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暫宿的地點位于巴黎北郊。
天堂!
這是她第一眼瞄見「小屋」的印象--假若一棟佔地五百坪的哥德式建築可以稱之為「小」屋。
淡藍色的輕霧將建築物迥繞成縹緲仙境,隨著奧迪靜悄悄地撥開神秘紗霧、駛向淡灰色的私人車道,小屋方才在千呼萬喚之下,顯現出它輕霧絕塵的風華。
白日薄薄的光華投射在屋檐上,反映出淺金色的芒點,完全顯露它歐洲古典味道的建築風格。
太陽與霧氣怎可能同時存在呢?她茫然遐想著。
堅固的磚造外牆穿戴著象牙白的衣裝,左側緊鄰一圈翠綠色的池塘。水澤的顏色如此之鮮朗,教人不禁懷疑那汪深碧究竟是天生彩調,或者被四周蒼郁的林木所染就。
小森林、清淨如玉的水塘、絕美建築、寧靜安詳的環境,戲水的野鴨優游徜徉在天與地的交映處,小松鼠凝佇在枝頭上打量他們。天!江山如此多嬌,庸碌的凡夫俗子更有什麼好奢求的?
「噢……我再也不要回台灣了。」她被四周美景感動得幾欲流淚。「你向誰借到這處人間仙境的?」
奧迪停妥了位置,引擎聲熄滅。自然天籟的樂音更加純粹地飄蕩于空氣間。
袁克殊並不急著下車,而且似乎被她如身處夢幻仙境的反應逗得很樂。
「我。」
「我知道這里是你借來的,不過我的問題重點在于……」她的注意力終于從太虛仙境移開,拉回他輕松自若的神態。「慢!你剛才說,這片產業屬于「你」?」
語氣有點懷疑兼不可思議,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點主要在英、法兩國,所以干脆在兩處首都各添購住宅,節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館的錢。反正房子擺在上地上又不會變餿,還能變相保值呢!」他若無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擁著她進入仙境的心髒地帶。「來吧!咱們先把行李安頓完畢,之後應該來得及弄一頓簡便的午餐。」
她立時對行在前頭的男人刮目相看,「顯然我太小覷閣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後恭的虛偽吧?」
巴黎的物價與地價之高昂是舉世聞名的,他養得起一片市郊的專屬產業,自然不是僥幸。
別忘了,他尚擁有位于倫敦、台灣,以及天知道什麼鬼地方的資產。繞珍當場贊嘆,可見自己直是念錯主科了。苦苦鑽研體育運動有什麼用?以後頂多瓜分奧運金牌和獎金。反觀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兒吃飯就能撐成大胃王!
「閣下乃真小人也!」他點頭稱許。
「總好過偽君子吧?」她橫睨著他。
袁克殊領她上樓,步進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偽君子直言,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我會相當忙碌,沒工夫照料-……」
「沒關系。」她一口應承下來。「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樂。」
卑雖如此,當一個人只能在仙境里停留七十二個小時,卻得耗費三分之一的時間于「自得其樂」上頭,未免有點違反日內瓦人權公約。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時間」延續成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後,繞珍決定了!
她非將偽君子揪離工作間、傳真機、電話,塞進奧迪駕駛座不可。
她邁向一樓的工作間,端出拿破侖攻陷法國的毅力。
砰砰砰!擂門。
「日安,先生。」她隔著橡木門輕叫。
沒人應聲。
正前方一張恍若秘咒的小紙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當家的委實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來,只為了增派一名煮飯婆。
也罷!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機票與食宿,她貢獻一點心力、洗手做羹湯,似乎不為過。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個兒的胃擔心了,房客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她搔了搔前額的頭發,慢吞吞踅向輕塵不沾的廚房。
冰箱內只剩下兩盒雞蛋。
「對了,我昨夜已經把最後幾絲牛肉、青菜攪和進泡面,煮成消夜私吞了。」繞珍立刻感到汗顏。怎麼可以置盟友之肚月復于不顧呢?
當然,她並不在乎中午準備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雞蛋大餐,但那好逸惡勞的袁當家可能會介意。
昨天來時的路上,她記得自己見到兩家食品店,距離這兒並不遙遠,頂多是十分鐘的車程,但……袁克殊正在大發他的十年一覺揚州夢,總不好將人家挖起來充當司機。
奧迪的車鑰匙懸掛在門框旁的鐵鉤上!
繞珍霎時安靜下來,瞪住它。
十分鐘。
銀色鎳鐵向她咧出明燦的微笑。
十分鐘。
她聆聞著空氣中無聲的誘惑,隱約感覺自身肉軀幻化為奧迪的渦輪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內奔流,勢力萬鈞的低吼聲從她唇間狂嘯而出。瞬間,排檔桿撥動,她強而有力地疾駛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線、隨著哨聲飛沖而出的景象。
十分鐘,她想。
袁克殊不確定自己究竟被什麼吵醒。
現在時刻還不到十一點,距離他蘇醒的正午還有六十分鐘,而他體內的生理時鐘精確度向來遠勝過鬧鐘,不應該產生「誤點」的現象。
飄浮的三魂七魄漸漸凝聚回腦殼內,領悟力隨之發生作用,他終于察覺「吵」這個動詞有些失真,因為自己是被「靜」醒的。
小屋靜謐得不像住著一位葉繞珍小姐應有的氣氛。
他迅速恢復精力,離開工作間。
「四季豆?」屋內漾起曠蕩的回鳴。
「四季豆,-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鐘快速走遍屋檐籠罩的領域,伊人杳無形蹤。
他開始緊張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際,入內擄走了人?
這個想法隨即被推翻,因為四處完全沒有掙扎的痕跡,每件家具皆留在應擺放的區域,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而這不像繞珍遇襲時可能維持的好習慣。
他焦促的步伐徑往屋外搜尋蛛絲馬跡。
野鴨依然優游自在地徜徉,白鷺鶿的長腿輕點著塘中的碧水金波。
種種現象暗示他,繞珍的失蹤系出于自主意識。
以上認知充分引發他的不悅,當然,其中包含著絕大多數的被遺棄感。
不過真正讓他勃然胸火上、怒從心中來的觸媒,是奧迪汽車。
它失蹤了。
他的車鑰匙也遭遇相同的命運。
一個不知死活的小賊,連駕訓班可能都沒上過幾堂課,卻開著一輛一百五十匹馬力、強勁渦輪引擎的大車,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閑晃,更何況她還語言不通。
直到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兩朵鮮艷的焰紅色。
法國人的靈魂似乎存在于公園與花園之中。
繞珍散漫地驅動著好伙伴--奧迪20000,以時速十英哩徐駛在小屋的外圍道路。雖然這種龜速有辱奧迪的尊貴身分,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暫時罔顧它的顏面問題。
來回各十分鐘的路程,她已數不清自己經過多少處花園與公園。巴黎著實無愧于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連市景也月兌離不了茂密叢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灣就顯得灰撲撲的,毫無生氣。
小屋在望。她打老遠就熄掉引擎,讓房車緩緩滑向停定點,不露一絲張揚。
萬籟平靜如故,看樣子袁克殊依然在夢周公。
她輕吁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捧著購物袋,從側門直接溜進廚房。
一尊直挺挺的門神猛地閃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頭、冷凍絞肉,以及雜物散灑了一地。
「-上哪兒去了?」他的語音相當輕柔,似乎擔心自己的嗓門太粗就會嚇飛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繞珍偷偷觀察他的黑臉。
處變不驚,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來,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氣,否則早就大吼大罵了。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從來未曾大吼大罵過。
「沒有呀!出去買點雜貨,冰箱已經被我們吃空了。」她拿出習慣動作--搔亂前額的頭發。
「怎麼去的?」他依然溫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遠。」
「所以-走路去?」他益發的和藹可親。
繞珍鼓起勇氣,迎向他的焦點,終于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為何能飆得完全不動聲色?
「沒有呀!」她再撥一次額發。算了,看樣子他一定知情,干脆自首,或許可以減輕刑責。「我……開-的車出去的。」
袁克殊輕哦了一聲,緩緩點頭,全然的西線無戰事。
爐上的水壺發出響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經沸騰。他沉緩地提起熱水壺,為自己沖泡一杯錫蘭紅茶。
凝結的氣氛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繞珍寧可他對自己大吼大叫,也勝過這種惴惴難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罵我?」她主動提供罰則。
行刑者不動聲色,背倚著流理台,透過杯中的氤氳霧氣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我……我……」她迥避開眼光,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動了!
茶杯被幾根極端冷靜的手指擱回流理台上,兩只長腿一步步邁向她,沉穩地、堅定地,絲毫不急躁。
繞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往後撤退,直到她發覺自己的背脊抵住磚牆。
健碩的手臂撐住她臉頰兩側的牆面,他緩緩傾身向前,直到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姿態優雅,卻充滿威脅性。
「-!」耳語般的字句敲進她的心坎里。「只要再踫一次奧迪的方向盤,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帶將-綁在前座,用平底鍋揍暈,然後連人帶車推進池塘里,讓令尊、令堂一輩子也找不到-?」
繞珍驚駭地望進他眼底,悚然辨明話語中的真實性。
他是認真的!她無助地屏住棒吸。
別熱的怒焰將他的心凍結成冰雪,聞不出一絲人氣。她倏地了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確實有可能、也有能力毀人于無形,而她竟疏忽地從未發覺。
是他隱藏得太好?或者她觀察力太遲頓?
「嗯?-相不相信?」他平靜而冰冷地追問。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來……
「那-為什麼故意試煉我的耐心?」
她駭出啞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牆壁一拳。
「我甚至不曉得-有沒有駕照,假如半途出了車禍怎麼辦?巴黎充滿了三教九流的貨色,-曉不曉得外頭有多少人等著拿-這種觀光客開刀?法國的道路-熟嗎?交通法規-了解嗎?-會說法文嗎?或者認識本地的朋友?-記不記得這里的電話號碼?如果臨時出事了,上哪兒求助?-給我說呀!」雷公嗓轟隆隆地追擊她。
繞珍完全被震懾住。
「我……我又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被搶、被撞、被砍、被綁架?」他咄咄逼人。「告訴-,上個星期有一位中國女留學生被奸殺,尸體扔進塞納河喂魚,請問-對這條新聞有什麼高見?」
「我……我……」繞珍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蠻牛脾氣。「她又不是我殺的!你凶我做什麼?」
「---」他額上的青筋暴露。
「歸根究柢,我是出于一番好心。冰箱里彈盡糧絕,我不上街購物,哪來的食物下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個小時,好心的不想吵醒你,這才私自行動。即使偷開你的車算我不對,但是我已經考上台灣駕照,又不是完全沒踫過方向盤的生手,你想罵人也得罵得有點根據!再說我又不是三歲小阿,嘴里說說也就明白了,干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問題是……」
「我只不過離開半個小時,就被謾罵成臭頭,那你呢?你將自己關進工作間二十多個鐘頭,天塌下來也不睬,我說過你一句話沒有?你究竟將我帶來法國做什麼?陪你坐「工作監」嗎?」
「可……」他的氣勢稍微餒了。
四季豆私自駕車、威脅他人交通安全的行為當然必須加以懲戒,不過她也說中了一個事實,他確實是有心騙她同來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認聰明猶勝所羅門王,理當不能在口頭上認可她的疑心。
「還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喚醒你的。」繞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出去又偷偷地溜回來,一根頭發也沒少,倘若你繼續蒙頭睡大覺,起床之後甚至不會發覺,這一番爭吵也就不至于產生。你干嘛說話不守信用,提早醒過來?」
「我……」連他提早醒來也有錯?
「「我」什麼?你給我說呀!」她將同樣的罵詞扔回他臉上。
袁克殊終于了解她為何養成撥頭發的習慣。他煩躁地效法她慣有的動作,怒氣完全沉澱下來。
「-為何以為自己離開我身邊,我會沒有感覺呢?」
她品味著言下潛藏的無盡深意,一時之間竟然語塞。
不是她多心,袁克殊的口吻、用字在在吐露著曖昧,一雙炯炯的人的瞳仁幾乎燒穿了她的皮相,直直烙印靈魂的最深處。
「無聊!我不跟你說了,你負責打理午餐。」她鑽出鐵臂環成的監牢,拒絕面對他,以免被「敵人」搜集到她赧紅失措的訊息。
袁克殊並未阻止她。
繞珍慢慢踱進客廳,對于他不行不動的舉止竟然覺得……覺得有點失望。
彬許,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憤怒……
NIKE球鞋甫踩上第二級樓梯,嬌軀徒然被硬扯進懷里。
她硬是將輕呼含在嘴里。
空氣濃度忽然變得稀薄了。
溫熱的吐納吹拂著她的耳際,漸漸移向前,直到一顆黝黑的頭顱埋進她頸肩,燒鐵似的唇印上她的玉項。
他正面的每處隆起、凹陷、堅硬、挺拔,緊緊契合著她背部的玲瓏曲線,毫無一絲間隙。
一雙手掌著落在右側的酥胸下,正好抵住玉峰嬌柔綿軟的底線。另一只手心按住她的小骯,燥熱的溫度融合成千萬瓦特的烈火,四下輻射,在她體內牽導起麻辣酥軟的電流。
她抿了抿干燥的紅唇。
袁克殊輾轉吸吮著他最偏愛的部位,滿意地看見粉粉的淡紅從肌理深處暈上來,將幾近透明的柔膚渲染成一小朵梅花。
如來說法,拈花而笑,無盡禪意藉由此一精簡的動作傳達,于是弟子頓悟了。
若是他,換成這般清艷的粉紅,他也會拈的。
「上去吧。」緊扣的箝制忽地松開。
她茫茫然杵在原處,忍不住探手按向他咬吮的地方。
心靈深處晃漾著迷離的異樣感受,彷佛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他烙上專屬的印記。
身後的存在感漸漸拉遠,他渾厚的低音卻割開空氣,回蕩進她腦海的端點。
「這是我最後一次讓-跑掉。」
最後一次!
繞珍輕喘一聲,突然發足躲回樓上客房。腦中似懂非懂的領悟令她心驚。
怎麼會呢?她恍惚自問。
想象力盡情向無垠處延伸。
「最後一次」的下一次,他……肯定不會輕易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