭的話,待會真的會上不了台。」被她哭得心生不舍的黃泉,告饒地將她拉至懷中,提供自己的衣衫讓她拭淨淚水。
她悶在他的胸前間︰「想不想離開這-?」
「你的賽仙會呢?」他爹娘都很看好她能蟬聯三屆盟主呢。
「就讓他們去搶吧,反正……」她仰起小臉,瞬也不瞬地瞧著他,「我已經搶到我最想要的東西了。」賽仙會?她當只心滿意足的鏡妖就好了,誰有空去管誰像神仙一樣美?
逼泉愉快地拉長了音調,「是嗎?」
「跟我一塊逃家。」碧落一手拉下他的頸項,將唇貼在他的唇前低語。
他挑高兩眉,「你在勾引我?」
「一句話,要不要?」令人無法克拒的瑰艷笑意,浮現在她的唇邊。
「咱們走。」
是誰……叫她要大膽一點的?
這下可好,大膽過頭了。
銅鏡平滑的鏡面,在朝陽底下閃爍著耀眼的色澤,將一室照得亮晃晃,也將床榻上心情復雜的碧落照得無處可躲。
拖著黃泉回人間,再拖著他上她在人間所築的小屋,接著再拖著他爬上她家的床……
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露出一大片香肩呆坐在床上的碧落,無言地瞧著自己的雙手,懺侮著自己的性格為何總是這麼沖動。
「不要想賴。」橫躺在她身旁,一手撐著面頰的黃泉,光是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她轉過身,眯眼看向儼然一副被害者模樣的黃泉。
「虧你說得出口……」到底是誰吃了誰呀?
他得意地替她溫習剛發生過的事實,「從頭到尾我都只是配合你。」
「你有任何不滿?」碧落將垂落胸前的秀發往後一撩,將胸前的棉被拉高了些,由上往下睨瞪向他。
「豈敢,」黃泉伸出一指,輕滑過她的果背,「只是若能再多來幾回,我可能會更滿意。」
「你這只找死的臭狐狸……」額間青筋直跳的她,一骨碌掄拳揍向討打的他。
三兩下就制止住她的暴行,為免她再次動手,黃泉坐起身,將她拉來懷中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靠在他的胸前。
「找個日子,咱們成親。」他摟住她,在她耳邊提議。
她沉默了好一會,滿面通紅地點頭,「嗯。」
總算了結這樁懸在心中多年的情事,備感輕松與滿足的黃泉,埋首在她頸間嗅著她的發香,環在她胸月復間的大掌,也收得更緊了些。
「對了。」躺靠在他懷中玩著他十指的碧落,忽然想起她還有一事沒問,「你哪來的舍利?」
「換來的。」差點就忘了這事的黃泉,邊回想邊愉快地咧出得逞的笑意。
她皺起兩眉,「跟誰換?」那玩意是說換就能換的?
「燕吹笛。」他不疾不徐地報出冤大頭的名字。
碧落听了忙翻過身,拉下他的臉龐仔細觀察他那寫滿不老實的雙眼。
「用什麼換?」他倆不是死對頭嗎?姓燕的會和他談條件?
他亮出一指,「藥引。」
「什麼藥的藥引?」感覺到些許寒意的她,拉過厚被將兩人再蓋妥一些。
逼泉一手按著她的頸後,拉下她側首湊在她耳邊低喃了兩字。
當下只覺得冬日再次卷上重來的碧落,冷汗直流地瞧著笑得壞壞的他。
「跟我換藥引?我怎可能會成全那只人魔?他要那款的藥引,我就偏給他另一種。」暗地-將藥引掉了包,佔人便宜的黃泉痛快地撫著下頷,「也不知燕吹笛究竟煉成了沒,若有人真吃了那玩意,那就有好戲瞧——」
不待他把話說完,隨即跳下床榻的碧落順手拉了件衣裳罩上後,馬上沖至桌邊拿來銅鏡。
「完了……」驚見鏡中人為何者,並迅速回想起鏡中人的行事作風後,她不安地訥張著嘴。
「咦,軒轅岳?」穿好衣裳湊聖她身邊的黃泉,在認出鏡中人時則是錯愕地大嚷︰「那是要給軒轅吃的?」那個該死的人魔也不早點講清楚、說明白。
她顫顫地側過臉,「你不知道?」
「不知道……」黃泉搖了搖頭,不一會,緊急想起某事的他用力拍著額,「不好,我只給了一半的藥引!」這下子軒轅岳可難看了。
彪身寒意未褪的碧落,只覺得頂上又有盆冷水嘩啦啦地朝她潑下。
「那不就……」弄錯且只給一半的藥引?她愈想就愈覺得不樂觀。
這是他的結論,「軒轅岳會拆了天問台。」他之所以會和燕吹笛往來,而不願與軒轅岳有所交集,就是因為那小子的腦袋實在太死、脾氣也要人命的硬,而且甚少發火的軒轅岳,若是真的翻臉,恐怕就連燕吹笛也擋不住。
「咱們馬上回妖界!」速速作出決定的碧落,將銅鏡往他懷-一扔,沖至床畔飛快地穿好衣裳後,拉了他就往門外鑽。
「為何?」還想留下來看師兄弟鬩牆的黃泉,不情不願地被她拖著走。
「你還好意思問?」深感大難臨頭的她,沒好氣地回首,「軒轅岳在收拾完燕吹笛後絕對會宰了你!」
殘雪未褪的湖畔,兩道緊牽著手的身影張皇而過,映在早春的湖面上,似道抹過湖面的春色,經風一吹,泛起陣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