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蔻下車時,雙腿發軟地站不直身子,最後還是依賴唐若谷扶撐著她的腰,才讓她不至于癱軟在地。
「還好吧?」看她嚇得臉色發青,連妝都快蓋下住。
「說假話……還好。」她心髒還卜通卜通直跳,聲音也在抖。
「說真話。」
「……一點也不好。」
「事關人命,不得不超速開車。」他撥開她一低頭就會自動朝臉前聚集的劉海,從自己袖子上抽出兩根黑夾子,替她夾好——這個動作他老早就想做了,好幾次看到她額前頭發像兩塊幕簾一樣,她腦袋一壓,它們就跟著自動「閉幕」,礙眼。
「可是……我不能太晚回家……」葉子蔻被他半摟著,踏進一棟辦公大樓,話還沒說完就被推進電梯,眼見電梯門關上,她小聲嘆息,「也會出人命的。」
超過十二點,阿姨就會自動將大門鎖上,就算她有帶鑰匙也進不了家門,只能窩在樓梯問等天亮,而天一亮,她爸一定會對她的晚歸大發雷霆,皮肉挨疼又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你如果有事,那我自己搭車回家就好……」數著電梯上升的樓數,葉子蔻試探地開口詢問。
「不會花太久時間,等我。」唐若谷摟在她腰上的手沒收回,感覺自然而然放在她身上,她有些羞赧,他卻老神在在。
叮!電梯停在三十五樓。
電梯門一開,就有一名彪形大漢摔進來,時間算得超準,唐若谷眼明手快——或許該說是經驗豐富,摟著她避到危險之外的另一端。
「瑟斯頓,晚安。」唐若谷還悠哉向跌得很難看的彪形大漢打招呼。
「Wing!Wing來了!」彪形大漢不顧自己滿頭滿臉的排骨便當殘渣,連便當蓋都還掛在他光禿的腦門上,就準備街過來擁抱唐若谷。
「你別過來,會弄髒我的。」長腿一頂,抵住瑟斯頓的肚子,要他保持這個距離就好。
「好好好!我不過去,你趕快進去,里面亂成一團了!」
唐若谷怡然自得揚揚手,出了電梯,準備推開一扇貼有「外人勿入」警語的門,葉子蔻光在門外就听到里頭鬧烘烘的叫罵和泣嚎聲,她想轉身逃開,可是唐若谷一察覺到她的退卻,扣在她腰肢的手掌似乎更施力。
她抬頭,哀哀望著他,唐若谷卻突如其來俯身,帶笑的薄唇朝她咬得死白的下唇一沾,輕輕的、匆匆的,像采花的蝶一樣,弄亂了一切,卻優雅展翅飛遠。
「你……」葉子蔻漲紅了臉,她的唇上留有自己咬出來的齒印,其余的,什麼也沒有,他那不算吻,根本只是輕輕踫觸,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這樣對她?!
「蔻子。」
「呀?」突然覺得她的名字由他口中念起來,變得好高貴……
「等我。」方才侵犯完她的薄唇微微揚起,露出潔白的牙齒,嗓音沉沉的。
葉子蔻怔怔听著他說話,腦袋仿佛被催眠一般,點了點。
直到門打開,葉子蔻才被里頭追追打打的血腥場景給嚇得回神,她想退後,唐若谷卻一意孤行往前走。
屋子正中央的大桌上,站著一個身材火辣卻滿臉淚痕,將所有彩妝都糊成一片調色盤的女人,她手里拿著一罐罐的玻璃化妝品朝在場所有人身上砸,涂上紅艷口紅的嘴里流利罵出一長串一長串葉于蔻听不懂的字句,各國語言交雜,但從她的表情來猜,那些話絕對不會是問候語。
「雀兒喜。」唐若谷走近,輕喚瘋狂毀壞室內設計的美艷女人。
發飆的雀兒喜正舉著膠原蛋白活膚露往她的助理臉上倒,听到唐若谷的聲音時,像猛地被人按下靜音鈕,所有嘶叫聲都消失不見,緩緩、緩緩回過頭。
辦唇抖動,蠕抿又蠕抿,像含著千言萬語,欲語還休。
「Wing——」哽咽大叫,彩蝶奔舞過來。
唐若谷右手扣在葉于蔻腰後,空閑的左手展開,摟住從桌上一躍,飛撲而來的雀兒喜。
葉子蔻抽息,看著兩人在她頭頂上方不到二十公分處熱吻。
這場面真的太詭異了,他手里還摟住她,嘴里卻吻著另一個女人,跟剛剛他蜻蜓點水「踫」她的情況不一樣,那是扎扎實實的接吻,有著纏膩吸吮聲及濡沫交染的曖昧,那個女人的手,甚至爬上唐若谷的腦後,十指穿梭在他的長發之間——
葉子蔻還來不及整理自己紊亂的思緒,就雙掌一伸,將雀兒喜推離開唐若谷身上,待她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時,已是唐若谷和雀兒喜打趣地瞅向她。
她手足無措地看著兩人。
「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葉子蔻自責又羞愧地小聲道歉,低著臉,視線只敢看向自己的腳丫子,好像上頭多長了一只腳趾頭,讓她死也要研究出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她……怎麼會出手推人?他和雀兒喜接吻是他們的事情,與她何干?她只是旁觀者,要是害羞不敢看,只要別開臉就好,說什麼也不能推人呀!
葉子蔻掄起雙拳,讓指甲刺人手心里,用泛起的疼痛處罰自己的失禮。
「Wing,我不知道你帶女朋友來,sorry。」雀兒喜自知闖禍地吐吐舌,整個人蹲在地上,仰頭才正好能看到葉子蔻的臉。「我和Wing鬧著玩的,我們都是這樣噢,我和他沒有半點曖昧,清清白白的,你千萬不要罰他跪算盤。」她朝葉子蔻猛眨眼,淚痕仍在的臉,狼狽得很可愛。
「雀兒喜,別鬧她了。蔻子,你先到沙發上去坐著,我不會花太久時間,別偷溜噢。」唐若谷把她安置在一旁單人沙發上,而他隨即被好幾個人拉到大鏡子前,眾人七嘴八舌地搶話,葉子蔻听不太清楚,也就不費心思去听,環視這間一片狼藉的大屋子,已經開始有人在收拾殘局。
她大約拼湊那些人的對話得知,滿屋子的混亂起源于雀兒喜——首席當紅模特兒的一頭寶貝秀發被技術不良的發型師給剪壞,「暴亂」于焉展開,又氣又難過又惱羞成怒的雀兒喜化身為被剃光毛的公獅,撲咬每一個在她面前出現的家伙泄恨。
直到唐若谷的出現,暴怒獅子變成柔順小貓,乖乖坐在鏡前,讓他補救她一頭狗啃似的亂發。
葉子蔻捧著瑟斯頓遞給她的水杯,視線重新定在唐若谷身上,喝了口白開水,發現紙杯上有唇印留下來。
他之前替她畫的唇蜜,早在晚上吃便當時就褪得一干二淨了,那……這個是他唇上的顏色?
他為什麼要吻她?不,也許對他而言,那不算吻,他與雀兒喜的才算,可是……為什麼呢?他對每一個人都這樣嗎?他把這個當成打招呼的友情表現?
那是……沒有意義的嗎?
但她為什麼這樣在意?為什麼沒辦法像雀兒喜瀟灑笑道——
只是鬧著玩的。
目光跟著唐若谷,他正岔著剪刀柄,不用「剪」,反用「削」的方法,將雀兒喜參差不齊的頭發削成層次,利用發型師失敗的發型為基底,修整成流行前衛的時髦風格,鏡面反照出來的雀兒喜反悲為喜,露出好甜美、好滿意的笑顏,唐若谷在她耳邊好像又說了什麼,雀兒喜笑得更燦爛,兩人臉貼著臉,感情熱絡極了。
噢……胃又疼了……
葉子蔻揪住骯部的衣料,桔茶……明知道要忌口的,卻又忍不住被它的香味、它的顏色所誘,就好像他……明知道最好只是遠遠欣賞,最後卻還是被他迷惑。
「唔……」咬住申吟,她不想讓別人听到。實際上,她不需要如此的,因為屋子里很熱鬧,眾人圍在唐若谷附近,一句句贊美、一句句褒揚,沒有人會听見她細微的痛吟。
胃藥吃完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分不清楚,胃疼的起因到底是桔茶的刺激,還是瞧見鏡里兩人……
疼得有些迷迷糊糊,她半坐半癱靠在沙發椅把,閉起眼,喘著氣。
這個姿勢好像比較舒服一些些……葉于蔻月兌掉涼鞋,方便她將兩條腿縮到沙發上,可能是胃部被擠壓,沒有太多空間容納痛楚,她吁吐幾口大氣,決定就維持這個姿勢好了……
調整好位置,葉子蔻仍沒睜開眼,反正張眼也是追著唐若谷跑,那麼勢必要看到他幫雀兒喜打理發型的模樣,那溫柔的模樣……她不喜歡。
眼瞼合上不過半分鐘,她就緩緩進入夢鄉,偶爾被幾句大聲點的對話給吵個半醒,但立刻又沉入昏睡。
睡著了,就不覺得胃疼……
「Wing,下星期的走秀你來不來?」雀兒喜在唐若谷替她修額前層次時問。
「下星期我還在賣咖啡。」
「咖啡?你的新香水名稱嗎?」雀兒喜興奮挑眉,「要先送我一瓶試用噢,我會給你使用後的心得報告!」
她最喜歡唐若谷調配出來的香水,味道獨特,不會香濃得令人作思,調香師具備的敏銳嗅覺、對香味的記憶力、表達情境的獨特想像力,他一樣不缺,只缺了個「調香師」的名號,因為他懶得去考照。
「是真正的咖啡。」哪有人會用咖啡來替香水命名的?太大膽創新了。
「你去賣咖啡?開玩笑的吧,你賣一瓶香水的錢,足抵你賣一個月的咖啡好不好!」雀兒喜吃驚叫道。
「是真的。所以那場走秀我不去,你好好表現。Goodluck。」唐若谷拂掉環在她脖上的布巾,抖去上頭削掉的頭發,輕輕在她頰邊烙個淺吻。
他習慣在完成彩妝或是造型時,滿意成果就送個吻,好比藝術家完成畫作後,最後簽下大名。
「你還玩呀,不怕你帶來的女伴生氣?」雀兒喜雖這麼說,還是送上自己的臉頰,然後也回吻他。
唐若谷回頭望去,葉子蔻已經睡熟,像條小蝦米蜷在單人沙發上。
他望望表,起身。「太晚了,我必須送她回去,改天再見。」
「嗯。Thanks,Wing。」她指的是她的發型。如果不是他的話,她大概在頭發長回原樣之前都不會出門見人——包括她之後三個月內所接下的工作。
「不客氣,希望你收到帳單時也能笑得這麼美。」他可是從來不做白工的,除了……替葉子蔻化的那個妝。
「值得的啦。」雀兒喜本來就是個甘願為美貌砸下大筆金錢的女人,何況唐若谷的手藝還替她救回本來差點會毀約的工作,怎麼算都值得!
唐若谷抱起葉子蔻,右手長指勾住她月兌掉的涼鞋鞋帶,將鞋子拎著。
「這個女孩子,感覺跟你很不搭嘎,好像一天一地,不會湊上邊似的。」雀兒喜說出她看到唐若谷抱著葉子蔻時的感覺。「應該說,是你太亮眼了,你的光芒,會讓人黯然失色。」
就連她在公開場跋都不太敢和他站在一塊,生怕自己為之失色,連配角的存在都不如。
唐若谷看著葉子蔻的睡顏,他並不認為她遜色,巴掌大的臉蛋若去掉青青紫紫的淤傷,實際上,她是個很清秀順眼的女孩,要和雀兒喜這種超級名模相比自然還差上一截,但絕不黯淡。
「每個人都是星辰,明亮程度都不一樣,有人黯淡,有人燦亮,我並不需要另一個人來陪襯我,我的光芒是屬于我自己的,何必覺得有壓力?我也會佩服努力散發微光的星星,小小的勇氣……在發光。」
一大片的夜幕黑暗里,匆明匆暗的閃耀是恐懼的顫抖,害怕夜的吞噬、害怕自己的不存在,燃燒殆盡,也要發出光芒。
葉子蔻感覺自己睡了很久,精神已經饜足,身體很放松。
懊香的香味……是什麼呢?
微微眯著的眼縫里,隱約看到溫暖薰香燈在床頭,香味是從那里飄出來的。
她側翻過身,沒忘記床鋪是窄小的單人床,要是翻太過去,會摔到床底下的……
懊好聞的味道……
鼻頭動了動,好像有東西在鼻尖搔弄,有些癢。
葉子蔻用手指去揉,指上卻纏勾到東西,湊到眼前一看——
長發,發質又柔又細的黑長發。
視線拉長,唐若谷的睡顏正與她鼻眼相對,長長的黑發-在枕上,別有一番佣懶風情,這幅景象太撩人,讓她忘了自己應該先驚聲尖叫,為自己此時和一個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上,而且這張床還不是她家里那張——
葉子蔻不敢光明正大踫觸他,即使他好像睡得很熟,不會知道她對他毛手毛腳,她還是不敢,但她不阻止自己的目光流連。
「好美……而且你的美,不單單是外表的美,還有自信的美。外表的美,可以靠打扮出來,可是內在的美,是別人學不來的……」
那麼獨特又耀眼。
「要做到,並不難。」唐若谷沉笑道,緩緩張眼,看到她滿臉被抓包的慌亂。
葉子蔻瞬間慌了手腳,這時才知道要緊張。
「你……你醒了?呃……我、我怎麼會在這里?昨、昨天不是……」她笨拙而僵硬地轉移話題。
雖說唐若谷是甫睡醒,長發微鬈凌亂地散在身上、床上,但看上去半點也不狼狽,低笑的模樣非常……漂亮,有些邪氣。
「你不是應該先掀開被子看看,你身上是不是光溜溜的?」天使的容顏,惡魔的笑容。
「呀……對噢。」拜他提醒,葉子蔻才想到自己應該要檢查一下衣著是否完整、是否被他侵犯……不過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危險。
「你的表情像在說——我是個對女人沒興趣的Gay,怎會對你不規矩?」
「呃……我……對不起。」她腦中瞬間閃過的念頭確實如此,但……事實不也如此?她現在身上衣服沒少半件,完整得就是她昨天穿上的樣子,沒被人月兌掉,只有睡皺的痕跡。
「我真的是個男人。」他坐起身子,長發一握,攏向胸前,全黑睡袍襯托出他的頤長高瘦,他突地靠近她,補上一句︰「而且是個對女人有興趣的男人。」
他距離她太近,他身上獨特優雅的味道沁入鼻間,薄美的雙唇輕吐著句子,讓她想起了他的那個吻,加上這句好曖昧的暗示,葉子蔻小臉竄紅,瞧他也不是,不瞧他也不是,進退之間,無所適從。
女人臉紅,是天底下最頂級的腮紅,那是多高級的質地都刷不出來的效果,如果她臉上少掉花花綠綠的顏色,不知道會有多嬌艷。
看葉子蔻臉蛋壓低到都快重新躺回枕頭去了,唐若谷也不讓她為難,替她解答最原先的疑惑。
「抱歉,昨天是我拖太晚。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抱你回車上,本來想送你到家門口再叫醒你,不過你睡得太熟,我只好抱你下車去按你家電鈴,但是你的家人不開門,我總不能把你放在門口,所以就帶你回我家。」他解釋道。
「噢……原來是這樣。」低低的腦袋又點了點,了解。
她家的門禁——只用來禁制她的門禁——十二點一過,鎖門鎖得毫不手軟,多一秒都不等,任憑電鈴按得多凶、叫門叫得多急,屋里也不會有半個人替她開門,所以她不意外他會吃閉門羹。
「給你添麻煩了……對、對不起。」她在床上就忙著對他躬身道歉。
「不麻煩,你一直乖乖在睡,又不吵又不鬧,同一個睡姿可以維持兩小時以上,乖巧得很。」也不會滾到他身上,或是跨來一只玉腿,安安分分躺在那一半的床位。
「呀?你怎麼知道我兩個小時沒換姿勢?」
這回換唐若谷無言以對。
他怎麼說出口知道她睡得好乖巧,是因為他盯著她的睡相整整一夜?
「店、店長先生?」為什麼不說話了?這樣她會覺得很尷尬……
「我姓唐,唐若谷。」
「呀?」
「上頭還有個哥哥,叫唐虛懷,合稱‘虛懷若谷’,不過似乎我們兩兄弟都違背了自己名字里的涵義。」沒有一個懂得什麼叫謙虛內蘊。
「噢……」為什麼突然冒出這一段「自我介紹」?但是……能知道他的名字,她心里滿高興的。
「記住。」
「好……」她絕對不會忘,就算他不要她記住,她也不可能忘的。
「先去洗個臉,昨天你睡著了,我只能簡單替你卸妝,彩妝一定要卸得很干淨,否則對肌膚傷害很大。」他拿給她一條干淨的毛巾。
葉于蔻听到這里真想埋進棉被里申吟。
他替她卸妝,那就表示她從醒來到現在都是用那張青青紫紫的難看臉孔面對他,天呀……她還以為自己臉上掛著他昨天贈送的「魔法」……
一張白皙潔淨的臉。
而魔法早就消失,她還不知道……
「你要不要順便洗個晨浴?我這里有你能穿的衣服。」他問,卻也直接動手塞了條浴袍給她,擺明下給她拒絕的空間。
葉子蔻點點頭,只想趕快溜到浴室去避難,不讓他再多看一眼她的丑態,所以也沒思索在男人家洗澡是件多尷尬的事。
「浴室在右手邊,盥洗用具里面都有。」
葉子蔻沒多听什麼,直朝他指點的方向小跑步奔去。
五秒後,她從浴室里慌張地奔出來。
「我、我的臉……」原本就音量小又結巴的聲音,在此時更加含糊難辨,「我的臉變得好恐怖!昨、昨天還沒這樣的,是不是過敏——」
葉于蔻除了在自己那張剛睡醒、惺忪得很邁遢的蒼白臉孔上看到一塊一塊的淤傷外,還發現有好多詭異的深褐色浮現在皮膚上,看起來好恐怖!
「我趁你睡著時幫你上藥的,是優碘。」他優美一笑,一點也不訝異她的反應如此激動。
「呀?」她的小手還掄在他的睡袍襟口上,臉上的失措現在只剩下愕然。「優……優碘?」
「不然你認為我應該替你補妝嗎?」
「呃……也對……我以為自己的臉怎麼會突然變成那樣,有點嚇到了……」還以為上天看不慣她只被打了滿臉淤青,還賞她莫名其妙一臉「病變」。
她松了口氣,發現自己還揪著他衣襟,十指像觸電般彈松開來,囁嚅道了謝,又小跑步回到浴室。
門關上同時,他听到她氣惱自己大驚小敝的哀吟,而她,听到他的輕笑。
討厭討厭討厭……
在他面前,她怎麼就不能聰明一點,再不,正常一點也可以呀!而不是像個傻子,一遍又一遍重復做出讓她想挖地洞鑽進去的蠢事。
鏡子里的她很狼狽,可是表情怎麼很……滿足?
她看著鏡面,鏡里的人也看著她,兩方都抿著唇笑,優碘及淤青之外的皮膚浮現淡淡紅潮,染開一片羞色。
貶喜歡上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她以為那只是一種追逐光芒的沉醉,除了欣賞之外,不應該還有其他的,但……事情是不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才認識他不到兩天呀!心里有一道聲音在說。
可是她好喜歡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臉上溫柔地滑動,還有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他的眼神、他的唇……
不是才剛失戀嗎?那道聲音鍥而不舍,努力阻止她繼續細數他的好。
對噢……她才剛失戀,應該要有失戀的沮喪,還要自怨自艾半年以上,好表現自己的多情,否則會被指著鼻頭罵花痴的,但是……
有什麼好但是的?想想,之前岳奇峰不是也對她那麼好、那麼溫柔,然後呢?她忘得了他第一次拳腳相向時,她整顆心像死去般的絕望嗎?岳奇峰是怎麼說的?
看你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就欠揍!
可憐兮兮……曾經是他心疼她的理由,不是嗎?
他說,那樣的她,讓他舍不得,讓他想好好保護,結果呢?
他認為她挨盡了拳腳,也不差他一個,是嗎?
鏡前鏡後的葉子蔻都掉下了眼淚,無法控制自己打起冷顫。
粗暴的傷害絕對不是最殘酷的折磨,最讓人忍受不了的,是曾經待你好的人,用他知道你最害怕的方式傷害你。
那道聲音,成功地讓葉子蔻心里的悸動平靜下來。
「是,我欣賞唐若谷的自信,也羨慕唐若谷的自信,只是欽佩他而已……就只有欽佩,什麼都不可以多想了……你也看到雀兒喜吧?她好美好美,你怎麼會以為眼前有個美人時,自己的存在還會多顯眼呢?對,你可以把他當成明星崇拜,要要簽名、要要合照,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催眠自己。
「等會兒洗完澡,穿衣服,開門,朝他敬禮,謝謝他收留一夜,然後離開,就是這樣……」
決定了步驟,葉子蔻匆匆洗完戰斗澡出來,身上套著的,不是他給的浴袍,而是原本自己穿著的衣裙,好方便她道完謝就閃人。
「洗這麼快?我還正想拿這罐精油給你泡泡澡,喏。」唐若谷一見到她,馬上又遞給她一瓶香精油,二話不說,再把她推進浴室,在門外朗聲道︰「慢慢泡,那是茶樹精油,強化免疫系統、收縮毛細孔、調理油性肌膚,抽象點的功效還有平衡過度興奮和提升意志力,你應該會喜歡這種香味。」
葉子蔻再度回到浴室,方才寫好的劇本完全被打亂,手里握著他塞來的香精油,她一臉無辜,只好重新月兌下衣服,到浴白里扎扎實實再泡一回澡。
「沒關系……我還是一樣可以泡完澡,穿衣服,開門,朝他敬禮,謝謝他收留一夜,然後離開。」
二度擬好完美計畫,葉子蔻放心沉入浴白里,松懈精神,從小鞭子里滴出幾滴精油,淡黃的液體比桔茶顏色還要淺些,混入水里,散開,味道也下一樣,但似乎是他手上復雜香氣里的一種……
他也喜歡用茶樹精油泡澡嗎?
懊好聞……她決定也去買一罐茶樹精油回家,天天泡……
她喜歡這種味道……他的味道。
不過,在家里,她沒有閑情逸致像現在泡得這麼舒服,要是十分鐘不離開浴室,不知道又會被阿姨罵到什麼狗血淋頭的地步……
不是才剛睡醒嗎?為什麼又覺得好放松、好放松,放松到想睡……
「蔻子。」
門外喚著她。她沒回答,但覺得他聲音好好听……
「蔻子,你泡三十分鐘了。睡著了嗎?再不回答,我要進去救人羅!」門板又叩叩兩聲。
瞌睡蟲因他一句要進來救人而一只只被拈除,葉子蔻瞬間瞠大昏昏欲睡的眼皮,才發現自己泡的那缸水已經由熱轉冷,正如他說的,三十分鐘過後。
「我……我沒睡著,馬上就出去了……」浴室里有撥動水聲,听起來匆匆忙忙。
「小心一些,不要滑倒。」
「噢——呀!」
砰!重重摔跌的聲音。
「你沒事吧?」他是在告誡她,不是想一語成讖。
「沒、沒事,我及時捉住浴白邊緣……」只可憐先著地的,腰也好像閃到了,嗚。
忍痛穿好衣服,葉子蔻很想用爬的出去,但礙于形象,她還是強挺直腰,佯裝無事人一樣離開浴室。
「摔到哪里了?」唐若谷就站在浴室外,身上的睡袍已經換成黑白直條的襯衫,衣領和袖子部分點綴著素雅簡單的蕾絲,那種蕾絲不是少女專用的浪漫夢幻類型,而像是某種圖騰,非常適合他。
「沒、沒有……」
「臉色都發白了還說沒有?」他伸手輕擰她最疼的腰骨,使她重重抽息。
「好痛……」飄淚。
「真懷疑你怎麼能活到現在?」唐若谷拉著她,讓她趴在床上,在她驚呼出聲前撩超她上衣背部。「別在這種時候害羞,女人的背,我看過太多了,多你一個不算什麼。」他還幫全果美女量身訂做過衣服哩。
「可是……我又沒讓男人看過我的背……」哪有辦法做到他這樣習慣成自然,葉子蔻含糊反駁。
「好像沒撞出傷,你腰後的淤青不像是剛剛撞到,我想,是你的舊傷。」他還是替她輕輕推拿,並且上了些冰涼的藥。「受虐兒,還記得我上回報給你的電話嗎?」
「11O、119和113嗎?」
「有需要記得打。」
「噢。」她听話點頭。
「我不是在跟你說笑,你的‘噢’太敷衍了。」要不是顧念她帶傷在身,他真想敲敲她的腦袋。
「哪有……」
他上好藥,她急急想拉下衣服,被他一掌拍開多事的手。「才剛涂好藥,衣服一蓋就擦光了,手縮回去。」
唉,看都看光了,算了。
就如他說的——女人的背,他看過太多,多她一個不算什麼。反正她也不會是所有女人里最讓人驚艷的,說不定還是最差的。
「自己無能為力時,向外求援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他還在講11O和119的事。
「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他們只是比較討厭我,並沒有到威脅生命安全的地步。」葉子蔻想輕描淡寫地帶過,他卻似乎有意延續話題。
「為什麼討厭你?」
她干笑幾聲,以為這樣就能掩飾她的不快樂。「很老掉牙的故事耶,你要听嗎?電視劇上常演的橋段,老套到我不太好意思說……」
現實生活中也時常發生,也許好多人有和她一樣的處境……
「嗯。」他要听。
葉子蔻輕吁,她很不喜歡說自己的故事,因為自卑,害怕同學、朋友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後,便會開始疏離她,或是覺得她來自一個不完整的家庭而嘲笑
她……
有時面對天天相處的朋友說不出口,但面對初認識,或是虛擬世界中的網友,卻可以侃侃而談,為什麼?她也不清楚……
可能是躺在他的床上,被他的味道圍繞,讓她……心安。
也可能是,如果他听完她的故事會疏遠她,那麼,她就不用強迫自己去克制想看他、想靠近他的心情。
「我媽十九歲生下我,產後兩個禮拜就跑掉了,被我爸打跑的,我爸是個沒讀什麼書的人,個性火爆又大男人,認為老婆小阿全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用他的方式來對待他們,一不高興,椅子拿起來就往大人小阿身上砸,我媽那時根本還算是個大女孩,性子又懦弱,被打怕了,只想逃離開,幾年後,他們終于離婚,我爸再婚,娶了阿姨,也許是一物克一物吧,我爸克我媽,阿姨卻克我爸,她是那種我爸打她一巴掌,她會到廚房拿菜刀出來和我爸互砍的女人,跟我媽完全不一樣,很強勢。」
趴著的姿勢,讓葉子蔻能夠只面對枕頭,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她可以完全當自己在自言自語,說著自己一點也不完美的故事。
「我知道我爸心里是比較愛我媽的,可是他恨她的背叛,他沒去反省我媽逃掉的原因,卻怪她拋家棄子,越是愛,也越恨,這種情緒,爆發在她留下來的孩子身上;阿姨也知道我爸心里有我媽的影子,所以她把我當成我媽的替身,我的存在,就像在告訴她,那個女人的陰影還留在這個家里。」
「所以一個因愛生恨,一個恨到極點,兩人聯手傷害你?」果然是老套的情節,過度悲慘,用在戲劇上有可看的沖突點,但用在現實上,是很殘酷。
「我寧願相信他們是愛之深,責之切。」葉子蔻有她自己的解釋方法。
「真好的借口,而且還是你找給他們的。」被害人都替加害人想好了理由,難怪加害人更肆無忌憚。「你為什麼不搬離家?你成年了,有行為能力,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白白留在家里讓人欺負,讓人想同情都同情不起來。
「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要做到不是那麼簡單的。」那個家,還有她留戀的東西在……
「你前男友听完你的故事之後,做何反應?」
「他沖到我家和我爸爸及阿姨理論,吵得連鄰居都以為我家發生什麼事,圍在門外看熱鬧。」雖然已經是過去式,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感動,曾經有個人願意保護她,她衷心感謝。
「那麼,我的反應太冷淡了嗎?」唐若谷垂著長發,俯頭看她,發絲搔得她有些癢。
「……沒關系,我不需要有人再沖到我家去替我出氣,你的反應剛剛好。」實際上,可以再冷淡一點,再像路人一點,只要遠遠的供她觀賞,見到他的光芒,就夠了。
「你父親和後母的確太過分了,但我做不來你前男友那麼英勇的事。」
「對呀,我也不能想像你那麼凶惡和人掄拳叫罵的樣子。你太優雅了,開了很多玫瑰呢。」那種粗魯事,還是交給粗魯人去做吧,他還是漂漂亮亮喝著下午茶,蹺著修長的腿,構成美美的「美人品茗圖」就好。
「玫瑰?什麼玫瑰?」
「……你身後,像扛著一簍玫瑰,走到哪,開到哪,永遠都很美。」
「你不覺得那很詭異嗎?扛著一簍玫瑰……畫面感覺真怪。」他自己就不認為何美之有。
葉子蔻笑了,但沒笑出聲,他的手,支在她的臉頰旁,讓她看清楚他指節的縴長及有力。
「我覺得很美。」
「你的審美觀有待加強。」
「……唐先生,我說出了我對你的觀感,能听听你……對我的看法嗎?」
唐若谷挑眉。一答一問嗎?
「我先說噢,我看不到你身上有沒有扛什麼花。」他沒有這種特殊能力。
「我知道。」就算他看得到,她背後也不可能會有什麼鮮花存在。
他彎下腰,躺平與她對視,將她中等長度的頭發塞回耳後,露出脂粉末施的素顏。
她的眼楮黑白分明,清澄目光眨也不眨,小小的臉蛋色彩同樣「精采」,畢竟只隔一天的時間,她的淤傷沒痊愈得這麼快,他對她的印象也沒有改變。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我覺得……你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葉于蔻怔了怔,眼神緩緩黯淡下來。
她從他口中,听到岳奇峰曾經說過的話……
唐若谷送她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沒開口說半句話,頭始終低低的,最多只應幾聲「思、呀、欽、噢」打發他,听起來非常敷衍。
「送、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這是她唯一說的話。
「你家還要再過去一點。」他昨天有來過。
「不用送我到門口,我可以自己走過去……」
「我不差那幾秒鐘的時間。」他的車子才轉進巷口,就看到她家門口站著一名身著汗衫的中年男人,臉上滿布憤怒。
葉子蔻也看到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打開車門,唐若谷見狀,猛踩煞車停住車勢,還來不及數落她這麼做的危險,就見她踉艙奔到中年男人面前,不斷地彎腰道歉。
她的示弱,並沒有讓中年男人的怒氣減少,唐若谷猜測中年男人就是她的父親,大概是為了她一夜未歸而大動肝火,他覺得有必要下車替葉子蔻講幾句公道話。
啪啪!
左右開弓的兩巴掌,電光石火,不僅葉子蔻來不及躲,連唐若谷都錯愕不已。
「蔻子!」他追下車,她卻已被她父親拖進家門,阻隔的鐵門使勁甩上。
只記得匆匆看到門關起來之前,她瞥向他的自卑目光,像在說——
對不起,讓你看到這麼難堪的場面……
他的一顆心,竟然也像被人猛力賞了兩巴掌。
她的痛,他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