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陸紅杏率性地揚手向範丁思安打招呼。
失去範進賢這號人物的牽絆,陸紅杏沒辦法再叫範丁思安一聲「娘」,那種感覺太怪異了,加上範丁思安應該也不甘願被她給叫老吧,她又不能豪爽地跟範丁思安姊妹或朋友相稱,只能簡單一個字帶過。
範丁思安瞪大雙眸,仿佛萬般不明白陸紅杏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又為什麼和範寒江在一塊!
「你們為什麼會在一起?!」範丁思安沒發覺自己是尖叫出來的,引來飯館眾人的注意。陸紅杏原本在銅鴆城就惡名昭彰,此時一男兩女的對峙,輕易便換來大家有志一同的結論——銅鴆城最美最艷的俏寡婦勾搭上別人的丈夫,眼下與正妻狹路相逢,雷電交加、火星四射,大伙都在引領期盼貌美溫馴的正妻能賞陸紅杏一記火辣辣的摑掌,為這橋段帶來高潮迭起的精采重頭戲。
「我不知道你回到銅鴆城,她為什麼就知道?!」範丁思安繼續追問,完全不顧她向來最在乎的得體禮儀。
「對呀,你回來怎麼沒讓範家的人知道?」陸紅杏也很想問。
「紅杏,你別跟著湊一腳!」範寒江側首低聲告誡,也像要求。
「我也很好奇嘛。」真不公平,為什麼獨獨不讓她問,為什麼不叫範丁思閉嘴?!
「這里不方便說話,換個地方再說。」範寒江可沒忽視那一道道急于看戲的饑渴眼光。
「如果俯仰無愧,有什麼話不敢在這里說?!」範丁思安氣得口不擇言。
「你的意思是,我和紅杏關系不清不白?」
範寒江淡淡一句問話,沒有加重半分力道,听起來卻如寒冬冰雪那般的凜冽。他面無表情,和平時無異,眉沒皺、唇沒抿,只是眼神變得嚴肅。
「我不是說你……是她,你不常回來城里,你不知道她的德行,從她被範家休離這幾年里,她的名聲有多難听!行徑有多放蕩!我是怕你被她蒙騙、怕你受人誤會!」
範丁思安一字一句都轟在陸紅杏頭上,慷慨激昂。
「你不知道她勾引有婦之夫吧?!你不知道她老和男人眉來眼去吧?!你不知道她上個月被別人家一大群妻妻妾妾圍起來教訓吧?!你不知道她根本就是拿她自個兒的身子招攬生意——」
「你被一大群妻妻妾妾圍起來教訓?」範寒江微微驚訝地望著陸紅杏,她卻只是雙肩輕聳,證實了這件事。「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他曾見過兩個女人在街市上互毆,那激烈的程度絕對不輸給以命相搏的男人,利爪子拼死拼活在對方臉上招呼,發髻散了不說,齜牙咧嘴的狠勁讓人目瞪口呆,陸紅杏被人團團圍上,下場不可能太好——
「這種丟臉事,她豈敢告訴你?!」
範寒江要听的不是範丁思安的低諷,而是陸紅杏的回答。
「那個呀……小事一樁,沒啥好說的,我自個兒能處理,也處理得很好……嗯,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老早就忘了。」後頭那句才是重點——她真的忘了還有這回事。
「你全身而退嗎?毫發無傷?」
「嗯,半根寒毛也沒掉呀。」那群女人來匆匆、去匆匆,要吵架也吵不過她,加上大家同時同刻一起指著她鼻頭罵,壓根分不出哪個人罵了哪句話,一場鬧劇結束,挖挖耳朵,她發現自己完全沒听懂任何一句辱罵,只覺得耳朵疼疼癢癢的。
「那就好。」範寒江這才放心。
「我不是個會讓人時時操心的嬌弱姑娘,我很會保護自己的,別擔心我。」陸紅杏安慰地拍拍範寒江的背,因為她覺得他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很緊繃。
怎麼可能讓人不擔心?
她像只橫沖直撞的小蠻牛,仗著自己新萌的短牛角就自詡天下無敵,要知道人外有人,誰能確定她可以永遠都如此平安?萬一遇上了比她更潑辣、更凶狠的女人,那如何是好?!
「她不去破壞別人、傷害別人就謝天謝地了,還輪得到別人欺負她嗎?!」
範丁思安今個兒非常反常,說話夾槍帶棍,一改陸紅杏對她的印象,她這位前婆婆是大家閨秀,連大笑都不允許,此時卻句句都針對她攻擊,雖然氣勢不夠凶惡,但听在耳里還是很扎人的。
她眯起美眸,順著範丁思安的視線走,有些懂了範丁思安的敵意不單單咬定她是克死她寶貝獨子的凶手,還有更深一層的積怨——
範丁思安正望著範寒江,深深的、濃濃的,望著他。
這種眼神,她太太太熟悉了!
因為她也是用這種眼神在看範寒江!
「還真有寡婦緣……」陸紅杏犯小人嘀咕。兩個年輕俏寡婦都看上範寒江,該說他艷福不淺嗎?
「弟媳婦,你應該知道紅杏不是這種人,她向來乖巧,進賢的死與她毫無關系,在她進門之前,我就明白告訴過你,進賢的身子拖不過五歲——」
「對!但進賢甚至不滿三歲就過世了!是她害死的!況且你說她乖巧?!你忘了她還是範家媳婦時便與長工偷來暗去,這事兒全範府都知道!」
那是陸紅杏嫁進範家的第四個月,在深夜的小報園里,她親眼目賭陸紅杏與長工在夜月底下熱情擁吻,這樣不守婦貞的女人,憑什麼被稱贊乖巧?!這兩字掛在陸紅杏身上都是侮辱!
「我是說,進賢拖不過五歲,並不代表他‘一定’能活過五歲,你那是欲加之罪。」他可以理解一個失去孩子的娘親在慌亂失措之際必須尋找一個能讓她釋懷的理由或是能怨恨的對象,但這對陸紅杏並不公平,「克夫」重罪一扣下,會扼殺掉陸紅杏覓尋好姻緣的機會。「至于你說的長工事件,我當然記得,而且,還是我要紅杏這麼做的。」
「什麼?」範丁思安怔忡,「是你……要她去偷人的?」
「是。」
提到長工事件,勾起陸紅杏的記憶,往事如滴泉,一點一滴淬回心湖。
沒錯,那時是範寒江拍著她的肩,扯開溫柔體貼的笑,告訴她——
「紅杏,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還是應該勇敢爭取,例如,那位送你水粉盒的小憋子。」
「水粉盒?」陸紅杏低頭瞧著就在方才被人胡亂塞在掌心里的精致小銀盒。送她水粉盒的年輕男子她時常見著,他是府里長工,姓啥名啥倒沒印象,只覺得他瞅人的目光很熱,帶些令人討厭的無禮。
「看得出來他喜歡你。你們兩人年歲相仿,總是比進賢合適。你呢?」
唉滿十五歲的陸紅杏原先還不解其意,楞傻傻地看著範寒江,再三反復咀嚼他的話,終于明白——
「你要我……紅杏出牆?」她嫁進範家才開始有機會學習識字讀書,以往家境不好,她都要幫著爹娘挑菜擔叫賣,字不認識半個,現在讀得多,想得也多,懂得更多。
「別下這麼重的罪名,只是建議你為自己多想想。」範寒江像在說著一件多理所當然的事情。
「為什麼?你應該會要我當個三貞九烈的好佷媳才對吧?怎麼反倒建議我去偷人?」難道是想暗地測試她,想看看她有何反應,探探她是否貞烈?
範寒江是這種心機深沉的人嗎?
他喉間溢出淡淡笑聲,「我可不認為三貞九烈有何值得贊許之處。」
陸紅杏這回真的被他給弄得胡涂,他說這句話時,絕不帶半分玩笑意味。
他明明看起來就是個老古板,這番話為什麼會從他嘴里說出來,而且還說得那麼……雲淡風清?
「嚇到你了嗎?」陸紅杏戒備的樣子讓範寒江覺得有趣,不過他容顏上的認真不減反增,「我不是在試探你,你大可放心,今天與你說的一字一句,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會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保守什麼秘密?」
「你與水粉盒主人的秘密。」範寒江寬恕一笑,臉上神情很是縱容。
「我根本不知道他干嘛塞這種東西給我……」
「自然是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跟他幽會。」
「幽、幽會?」這兩字她好像讀過……不是太光明正大的字眼,好像是指一男一女私底下偷來暗去。
「若你喜歡他,就別放棄,遇到什麼麻煩事,來找伯父,伯父會盡所能幫助你,明白不?」
陸紅杏當然不明白。
他竟然鼓勵他的佷媳婦去與其他男人私通?!
模不透範寒江心里打什麼主意,也模不透自己一股任性從何而來。
而她陸紅杏,為了賭這麼一口怨氣,听從他的話,真的與那名長工私下見面兩三次。說正格的,一直到現在,她還是記不起來長工到底叫阿忠、阿仲還是阿重,每回見面,她都沒有喜悅期待的心,加上她總抱著女圭女圭相公去幽會,的確也破壞不少情調——
而最後一次約在小報園見面,阿忠……呃,阿仲?……阿重吧……說沒兩三句話,突然逮著她的肩,一把將她擒到胸前,嘴就狠狠貼過來,堵住她的驚呼。
如果那可以稱為吻,她可以篤定說——她一點都不喜歡!
那種被惡意侵犯的屈辱遠比她從長工口里嘗到令人作嘔的蒜味更難釋懷。
雖然夜會長工的事件鬧得很大,加上人贓俱獲被範丁思安看到,她卻還沒來得及被範家人以私刑處罰,範家便發生了更嚴重的大事——已開始學步的範進賢因為女乃母的疏忽,竟然落水溺斃。
誰也料想不到,本以為範進賢身子弱,所以用心為他調養體質,結果奪走他生命的,卻不是病魔。
陸紅杏忘不了隔一天,她被範家人五花大綁,推入溺死範進賢的池子里,要她以死謝罪,陪範進賢一塊上路。
她死定了。那時她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古之以來,沒有人會對婬婦手下留情,即使池畔站了十幾二十名的人,也不會有人出手援她,不管是時常笑著熬碗八寶粥給她吃的廚娘、還是忠厚憨實的把門人叔叔,都不會有人救她……
水灌進胸腔,思緒也紊亂席卷而來,她想起範進賢走起路來的踉蹌笨拙、開始說話的童聲女乃調,他第一聲「娘」便是沖著她喊的呢……那孩子,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她也想起了洞房花燭夜抱著範進賢掉淚的沮喪,還有——在金大娘屋里,見到範寒江的那一天,她一跨過門檻,就被一襲灰衣吸著目光,她不懂矜持,還瞧了他好幾眼,他對她笑,笑得那樣好看——
範寒江……
她陷入窒息瀕死之前,仍仿佛看到他向她游來……
「紅杏?」
一聲叫喚,喚回陸紅杏飄到好幾年前的神智,她凝聚目光,看見範寒江微彎著頎瘦身子與她平視,溫暖厚掌已經貼著她的額,以為她又犯燒了。
方才陷在回憶里,回憶好真實,她不自覺屏著息,像那時在池水里一樣,她不想死,想多貪求一線生機,所以她不敢呼吸,一直強忍著,等到被範寒江喚醒,她的肺葉才用力吸進一口氣。
「唔?」她望去,不見範丁思安的人影,好困惑地眨眨睫,「她人呢?」
「走了。」
「啥時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誰知道你在發什麼楞,她罵你也不回嘴,她覺得無趣,便跺腳走了。」一方面當然也是他半斥喝半提醒,範丁思安才發覺她自己的失態。
這一回在飯館發生的事,不知道又會成為銅鴆城多久的笑柄,範丁思安這種重面子的人,哪敢再多留。
「我沒注意听她在罵我。」否則她才不會乖乖站著挨罵,一定會回嘴。
讓飯館的客倌伙計看了一出戲,範寒江與陸紅杏自然也放棄用膳的念頭——誰也不想邊吃邊听到身後傳來無止無盡的談論笑話——兩人離開飯館,雪正大著,只見街景雪白一片,範寒江想等雪停些再走,陸紅杏卻先一步走入雪景里,在飄飄飛雪里回對他一笑,範寒江心頭一震,心窩似乎讓什麼給使勁撞擊一下,直到瞧見她的小貂帽上逐漸積起落雪,他才趕忙打傘,跟上她。
「你方才想什麼想到出神?」明明真正出神的人是他,他卻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心不在焉而開口詢問她。
「想那個吻我的長工。」她口氣闌珊。
說到吻,現在想到還是很厭惡。陸紅杏覺得自己真虧本,人生頭一回被吻,結果竟然一點也不美,更吃虧的是——她都還來不及揮拳打歪長工的嘴,就先被範丁思安的尖嚷聲打斷。
去親小進賢的嘴還比較有趣些,小進賢的唇軟呼呼的,還有淡淡的女乃香味。為了那種討人厭的吻被扣下通奸罪名,真不值得……
「哦?懷念他?」範寒江以為自己是含著調侃笑意問她,沒料到嗓音一出,他听到自己的聲音平平穩穩,甚至……冷峻。
背念個頭啦!她連他的長相都拼不起來,想什麼想呀?!
「他的下場懊像也很糟吧?」她那時自顧不暇,好像也一直忘了詢問長工的下場。連她都被推到水池里,長工或許……
「被遣出範家罷了。」至于痛打一頓的部分,範寒江就不提了。
「就像我一樣嘛。」
那年,她沒溺斃,再清醒時,人是躺在床榻上,頭痛欲裂,所以範家長輩罵了她什麼,她都無法听清楚,只覺得四周吵雜得讓她想大聲吼叫,要他們全都閉嘴滾出去,直到安靜下來後,房里只剩她與範寒江,他淡淡笑著,將那張休書擱放在她手心,緩緩攏扣她的五指,助她將休書握牢,他的一句「去吧,你自由了」,成為她死里逃生後所听進耳里的第一句話,他恭賀似的撫慰聲音讓她差點放聲大哭。
自由了,再也不被束縛,不單單是她的人自由了,連她的心也一樣。
她可以放膽去愛任何一個人,誰也無權過問。
「不過,被遣出範家也不一定是壞事。」陸紅杏突地補上這句,原先只是微彎的紅唇,現在是咧咧開懷地笑。
「是呀,不一定是壞事,」範寒江同意。至少他在她身上,看到好快樂的陸紅杏。
而他,也為了想更快樂,努力逃離範家,遠遠的。
只要不回來,他就可以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什麼,他也不確定,只覺得心上就纏了條線,每當他累了、倦了,那條線就會輕輕扯動著,像在告訴他,回來吧、回來吧……
那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迫使他回到銅鴆城,在銅鴆緘里,應該不會再有令他眷戀腳步的人才對,他是如此確信著。
走在逐年逐月漸漸陌生的街道,在這城里,甚至鮮少人還記得範家仍有他這麼一名少爺,任憑他在城里繞上十來圈,也難得能遇到一名故友,他為什麼還要回來?
在銀鳶城賞到的明月同樣清晰,在銀鳶城喝到的酒同樣香醇,在銀鳶城讀到的書籍同樣豐富,為什麼……還回來?
「飯沒吃到,只好回紅杏坊去討些點心吃吧,我知道阿山那群家伙這個時辰都躲在書櫃後頭吃芝麻大餅,我們回去,正好搶一塊來對分。」陸紅杏拉著他走小巷,在房宅房宅之間熟稔穿梭,確實比從原路回去還要更快,只不過……鑽過別人家的竹籬實在也太……
「我們得快一點,不然連顆芝麻渣都搶不到——」
陸紅杏的聲音好輕快、好雀躍,像樹梢吟唱的鳥兒,听得……讓人也跟著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正頑皮在笑,像多貪吃多嘴饞的小丫頭,他卻又知道,搶不搶得到餅一點也不重要,若真想吃,自己掏錢也能吃到撐破肚皮,她只是貪玩,藉以讓自己快樂,他甚至要跟著她小跑步才能追上她,不讓漫天風雪有機會沾濕她的發、凍凝她的膚。
「哎唷——」陸紅杏樂極生悲,毛靴子一滑,差點在雪地上摔得難看,是範寒江丟開了傘,展臂撐住她,然後他要扶她站好時,卻跟著摔到積雪堆里,兩人無一幸免,還好雪地軟,不至于摔疼。
真該慶幸,兩人不是在大街上跌跤,否則出的糗會更大。
「地好滑。」陸紅杏噗哧笑出來,因為她看到範寒江撲過來抱她時,表情擔心得好可愛,現在與她摔成一團,臉上鼻上沾著像糖粉一樣的白白雪花,是她極少有機會見到的「範寒江」。
她掏出絲絹替他擦臉,動作顯得自然而然。
那絲絹,又軟又香,像姑娘家的發絲,是他好熟悉的香味,這股香味,是銀鳶城里不可能會有的味道。
範寒江,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腦海仍回回蕩蕩著他不解的困惑,他自問,也自答,終于在恍恍惚惚的瞬間抓到了一閃而逝、他總是努力回避的答案——
因為,銀鳶城里,不會有第二個陸紅杏。
JJWXCJJWXCJJWXC
「老板娘心情好好,現在開口要求調薪俸,她會點頭吧?」小豆子扛著兩大迭的重書,將書放在一旁,正準備放上書櫃,兩眼不止地瞟向那處仿佛正開滿粉色小報的櫃台,感覺有源源不絕的幸福甜蜜由那里開始蔓延全書坊。
「還說哩,老趙已經去說了,老板娘二話不說,馬上調五兩!」阿山分門別類將書冊擺放整齊,以方便客人租借。
懊扼腕,慢了一步!
「春兒只對老板娘說了一句‘你和伯父好相配,走在一塊像夫妻’,老板娘就升她當書坊的副掌櫃!」阿山繼續補上話。嗯……這個作者的書是放在「天」字櫃的,沒嫁人的黃花小泵娘不能看。還有這本和這本是系列,放在一塊——
「什麼?就憑那個黃毛丫頭?!那我也去說老板娘和伯父根本是天生一對!」
「嘿,那句話我說過了。」阿山放完一部分的書,坐在書櫃旁的墊腳凳涼涼喝茶,暫且偷閑。反正老板娘現在也無心盯著他們工作勤不勤勞,她的心思全懸在她身旁的伯父身上。
「什麼?!那你——」小豆子指著阿山的鼻尖顫抖。
「什麼你?!稱呼‘您’,我現在是第二副掌櫃。」階級比他大上一倍!沒要他叫聲山爺來過過癮就已經很夠義氣了!
「你們竟然耍這種諂媚小人賤招!」可恥!他小豆子瞧不起他們!嗚……
「當然是要趁伯父來的這幾天諂媚才有成效,等伯父一回去,老板娘才不吃我們這一套!這叫……有媚能諂直須諂,莫待無媚空捶腳!」
「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吧?!」騙他書讀得不夠多嗎?
「管他的,有用就好。」
陸紅杏豈會不知道坊里的下人是在逢迎奉承,挑她愛听的偽話在講,可是她就是听了心花怒放、听了精神抖擻,也不在意下人們阿諛拍馬屁。
範寒江暫居在陸紅杏府邸這幾日,幾乎都會陪同著出現在租書坊里,替她處理些雜事。租書坊的生意算相當好,客倌能付錢將書帶回家慢慢閱讀,也能在店里蹺腳看完,書坊還會免費附贈茶果瓜子讓客倌消磨時間,所以鋪子里需要更大空間來購進更多更多的書籍,還得闢建一方幽靜的閱覽空間給窩在書鋪不走的客人享受沉浸。
範寒江的工作就是為店里的客人添茶水,外加附贈微笑,讓好幾名平時不常上門租借書籍的小泵娘,這幾日倒是書坊一開門,她們就列隊在店門外等待,直到深夜書坊關門,她們才依依不舍離開。
租一本書,喝百來杯的茶水,怎麼撥算盤精打細算也都劃不來。
「寒江,你——」
「叫伯父。」
放縱陸紅杏直呼他的名字,是她生辰當日的禮物,現在生辰已過,禮物當然得收回。
「伯、父。」陸紅杏咬咬牙,唇兒嘟得半天高。方才他去添茶水那一桌的小泵娘不是甜膩膩喊他一聲「範大哥」,他怎麼不吩咐那小泵娘也叫他一聲「範伯伯」?那小泵娘年齡比她還來得小耶!
範寒江這才滿意,給她一個「乖孩子」的寵溺笑臉。「什麼事?」
「添茶的工作你別做了,交給老趙,你……你去後頭排書!」陸紅杏端起老板娘的架勢。她不許他再拋頭露面,對著其他客人賣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將範寒江藏起來!
「排書是嗎?好。」範寒江放下茶壺,一點也不介意如何被奴役,很甘願地听從陸紅杏的命令,到書鋪後頭去了。不遠處虎視眈眈的眾姑娘發出惋惜聲,陸紅杏美眸轉狠,一個一個瞪回去。
誰也別想染指她的範寒江!
「還要添茶嗎?」老趙接替範寒江的工作,嘴一咧,露出缺了門牙的澄黃破齒,努力想將他那張老皺臉蛋弄得和善親切,他就不相信範寒江可以,他就不行!
「不、不、不……」眾姑娘不管書讀了多少頁,也不管租來的書全看完了沒,當下立刻決定全數歸還,並且馬上逃離紅杏坊。
範寒江到了書鋪後頭也沒閑著,隨即讓小豆子及阿山逮著,拖到暗處去咬耳朵。
「伯父、伯父……你過來你過來……」阿山也不理會自己年齡比範寒江還虛長幾歲,叫人家「伯父」也不害臊。
「何事?」
「老板娘跟你說了吧?」
「說什麼?」阿山和小豆子的表情太嚴肅,讓範寒江不得不跟著一塊認真。
「說她愛你呀1」
範寒江眼眉一蹙,「胡說什麼?!」
「誰胡說了呀?!不會吧?咱們家最最風騷最最勇敢最最大膽的美艷老板娘沒跟你告白嗎?我還以為她已經直接將自己剝光躺在你的床上等你享用了哩!」以他阿山對老板娘的認識,她哪會玩那種害害羞羞的迂回游戲呀?!
「對呀,老板娘瞧你的模樣就像餓犬瞧見肉,眼楮都亮了!」小豆子說得煞有其事,努力瞠大眯眯小眼想仿效陸紅杏的目光。
「你們不要將紅杏說得如此不堪!她是我佷媳婦!」範寒江不自覺越說越加重力道,字字如鐵似鋼,仿佛他只要語氣不夠堅定就不足以說服別人及自己。
阿山和小豆子同時愕然結舌,兩人搭著彼此的肩,以一種很怪異的眼神輪流打量範寒江。
「喂,阿山,你听到沒?他說老板娘是他佷媳婦耶……」
「不會吧,他還把這個掛嘴上呀?老板娘都守寡十幾年了耶……」
「而且老板娘是被範家休掉的,老早就和範家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現在唯一還有聯絡的只剩他一個,他難道以為老板娘是舍不得他這個好‘伯父’嗎?」
「……」兩人同時沉默,兩雙眼楮眯細細地直盯著範寒江。
「小豆子,你拿架上那一套《風流公公俏寡婦》給他看,叫他回去認真讀個三遍再來開導他。」
「我也這麼認為……順便把《幽魂婬艷樂無窮》第四冊也借他,里頭有一章回是寫弟媳婦和大伯的恩愛對手戲,火辣辣熱呼呼,再遲鈍的人都會被敲開任督二脈。」
阿山與小豆子得到共識,一人負責搬書,一人負責一本一本送到範寒江手上,那超級精裝版的厚殼書重量十足,一共兩大冊,本本的厚度都有一根拇指那麼長,以金箔燙上的書名正閃閃發亮,幾乎能夠扎傷人的雙眼,再加上著名的名作《幽魂婬艷樂無窮》,夠讓範寒江讀完便茅塞頓開。
「這是……」範寒江不解。
阿山與小豆子一左一右拍拍範寒江的臂膀,阻止他發問。
「伯父,好好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