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搖頭,你不願意?」
床榻上那張血色盡失的蒼白俊顏有著太多病後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長發包覆著他頎長的身軀,身上刺眼的白衣讓他看來更清瘦,纏繞在額心的白長巾隱隱約約還透出混雜著土黃藥粉的血紅傷口。
「不可以,你是主子。」囁嚅的櫻唇有些遲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讓榻上的大男孩微微驚訝,懷疑自己是不是昏迷過久,連睡夢和現實都分不清,才會誤將眼前的小粉娃瞧得這般陌生。
「不是說好了,私底下只有咱們兩人時,不當我是主子嗎?」
「……不可以,你是主子。」這句話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誡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兒,我昏睡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沒道理他一覺醒來,小粉娃就轉了性子。「還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這個可能性最大。
小腦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責罵你了?是我大哥還是你爹?」他揣測著讓她態度大變的原因。
小腦袋又是左右晃動了數回,「雖然-姍該罵,但沒人罵我。」
她只是……在適應完全摒除他是小遲哥,全心全意將他當成主子來恭敬愛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勢必要認清他與她的雲泥之別。
「不要再搖頭了,看得我頭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圖晃掉腦袋的自虐舉動,「娃兒,過來。」
「是,主子。」她走近,但維持著相當距離。
「坐到榻上來。」他拍拍自己枕邊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過來就換我過去找你。」他淡淡說著,一句實為強迫的話經由他嘴里吐出竟仍是溫柔。
彼及他頭上的傷勢未愈,小粉娃只得乖乖听話,坐在床沿,一顆螓首壓得低低的,好似正專心在數地上有幾顆灰塵。
「沒人該罵你,相反的,我還得向你道聲謝,謝謝你那時拚了命想護我安全。」大男孩輕輕抬起她的臉蛋,暖聲說道,瞧見她右頰上留下的傷痕時,不免皺起眉峰。
「到底是誰真正拚了命的保護人?我才該向你道謝……」
「可是你道謝的方法竟是……疏遠我?」他淡笑問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過她臉上的絲毫表情。
囁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為解釋,但話到了嘴邊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里。她如果跟大男孩說出她的決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說服她,將她失眠了好幾天的掙扎全給化為烏有,而她說又說不贏他,心底深處更巴不得他真能有辦法讓她不用失去心愛的「小遲哥」,如此一來,她是不是又會將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險境地呢?
不能同他說,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麼都不肯說,他也不會逼她,因為他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于明白真相,也只會擱在心上猜測。
「我沒有。」
「你沒有?」如果沒有的話,見他醒來,她不早撲到他身上,纏著問他還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會像現在,忽遠忽近、撲朔迷離。
「我只是怕你剛醒來,身體還不太舒服。」
「能醒來就表示沒事了。」
突然插入的沉嗓,讓內室的兩人同時轉向門扉,正巧瞧見大男孩的大哥跨進門檻,仍顯年輕的臉龐強端起當家主子的威嚴,本該是格格不入,但興許是經年累月所堆積出來的神態已幾近渾然天成,竟讓他無論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實。
「大當家。」小粉娃趕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樣是主子,她畏懼著梅莊大當家的威嚴,在他面前從不敢放肆。
「門外候著。」梅大當家趕人。
「大哥!」
「還不出去?」不理會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掃向小粉娃。
「遵命!」拳兒再抱,她旋身快步離開,在梅家老大補上一句「將門帶上」的命令時略略停頓,再折回來關上門。
「大哥,你——」
「兄弟說話本來就不用外人在旁邊听著。」他拉來一張鼓凳落坐,攤開手上帳冊,先將方才某條有錯的款項給勾出來。
「你……」想反駁她不是外人,卻又找不到立場這般回話,大男孩僅能憋著一口輕怨,琢磨半晌,淺嘆道︰「大哥,你老實說,我臥床這些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後,不只錯一條,連下頭這筆帳也記錯,梅福真是欠人教訓了。
「你是不是罵了她什麼?」
「是該罵。」這麼大的款子少填了個字,當然該罵,不只該罵,就算處罰也是天經地義。
「她這麼盡忠,你還罵她,這樣豈不告訴全莊里的人︰「下人盡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結果還是逃不過被責備的下場」,如此一來,莊里誰還願意多付出分心力?」腦後的疼痛隨著他每一個激動的字眼月兌口宛如針刺,即使如此,他還是一口氣說完不平。
梅家老大從帳冊上抬頭,「我說該罵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說不該罵的人是誰?」他雖分心在看帳,但也能听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對象不是梅福。「是剛才被我趕出去的盤纏吧?」
「-姍,梅-姍,不是盤纏。」他糾正道。
「我記得當年是替她取名叫盤纏呀。」當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說還沒取蚌合適的名兒,希望他替娃兒賜名,當時他正在處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盤纏問題,隨口便這麼喚了。
「你沒記錯,你的確是替她取名叫盤纏,不過一個女孩子叫盤纏很難听,而且還是「沒盤纏」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這種愛錢如命的性子,真讓人替他未來兒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臉不多介意的模樣。「她叫什麼都無所謂。你以為我罵她?」
「你有嗎?」
「我這麼閑嗎?」梅家老大頭一次看到三弟露出這種非逼問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這個三弟是個悶葫蘆,很多事很多話都只放在心中自個兒煩惱,別說逼問,他連大聲說句話都不曾,今天會這樣可真是奇了。「我要罵她什麼?罵她護主不力,讓主子頭破血流被人扛回莊里?還是罵她不守本分,一個領梅莊薪俸的護師,到頭來竟反倒換成主子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這麼說!」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沒什麼時間說。」看見溫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這種嗔怒的表情——頭一回說來汗顏,是他這個做大哥的無能,在父母雙亡又無依無援之際,忍心將三名稚弟以微薄銀兩賣給好人家後,才過了一夜,忍不住心里反覆掙扎及不舍,連夜又奔回那三戶人家,將親弟給贖了回來,那時,三弟削瘦的臉上就是這種神情,即使當時他不發一語,光用眼神就足夠讓他這個為人兄長的內疚到投河自盡。
大男孩的神色讓他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讓弟弟們露出這種表情,無論是他,或是任何人,誰也不許。
「說笑罷了。我沒罵她,再說她沒犯錯,我能罵她什麼?如果真要罵,那六名鐵錚錚的漢子讓一個娃兒護著主子四下逃竄豈不更該罵?但他們也沒犯錯,這是突發情況,要怪,只能怪武藝不夠高,那麼是不是連帶又得怪傳授武藝的林師父?還是要怪梅莊買的那個菊花盆子太硬?菊花養得太美?還是最該怪自家弟弟硬要拿頭當盾,給人砸傷了?」梅家老大無奈一笑,「一牽扯下來,沒完呀。」
大男孩臉上緊繃的線條放緩,總算恢復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為什麼明擺著要和我保持距離?」
「也許是被那天的事情給嚇壞了。」
「不像……」甫受重擊的腦袋被他這麼折騰地用力思索,開始迸裂出疼痛,他擰眉緊壓著眼瞼,仍不放棄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別想了,你還傷著呢。」合起帳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軟枕上。「小娃兒嘛,心里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麼,你都是當家主事的大人了,別學著她一塊胡思亂想,睡一覺,醒來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撫下,大男孩也只能頷首。
「大哥在這里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寵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陣子自家三個弟弟都依賴他到了離譜的地步,在家中情況仍一貧如洗的那幾年,四個小男孩窩在一小張榻上,三個小弟每晚還得要听他說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們不是要听那些陳腔濫調的忠義戲碼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聲音入睡,只有確定他的聲音在耳畔回蕩,才能證明他們沒有被人拋下……
「嗯。」這一刻,大男孩會心一笑。他早過了撒嬌的年歲,卻也享受並且珍惜這得來不易的親情。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睡醒來,病也好了大半,梅舒遲這回足足在床榻上發閑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當家梅舒城及梅-姍的半逼半哄下窩在榻上當個盡職的病人,後來還是大夫建議病人要下床走動走動,呼吸些新鮮空氣,他才得以踏出房門,恢復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風稱得上刺骨,他披著奴僕遞上的厚氅,與兩名兄長及小弟在牡丹園間的花廳品茗敘事,秋季的牡丹園圃冷冷清清,牡丹綠葉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蘇醒,看來十足蕭條寂寥。
熱茶裊竄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個火盆子似的溫暖,花廳四周的綢紗在秋風間翻揚成紗浪,美歸美,卻沒有半點擋風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邊打哆嗦邊吐出幾句粗話。
「多披件衣裳。」梅大當家是四兄弟倒數第二個步入花廳,甫踏上石階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進到花廳後正巧能披在梅舒遲身上。
「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遲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風的厚氅,上頭披著二哥梅舒懷月兌給他的那件瓖滿潤圓珍珠的華麗織裘——很重,光是上頭百來顆指月復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壓垮人,現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風寒才剛好。」他寵溺地拍拍弟弟。
「謝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飄忽的聲音如泣如訴,像極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們托夢時的調調,白慘慘的身影晃進花廳,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來身後奴僕的驚呼,可他還能在搖蔽間,穩穩當當地跨進廳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將自己當成了白狐裘,雙臂一攤地掛在梅舒遲頸肩,整個人平貼在他背脊,腦袋瓜子尋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繼續和周公相親相愛去。
梅舒遲身上掛了四件厚裘及一個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沒來得及月兌給他,還穿在自個兒身上。
大當家梅舒城彈彈指,讓兩名小廝將梅家小四架離梅舒遲身上,塞到一旁的軟椅上去秋眠。
二當家梅舒懷一貫穿著華裳,只是在這個不屬于他的季節中,添了些慵懶睡意,當然也讓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顏變得更無懈可擊。
「怎麼不見那個老跟在你身邊的女圭女圭護師?」
「她去拿厚裘來。」第五件。
「真是忠僕。」梅舒懷呵呵笑著。
「我倒覺得小三沒將她當成奴僕看。」梅舒城接過熱菊井,大呷數口,煨暖了心窩。「打小就這樣。」
「可那丫頭倒真將小三視為主子。」梅舒懷咽下一塊菊花甜糕,興致頗高地和大哥談著正坐在兩人對面苦笑的梅舒遲。「我本來還以為,她該恃寵而驕,仗著小三寵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當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麼護師奴僕的身分不全都拋在腦後,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二哥,別這麼說話。咱們四兄弟不也曾窮途末路,不也曾是別人府上的奴僕?在身分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
梅舒懷仍是笑著,「是這樣沒錯,所以如果你哪逃讜咱們說你想迎娶她入門,我們一點也不會驚訝,更不會反對,是不,大哥?」他將回答權拋給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專心品著高檔菊井,「梅家沒有門戶之見,只要是你們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對。」反正他溺愛弟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差這一件婚姻大事。
「說到哪去了,不是要談生意上的正事嗎?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上頭來了?」梅舒遲努力想轉移話題,甚至翻開今年采菊的盈余帳冊,盼能讓大伙將注意力轉到冊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現在可是咱們三當家想娶,人家還不肯嫁哩。」梅舒懷接過帳本前撂下這句話,他的眸子總是精明得讓人無所遁形。
听見梅舒遲無聲輕嘆,梅舒城決定攔下這惹人沉默的話題,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個最近發生的事開口︰「前幾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遠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歲數,他向我這個做當家的討了個賞,希望能讓他外甥和新媳婦兒在梅莊辦場熱鬧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遠房外甥和新媳婦兒都是梅莊里的人,做主子的盡分心意也好,再說,梅莊好久沒熱鬧熱鬧,藉著辦婚宴,順道讓莊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莊里有沒有其他對情意相投的小倆口,將大伙的婚事全給辦齊了,來個雙喜臨門。我這邊的梅興暗戀王廚子他女兒好些年,如果王廚子肯點頭,讓他早些娶她進門,省得時常三更半夜模黑到花園去談情說愛。」梅舒懷為自個兒的貼身小廝爭取埃利。
「……我這邊……也有個小丫頭和長工……呼……」飄虛虛的嗓音企圖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給拖回去下棋。
懊,簡單幾句大家都懂了,乖,繼續睡。
「小三,你說呢?」梅舒城總會听過所有弟弟的意見。
梅舒遲微笑點頭,「大家能在梅莊開枝散葉,這是好事,也是我們當主子的責任。若要設宴,西園最合適,那里的紅菊喜氣。」他停頓了片刻,帶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斂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說——梅福的遠房外甥?」他腦中快速翻著無形的梅莊名冊,一個名字驀然浮現。「梅……項陽?」
「是這名字嗎?」梅舒城也不太確定,畢竟梅莊奴僕太多,他沒那麼多閑工夫去背每個人的名宇。「我只記得他是梅莊護師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遲更確定了。梅項陽,小陽笨師弟,這個名宇多久沒听見過,他對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姍疏遠他的那天為止,因為之後梅-姍不曾再同他多談關于她周遭的人事物,當然也包括了久違的「小陽笨師弟」。
這個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並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婦兒是誰?」依男人的直覺,他從許久之前就從梅-姍口中听出了梅項陽對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惡意戲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卻是一個男孩想贏得心儀姑娘全盤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項陽把他的心全擱在梅-姍身上。
現在改變了嗎?他有了其他愛慕的姑娘嗎?
時間,會讓他將心從-姍身上收回嗎?
「听說是梅盛的女兒。」
不會。
梅舒遲腦中浮現這兩字時,梅舒城同時給了他答案。
反觀他自己,他都沒辦法做到,又怎會天真地以為梅項陽已做到呢?蠢。
梅舒懷先是瞧瞧看似平靜的梅舒遲,才轉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兒是誰嗎?」
「梅盛的女兒就是梅盛的女兒呀。」他哪記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舉起軟趴趴的膀子,可是無人理會他。
「梅莊第一輩的奴僕我都沒辦法叫全,何況是他們的子子孫孫?」
報廳的綢紗掀起一角,梅-姍懷抱著裘袍回來,先朝眾當家恭敬揖身後才抖開裘袍,披在梅舒遲僵硬的肩頭。
梅舒遲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沒向她道謝——這不是梅舒遲向來的習慣,他從不將奴僕替他做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更不吝嗇向他們稱謝。
這一回,他沒有,只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不肯抬頭。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灑了石桌上的杯杯壺壺也無暇理會,長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姍。「你是梅盛的女兒!」
震驚,大大的震驚。
梅舒懷是一臉早就知道情況,見怪不怪的臉;梅家小四則是被梅舒城那聲驚吼給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個身再睡;梅舒遲仍是專心盯著茗杯瞧。
梅-姍一頭霧水,什麼時候她的身分會讓人這麼震驚?又不是什麼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讓梅舒城愕然萬分,好像她欺瞞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兒沒錯。」
「你有妹妹還是姊姊?!」緩些,說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婦人選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歲數?」
「八、九歲吧。」雖不明白梅舒城為何問這些瑣事,她仍照實答。
「說不定梅項陽戀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還在做垂死掙扎。
天!梅莊里每一個長眼的人都看得出來他三弟待梅-姍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到這種地步?而現在,梅-姍卻選擇要嫁給別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夠了,別說了。」梅舒遲的聲音平穩得難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牽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這麼吧。如果她不介意,讓我充當她的兄長,替她張羅個熱鬧的親宴,也算……心意。」
飲盡最後一口仍殘存著熱度的菊井,梅舒遲起身,肩頭數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腳底漾成漣漪般的圓弧,梅-姍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遲卻先一步揮開花廳綢紗,許是心緒紊亂,許是力道發泄,一陣裂綢聲在那只揪紗的指間傳開,她還沒來得及站超,梅舒遲已經快步離開花廳,頭也不回地。
那裂開一角的綢紗被冷風吹缺了口,無法遮蔽他遠遠離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姍。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應太過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轎才知道她的終身大事已經被爹娘給訂了下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別嗎?再說,你和小陽自小一塊長大,還扭捏什麼?別同我玩什麼「人家不依、人家不來了」的閨女嬌態,爹怕極了那種惡心調調,省點省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樣該嫁啦。」梅盛喝口茶潤嗓,繼續對冷著一張清妍容貌的女兒進行轟炸︰「小陽這孩子我很滿意,性子開朗又熱心,每回他來咱們這吃飯不都熱熱鬧鬧,你弟弟妹妹也喜歡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麼不好,這種肯上進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陽那孩子對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會吃苦的。」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嗎?」面對梅盛的長篇大論,她只問了一句。
「商量什麼?天底下有哪個爹娘要替女兒訂親事還得和女兒商量的?」在家從父,他說了就算!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問我要是不要?」她再問。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氣也跟著上來。跟這丫頭說了好些個時辰,口乾舌燥的結果,她怕是半個字也沒听進去,還敢挑戰他這個做爹的威嚴!
亮眸毫無畏懼,「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還問個屁!」他做什麼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連問都不問就替我允了?!」
「對。」
兩父女同性子同脾氣,像兩只隔著河橋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聲,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嗎?!大當家親自允了你和小陽的親事,不僅如此,所有婚宴擺席,當家們也全點頭同意,帖子雖然僅發給梅莊人,但光憑這樣,桌數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這邊吠得夠響亮,搬出這道必死令,還怕女兒那幾聲氣虛的反駁嗎?
梅-姍菱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這一瞬間,她竟找不到與她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就連梅舒遲也……
看清女兒眼中一抹遲疑,梅盛要斷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殘忍也不過就是心口一刀,挨過了就會釋懷吧。
「就連三當家也一樣,甚至他還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繡娘替你縫制嫁衣,要以兄長的身分讓你風光出嫁。三當家真是個無話可說的好主子,也不枉費這些年你跟在他身邊的主僕情分,值得了。」
女兒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姍心底在想什麼,但是女兒的奢想只會拖累她,讓她追逐著遙不可及的幻夢,既是如此,還不如抓牢手中平實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兒能嫁個好良人,再多,也不貪求了。
梅-姍顯露疲憊,不知是被父親轟擊太久還是無力感涌現,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個字,推開了木椅,雙掌撐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倆短兵相接的過程中全數耗盡。
爹說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經忘了;心底的排斥讓她的腦袋不去容納任何說服或逼迫的話。
她知道梅項陽會是好夫君,但他是師弟,這兩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莊里的人都無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個人一定會懂!心中滿滿激起「只要那一個人懂就夠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頭,那個會懂的人一定會站在她這邊,挺她到底。
對,他一定會,只要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會替她想出解決辦法的,因為,他總是這樣。
不理會梅盛在身後的嚷喚,梅-姍提起全力,施展輕功飛奔在園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讓她好些回都沒瞧清腳下受力的枝啞有沒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顧狼狽、不顧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盞燈,指路的燈。
「怎麼這麼急?後頭有人在追你嗎?」
當她氣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間找到梅舒遲時,他笑容可掬地問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臉上不見半分異常,幾乎讓梅-姍錯覺他還不知曉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當家……」
他半側著身,一頭又直又順的長發迎著秋風而飛,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並說明來意。
梅-姍搖著頭,「項陽是項陽,項陽是小師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顧不得尚未順好的氣息,她心慌地想讓他听懂。
梅舒遲淺笑著,「梅舒遲是梅舒遲,梅舒遲是小遲哥……但主子,你接受,為什麼現在這樣的邏輯換到梅項陽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卻給她最殘酷的答案。
梅舒遲彎身摘下腳邊一株價值不菲的紅焰菊,遞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緩緩的,他唇邊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過。「你向來自主,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決定,當年如此,現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她沒伸手接過菊株,他卻松手任紅菊月兌離指間,墜落她眼前。
滿身菊香的男人帶走了鼻翼間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絲的芬芳,在努力吸納之間,卻听到類似啜泣的吸鼻聲。
拾起泥地上的紅菊,她開始一辦辦扳離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癱坐在泥地上,一陣凜冽的夜風吹來,卷起了滿地的紅瓣,在空中揚舞,連她身後不遠處那攤沒讓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無法幸免。
那夜幕間漫天飛揚的花辦里,不只有她尋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