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美晴賭贏了。
丙然,那對小姐弟遭她「挾持」後,冷冷的阿夫蘭先生就算再有萬般不願,最後還是乖乖跟著他們鑽進駕駛艙。
雖然她跟兩個孩子有些語言上的隔閡,但溝通管道不只一種,就算他沒跟來,她仍然有辦法領著孩子們參觀駕駛艙,而且保證玩得很盡興。不過啊,他終究放心不下小姐弟,還從背包中取出一台數位相機跟進駕駛艙,打算幫孩子們拍照留念。
小姐弟是他的罩門,這樣很好,讓她有機可乘。
她一直覺得這樣的緣分是很短暫的——
在飛機上邂逅,匆匆認識,若彼此感覺都好,就抓緊時間在一起,能多久是多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不需要天長地久,一塊兒享樂之後,瀟灑分手,然後期待下次的意外重逢……這些年,學姐為她示範過無數次,幾乎每個GH飛抵的城市,都有學姐的情人,那是她見識過最高竿的戀愛達人,痛快享受戀情,認真對待交往中的每一位,感情都是真的,只是很難專一。
她學不來學姐那股瀟灑勁兒,這一點,她很有自知之明。
靶情這東西她玩不起,也從沒認真想過,剛踏進社會時只曉得要努力賺錢、存錢,別人不想飛的大長班,她搶著要,Standby被臨時抓飛,她最開心,因為飛越多錢越多。爸媽不在了,弟妹們都還在求學階段,她得扛起責任養家,這幾年過得並不輕松,但現在回頭去想,似乎也記不得什麼辛苦了,倒是有滿滿的成就感,欣慰得很,因為大弟和妹妹們都爭氣,懂事又貼心。
她想,這大概就叫做「飽暖思婬欲」。
肩上的擔子變輕,生活無虞了,家人不用她時時操心,所以她開始想些有的沒的,連對男人流口水的事都干得出,不是「思婬欲」是什麼?
駕駛艙本來就不寬敞,三名機頭的座位已佔據大半空間,這時再擠進兩小兩大,差不多卡得剛剛好,沒多余地方站人了。
有小阿被安排進來參觀,機頭們開始默契十足地輪流扮起聖誕老公公,說學逗唱樣樣來,不是把孩子抱到膝上坐著,就是讓孩子們戴上機長帽拍照。
小姐弟被老老的意大利籍機長馬切羅逗得直笑,還被套出不少話,不過,真正負責回答老機長問題的通常不是小姐弟,而是一進駕駛艙就把相機塞給她,然後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是嗎?這是你們第一次出國,還去了台灣啊!扒呵呵,怎麼會去台灣呢?那里沒有迪士尼樂園耶!」老機長抓抓男孩的自然卷黑發。
懊幾雙眼楮同時看向汪美晴……身後負責翻譯的男人。
她沒看他,因為空間狹窄,兩人只好站得近近的,如果她一轉頭,面對面貼得太近會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都能察覺到身後的熱度,烘著她的背部,隱約間像也嗅到他的味道,那氣味絕非男士們慣用的古龍水味,更非其他名牌的男士香水,他的氣味不花俏,未經修飾,也不太文明,感覺壓抑著野性,讓她聯想到許多東西——樹林、火堆、碩大的月、對月嗥叫的動物、穿過樹梢的風、繁星點點的蒼穹,還有略帶腥味的泥香。
握著剛才從他手中接過的相機,她一邊捕捉兩個孩子開心的鏡頭,邊听著他將老機長的話用另一種語言說給小姐弟听。
他的聲音其實挺悅耳,聲線屬于渾厚的那種,有些沙啞,孩子們若是沒辦法用簡單英語表達意思,他會適時替他們補上沒說完的話,只是語調有點死沉,少了抑揚頓挫,听不出個人情緒。
這邊,听了小姐弟倆雜亂無章的發言,再听過男人簡短扼要的說明之後,老機長表示明白地連連點頭。
「原來你們是應邀去台灣,參加世界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啊!」略頓,他歪著頭仔細听小女孩說。「噢,你阿公、阿嬤也一塊兒去了,他們跳舞唱歌,你和弟弟負責拍鼓、搖鈴鐺,哈哈,厲害厲害,都出國表演嘍!那你喜歡台灣嗎?我告訴你喔,我很喜歡台灣,因為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最愛牛肉面和剉冰,噢,還有鴛鴦鍋、賓士鍋、天香鍋……」
待在駕駛艙內前後約二十分鐘,拜老機長馬切羅沒話愛找話亂聊之舉,汪美晴倒是旁听到不少內幕。
這兩老、兩小加一大的五人原本是隨團出來表演,一團二十八人,包括兩名翻譯人士,阿夫蘭先生是其中一名隨團翻譯。
既然是參加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他們跳的當然是因紐特人特有的舞蹈,演奏的幾件樂器也是千里迢迢從格陵蘭隨團運過來,結果兩天的表演剛結束,老爺爺狀況就不太對勁,八成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竟鬧到送急診,還被醫生要求必須住院觀察。然而,表演團即將離開台灣,最後是阿夫蘭先生陪他們留下,打理後續事宜。三天前,老爺爺才康復出院。
此時,老機長不知又問了什麼,小姐姐靦腆笑,晶晶亮眼崇拜地望過來。
「魯特會中文,我們在台灣很好,沒有餓到。」
魯特?
……中文?
女孩兒帶強調的英語說得細細軟軟,汪美晴听著、听著,明明听進她的話了,一時間卻沒想通,直到那話音在她腦中轉過兩圈後,她才恍然大悟,小嘴圓張,忍不住車轉回身。
「你會說中文?!」而且名字叫「魯特」!
針對這個問題,男人沒搭腔。
他好高,尤其杵在低窄的駕駛艙內。
他像是高到沒辦法挺直身背,拍一抬頭就會撞到上方。
此時,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眼神很深,鼻翼略動,下顎繃得有點緊,兩片唇瓣冷淡抿著,但抿出來的線條……好、好性格……
這是個適合接吻的絕佳角度,這角度,完美到足夠拿滿分。
微微仰頭,汪美晴瞬間屏住棒吸,雙眸瞠得更圓。
熱浪在她體內造反,但明明很熱,雞皮疙瘩卻又冒出來。
她發誓,絕對不是故意盯著他的嘴看,而是視線很自然而然就停在那里。
「咳、咳……」不知三個機頭中的哪一位發出假咳,故意清清喉嚨。
汪美晴驀然回過神,見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老機長馬切羅還一臉好奇,笑得兩眼眯眯,眼角笑紋有夠多。
她真是……真是一世英名全毀啊!
這個名字又有美麗又是晴天的女人真對他有好感。魯特感到困惑。
靠近他時,她皮膚上的香味不自覺會變濃,女性香氣除了薰衣草香外,還有某種他無法精準形容的東西,他聯想到的是沾上鮮女乃油的鮮莓,剛出爐的菠蘿面包,甚至是黑麥啤酒上那厚厚一層的新鮮氣泡,都是讓人心生愉悅的豐美滋味……然後,包圍著她的那層空氣掀起波動,它確實動著,卻靜靜動著,他無法忽視,那無形的電盡避流動緩慢,卻滋滋作響,有些影響到他。
他不喜歡受到干擾。
他也不明白她對他的好感究竟從何而來。
女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很難懂、很邪惡,長得好看的更需要提防,他吃過苦頭也學到教訓,因此他再也、再也不想和任何女人沾染上,特別是那些毫無因由、主動對他示好的女人!
「謝謝。」
他低沉吐了一句後,徑自拿過她手里的數位相機關上電源,好像沒注意到她剛才小出糗的樣子。緊接著,他又對小姐弟說了一句因紐特語,大概是告訴孩子們該回座位了,就見姐弟倆听話地挨近他。
離開駕駛艙之前,兩個孩子很認真地向三名機長和她道了謝,老機長馬切羅把包包里的小熊軟糖分成兩小袋送給孩子,副機長也送小姐弟倆一人一個小小的飛機胸針。
汪美晴領著他們走出駕駛艙,心口還在發熱,像有什麼懸在那里。
她喉嚨堵堵的,欲言又止,腦中思緒紊亂。
她拼命想,吃力地想。
到底在亂些什麼,能不能攪出一點頭緒?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腳步一頓,車轉回身。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號門邊,剛巧介在駕駛艙、頭等艙廚房和機艙之間,此時機艙內燈光昏暗,廚房又以布幔隔住,飛機引擎聲轟轟響,她和她中間還杵著兩個孩子,她卻忍不住問,用中文問——
「你可以……給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對。就是這個。
讓她懸在心上的事,就是這個。
如果沒要到聯絡他的方法,那麼等飛機降落目的地之後,兩人各走各的路,她要想再見他恐怕不容易。
男人表情明顯一愣,眼神怪異。
他肯定認為她在發花痴,或許也以為她常在機上釣男人,她知道這種「直接索討」的方式很不高明,但……哎喲哎喲!她就是不曉得該怎麼拐彎抹角又手段漂亮地討到想要的東西嘛!
學姐說過,女生只要大膽出擊,成功率逼近百分百,正所謂「女追男,隔層紗」。但,這個理論現在套用在她身上,真的要踢大鐵板了……
小姐弟雖然听不懂她問什麼,兩張小臉卻都仰得高高的,好奇地盯著她。
怎麼辦?
汪美晴呼吸略急,竟笑了,專業的優雅神態出現大瑕疵,她笑得有些緊張、有些神經質,兩手還在胸前無意識地揮了揮。
「哈哈、哈哈,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啦,真的!」假的。上帝原諒她,其實她的意圖非常不軌。「我只是想說……那個‘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緣在機上人士,干脆就認識深一些……」是說,整架飛機的人都「同船渡」了,她為什麼不去要其他人的聯絡方式?啊啊啊……就說她對他意圖不軌嘛!「所以覺得……嘿……大家能不能做個朋友……」朋友也是有分級制度啊,或許,他可以是那種「Fuckbuddy」再加「Soulmate」的合體。
因腦中大膽的想法而臉紅,她直視他,亂揮的手不自覺合握。
深吸一口氣,她鼓起勇氣再問︰「你有即時通、MSN或SKYPE嗎?我每次飛外站都會帶著小筆電,可以時常和你聯絡。」
魯特真的愣住了。
她的臉部表情很……奇特,少了制式化的東西,眼楮更靈活,閃閃發亮,連微微蹙起、帶著乞味的眉心都顯得耐人尋味。他想,要不是燈光太暗,應該可以看到她暈紅的顴骨,因為她很興奮,心跳超快,從她毛細孔中迸發出來的能量又一波大響。
……哪里還像個座艙長?跟她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差很大!
那些優雅從容、精明干練的東西到哪里去了?
此時的她就像個大女孩,面對自己的心儀對象時,說話毛躁、語氣結巴,還要忙著臉紅心跳,美美的專業微笑盡數破功,變得緊張兮兮。
她到底在想什麼?他又有什麼好?
難不成她也被哪只靈纏上,傻傻分不清楚?
「桑妮姐——」突然,奇異小空間遭人闖入。
汪美晴沒等到男人的任何回應,听見瑞秋的聲音,她倏地轉過頭。
瑞秋顧不得有其他旅客在場,拉著她急聲說︰「桑妮姐,‘奧客先生’發飆了,和兩位升等到頭等艙的老人家杠上了,在化妝室那里鬧得不可開交!」
什麼?怎會這樣?!
表情驟然一變,她瞳心乍現慌亂,但極快又壓下來。
她收斂情緒,穩住,大女孩模樣已不復見。
邊听著瑞秋急促報告,汪美晴才舉步要過去事發現場,哪知,身後的男人動作比她還快。
魯特腿長,步伐好大,迅速越過她,兩只小的還怔怔呆在原處,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瑞秋,拜托你,先帶兩個孩子回座位,然後打Call到後面請露西過來幫忙。記得,盡量安撫其他客人。」拜托,別出什麼事啊!
內心真急了,汪美晴一邊明快交代,邊快步追上男人。
這絕對是來自上帝的考驗吧?又或者是……玩笑?
是說,這個玩笑會不會開太大?
事情的前因後果,汪美晴當下沒完全弄清楚,她是後來才明白的。
起因在于化妝室的使用。
頭等艙的最後面設有兩處化妝室,用厚重的絲絨布幔和滑門隔出一個隱密空間,「奧客先生」之所以毫無理智發飆,甚至用帶有種族歧視的字眼辱罵人,是因為在事發之前其實已經喝得有點茫了,他晃進來想使用化妝室,兩邊剛好都在使用中,他等得很不耐煩,等見到老夫婦同時拉開化妝室的夾門走出來,他就火大地 髒話了。
事情爆發時,她人還在駕駛艙內,是瑞秋和今天負責商務艙的另一名空服員瑪麗莎第一時間趕過去處理,但處理到最後,「奧客先生」仍繼續咒罵,且聲音越來越大,情況都快失控,就在她鼓起勇氣想跟男人要聯絡方式時,瑞秋終于沖回來討救兵。
那男人的事……唉,就先擱下。
等她趕到現場時,兩顆眼珠都快驚凸,一切猶如慢動作播演——
爆門和厚重垂幔所圍起的空間內,「奧客先生」竟動手推人了!
擋在那對老夫婦面前的瑪麗莎被推得往後踉蹌了兩步,左腳小閉一下。
「奧客先生」仗著體型優勢,很凶地逼近。
魯特在這時介入。
逼豬、吃生肉的野人、蠢貨、垃圾……
一長串不堪入耳的辱罵從「奧客先生」口中噴出,布幔內,濃濃酒氣充斥。他絕對是醉了,才會大剌剌地用那些難听話罵人,忘記把真正的心思藏在文明表象地下,他罵的那些字眼,肯定能讓他賠上一大筆錢!
汪美晴後來回想,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勇氣沖過去擋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是醉到完全喪失理智,另一個則臉色陰沉,瞳心迸發出來的銳光幾可殺人。她實在是傻了,才會自動靠過去,但……這場面哪能少她?
她是座艙長啊!
她是這架飛機中除三位機長外最最大尾的,她不出面誰出面?就算有挨揍的危險性,放馬過來,她、她拼了!
雙手平貼在「奧客先生」的胸膛上,她試圖將對方隔開一段距離。
她眼神很嚴肅,語氣很鄭重,半勸半警告。「菲烈先生,請您冷靜下來,您的言行舉止已造成其他乘客的困擾,有可能形成飛安問題,觸犯公共危險罪,依法,我們有權請您——哇啊!」還管什麼有權、沒權?身高差人家一顆頭,體型僅有對方一半的她被滿身酒味的菲烈先生隨便一掃,立即滾到一邊親吻地毯。
額角撞地,她頭暈目眩,眼前都出現星星了。
今天的團隊里沒有任何一位空少,清一色全是弱女子,她頭很痛地想,看來必須打Call進駕駛艙,請里邊的男丁們出來助陣了。
捂住額頭,她才抬起臉,就驚恐地瞥到一只穿著名牌皮鞋的大腳正對她踹過來!
死定了!
這下子,連叫都沒時間叫了,她反射性地抱頭,縮起身軀護住自己。
但,預期的劇痛沒有降臨,倒是周遭發出不少驚呼。
……怎麼了?
她抬頭再看,動作小心翼翼的,連呼吸都不敢輕縱。
那個要踹她的人被一臉鐵青的阿夫蘭先生緊緊揪住衣領!
揪著人,他力氣大到不可思議。
他竟然把跟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提起來,指節暴突的拳頭狠狠抵在對方喉嚨上,壓迫得對方表情痛苦,脹紅臉沒辦法說話,而且怎麼掙扎都沒用。
「別動手!不要打人啊!」
汪美晴腎上腺素大激發,頓時什麼痛都感覺不到了。
她跳起來沖上去,拉住魯特高舉的手臂,那觸感都快跟花崗岩一樣硬了。
「不要沖動!你、你也冷靜,拜托!拜托拜托啊,大家都冷靜,千萬別動手……」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左胸劇烈跳動,感覺每一下心跳都撞在肋骨上。
她死盯著他的側臉。
魯特的表情嚴峻得嚇人,輪廓剛硬而且粗糲,分明的稜角形成陰影,仿佛遭歲月反復苛待過的壁石,緊抿的唇瓣形成無情的一道線。
敗怕他也跟著失控,她搖搖那只肌筋突起的剛健臂膀,盡避無法搖動半分。
然後,她叫喚他,低啞喚著他的名。
「……魯特,我必須寫報告,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有一疊例行性的書類還沒檢視完,現在機上又發生這種事,不寫報告不行,今晚要想在飯店好好休息時不可能了,你別讓我的報告字數繼續增加,我寫不完的……拜托,我真的會寫不完,你別這樣,我、我就算非寫報告不可,也不想把你寫進去啊!」略頓了頓,她吞咽口水,這一次不是垂涎他,而是提心吊膽,緊張得要命。
「還有,我不希望等一下飛機降落後,連你也要被當地航警帶走。你如果動手打人,被帶走、遭拘留,那、那跟著你的兩老、兩小怎麼辦嘛?他們是你負責的,不是嗎?人是你帶出來的,他們跟著你,你在哪里,他們就在哪里,你進拘留所,難道也要他們跟進去嗎?你要負責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骯濕掌心下的鐵臂驀地一震,汪美晴感覺到了,心髒都要跳出喉嚨。
「你把他們帶出來,就一定要照顧好人家。魯特,我希望你沒事。希望你和其他人都好好的,沒事。」
他目光移向她,雖然仍面無表情,但臉龐線條已見軟化。
牽動唇瓣,她試著對他笑。
「魯特,拜托你……」拜托啊!
終于,他冰凍的眼神注進一些活氣,鼻翼翕動,臂膀緩緩放松了,但五根手指頭還是揪著對方的領口。
他闃黑瞳仁微淇,焦距對準她。
然而,就在汪美晴以為他即將放手的時候,他反倒把快要暈過去的菲烈先生重新抓緊。
「魯特?!」胃袋一沉,她心跳快停了。
萬幸啊萬幸,哈利路亞!阿彌陀佛!靶謝阿拉真主!他並沒有動手!
他沒動手,只是臉對住臉,眼對住眼地沖著菲烈先生說了一段話。
長長的一大段,應該是因紐特語,要不然也是某種古老方言。
總之,汪美晴有听沒有懂,只覺得他說話像在持咒,每個音都連在一起,語調平淡無波,听進耳中卻覺無比神秘。
蚌然間,那對老夫婦揚聲驚呼,瞪圓眼,很錯愕似的。
老婆婆甚至震驚得捧緊自己滿是皺紋的臉頰,眉頭深皺,好像魯特不應該說那些話似的。他們緊張地直呼他的名字,還急急說了好多話,但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其余的汪美晴全都听不懂。
……有、有這麼嚴重嗎?
「你跟他說了什麼?」她不禁問,再次搖搖謗本絲毫不受撼動的男性臂膀。僅是抓著他而已,她的手指已經又酸又痛,像在硬邦邦的石頭上用力。
魯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卑一結束,他很自動地松開掌握,眉宇之間顯得陰晦,很高深莫測。
「啊!」這一邊,汪美晴慘叫了聲。
她反射性舉出雙手,跨步,上半身靠過去,因為菲烈先生一得到自由,整個人竟然像斷線的傀儡女圭女圭,瞬間癱軟。
她想沖上去扶人,雖然那人是徹徹底底的「奧客」一枚,但他個性再怎樣爛,都還是GH的客人,她身為座艙長,怎能眼睜睜看著旅客在機上受傷而不救助?
只是對方比她重、比她壯,她哪有足夠力氣去撐?
瞬間的重量坍壓下來,猶如泰山壓頂,她兩只瘦弱的膝蓋被壓得差點要跪地……好重!真、真要命啊!救命救命……咦?咦咦?有人幫她扛住!
肩上的重擔一松,沒時間吁氣,她眼角余光很快地往旁邊瞟,及時出手幫她的那個男人,兩道濃眉壓得很低,他僅用單邊的寬厚肩膀就撐住菲烈先生大半重量,一只大手則是從身後提住對方的褲腰帶。
魯特極為不悅地斜橫她一眼。
「謝……謝……謝謝……你……」唇舌僵硬,汪美晴有點忘記該怎麼說話。
這種「瞬間失語癥」的癥頭,自從當年她月兌離菜鳥空服員的行列後就不曾再有過,今天卻復發了。
他不爽的目光很明顯是針對她,無言地罵她不自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嗎?是嗎?
唔……好啦!就算真的不自量力,就算會被壓成肉餅,她、她至少很認真、很盡責在工作啊!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真被壓到折腰,也是為五斗米折腰,他干麼用那種責備的眼光掃射她?
咬咬唇,她有些無辜,忍不住又問︰「你剛才到底說什麼了?」
又或者做出什麼?
她很疑惑。
對他那段神秘話語的內容感到疑惑。
對「奧客先生」突然醉到喪失意識感到疑惑。
對老夫婦毫無理由的驚恐表情也同樣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听到她的問話,臭臉更嚴峻,都快罩上一層寒霜了,眉峰深鎖,起了好幾道皺折,下顎死死繃緊,兩只眼楮立即調向別處,不想理她。
疑問歸疑問,但事有輕重緩急,汪美晴根本沒時間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請魯特幫她把人扶回座位時,一名機頭已接到消息跑出來支援,接受扛人。
緊接而來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飛機在三萬五千英尺高空,機上臨時出事,無論事情大小都必須慎重處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請空服員們幫忙照顧老夫婦,安撫機艙內的旅客,幸好老夫婦沒受傷,只是驚嚇到了,而其他乘客雖然也有抱怨的聲音,但大多數人都能體諒。
她還必須盡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機長報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也得持續留意「奧客先生」的狀態。
再看看手表,機內第二次的餐飲服務該要開始準備了,但她手邊還有部分書類等待處理。
她忙得焦頭爛額,幾次想要跟魯特再說說話,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員臨時打過來的報告岔開時機,她和他連個眼神也無法對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邊的座位,他不是閉目就是把臉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著或合睫,他眉目間的冷峻都給人很大的疏離感。
沒有人跟他說話。
老夫婦和小姐弟都沒再開口跟他交談。
可是她發現,他們會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應該是察覺到他情緒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說話。老夫婦的偷瞄則帶著憂心,不知擔憂他什麼?
是怕他惹了事,會被航警帶走嗎?
他不會有事的。
雖然有沖突,但他始終沒有動手揍人,這樣就站得住腳,不會有事。
汪美晴想給老夫婦一抹安撫的笑,想讓他們安心,無奈來不及做。
「奧客先生」竟然選在這時候開始嘔吐!
他明明意識不清,卻嘔吐了,還差點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棒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上面的那張口狂吐過後,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著「吐」了……
汪美晴永遠忘不掉自己升為座艙長後的第一趟飛行。
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畢竟過程實在太慘烈,比希區考克的恐怖電影還要驚悚,比日本意識流的鬼片還要嚇人,每次憶起,她寒毛豎立,雞皮疙瘩就會爬滿全身,不斷反胃。
她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撐過去的。
謗據與她一起飛的同事們的事後口述,她似乎處理得相當不錯,鎮定沉穩,不慌不亂。其實,她很慌的,偷偷嚇出一背冷汗,只是沒人察覺。
她想,她還滿會裝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適合用來穩定軍心。
她的慌急只在內心翻騰躁動,不容易外顯。
她的這一趟飛行沒辦法按計劃順利飛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機內廣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尋找醫生。雖然後來有找到一位醫護人員,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老機長馬切羅最後還是選擇中途迫降。
他們降落到最近的一個機場,放「奧客先生」下來緊急就醫,也讓彌漫恐怖「濁氣」的機艙好好通一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