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靜寂無聲,在鳳綿耳中,所有聲音皆斷,是他自行停止接收周遭大大小小的聲響,只專注在那對男女的對話上。
淨,你讓我找了好久,找得好苦。
女人眸中蓄淚,溢滿,順著勻頰而落。
她故作堅強笑著。
你待我情真意切,我卻辜負了你……
女人怔怔然,靜佇不動,任由對方為自己拭去珠淚。
我心里一直有你,我也知道你放不下我……
必去吧,好嗎……跟我在一起,你不歡喜嗎?
女人並未辯駁,兩汪淚水涌得更凶,放縱對方一次又一次撫觸她的濕頰。
靜寂過後,仍是靜寂,他腦中無絲毫想法,仿佛整片野林在瞬間轉為荒蕪,他神魂凝住,無喜樂,亦無哀怒,但雙目無法栘開,無法從那對男女身上移開。
他不清楚自己欲做什麼,僅死死看著,胸中與丹田間有股熱氣往來流竄,該抑制嗎?不曉得。
他任其奔流、鼓脹、躁動,鳳目仍直勾勾看著,收映眼前一切……然後,有劍芒爍爍疾揮,筆直朝他襲來,他沒躲,如怔住似立定在原處,然,兩道詭光別過瞳底,他薄冷嘴角已著魔似揚笑。
他看著。看著。
他。看著。
「鳳錦!」上官淨甩開傅蘭舟的手,御風劍隨即出鞘,她拔身朝他竄去,飛竄的同時,長劍往後出招,將有意拖住她的傅蘭舟逼開一大步。
她人在半空,劍又朝前一伸,堪堪架住大師姊李雲衣那把凌空劍,唰地斜劃,將那距離鳳錦陶口僅余半寸的劍尖狠狠架開。
「走!」她用力抓住丈大的手,疾退,持劍的一臂連連使招。
此時二十余道身影撲擊而來,這些打手功夫不強,但靠的是人多勢眾,他們群起而攻,糾纏不休,而她的御風劍法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勉強能夠抵擋。
「快走!」尋到一處出路,她頭也不回地推開鳳錦,就盼他腳程快些、身手伶俐些,能安然月兌險,哪里知道……他、他真被嚇傻一般,動也不動,要他走,他不走,直挺挺杵在她身後。
刀劍交擊聲不絕于耳,南蠻莽林從未興起如此混戰。
上官淨不怕那群烏合之眾的打手,但再加上師姊和師哥聯手攻來,她顧左而失右,被逼退好幾步,持劍之手連連揮舞、抗御,虎口劇痛,她心緒大亂。
不能亂!不可以!
穩住心神,她將丈夫推到一棵參天巨木邊,那棵巨木的樹干內凹,形如天然淺穴,她推他入內,自個兒擋在他身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神氣。
她思緒極簡單——鳳錦不能出事。
他是那麼、那麼無辜之人,若出了什麼差池,她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思及此,她劍招更猛,快加疾電,閃耀似繁星……唯快不破,什麼招式都有弱點,但只要夠快,比敵人快,就穩贏。
她听到幾聲負傷的哀吼,一道快影陡然躍落,是那個叫燕影的勁裝漢子,一出手便連傷三人。援手到來,她心更定,試圖想搶出一條道將鳳錦送離。
她鎖定傅蘭舟猛攻,對李雲衣這邊只守不進,甫過百招,終讓她尋到破綻。
抓到了!
御風劍一個回旋,緊緊架在男子頸側,只要略再施力便能割斷頸脈。
她目中剛毅,直視傅蘭舟那張驚愕駭然的面龐。「你武藝從來就不如我。」
「不——」李雲衣淒厲大叫。
上官淨听到那聲女子厲吼,不該心軟,胸房卻如中箭般顫痛。
她揚睫,看到大師姊驚隍失色的神情,那眉眸慘澹,瞳中盡是懼意。
原來真是喜愛。一名女子真心愛上她劍下的這個男人。
而她呢?她有心愛之人嗎?
有的……
她有的。
只是這該死的心軟,剎那間的遲疑,她持劍之手頓了頓,傅蘭舟搶這瞬間,手中長劍驟然一彈,劍離手,劍尖彈中她手臂,登時血流如注。
趁她手勁陡松,他側身飛閃,避開她的御風劍,頸上亦驚險地留下一道血痕。
見情郎月兌離險境,李雲衣收住原要撲來的腳步,報復念頭陡起,她方向猛然一轉,提劍恨恨刺向一直避在巨木樹穴內的鳳錦。
上官淨再次驚得神魂發顫!
這次,那把劍離鳳錦更近,去勢更為凶猛。
有勁風從身後掃來,她感覺得到,但無暇顧及。
砰——她身後挨了傅蘭舟一掌,掌力沉厚,落在背央,力道穿透整個胸肺。
「鳳主!」
誰在喊呢?似乎是……是燕影……
噗──她嘔出一大口血,腳步跟嗆,目力有瞬間模糊,但幸好擋住了……她再次架開大師姊的那一劍……幸好來得及……
抓住丈夫的手腕,拉著便跑。「跟緊我,我先送你走。」嘴角溢血不止,跑沒多遠,她雙膝發軟,跌倒前還急急放開丈夫的手,怕拖著他摔在一塊兒。
上官淨沒摔疼,因為一只素白寬袖及時撈住她,穩穩將她托住。
白袖的主人扶她坐下,她細細喘息,張睫瞧他,那是鳳錦,又不似鳳錦,男人面無表情,漂亮鳳目此時如兩潭深淵,冷幽幽瞧不見底……他的唇還是那麼好看,但唇瓣和下顎沾染著點點鮮血……啊!那是她嘔出的血,濺在他的臉上了……
「哭什麼?」他冷冷問。
她沒哭,只是眼眶微潤。「快走……」她推他。
「我走了,你怎麼辦?」
她一怔,竟有些想笑,記起他們仿佛有過這樣的對話,那時的她還是初次踏進這片南蠻莽林……不容她再細想,那些人追上來了,她瞥見傅蘭舟將長劍飛躑而出,意圖嚇阻,欲將他們困在原地。
她急要起身,男人按住她的肩。
「鳳主!」
不是「鳳錦」。是「鳳主」。她听到燕影凜聲叫喚。頭更暈了,胸中作疼,每一下呼吸吐納都在痛著,頭真的……太暈太暈……
鳳錦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看至著魔。
他看著妻子手臂受傷,背心挨了重重一掌。
他看著,兩眼眨也未眨,模糊地有種嗜血的痛快,但這樣的痛快,來得快、去得更疾,所有的舒心暢意陡然間轉為渴血的憤怒。
她朝他撲來,眸底的恐懼之色顯而易見。
下一瞬,她嘔出鮮血,熱血噴在他臉上和胸前,他入魔的心神猛然一凜,渾身劇震,五感俱張,回魂。
打狗還得看主人。既是他的人,就只有他能動。
他的人即便對不起他、辜負他,旁人敢打殺——
一個都別想活!
遭二十多人狠攻,燕影終于解決掉最後幾名打手。
自從魔星主子成了親,身為暗衛的他「暗」得更辛苦,夫妻倆忙著「談情說愛」,他總被主子趕得遠遠的納涼。適才他趕到時,邊打邊想,小姐遭圍攻,不明白主子為何袖手旁觀;過了一會兒,繼續邊打邊想,小姐受傷、挨了一掌,他不明白主于為何依舊冷眼看待……然,又過片刻,他開始明白了。
不!不是明白,是感覺到了!
疾風來回穿梭,越來越猛。
颼颼——
颼颼——
那股氣越來越強大,旋動啊旋動。
「鳳主!」他試圖要主子冷靜下來,但不可能了,跟隨這顆魔星這麼多年,他還是首次感受到如此扭曲且可怕的氣,從他眼中望出去,南蠻莽林像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巨木搖蔽,苔地浮動……
主子不是無動于衷,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火大。
別狂燒,怒極反笑,怒極反靜,等著最後噴爆出來。
來不及逃出結界,燕影就地尋求掩護,在盤根錯節的三棵巨木後盤腿而坐,閉目,氣守丹田,守心以應變。
唉,只希望挨得住,別吐血……
*****
上官淨暈厥前的最後記憶——丈夫單掌按住她左胸,似要護住她心脈,那塊貼身的玄鐵令牌變得溫熱,讓她腦子也發熱,思緒無法動彈,身子無法動彈,只能傻傻望眼前景象。
所有入眼的人與物皆微微扭曲。
暗蘭舟飛擲過來的長劍亦跟著變形,歪斜歪斜的,然後,劍並未飛至,而是凝在半空。事實上,在這個奇詭所在,所有人都凝住不動,似乎也包括她……她動不了,心髒卻撲通撲通跳得好響。
頒隆!
像是雷聲,但那道雷肯定打得極近,在她耳畔猛爆,她瞬間失去听覺,惶惶然的眼看到凝住的那把劍被震得往後疾退,劍柄直直撞入傅蘭舟胸口,力勁強猛,穿胸透背而過。
血如泉涌!
驀地睜開雙眸,瞠得大大的,她上身一提,本能地吸進一口氣,痛!
「哎呀,別怕別伯,發惡夢了嗎?別怕啊,乖,慢慢調息吐納。你受了內傷,胸中滯瘀,真氣難行,乖順點兒別亂動啊!」
上官淨眨眨眼,再眨眨眼,以為自己頭昏眼花看錯了,但這兒確實是竹塢,是她和丈夫位在東翼的軒房,眼前忙著安撫她的人,卻是之前巧遇過幾回、說過不少話的「推板車老婆婆」。
「婆婆……我……您、您……」究竟要說什麼,她都懵了。
「真是的,我早告訴鳳錦那孩子別玩得太過火,他偏不听,瞧這,不把自個兒媳婦給害慘了。」搖頭啊搖頭。「還好老婆子消息靈通,知道你受委屈了,咱再不跳出來撥亂反正,怕是往後族里的人,沒一個肯听話。」
重新躺落,上官淨白著一張臉。
她兩丸烏瞳輕顫。才欲啟唇,房門已被撞開,隨即,那幕木珠垂簾亦被撞得咚咚響,四條……不,是五條身影追逐著飛奔而入。
就算上一刻還能鎮靜自持,待瞧清追進來的身影,上官淨的臉色不是蒼白而已,而是白到透青,夢境仿佛不斷延伸,由虛幻而至真實,她不確定自己尚在夢中,抑或身處世間……
第一個逃進來的身影干干扁扁,不……不是干扁,是薄如紙片,根本就是……就是紙人啊!是真的紙人!貶動、會跳、五官生動的只人!
第二個逃進來的跟第一個紙人生得一模一樣!
第三個逃進來的又跟第二個生得絲毫不差!
第四個追進來的是個胖胖壯壯的男童,手持燭火,追著前頭三個紙人跑,男童嘿嘿惡笑,紙人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那孩子……竟是十九!
第五個跑進來的是朱玉,手里端著水盆,緊張無比地追在十九身後。
「十九爺,看招!」朱玉水盆一潑,精準潑熄十九手中燦燦然的燭火,但離十九最近的那個紙人也遭殃了,整盆子水潑過來,紙人下半身大濕,兩腿立時軟癱下來,站不直了。
「小三子!」幸存的兩紙人和朱玉同聲驚呼。
「這是干什麼?十九,你再這麼鬧,太婆往後不睬你了!」老婆婆頗威嚴地直。
……鬧?上官淨看他們鬧在一起,什麼話都說不出口,虛弱的喘息聲變得深重,響中作痛,幾要再度暈噘。
挨太婆罵的男童嘟起胖頰,沒駁話,卻蹭到榻邊,圓溜溜的眼俯視榻上姑娘。
「你醒啦?」
老婆婆敲他一記爆栗。「什麼你啊你的,要喊嫂子,她是你堂嫂。」
同一時候,朱玉丫頭先是歡喜又接苦惱地道︰「小姐小姐,太好了,您終于醒啦!您……您等等,朱玉先把小三子架出去曬日陽,濕成這樣,得快快晾干才好啊,一會兒再幫您端湯藥過來。大元、雙子,還愣著干什麼?快來幫忙啊!」
聞聲,兩具未遭潑水之殃的紙人趕緊上前施援手,朱玉托著小三子的頭,名喚大元和雙子的紙人倆則分別小心翼翼地捧高小三子的左、右腳,水還滴滴答答流,上官淨瞪著他們把揪著八字眉、可憐兮兮的紙人抬出去。
這、追這……究竟怎麼回事!?
「不要怕。鳳錦欺負你,你別跟他要好,我、我跟你要好。」十九一臉認真。
沖擊一波接連一波,上官淨傻了,答不出話,只覺男童雙目如幻,很難理解。
老婆婆挑高灰白眉,屆起食指才想再賞男童一記爆栗,屋外清朗朗的天際突然轟出一道響雷。
伴隨那聲古怪雷鳴,木珠簾子再次晃動,一身白衫的男子徐步踏進房中。
男于神情峻冷,瞪著十九,雖沉默不語,卻很有威逼意味。然而,藏在那抹冷意底下的是熊熊狂火,上官淨感受得到,盡避現下神虛體弱,她仍能感受得到,尤其當他目光掃過來之時。
「別以為只有你會打雷,我也行!」十九鼓起腮幫子,握緊兩只小肥拳,五官皺成小籠包,忽又放松,這一緊一弛間,外頭也轟隆一響,但氣勢明顯弱很多,他顴骨微紅。
「哼!」鳳錦用鼻孔瞪「小人」。
見胖小子齜牙咧嘴,頂著頭打算撞過去似的,老婆婆好氣又好笑,一把拉住阿子。「正主兒現身了,咱們暫時就別添亂吧。」
揪著十九離開前,老人家對鳳錦笑咪咪拋下一句話。「有話說清楚,待事情解決了,記得帶媳婦兒上山拜見族里老人。對了,還得當著大伙兒的面,熱熱鬧鬧再拜一次堂、成一回親。」略頓,老人家笑得無比和藹可親。「咱想,你該不會讓大伙兒望穿秋水,苦等不到吧?」
鳳錦俊臉繃了繃,抿唇不答。
終于,房中剩下他們夫妻倆,上官淨接著已上藥包裹好的左臂,勉強要撐坐起來,這舉動讓她雪容滲出冷汗,胸內泛疼。
「躺下。」
那聲命令沈峻嚴苛,她不理會,即便對方已逼迫般來到榻前,她仍咬牙坐起,靠著床柱小口、小口調息。
鳳錦在榻邊落坐,瞪著她,忍住想扶她、踫觸她、強制她躺下的沖動。
四目相接,對峙好半晌,上官淨混亂思緒終于找到起頭,語氣沉靜偏冷。
「你終于願意讓我瞧見竹塢里其他僕婢了嗎?那些人全淡淡的、輪廓模糊,原來並非我目力不佳,而是他們真是紙扎出來的人。」似要笑,不很成功,她深吸口氣。「朱玉和牛大呢?該不會也是吧?」
鳳錦對她故意疏冷的語調感到不痛快,暗磨了磨牙。
「在這竹塢里做事的僕婢,皆非真人。」
答案夠明白了,盡避心里有準備,上官淨仍怔了怔。
眨眸,她苦笑。「難怪朱玉那小丫頭總怕你把她撕了,再丟進火爐里燒作灰燼。」她到底闖進怎樣的陰陽幻界?江湖上奇聞異事多如牛毛,她也見識過不少,怎還是傻傻落進圈套,被人當猴兒耍?
吞咽唾液,身軀微顫,她努力持靜又道︰「我听到燕影在喊,他喚你……鳳主……你……你是‘刁氏一族’的鳳主,我一進南蠻就遇見你……師尊說,要我帶好那塊玄鐵令牌上路,看來,那塊刻滿刁氏古老圖紋的令牌真與你氣息相通,才能領著我尋到你,只是沒想到,會被騙得這麼慘。」
啷!
乍然一響,方桌上的燭台被一股氣掃到地上。
眼前男乎動也未動,只是听聞她的話後,好看的眉陡蹙,下顎緊繃,僅是如此,燭台就遭殃了。上官淨心頭一凜,卻也不驚無懼了,有種同他豁出去的蠻氣,他顯露真面目,那很好,她寧可他如此待她。
「十九既是你堂弟,那婆婆也就是你的太婆,他們適才喚你鳳錦,那是你的名,對吧。你其實姓刁,不姓鳳,你叫刁鳳錦……呵,而‘習氏一族’的人早知道我,我……我甚至跟你成親,作了夫妻,卻還傻乎乎追著村民們打探消息。」苦笑再苦笑,胸中疼痛一波接連一波,那樣的痛究竟是內傷抑或心痛所造成,此時都攪在一起分不清了。
水落石出,終于。
以往覺得怪異之處,如今都能有個明白說法。
「村民們怕你,不是因你模樣不尋常,而是知你底細。還有那對前來求醫的父女……我找不到他們了,但你那時曾開著玩笑說,要治愈那姑娘很簡單,只要封住她的記隱,讓她忘掉一切,重新過活……」她想著,說著,眸中漸聚水氣,卻恍若未知。「原來,那並非玩笑話。」
房中忽地靜下,有淚滑落,她似嚇了一跳,趕緊抓著衣袖倔強拭去。
鳳錦看得一肚子火。
問他心中有無內疚之意,答案是沒有,他就是這樣的人,底細被揭穿,他沒臉沒皮沒心沒肺,渾不覺有錯,但她氣成這樣,神情疏離,說話徐慢沉靜,話中卻透出細微嘲諷,還說到掉眼淚,這就讓他大痛了!
「干麼不再說?」他終于出聲。「說啊,有什麼話全說出來,我听著。」
見他干出惡劣之事,還如此咄咄逼人,上官淨火氣也騰燒出來,氣到發抖。
「你、你胡謅的對不對?月圓之夜,七竅滲血……那根本不是什麼邪病,你連這事也說謊騙人!」
「是。我就騙你。」他大方坦承,鳳目凌厲。「我是‘刁氏一族’歷代鳳主之中,能力最強的一個,身上的紅痕天生便有,太婆說,這是因我體內鳳鳥精血強過人的那一部分,全族僅我一人如此,至于月圓之夜……」下顎略揚。「有得必有失,那也是我該受的,七竅滲血罷了,只要在那十二時辰內不使幻術、不動異能,亦能無痛無感安然度過。」
她雙眸眨也不眨,突然問︰「所以那一次你使了幻術?」那一晚,他明明極不舒服,氣虛顫抖,那不是假裝。
他不語,即表示默認了。
上官淨腦中一閃,匆地明白。「那兩頭胡亂沖撞的水牛……」會氣昏,真的,她被玩慘了。
她擰眉輕咳,呼吸都疼,咳起來更痛,倚著床柱的上身一歪,受傷手臂無力撐持,若非鳳錦及時出手,真會跌下床榻。
他將妻子圈抱在懷,臉色極差,撫她背心的手法卻相當鄭重,不住地揉圈,盼將瘀傷由外而內、再由內往外完全揉開似的。
上官淨偎靠著他,眼眶一陣熱,直到氣息調穩,她細細又問︰「……師尊要我帶玄鐵令牌來南蠻找你們,她在密室中留話,她說,找到你們就知怎麼做……你身為鳳主,定知道內情的,是嗎?」
鳳錦並未立刻答話,僅擁著她,嗅聞她身上淡馨,那混著血氣的她的氣味……左胸一窒,腦中閃過她飛撲過來時的神情,傅蘭舟追在她身後,一掌拍下,她身形不穩,步伐跟槍,兩眼卻只看著他……
他怎麼舍得?不知道啊……所以在那當時,他真入魔了,要她又傷又痛,為他反覆折騰,全為他,他才歡喜,他怎麼舍得?
悄悄啄吻她的發心,他道︰「幾代前,‘刁氏一族’里有一旁支子弟出走南蠻,後來在西海一帶定居,出走的原因不明,有人說是因在西海一帶發現藏量豐富的礦脈,所以才出走,但我比較相信另一傳聞……」見她舒服些了,他將她放回榻上安躺,為她蓋上被子,手卻極難撤開,不禁又抓住她因習武而有薄繭的五指,輕扣著不放。
上官淨掙了掙,沒能掙開,便消極地由著他。
「另一個傳聞是怎麼說的?」她問。
「那一代的鳳主似有斷袖之癖,與自己的一位堂兄曖昧不清,而我的這位不知幾代前的太老太伯決定慧劍斬情絲,于是毅然決然離開南蠻,不再返回,離去之前,鳳主將自身信物送予堂兄。听族里老人們提及過,那是一塊玄鐵鑄雜邙成的令牌,上頭有本族古老圖字,那位鳳主持福咒于上,令牌變成護身符,他將這最強的護身符送給了自己的堂兄……」
「那、那師尊的這塊令牌……」
「玉靈真人該是那位出走南蠻、定居西海的刁家人之後,她亦是異能者,那塊玄鐵令牌上除了一個恆年福咒,還有一個新咒,那是你師尊的手筆。我以神識辨認過,她曾用令牌割鎖了一個通道,將它變作一個開啟之鑰。」他一開始便對玄鐵令牌充滿興味,神性的圖字,古老的靈能,還有人的意志,一層又一層,引他深究。
「開啟?」上官淨听得兩眼下眨,鼻翼微擴,似快要不能呼吸。「……我記起來了……在莽林里,二師哥說……他說,師尊說過,想要進玉靈峰頂的紫玉洞,必得靠玄鐵令牌,所以師尊是用令牌封了紫玉洞口的嗎……師哥以為洞內藏有寶藏,他想要,他跟我討令牌,但不能給,不能給……」
虛弱地閉閉眼,腦中再次浮現莽林內的景象,驚懼、迷茫︰心如刀劫、惶惑下定……沉沉重量壓在心間,她跟自個兒對斗,奮力掙扎,好半晌才覺喉頭略松,能再說話。
她幽幽問︰「我大師姊和二師哥……他們……他們……還活著嗎?」
「你以為呢?」
這男人發怒了。她感覺得出。
稍稍掩住的火氣再次揚起,他渾身帶刺一般,想把讓他不痛快的始作俑者也扎得流淚滲血。
「你葬了他們了嗎?」她鼓勇再問。
「你以為那種‘清掃’的活兒,需要我多慮嗎?」
心頭一痛,上官淨不答話,兩人就這麼近近對峙。
直過了好半晌,終于壓得住疼了,她深吸口氣,將話擠出。「我……我總歸是找到‘刁氏一族’了,師尊交代的事,我沒讓她老人家失望,我做到了……」
她表情略憂傷,隨即又強迫自己松開眉心,然後用受傷的那手,勉強地、慢吞吞地掏出頸上那塊貼身掛戴的玄鐵令牌,取下,將它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從令牌上定能推敲……或者能感應到師尊所留下的指示,這塊令牌本就屬于‘刁氏一族’,你拿回去吧,我已經做到我該做的了。」
鳳錦仍握住她末受傷的一手,然而她五指舒張,不再如以往那樣與他緊緊相扣,這讓他十分不是滋味,再見她將視之若命的玄鐵令牌丟給他,仿佛什麼事都與她無關,她任務達成,選擇功成身退,似打算把他也一並……一並退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你想干什麼?」他惱問,向來穩如鐵錨的心竟浮蕩起來。
她靜瞅他好半晌,蒼白唇辦虛弱勾笑,雖是笑,卻無比認真,沉靜答道︰「我必須回一趟「西海五靈峰」,得快些趕回去,非走不可,我四師妹蘇雪英還被困在那兒,我得趕回去。」
他死瞪她,死死瞪住。
「你在氣我、惱我、恨我,是吧?你說過不走的,現下卻成非走不可了嗎!?」
上官淨沒有否認,只是雙眸覆霧,語氣更堅定,「我一定得回去。」
沒錯,他說得沒錯,對他是既惱又恨,但此心已非己所有,她如眼盲之人,看不清真假,尋不到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西海。從何處來,便回何處,那里有她該做之事、有她該牽掛之人。
鳳錦爆了。
咚隆——當啷——咚、咚、咚咚咚……
這一次,整幕的木珠簾子大遭殃,串著珠子的牛筋線盡斷,一顆顆木珠墜落地面,跳敞開來。幾千粒珠子在地上亂滾。
「你氣我欺瞞你?你還有臉氣我?你不也欺瞞我嗎?」
上官淨定定望著他。「我沒有……」
「沒瞞我?你還真敢說!」
俊美無儔的男性面龐露出涼薄笑意,寒氣透心骨。
「我問過你的,你說沒誰在玉靈峰上等你,沒有情郎,你騙我,你跟那個該死的傅蘭舟就是一對兒的!我在莽林里全看見了,他一現身,走向你,你淚流滿面,止也止不住……」
氣昏了,他眼前一片黑,好不容易才抓穩神智,恨恨又道︰「你還讓他親近、由著他踫觸……你別忘了,你是我妻子,是我的!我不準你走,你就別想走!」
淚水一下子濕盡她雙眸,看不清眼前的人事物了。
上官淨從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愛哭,像個淚人兒。
「哭什麼?」男人脾氣變得陰狠又暴躁,一向的斯文溫朗全死光。
「我要回去。」她用力,一字字吐露,絕不妥協。「非回去不可。」
必應她的是一記暴雷。
頒隆——
響徹雲霄。
但,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畢竟一山還有一山高。
當妻子開始痛得直咳,越咳又越痛,身子如小小蝦米縮成一團,渾身直打顫時,他這個歷代最強的鳳主也要腿軟,只能上榻擁緊她,再神不知、鬼不覺地當空施了個福咒,「咒」她好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