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的有著人在他耳邊說些什麼,但全身像置身在煤炭堆上頭,高熱使得他不停地發出囈語、沙啞低沉得听不出是何內容。
他的唇干焦得幾乎要裂開,只要他一用舌頭舌忝著唇,立即就有人以絲巾沾水輕輕地灑在他唇瓣上。
「不要給他喝太多水。這幾帖藥依我所寫的單方煎煮,至于他的刀劍傷,每日以溫水洗淨患部,再涂上我所調配的金創藥,很快就可以愈合-那個冷冷的女人聲音說完後,便有雙手溫柔地為他解開衣襟,在某個像以火炙直接燒灼的地方,用溫水拂洗後,再糊以一層厚厚的涼性物質,使他感到舒適些。
他曾經想睜開眼楮瞧瞧這雙溫柔的手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曾不只一次地出聲發問,但手的主人終日只是靜靜地為他換藥而不語。
也不只一次,道洛想要拉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條,但那雙手的主人卻很堅持的阻止他。就這樣,在漫無止境的黑暗中療傷,道洛甚至連他的救命恩人的模樣兒都未曾見過。但是對那名健美的婢女,她是叫姬-是吧?對于她,道洛卻是印象十分深刻。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姬-爽朗的笑聲,每天像窗外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告訴他,最近長安街頭的情況——「姬-姑娘,多謝-的救命之恩,在下來日若有機會,必定肝腦涂地以為報。」拱手稱謝,道洛已經逐漸習慣了只有在姬-出現時,他才得以見到光明世界的限制。
打量著身處的簡潔居室,道洛對著那名梳著雲髻,額頭貼著花黃的藍衣女郎侃侃而談。
奇怪,這是什麼地方?隱約中傳來聲聲梵音,空氣中也不時飄來陣陣檀香。
「公子休要多禮,救你的並不是小婢姬-,是我們家小姐。」將湯藥捧給道洛,姬-笑吟吟地說。
「小姐?請問貴小姐在何處,在下要親自向她道謝。」挪動著還相當僵硬的軀體,道洛急切地望著她。
「公子不要急,如今就是你要見我們小姐,恐怕也不太適宜。公子你昏迷了五天五夜,都是我們小姐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在此照顧你。現今公子你可醒過來了,但我們小姐卻因為受到風寒,此時正在休養哪!」把花瓶中已枯萎的白蘭撤去,姬-將她剛帶進來的竹籃打開,拿出把如雪般的臘梅換上。
一听到救命恩人因為照顧自己而罹病,道洛更是感到不安,但無論他如何要求,姬-都不答應讓他去探視那位小姐。
「姬-,倘若我不去向令小姐道聲謝,我會終日良心不安-好不好就指點我一條路「想都不要想!鮑子,此地門禁森嚴,非比尋常。若不是小姐的狗在雪地中發現你,將你救回來療傷,你即使不是失血過多而亡,恐怕也早已凍死。小姐乃閨閣之人,她救你已犯男女授受之大防,你可千萬別泄漏出去,免得壞了小姐名聲。」嚴厲地指責後,姬-端盆清水到他面前。
望著姬-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踫觸到傷口時,間或地傳來椎心之痛,閉上眼楮,道洛不由得懷念起那位柔夷似水的小姐來了。
「姬-,-說這里門禁森嚴,請問這里是哪里?我常听聞梵音、淨香,似乎這里離佛寺很近?」面對姬-那緊閉如蚌殼的嘴,道洛也只有一點一滴的旁敲側擊了。
「公子觀察力真是敏銳,實不相瞞,此刻公子即身在佛寺之內。」將金創藥敷抹在他的傷口上,姬-順口道。
「既是佛寺,何以門禁森嚴?」想自南朝數代經營以來,佛教已成江南子民的重要信仰,歷任君王只有采取蹦勵,而沒有禁絕的態度,在這種情況之下,佛寺莫不對普羅大眾廣開方便之門,哪有以門禁來阻止百姓進出之理?
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姬-低下頭將那些藥材和食盒收拾妥當,這才正色地望著他。
「公子,姬-實在擔心你藏匿于此的事,萬一要是泄漏出去後,不知會給小姐帶來什麼樣的禍事。我老實告訴你吧!這佛寺不是普通的佛寺,乃我長安城內最隱密的佛寺,里面是些重要人物牌位,所以有重兵駐守。」
「既然不是普通佛寺,那令小姐……」
「小姐也算是宗室之人,因為為爹娘守喪,所以寄居于此。公子應當明白小姐的苦處,若在此聖清之地,傳出小姐窩藏男人,這……」
不待姬-說完,道洛立即舉起手制止她說卜去。「姬-,我明白了。是我唐突,小姐顧慮得很對。」
從此他絕口不再提起要見那位神秘小姐的要求,但隨著一次次的被蒙上眼後,不久即可感受到一股幽香如蘭的嬌軀出現在身畔,他暗地里下定決心,非要一窺芳顏不可。因為,他的傷已逐漸痊愈,也到了他該離去的時候。
「你的傷多虧了木姑娘的醫術,和她留下的金創藥。否則,任是華化再世,恐怕也是無法救你了。」有一天,當姬-輕巧地為他換完藥後,突然感慨地說道。
「木姑娘?」對姬-那天馬行空般漫無邊際的說話方式,道洛又逐漸理出了頭緒,即是只要挑重點字句。
「-不知道嗎?冷菩薩木紫嫣,她可是現今一般平民百姓心目中的救苦救難菩薩哪!她父親木晃垠是神醫,可惜已經退隱到江南漁澤之鄉去了,但木紫嫣姑娘的醫術也不差,時常傳出她義診貧困百姓的消息。」
「冷菩薩?為何稱她為冷菩薩?」
「噢。因為木姑娘不喜歡笑,听說她這一生從不知笑為何物!前些日子,我們小姐搭救你,適逢木姑娘來探視小姐,所以救了你。公子,我看你的衣著打扮,完全不似我們中土人民,敢情公子是關外來的,所以不知道。」
「姬-,我托-打探的消息……」想起離散了的桑奇和親信衛隊們,道洛的心情又開始沉重了起來。
「公子,京師里這陣子由于有江南三大神捕之首的齊寒谷齊捕頭在此,所以市道上相當平靜。公子所言的伙伴,姬-問了很久,都無人知曉,倒是在京師里,最近新開張了家賭坊,里頭圍事的都是關外人民。除此之外,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賭坊?關外人氏……」
「嗯,听說里頭的陳設很是豪奢,據傳聞賭肆的老板是個關外貴族,位比公侯……「听起來,哪天我倒該去瞧瞧了。」喃喃地說著,道洛模著胸口的傷瘢道。
「公子……」姬-還想再說什麼,但匆匆忙忙地沖進來個小丫鬟,附耳在姬-身邊說著話。姬-立即像急驚風似的將藥材和食盒交給小丫鬟提出去,拉起了仍面有病容的道洛,急急忙忙地往外頭跑。
已經大半個月沒有見到外頭的陽光,道洛被個子比一般女子高些的姬-拖著,在潔淨的長廊間奔跑。
「姬-,-這是在干什麼?」折取了朵淡紅的梅枝,道洛莫名其妙地尾隨著她,在一進又一進,像迷宮般的長廊鑽進鑽出。
遠處傳來清楚的腳步和吆喝聲,久居軍職的道洛,稍一凝神即听出,應該是一隊訓練有素的軍隊,尤其是經過長廊的回聲听來,更是龐大得驚人。
姬-似乎也听到了那些金甲交鳴的聲音,她臉色大變地陡然停住腳步。「糟了,他們已經將前後信道都截堵住……跟我來!」
拉著道洛往另個方向跑,道洛根本沒法子開口問她什麼,因為跑動,而且空氣冷栗,只要一張開嘴,他使感到胸口刺痛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越往這個方向跑,道洛越覺得詫異,四周全用素白的薄絲罩起來,在四個角落都有著巨大的鼓風爐,幾個伙夫輪番地往大灶般的士台中添加木柴,熊熊的火焰燒熱了灶上鐵鍋中的水,溫暖的蒸氣彌漫在空氣中。
在這片由素絲所圍起來的花園里,長滿了各式各樣的奇花異卉,花枝招展地綻放出各種瑰麗的色彩,有些,尚且是道洛活了二十二年來,都未曾看過或想象得出的。
除了撲面而來的芬芳香氣,尚且有蝴蝶及蜜蜂在花問飛舞,在這隆冬之中,乍見這些昆蟲,令道洛大感驚奇。
至此他總算明白,何以自己房中每日都有幽香的鮮花擺設。只是看看那幾個輪番添柴加水的伙夫,道格忍不住私忖︰究竟是怎樣的豪富貴戚之家,才能有如此的陣仗!
垂手而立在門邊的衛士們,在見到道洛時,都不約而同地掄起手里的長槍、尖矛或是刀劍。但姬-伸手推開他們,踹開門拉著道洛筆直地闖進那間滿布馨香的房間。
「快,他們就快追到這里來啦!」將門關上,姬-推著道洛往床上那位半斜躺在床柱側,正偏著頭讀著手里的書冊的女孩身旁擠。「快進去里面的隔間。小姐,我把公子藏在-這兒,倘使那些鷹爪沖進來,料也不敢對小姐造次的。」
憊沒看清楚那女孩兒的相貌,道洛已經被連推帶擠地塞進那處約莫一人寬度的空隙。意識到腳畔有拉扯的感覺,他緩緩地低下頭,看到只有著扁平五官,短短下顎的哈巴狗,正興趣盎然地玩弄著他靴上的-子。
「姬-,這麼做好嗎?萬一……」那女孩兒似鶯啼婉轉,又似乳燕般清脆悠揚的聲音才剛響起,姬-已經舉起手指在唇問,示意她噤聲。
匆忙而雜亂的腳步聲紛紜而至,在幾聲巨大的敲擊門框後,門哎呀一聲地被推開——「大膽,你們可知此處是何人的閨房,竟敢如此無禮的闖入,該當何罪?」對著為首的那幾名將領嬌喝,姬-雙手插在腰際冷冷地盯著他們。
「奴才是領令而來捉拿私闖佛寺的歹賊,請見諒!」
對著床上的女孩兒屈膝為禮後,為首那位將領根本瞧也不瞧在一旁喳呼著的姬-,兩眼炳炯有神地盯著-妍。
平靜地面對他,-妍抱起了一直趴在身畔,此刻對著闖入的大批人馬狂吠的狗。
「諸位都是有公務在身,我也不敢阻攔各位。只是我這狗只要見著了陌生人,必定狂吠不止。我在此讀詩已半個時辰,都未曾見生人進來,狗也不曾吠叫。我想那賊恐已逃遁,或躲藏在宗廟之內。諸位還是快些去追捕,莫要驚擾到列租列宗的安寧。」緩緩地拍著狗的頭,-妍輕柔的聲音似陣風般拂過所有人的耳膜。
看了看-妍懷里不時做勢要撲咬而來的狗,將領伸手一撢,所有兵卒立即沒有聲響地快步退去。
等到那陣陣刀劍撞擊的鏗鏘聲停止後,-妍這才重重地嘆口氣。「公子,你可以出來了。」
俐落地自床上跳下來,道洛才想向她拱手為禮道謝時,那條狗突然一躍而撲向他,咬住他的手指即不放。
「雪球,放開公子,快!」在-妍驚慌的喝叫中,那條狗這才悻悻然地松開口,但仍不停怒視著道洛,並且繞著他打轉地低鳴。
「公子,這狗自幼即受訓練為護衛之用,剛才你向我揖手為禮,它以為公子或許要對我不利,故攻擊公子……」低著頭為道洛的傷口涂抹藥霜,-妍低聲說道。
閉上眼楮地懷想那段日子的溫馨感受,道洛聞著熟悉的香味,心里雪亮地明白︰她就是那位神秘的小姐!
雖然他很努力地想看清她的容貌,但燭光閃動且她粉頸低垂的情形下,要辨視她的五官,仍是相當困難。
「小姐,公子的傷由奴才來處理就好……」跑到他們之間,姬-強行將小姐送回床上,自己則吆喝著那些衛士將道洛送回房間。
***
從此以後,道洛並沒有再見到那位渾身飄著異香的神秘小姐,但卻常和她以詩相和。這份雅興,還是緣起于那條召喚雪球的哈巴狗。
當他逐漸可以在寺內活動時,姬-曾告誡過他︰不許逾越過那片絹紗所築起的花園。但被那位小姐所激起的濃郁好奇心,卻使道洛無法自持地每每漫步到花園外,遙遙地凝視著那座在煙霧縹緲中的屋宇。
彬許是因為曾咬過道洛,雪球每次見到他,便自顧自的玩耍著他靴子的-子。
「雪球……」看著狗兀自地咬著-子,道洛索性將其高高舉起,此時卻自它頸畔掉落下一塊玉牌。好奇地撿起來一看,娟秀的字跡,在暖白羊脂玉上寫著「雪球」兩字。
心念一轉,他提筆寫下首詩經中的「睢鳩」篇,將之系于雪球頸圈之內,再將雪球放回那片蒙朧的花園中。
借著詩經為媒介,他和那位小姐以詩為輔,魚雁往來成了他每日最期盼的事。間或在詩詞中,他也會插進一兩句關于自身的處境,有感而發的心聲。
小姐的回信倒都是很簡短,大抵不外鼓勵他忍耐待機,等候適當的時候,再創事業。
那天合該有事,當他躺在床榻之上讀著小姐由雪球送來的尚書時,雪球磨磨蹭蹭地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外頭傳來粗魯的叫嚷聲——「這廂房為何不能讓我住?你可知我是誰?我乃堂堂張丞相之子,當今聖上寵妃張貴妃之弟,論今朝中皇親外戚中,有哪個人會比我尊貴?何以我不能住進這間廂房!」在一群身著袈裟和尚勸阻之下,那個有著扁扁酒糟鼻、酒氣沖天的紈待子弟,正猖狂地大吼大叫。
「張公子,這廂房已經有位貴客借住……」
「貴客?他是個什麼東西,叫他給我滾出去!」
「張公子,佛寺乃給人方便之所,老納實在……」
「去去去!今天本公子帶來了訂金二千兩,你定要將那個佔住廂房的人趕走。我問你,他付你多少食宿費……」一把抓牢了住持的前襟,張虎扁扁的朝天鼻孔,一張一合地張合著。
「這……這……」急得滿頭大汗,住持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自床上一躍而起,道洛似乎感到身上掉落了什麼東西,但他無暇審視,只是悄悄地從後院走出去,巧遇迎面而來的姬-,他皺緊了眉頭地上前迎向她。
「姬-,這些時日叨擾小姐甚久,我想趁此時機離去,小姐和-的救命之恩,史道洛來日商報。」
面對他的辭行,姬-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公子,這張虎每隔一段時是便要來鬧一鬧,他妄想攀娶我家小姐的事,已是眾所周知的笑柄,公子可以不必理會他。」
「不,姬-,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待辦。就此告辭,並請代為向小姐辭行。」背起了那個早已暗暗打點好的包袱,道洛就這樣遠離了那間佛寺。
而小心謹慎的姬-,在送他出佛寺時,用的仍是如他在病中的手法︰將他雙眼罩上黑巾,由衛士牽引著行進。
起初道洛還想利用步距來測出這佛寺的所在。但那衛士似乎是明了他的心機,故意帶著他繞行很久,最後,那衛士將他帶到一處隱密之處,拿去眼罩。
「公子,奴才就送-到此。請公子不要試圖找回佛寺之路,小姐身分不同凡人,公子若一味追究,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那名衛士說完,覷著道洛不注意,立刻拔腿就跑,待道洛回過神來之際,早已不見他的蹤影。
望著那兩顆大大的骰子所做成的燈籠,上頭用朱紅的筆寫著「賭」字。他朝里面張望了一下,見到若干似曾相識的面孔後,急急忙忙地走了進去。
里面那些吆喝著要賭客們下注離手的莊家,在見到道洛後,個個露出欣喜的表情,三三兩兩打著暗號,彼此傳遞著消息。不一會兒,披著狼皮,頭戴黑狐帽的桑奇出現在眼前,他必恭必敬地宣布道洛為賭坊的老板,自己則慎重地將道洛迎入那別有洞天的後堂中。
「主子,請恕奴才護駕不力,使主子受傷受困。」雙膝筆直地下跪,桑奇不住地磕頭道。
「唉,好兄弟,那天若不是庫平與你拚死救駕,今日我史道洛恐早已一命歸西了,你何罪之有?」
「主子,那是奴才殺退來敵,又返回那條暗巷之時,已經找不到主子的蹤影。奴才心想主子身受重傷,必然走不了多遠,所以和弟兄們在附近搜救近月,卻絲毫探听不到主子的音訊。奴才和弟兄們商量的結果,如果主子被他人搭救走了,必然會設法放出消息,讓奴才們知道。但倘若主子遭歹人趁火打劫,那方貴重的碧璽,定會出現江湖之中,所以奴才們開了這家賭坊,一方面可做為搜尋主子的大本營,另一方面可放出消息,吸引那塊碧璽前來。」
听到桑奇這麼巧妙的計謀,道洛也不由得點頭稱好。伸手到懷里,想要掏出那方代表他世襲身分的碧璽,但接連地撈找了半晌,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致灰白無血色地瞪著桑奇,——得說不出話來。
發現到主人的面色有異,桑奇手一揮,那些原本擠滿大堂、欣喜的來朝見他們失蹤月余了的主子的部屬們,立即如潮水般無聲無息地退下去。
疾行到門口將門扇牢牢地拉攏,桑奇這才轉問道洛。
「主子……」他眉眼之間寫滿了不安。
「不見了!桑奇,我的碧璽竟然不見了。」
「碧璽……主子,你再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收到哪兒放了……」額頭不住地淌下冷汗,桑奇急急忙忙地將道洛隨身帶回來的小包袱抖開,詳細且再三地搜尋著。
「不,碧璽是何等重要之物,我向來都是隨身攜著的……今早尚且還見到……」將早上起床後的流程仔細地回想一遍,但道洛卻絲毫找不出什麼地方有異狀,除了……「難道是那時候……」想起了張虎喧鬧時,自己由床上一躍而起之際,似乎有什麼東西掉落……但那亦有可能是雪球那只狗的關系……眼見道洛仍凝神苦思的模樣,桑奇已經急得在那里來回踱步數圈了。「主子,這些時日來你是在何處?為何奴才率弟兄們幾乎將長安城翻遍了,都查不出主子的行蹤?」
「我……」想起了這近月的際遇,道洛幾番欲說又閉上嘴巴,在桑奇一再催促下,他才又緩緩開口︰「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處何方,只知是長安城內的佛寺,由一位身分神秘的小姐及她的婢女所教。」
「這位小姐的名氏……」
「不知道,但她所居的佛寺中別院瞥衛森嚴,似乎身分相當特殊,而且有暖室花房,可見非皇戚國親,亦是公主殯妃之流。但我在佛寺中寄居月余,從沒見過小姐的廬山真面目,平素只有她的婢女姬-跟我接觸。」
「既然有了那婢女的名字,我即刻放出消息,要我們所有在外的弟兄和眼線們調查。主子,會不會你的碧璽即落人她們手中?」
「也有可能。但依我看那小姐和姬-,應當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否則她們在救我之初即可將碧璽拿走,何需等到我傷已痊愈之際。再說,從姬-的衣飾及處事態度來看,似是大戶人家出身。我很納悶,那小姐究竟是何身分?」想起那一聲聲的鶯啼婉囀,道洛似乎又聞到了那股馥郁的異香,他低聲說道,將佛寺內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主子,奴才淺見,那方碧璽必然還在佛寺之內。奴才會要弟兄們探出那佛寺的虛實,再進去尋回碧璽。」
***
轉眼又是近月過去了,雖然明知那是附屬于宗廟的佛寺,但任憑那些訓練有素的探子怎麼鑽問,卻都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佛寺此路不通,桑奇又獻策另起爐灶,意即從那位女婢姬-著手,但令人泄氣的是,根本也查不出有此人的消息。
***
「主子,阿薩軻的使者已經三番兩次的催駕,希望主子能盡早到洛陽城締盟,為今之計,唯有先帶著玉匠所趕出來的玉璽起程,免得誤了主子復位大事。」
「唉,桑奇,想我堂堂突利可汗嫡子,本可順當的號令突厥百萬大軍,討伐逆賊。如今卻因為我一時不察,將傳國的碧璽給弄丟了……」
「主子,奴才已經清查了京城中所有王公貴戚之家,都沒有主子所說的佛寺,或是叫姬-的侍婢。倒是,奴才派出的探子,自張丞相府中听到個挺有意思的消息。」
「哦?」懶洋洋地倒杯酒,道洛提不起勁兒。
「據說張丞相的獨子張虎,近日就要由皇帝指婚,聘娶前建成太子遺孤-妍公主。」
「這又有什麼特別的?門戶相當、親上加親,本來就是人之常情。」
「妙就妙在這里,听說這位公主是高祖皇帝最寵愛的孫女兒,她為了要為父母服喪,所以寄居佛寺……」
一听到這里,道洛猛然地放下杯子,因用力過當,使杯中的酒潑了一大半在桌面上。
「說下去!」
「雖說是寄居佛寺,但實則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面目。當今太宗皇帝對她頗為忌憚,故將其弟托養于張丞相府。朝中大臣都說這是以托孤之名,行軟禁之實。而今將-妍公主指婚給不學無術的張虎,恐怕內情沒那麼簡單,所有人都為公主今後的安危擔憂。」
被桑奇的話說得心頭大亂,道洛伸手揮了揮。「現在最重要的是將碧璽找回來,至于這位-妍公主的事,我們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是,那麼主子,奴才該如何回話給阿薩軻來使?」
想起前途多舛的復位之路,道洛只有莫可奈何地領首。「好吧,與他約盟于洛陽,屆時再見機行事了。」
***
箱箱的妝奩將佛寺到別院間的信道,堆放得水泄不通,宮中派來的公公和官人及陪送出嫁的滕婢滕臣,雖然人數眾多,此刻卻靜悄悄地不發一言,各自做著清點嫁妝的工作。
「小姐,時辰就快到了。」將內侍送進來的鳳冠霞帔端捧到桌上,映著明滅不定的燭光,姬-輕聲地對粉頸低垂的-妍說。
聞言慌亂地抬起頭,燭光閃爍在-妍那掛著紛亂淚痕的臉龐上,更顯得蒼白脆弱。「是……是嗎?」
「小姐,依奴婢之見,-應該即刻入宮觀見太上皇,或許太上皇可以救小姐……」
「太遲了,二叔將祖父移居至永壽宮,並下今非經他詔見,任何人皆不得擅自入宮。二叔已經阻斷我進宮觀見爺爺的可能性了。」將一顆顆有拇指大小的珍珠所串成的項煉自脖子上扯下,看著渾圓的珠子滾落滿地,-妍更是忍不住地放聲大哭。
「說什麼南海神異之珠,今天我-妍倒比不得平常人家子女︰無父無兄可依恃;無母無姊可傾訴,上天為何要如此苛待于我!」恨恨地將那些珠子亂扔,-妍整個人幾乎要陷入歇斯底里了。
扭干了條手絹兒遞給-妍,姬-臉上突然浮現了股堅毅但奇怪的神色。
「小姐,-靜下心來听姬-的話。」倒杯茶端到-妍面前,途中姬-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小姐,-記得前些日子到前殿禮佛時,奴婢說的那位海棠姑娘嗎?」
接過了姬-遞過來的熱茶,-妍訝異地抬起頭。「-是說那位有著黃金般發色的紫眼姑娘?我記得,雖然向來長安城中即充滿了各色人等,但我從沒有見過像那麼通體雪白的人氏,-說她叫海棠?倒是朵解語花哩!」
「嗯,海棠姑娘的哥哥是東南沿海威名顯赫的海涯孤鯊,連現今皇上都得對其客套三分。」看著-妍徐徐地啜飲幾口熱茶後,姬-又提起壺再為她倒些入杯里。
「海涯孤鯊。我曾听聞他是位外族歸娶我大唐子民所生的饒勇男子,手中有著龐大的船隊,我國東南沿海都虧有他的船隊護衛,方可保安靖。」
「是啊,他叫康旅棋,是海棠姑娘唯一的哥哥。他最近到京中觀見皇上,明天一大早就要回東南沿海去了。而有他為護衛,小姐的安全必然無慮。再說,還有海棠姑娘為伴,姬-也可放心了。」看到-妍開始有些不穩地搖蔽,姬-趕緊扶助她的嬌軀。
「姬-,-在說些什麼?為什麼我……我都听不懂?」詫異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妍說著整個人向旁歪去。
「小姐,這些日子苦了-,姬-本是前朝大學士之女,在收編為官妓後,承蒙小姐選中而月兌離賤籍。小姐待姬-如姊妹,姬-無以為報,只有救小姐月兌離張家父子之手,若能伺機刺殺他父子,亦可同時解救小王爺。」
驚駭地緊緊抓住姬-的手,-妍連連地搖著頭,試圖想令自己清醒些。「姬-……-千萬不可以做傻事,丞相府防守何等森嚴,-若刺殺他父子,要如何月兌身?」
「小姐,姬-既然有殺人之心,就沒有再活下去的打算。所以,姬-已計畫好,請海棠姑娘和她兄長,將小姐遠遠帶離京城,而姬-則頂替小姐出嫁,先將小王爺送出府給海棠姑娘,待小姐和小王爺遠離京師後,再殺了張家父子。」俯身在-妍耳畔說著自己的計畫,姬-手里則忙著將那些散落的珍珠綴成片四方的珠墊,塞進她自床底下拉出的一個小包袱內。
「姬-……-……-千萬不可……」被姬-所說的內容所驚嚇,-妍還想再勸阻姬-,但突如其來的濃濃困意,卻使她睜不開眼楮,最後整個人往一旁倒了下去。
「進來吧,小心點別讓別人撞見了。」打開房門,召進了兩位人高馬大的「婢女」,姬-以少有的嚴厲口吻說道。「尤其是你們男扮女妝,可別露出任何馬腳。」
「是,姬-姑娘。」兩人一左一右地扶起了已人事不知的-妍,他們轉向已經將皇上御賜的大紅喜袍穿上身的姬-,欲言又止地盯著她瞧。
「姬-姑娘,-如此舍身為少主人月兌難的義行,我們所有弟兄都感佩在心。」
「我只是為求報答小姐的知遇之恩,倒是你們此後前程未卜,大伙兒可要謹慎小心。」
把刺繡精美的霞破自頸上掛垂到胸前,姬-將上頭釘縫著的珍珠瑪瑙和碧玉珊瑚全摘了下來,一古腦兒地塞進那個包袱里。「雖然海棠姑娘很同情小姐的際遇,但咱們總不能全仰仗人家接濟。你我都是粗鄙之人,粗茶淡飯也就罷了,但小姐金枝玉葉之身,可是一丁點兒的委屈都受不得,你們可要記住了。」
點數了那些她暗中收拾好的值錢細軟,交給這兩個當初也是建成太子心月復遺孤的衛士後,姬-再次交代了他們計畫的大部分後,她引領他們扛起被用錦被里著的-妍,自後花園的暗巷中出去。
「皇天明鑒,護佑我家小姐乎安無事。」雙手合十地對著微明的天際默禱,姬-再三地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