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絲碧一臉呆茫地坐在餐桌後。
放她獨處一段時間掌握自己的情緒,余克儉低聲交代了陳總管幾句,遣走了他。
儉園再度恢復成他們兩人獨有的世界。
她吸吸鼻子,收干了淚,桌前突然滑來一杯冰咖啡。舉目,迎上一對溫柔深遠的眼眸。
她心頭一酸,淚珠子效法玻璃外的冰珠子,撲簌簌又滾淌下來。
「把整件事情告訴我。」他在她的右手邊坐下來。
低沉穩定的聲音,猶如一只颶風中的鐵錨,讓她的心奇異地安定下來。
于是,她把冰涼的杯子握在手心里,開始敘說她是如何接到朋友的求援,如何刻不容緩趕去對方家里,如何趁著屋主不在家,把羅娜接應出來,如何帶遍體鱗傷的她去醫院掛急診,又如何將她藏匿在自己的房間里,足足三日。
在她們倆能進一步想出該如何反擊之前,那個做賊心虛的雇主已經先下手為強,誣告羅娜虐待小阿和偷竊。
「那一對夫婦根本不是人!他們扣留了她的護照,一天要她工作十八個小時,家庭和工廠兩面兼顧,如果羅娜有一點點反抗,女主人就會拿香煙頭燙她,或者賞她巴掌。」她俏麗的小臉漲紅了。
「她為什麼不向仲介公司與主管單位反應?」他並沒有陪著她一起義憤填膺。
「怎麼反應?仲介公司是他們家開的,剛才那個林先生就是男主人的弟弟。羅娜敢隨便說話,只有含冤被遣返的命運,如果不小心留了個壞紀錄下來,以後說不定再也不能來台灣工作!她的家里還有七個弟妹和一個中風的父親,都靠她幫佣賺錢回去,你說,她有反抗的本錢嗎?」她越說越激亢。
「雇主的這些惡行,你們都有證據嗎?」
「我們有羅娜的驗傷單……至于……那個……」她的唇蠕動一下,表情顯得萬分困難。
「哪個?」
「那個人……那個男主人,他……」俏臉驀地漲得更紅了。
「他怎樣?」余克儉冷靜地問。
「他……」屈辱的淚水驀然迸了出來,在娟秀的俏容上放肆橫陳。「他每次都趁著女主人不在的時候,對羅娜……做一些很……很惡心的事!」
「什麼事?」他居然追問得很順口。
衣絲碧瞠大了眼,這種事教人家女孩子家怎麼說得出口?她……她還是黃花大閨女呢!他要腦筋卡到,也不要選在這種時機好不好?
她有滿月復的話想說,越急就越想不出合適的措辭,驀地
「哇!」她埋進手臂里放聲大哭。
余克儉登時被她哭慌了手腳。
「你……噯,我的意思是,她有沒有被……」晤,果然不容易啟齒。「唉,你別哭了。」
一個溫暖的胸將她圈擁在其中。
哭聲震驚地中斷了兩秒!她頰下摩挲到高級亞麻布的觸感,鼻中是他清洌好聞的味道。雖然他既不虎臂熊腰,也不孔武有力,然而那與生俱來的骨架是如此平廣,溫暖的體熱是如此令人心安……
終于,她放下一切矜持,一切有關上司下屬、主子僕人、自尊自卑的思緒,緊緊攀住他的頸臂,失聲痛哭。
「我和羅娜從小一起長大,也一起來台灣工作,已經習慣像照顧妹妹一樣的照應她……」她的聲音喑啞。「你不是說,一個人只要看得起自己,別人也會跟著看得起嗎?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呀!發生在羅娜身上的事……還有那些人對我們的態度……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呀……」
他撫著她的背心,沉默無語。
「我們也是人,離鄉在外不遇是求一頓溫飽;我們不是豬狗牛羊,可以讓人動輒打罵和虐待的。」她直勾勾的盯住他,任淚水奔流,移也不移,仿佛借由這樣深切的專注,可以控訴一些什麼。「那些人永遠不會看得起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永遠是‘菲佣’、‘外勞’、‘次等人’,就像老夫人一樣,她也永遠不會看得起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眼眶仿如泛濫的深潭,圓澄滿溢,讓人喘不過氣的悲切著。
他輕嘆一聲,剛毅冷情的心,完全軟化。
以著自己也無從了解的沖動,捧起她的臉容,印了下去。
這個吻交融得不深,只是四片唇觸在一起。
濡濕的紅瓣,泛著淚串兒的咸,與女性化的甜。
短暫相接,他先退開,她眨了眨晶眸,俏臉盛滿了迷惑,甚而不及害羞……
她,被吻了?被他?她的主子?她被切切囑咐不得痴心妄想的對象?
百般思索不及演繹出解答,他已低沉開口,仿佛方才的淺吻,不曾發生。
「我們的尊嚴無法建立在別人的認知里,只能先學會愛惜自己。」這個世界並不完美。
她垂下頭,默默頷動。
「他們把羅娜帶走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
「你想怎麼辦?」他從來不是一個會直接丟解答給別人的男人。
衣絲碧哀求地望著他。
她和羅娜的力量太微薄渺小了,根本無法與警察、仲介公司,乃至于整個官方體制對抗。然而,他就不一樣了。「余氏」是國內舉足輕重的政商世家,身為現任掌事者,他的影響力深遠。只要他願意出面幫助她們,向主管當局隨口提上一句……
「不,我不幫你。」他無情的回答幾乎摧毀她的希望。
「那我們該怎麼辦?沒有人會幫助我們的。」她慌張了。
余克儉微微一笑,清澈見底的眼瞳里,波動著神秘的光彩。
「沒有人可以永遠當你的英雄,你必須學會,自己幫自己。」
***
兩個月後,一場記者會假」中泰賓館」的會議廳展開。
鎊大媒體的記者幾乎到齊了。
最前方的牆上懸掛著偌大的布幕——外籍勞工也有人權!向台灣社會請命。
記者會的主角陸續從側門走了進來,出席者包括羅娜在內的三名外籍女佣、勞工工會理事長、一位當紅律師,及一位台灣人權組織的代表。
啪、啪、啪、啪!閃光燈亮個不停。
此次主角們的法律顧問乃是台灣法律圈赫赫有名的李勇男律師。李律師在媒體的曝光率極高,平常往來皆是達官貴人,今兒個居然會擔任幾名區區菲佣的法律代表,不能不引起側目。
衣絲碧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們為何請得動他——因為李勇男,恰巧是余氏財團的法律顧問。對外,這一層關系則被淡化了。
不能把余氏扯進來,不能讓余克儉曝光,這是她從頭至尾唯一的堅持。
為此,在記者會正式召開的這天,她身為慕後真正的功臣,卻並未站到台面上,以免有多事的記者去查探她的雇主是誰。
她只是戴著墨鏡,站在眾位記者的身後,遠遠看著這一切。
「我們有驗傷單證明,羅娜小姐身上有多處的煙頭燙傷。」李律師將驗傷單高高的舉起。「該雇主的鄰居也表示,他們曾數度看見林雇主將羅娜逼至後陽台,強制猥褻。」
記者群里響起一陣議論紛紛。
接著,三名頭戴鴨舌帽和大口罩的女佣,一一陳述她們在台灣遭受到何種虐待。
記者會接近尾聲時,突然有數名外籍勞工從側門走進來,人權代表立刻站起來宣怖︰「類似的外勞凌虐事件已經不勝枚舉!全省外勞決定動員起來,成立屬于自己的自力工會,所有干部一律由外勞自行選舉出任。」
暴——這項宣布在現場引起一陣低呼聲,啪啪啪啪,各家閃光燈又閃個不停……
終于順利完成了,衣絲碧閃身離開會場,松了-口氣。
她從不曾活得如此充滿精力,這兩個月以來,每天醒來,生命里都有一個「偉大」的目標。
最大的功臣,其實是他。
「我們要如何成立自力會?」每次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捧著一堆資料咚咚咚跑上二樓找他。
余克儉從不吝惜于提供自己的意見,指引她應該去找哪些人,做哪些事。
「台灣的工會是采‘登記主義’,你必須向勞委會提出申請,拿到工會證書之後才算合法。你撥通電話給李律師,‘工會法’的細節就去請教他。」
又或者——
「有-個自稱是‘台灣合作聯盟’的單位打電話來,說是要當我們的發言人,我們應該找他們合作嗎?」她又有新問題。
「那種激進團體只是想借著你們的事炒新聞,沒安好心眼,你離他們越遠越好。」他干干脆脆的說。
再來——
「勞委會的某某官員不肯接見我們的外勞代表,我們該怎麼辦?」她拉長了臉抱怨。
他會從文件堆里抬起頭,慢條斯理地替她解答。
「你跟他說,你們已經和‘工商業促進會’的副理事長聯絡過,雙方對于外勞問題非常關切,副理事長考慮在近期發表新聞稿,譴責政府放任台灣的外勞被剝削,看他見不見你們。」
「‘工商業促進會’的副理事長是誰?」她好奇地打听。
「你正在跟他本人說話。」余克儉似笑非笑。
「噢。」她莊重地點頭。
有時,她也會故意淘氣一下——
「那個某某某官員又不見我們了!」
「上次不是教了你如何應付他?」
「噯,真煩,你幫我打電話給他啦!你講話比我夠力。」
然後,被他拿文件夾敲一下腦袋,她吐吐舌頭跑開。
她知道,他絕對不會主動過問,也絕不插手,一切都要她自己動手去做。
兩人之間的淡淡暖昧,暫時被她拋諸腦後。
她的神彩飛揚動人。世界仿佛在她眼前開了一扇窗,原來自己也能擁有影響力,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
她找了一個大廳的角落靠站,滿足地吁了口氣。
「記者會結束了?」冷不防,一聲低徐的詢問從她身後響起。
「余先生!」她挺直了腰,驚喜地笑出來。「您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我來出席另一個會場的座談會。」他的眼底含著笑,臉色比往常蒼白一些,大廳正中央有一群幕僚停下來等他。「你們的記者會是今天舉行嗎?我忘記時間了。」
「差不多快結束了,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今晚我煮一頓大餐來慶祝。」她甜笑。
想到煮飯,最近兩個月她經常出門談事情,都只能事先煮好隔日的三餐,放在冰箱里,請他用餐時間放進微波爐熱一下就好。
女佣這方面的工作,她無疑是失職了,這樣的「失職」卻是在主子的默許之下,她的罪惡感稍微降低了一點。
「晚上見。」他沒有多說什麼,舉手觸了她下顎一下,舉步走回幕僚群里。
衣絲碧呆呆目送他離去。
即使杵在人群里,他的背影,依然顯得如此孤獨難近
砰,會議廳的門倏地彈開,一群記者突然涌了出來,把幾位主角團團包圍在中央。
「羅娜是不是已經正式向雇主提出告訴?」
「可不可以給我們一份驗傷單的影本發稿?」
衣絲碧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
幾位外勞自力會的成員偷了個空檔,悄悄向她使個眼色,他們還有一些細節要開會研討。
衣絲碧正要偷溜回旁邊的休息室,不期然間——
「余先生!余先生,你怎麼了?」
一聲驚喚切入她的听覺里,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必過頭,事情的發生猶如慢動作。
被幕僚包圍的余克儉,突然停下腳步。
他的身體晃了一晃。
他的腳步顛躓。
他舉手按住胸口。
他的背突然顫動。
他的膝蓋彎曲。
他攫住身旁人的臂膀。
他沒撐住自己。
他,頹然暈厥!
***
頭等病房旁的家屬休息室,幾個月前的情景再度重演。
「以前的惠美再怎麼不像話,好歹沒讓克儉的身體出過問題!你呢?」余老夫人一臉鐵青,近乎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你才跟著他一年,他就進了加護病房兩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我讓陳總管去儉園檢查過,冰箱里幾乎是空的,為什麼?」
衣絲碧垂首站在她身前,即使努力壓抑著,嚶嚀的抽泣聲仍然送出雙唇間。
恕儀和伍大少都在場,伍大少看著她的眼光,同樣充滿不諒解。
「他一個人要管整個余氏財團,還有其他掛名的商會組織,每回一鑽進工作堆里就會忘了正常吃飯、按時入睡,我才吩咐你無論如何要時時盯著他,你照做了嗎?」
她雙眸紅腫,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幾個月前的那一場哭,與其說是擔心主人,毋寧說是憂慮自己的工作不保。
而,幾個月後的現在,許多的心情,都不再相同了……
思及他慘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各種管子,清俊的五官籠上寂滅的陰影,一股椎心刺骨的痛,狠狠釘進她的心田,幾乎將那方寸的肌肉折扯得鮮血淋灕。
記者會成功又有什麼用呢?工會順利成立又有什麼用呢?她過去兩個月的忙碌,突然之間,顯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為什麼她沒有看出來他的蒼白羸弱?為什麼她沒有發現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衰靡?為什麼她只看見他平撫的笑容,他暖柔的眼神?
這一切的成功,竟然是以他的健康做為代價?
「再讓你留在儉園,克儉焉有命在?」老夫人的語氣散發不祥的冰冷。
她心頭一驚,飛快抬頭,紅腫的雙眼兒乎哭剩一條直線。
「老夫人,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這些話,你上次就保證過了!」老人家毅然決然站起身。
恕儀接到她求救的眼神,心中不忍,上前幫忙勸說。
「老夫人,其實衣絲碧她……」
「你給我住嘴?」老人家回身厲喝。
恕儀從來不曾被她如此疾言厲色過,登時嚇得花容慘白。
身後一雙穩健的臂膀將她護進懷里。
「你們誰都不用說了!衣絲碧,你給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就先搬回大宅子去,余家對你仁至義盡了!」余老夫人撂完話,風刮般地離去。
衣絲碧呆在原地。
恕儀不忍心,回頭懇求的覷著伍大少。
伍長峰對衣絲碧的不諒解並不比老太太低多少,然而……望著那雙哀求的美眸,他縱有千般萬般的怨怪,也發作不出來。
「我盡力而為。」終于,他舉手投降,跟著老人家身後而去。
她要被調離儉園了,即將被解約……這表示,她必須回菲律賓,再也見不到他了……不!
強烈的恐慌揪住她的胃,她忍不住彎下腰,開始干嘔。
「衣絲碧!你還好吧?」恕儀連忙上去,拍撫她的背心。
「求求你……你一定要幫我……」她像攀住滅頂前的浮木,苦苦地懇求好友。「我不能現在走……他病得那樣重……」
「你先坐下來再說。」恕儀將她扶到長沙發上躺下。她不肯乖乖躺著,飛快又坐直起來。「恕儀,你一定要幫我!我不能現在離開他。」
「你听我說,長峰跟我提過一些余少爺的事,老女乃女乃會對他的身體如此放心不下,其實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她緊緊盯住懊友。
「我只知道一些大概。」恕儀歉然望著她。「听說余少爺以前一直是個健康好動的男孩,在他十七歲那一年不幸被綁架了。」
她驚問︰「是誰做的?」
「綁架他的人,是他二叔前妻的義兄。她義兄不知道怎麼鬼迷心竅,竟然想綁架余克儉,向余家要求贖金。」
「他們沒有報警嗎?」
「余老夫人怕歹徒撕票,所以第一時間不敢報警,反而指派了余伯伯去付贖金。」
「這種事一定要報警的啊!」她巴不得自己當時人已經在余家!
「後來當然報警了,可是也太遲了。」恕儀嘆息。「根據警方最後的調查報告,這名歹徒有個在醫院當清潔工的女朋友!她事前偷听到幾個醫生在聊天,某一款新藥泡成藥水之後,揮發性強得連一頭牛也會倒地不起,誤以為這是麻醉藥物,就趁著工作之便偷回來給男朋友。」
「結果……不是?」她顫聲問。
恕儀哀傷地搖搖頭。
「這種藥錠泡成藥水之後,非但不是麻醉藥,揮發的氣體還具有強烈的腐蝕性,一吸進人體就會沽附在組織上,一點一滴的腐蝕。那一對男女對劑量又搞不清楚,把余克儉囚禁在一個房間里,一口氣泡了七顆藥錠。等余伯伯帶著錢過去贖他的時候,氣體已經侵入他的口鼻肺髒,造成永久的損害了。」
她緊緊捂著唇,淚珠大顆大顆的滑落。
「余伯伯看到兒子的鼻子嘴巴不斷冒出血水,大驚失色,和那個綁匪發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抱起兒子轉身就逃。
「可惜天色太黑,他對當地的山路又不熟,車子才開出不到十公里,就翻落到路旁的山谷里。隔天余家等不到人,終于報警處理。等警方找到他們時,余伯伯已經死亡一天以上,而余少爺,他除了呼吸系統的傷勢之外,器官內髒都受到嚴重撞擊。醫生將他的右肺棄切掉半個,胃部听說也切去三分之一,急救十數個小時,才勉強救回他一條命。只是,從此以後,他就拖著這副孱弱的軀殼,再也無法恢復以前的健康。」
雖然听說過他曾經發生意外,她一直以為那只是小車禍或之類的,他的虛弱多病,主要還是因為天生的體質孱弱,沒想到……沒想到他曾經受過如此可怕的折磨……
她心痛如絞。
「那個綁匪抓到了嗎?」
恕儀點點頭。「最奇怪的是,那個綁匪本來可以逃走的,後來卻自己出面投案。他二嬸知道自己的義兄是幕後主使者之後,自覺對不起余家人,不久就割腕自殺了。」
這宗綁架案,死了兩個人,毀了另外兩個,最後沒有任何一方得到好處。
她心下惻然。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讓你曉得老夫人會如此擔心余少爺的原因。」恕儀溫柔說。「余少爺此後抵抗力一直很差,尤其呼吸道更容易受到感染,只要一個不小心,真的會有喪命的危險。」
想起自己的失職,她不禁又潸然淚下。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從來不敢奢想將來能和他發生什麼故事,只要給她留在他身旁的機會,日日瞧著那張清瘦卻俊雅的臉龐,她于願足矣。
而今,因為她的疏忽,這個微薄的心願也顯得如此遙不可及……
***
這回余克儉躺在加護病房的時間縮短了,三天之後就遷回普通病房。
此次發病,主要還是疲勞過度引發了支氣管炎,醫生擔心會再度並發成肺炎,才將他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他這一生,似乎都和「肺炎」月兌離不了關系了。
她不知道伍大少是如何說服老夫人,她終究沒有被調走,只是老夫人已經對她產生戒心,現在儉園里多調來一位中年廚娘,她不允許單獨出現在余克儉身旁。
終于有一天,廚娘臨時有事沒辦法來送飯,她央求了好久,才爭取到放風的機會。
來到病房外,巡房的醫生剛好走出來,她連忙追了上去。
「醫生,余先生的情況還好嗎?他……還撐得下去吧?」她的身上幾乎嗅得出恐懼的味道。
主治大夫掃了眼她手上的提籃,認出她是余家的菲佣之一。
「你放心,余先生不是得了絕癥,有‘三年’、‘五年’的期限,他只是身體比較不健康而已。」醫生寬慰道。
「我知道他每發病一次,健康就惡化一分。」她黯然。
「余先生器官的耗損率確實比正常人高,所以你們更要替他好好保養。」他盡量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只要平時照顧得宜,他仍然有機會看見自己白發蒼蒼的模樣。」
「只要」、「仍然」、「有機會」,這幾個字眼本身就充滿了不確定性。
她深呼吸了一下。
「我知道了,謝謝你。」
醫生安慰地拍拍她才離去。
站在病房門口,她反而遲疑了。他醒著嗎?她該說些什麼呢?
推開門的那一刻,花亮的光線從另一側的窗戶外射進來,圈住病床上的男子。他看起來如此的不真實,成束的陽光凝成一條白亮之路,他仿佛就要踏上光暈,飄飄然升逃邙去……
不!她放下食籃,火速奔到窗戶前,刷的一把將百葉窗放下!
室內恢復怡人的光度,床上的形影終于落實了,不再如夢幻泡影……她松了一口氣。
突兀的動作吵醒了假寐中的他,余克儉睜開眼瞳。
「嗨。」他的聲音與笑容仍然虛弱。
「嗨。」她勉強擠出一個笑。
「看你一副驚嚇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
衣絲碧用力搖搖頭,強迫自己笑得更美麗。
「我替你送午飯來了,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哦!保證比醫院伙食好上幾十倍。」她故意用輕快的語氣招呼,將菜式一一從食籃里拿出來,再替他把病床搖斑一點。「看護小姐上哪兒去了?怎麼會放你一個人在房間里?」
「我趕她走了,省得一天到在我耳邊嘮叨。」他撇了一下唇角。
她笑了,毫不意外。即使病弱的躺在床上,他的意志力仍然驚人,那位臨時看護絕對拗不贏他的。
「來,喝一口參湯。」她坐在床沿,舀起一小匙金黃色的湯汁,送近他唇畔。
「我自己來。」他接過小湯碗,自己慢慢喝了起來。「你上哪兒去了?我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我……」衣絲碧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自己已經被明令不得接近他。
她一遲疑,余克儉立刻了然。
「等我出院之後,我會和女乃女乃談一談。」他淡淡說。
「老夫人沒有錯怪我,你會病倒,真的是我的錯。」她垂下頭,眼角又出現可疑的水光。
叭參湯的動作停了兩秒。
「我的身體不健康,不是任何人的錯。」他立即轉移話題。「自力工會的事有結果了嗎?」
她搖搖頭,仍然一臉頹喪。
「我以為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他極為訝異。
「不是他們進行得不順利,而是……後續的部分我已經退出,沒有再插手了。」
「為什麼?」他知道她有多重視這次的外勞福利運動。
「那不重要了。」她低聲。
「衣絲碧,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沉肅。
她愣愣遵從他的指示。
「做事要有始有終!你待會兒就到李律師的事務所報到!」他命令道。
他連病重之中,都不肯放棄驅策她!衣絲碧不知從哪兒激起了一股倔氣。
「不要!」
「為什麼?」余克儉的眼 眨了一下,這絕對不是他預料中的答案。
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任何事,都比不上你重要!」
卑聲一出,兩個人都愣住。
哦!老天爺,太丟臉了!衣絲碧羞赧地掩住整張臉。心里想想也就罷了,居然把它宣之于口……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一種溫暖卻噯昧的氛圍,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可是……直接表白還是很羞人啊,他還躺在病床上呢!
難得余克儉也有尷尬的時候。
「你自己想清楚,我不希望你日後回想起來,覺得錯過施展抱負的機會。」他清了清喉嚨。
「我不會的。」
綁續的事已經有其他人接手,她可以放心了,至于那虛名,她並不是那麼在意。
「那就好。」他不再強迫她。
「我去組自力會的事,對你這麼重要嗎?」
「不。」他搖搖頭。「工會的事只對你重要,我並不在乎
「那你為何不斷幫助我,還不準我中途而廢?」
他偏首望著她,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湖泊。
「我只是在想,或許我可以留一些什麼給你。」
留一些什麼給你……
這是她第二次听見這句話。
第一次,她不懂個中含意,現在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長。
送給她滿船的魚,總有吃完的一天,不如教會她釣——這是他唯一能留給她的,
不必擔心她花用殆盡,無以為繼。
灼燙的淚流了下來。
她趴在他的腿上,無聲而激烈地啜泣。
余克儉撫著她聳顫的背心,輕聲嘆息。
「你明白嗎?」
衣絲碧吸了吸鼻子,重新坐直身。
「如果你真的想留些什麼給我,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她直接望進他服底。他的眼中有一池秋水,她的眼底也有。他眸中的秋水深不可測,她眸中的秋波卻淺蕩溫柔,深映在其中的,只有他的形象。
只有他而已。堅定不移。
「請你,把自己留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