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盆布滿血紅的熱水被遞了出來,女僕又端了乾淨的熱水進去,進進出出間,也彰顯著房里人的傷勢多麼嚴重。
小粉娃哭紅了眼,跪在屋外整整好幾個時辰,忙碌而擔心的人群誰也無心理會這抹難過害怕的小小身影。
她誓死捍衛主子,所以沒有人責怪過她一字一句,加上六名護師在其他當家面前詳述著賊人偷襲之際,小粉娃拖抱著三當家逃竄的情況,其他當家也知道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苛責,甚至二當家還對她道了謝。
誰也無法預料,那盆準備砸上小粉娃腦袋的菊盆,會讓不顧自身安危的大男孩給硬擋了下來——用他的腦袋。
當下破的不只是菊盆,還有他的頭顱。
沒人怪她,但她卻怪自己。
要不是她沖動、要不是她沒思索過後果就貿然行事、要不是她武功差、要不是她反應慢、要不是……
要不是她,他也不會替她挨上這記重擊。
「娃兒,起來吧,別跪了。」
小陽師弟來到她面前,看著她滿手滿臉染著大男孩的鮮血,蒼白的右頰上開了道細長血口,她也好似不覺疼痛,一臉的憂心忡仲只為房里的大男孩,讓平時總愛鬧她的他也無心調侃。
「沒人罰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做得不好!我如果做得好,小遲哥就不會變成這樣子!」說著說著,豆大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我早說過不分清楚主僕之分一定會出事!」
「不是這樣的!我說要保護小遲哥,我有保護小遲哥,是我太笨了,所以才——」
「我說的是他!」小陽師弟指著緊閉的房門里,「他沒認清主僕之分!哪有主子能以身為盾替下人擋災?!他要認清自己的身分呀!就算全莊的奴僕都被砸破了頭又怎樣?他顧自己毫發無傷就好,誰讓他多事跳出來被人砸?!」他狠狠甩過頭,一股火氣直往上竄。
他知道,如果今天換成了他,他也會替小粉娃擋下這記傷害,寧願自己頭破血流也不容她受傷害,那是因為他喜歡小粉娃呀!大男孩的舉動……也在訴說著,他也喜歡小粉娃,喜歡到不顧主子身分,反過來保護梅莊護師的生命安危。
以主僕之分來說,這根本是本末倒置,以男女之情來說,這卻是人之常情,他喜歡小粉娃,他和他一樣,都喜歡上小粉娃……
是,他嫉妒大男孩英勇的救美行為,嫉妒他讓小粉娃心甘情願地跪在屋外與他同受折騰,嫉妒發生事情時,他不能陪在小粉娃身邊。
「我不是刻意要將咱們這些下人看得低賤,但和主子們比起來,我們的命原本就廉價,他有沒有想過,萬一今天沒有任何人能證明你當時護主的行徑,他傷得這麼重,其他當家會如何看待你?會不會將他受傷一事全歸咎于你?咱們做下人的,主子要搓圓捏扁還不簡單嗎?他如果真為了你好,就該用「主子」的態度來待你,否則今天這種事,不會是最後一次。」
小粉娃撲在他懷里痛哭。
她現在心里揪著、腦里亂著,好似那菊花盆是砸在她頭上,源源不絕的痛越來越強烈。
「小陽笨師弟……怎麼辦怎麼辦……小遲哥會不會死掉……會不會……」
「不會不會的,他那種爛好人,不會的。」雖然俗話說「好人不長命」……嗯,現在還是甭在小粉娃面前說,否則她會哭死。
「他如果死掉了……我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好好活下去呀。」難不成小粉娃想陪葬嗎?!
「我……我不要和小遲哥分開……不要不要……」小粉娃抬起被淚水湮沒的眸子,「小陽笨師弟,你跟他說……跟他說以後我會好好練功,我會好好保護他,不會再讓他受傷……你跟他說,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你快跟他說……嗚……」
說著,小腦袋瓜子又垂了下來,顆顆淚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滾燙得幾乎要灼傷了他。
「你有辦法將他完全視為主子嗎?」
她猛點頭,說不全句子的檀口只是一直嗚咽重復著︰「可以可以……」
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她以後都不能再抱著他叫「小遲哥」,她都願意。
「那他呢?他又能分清主子與奴僕的分野嗎?」
「我……我不知道……」
「要是他分不清楚,以後遇到這種事,他還是會挺身出來替你擋。」
小粉娃垂著眼瞼,眼眶蓄不住眼淚,只能滴答滴答地任它奪眶而出。
我說過,你如果不想將我當成主子,我就不當你主子,這件事犯不著讓你和你師弟吵嘴,只要我們兩個彼此認同就行。
驀然想起那時大男孩又是認真又是安撫的一席話,他將所有的選擇權交給她,如果她願意,他可以是她的主子,也可以不是她的主子,端看她的意願。
也就是說,只要她認定了他的身分,主僕的分野就跟著明朗了,是嗎?
小粉娃攀緊了小陽師弟,啜泣聲加濃,接著,她釋放了胸中的積郁。
她哭得很使勁、也很放肆,因為她知道,從今夜之後,她所失去的,是她最喜歡的小遲哥,無論他是生是死,她都要失去他了——
盛滿清水的木盆子里深埋著一顆腦袋,咕嚕咕嚕地冒出數顆水泡,隱約听見有人的低咒混雜著泡泡產生,直到肺葉感到灼熱的窒息痛苦,木盆里的腦袋才放過了對自己的折磨。
滿是水珠子的臉上仍是紅火一片,一盆冷水無法消褪半分異常的紅艷,甚至因為長時間的閉氣而讓鏡前那張芙顏更加暗紅。
想用雙手揉散兩頰的紅霞,反倒被頰上的熱度所怔。
「梅-姍,他是主子,听清楚了沒,他是你這輩子認定了要跟隨一輩子的主子,不可以有任何胡思亂想,主子,是要放在心上供著的。」水濕的小臉義正辭嚴地對著鏡中的自己厲聲道。
鏡中的她自然不會回她幾句「我知道了」之類的保證,她只能靜靜瞧著自己,緩緩撫上那道在銅鏡里反照出來的頰上紅痕。
「你忘了嗎?這道疤痕是當年那賊人頭兒拿菊盆砸破他的頭時,被碎片給劃開的,傷口是會痊愈,但我不準許,不許你忘,你要永遠以此傷為戒,將他視為主子。」
為了留下這道小傷痕,她在拭淨傷口邊的污血後,拿著後娘的胭脂染在疤痕之上,讓她的血肉與紅色染料牢牢密合,讓這道疤痕不會在結疤之後月兌落得不留痕跡,如同紋身雕青一樣。
「所以……你不可以被他的眼神干擾……」思及梅舒遲看她的炯然目光,火紅的臉又浮現高熱。
她不知道原來溫文的梅舒遲也會這樣看人,原來他眼中也會有名為「」的火焰,她以為他只會淡淡地瞅著人笑,永遠那麼溫柔有禮……
該是污穢的,否則為什麼大人們都愛私下談著,若是可以正大光明拿來當閑磕牙的聊天話題,他們何必老愛故作神秘?男人說得曖曖昧昧,女人說得羞羞答答,這種羞于啟齒的事……為什麼從他眼中傳遞出來,卻讓她臉紅心跳到無法遏止?
無力沉吟了聲,她覺得自己真壞,簡直……不懂矜持。
「笨娃兒!」緊合的房門被拍得砰砰作響,附帶著洪亮有朝氣的輕快呼喚聲,全梅莊會這樣叫她的,不做第二人想——除了當年那個小陽笨師弟。
梅-姍又重新掃視鏡中的自己,臉上紅霞消褪的速度遠比不上小陽師弟叫門的猴急,她無奈,只好頂著狼狽的模樣去開門。
「項陽。」小陽師弟全名梅項陽,與她一樣同冠梅家姓,而「項」是本姓。「這麼急做什麼?」
「沒什麼,剛瞧見你急急跑進房,我還在想你怎麼了哩。」梅項陽今年正逢及冠年歲,一身黝黑健康的膚色是長年習武所換來的,高過梅-姍兩頭身長的他微微俯覷她,清亮的黑眸很是靈活,性子倒和小時候沒什麼改變,仍愛鬧她戲她,不同的是他已經極少找她磨劍練拳,因為知道自己力道大,一個不小心都會傷到梅-姍。
「我沒事呀。」
「沒事臉這麼紅?」他覺得梅-姍臉色紅潤時還真好看。
「日頭大。」
「你不是整逃詡待在三當家房里嗎?哪來的日頭?」語氣很酸很酸地加重前頭那句問話,酸到連梅-姍這種粗線條的姑娘都嗅到了。
「我還得煎藥熬湯,廚房跑跑書房繞繞,難免曬紅呀!」做什麼說得這麼曖昧,好像她待在三當家房里全干些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那是丫鬟的分內事,你一個護師去煎什麼藥熬什麼湯呀?!」
「你什麼時候在三當家身邊看到一個丫鬟了?」梅舒遲從不讓他大哥安排手腳俐落的丫鬟給他,說是避嫌,至于避誰的嫌,他沒說,她也不知道。
「沒有丫鬟總有小廝吧?」
梅-姍被問得有些上火,一方面也是懊惱自己的行徑被梅項陽給看得透徹,「你是來找我吵架的?」
「當然不是。」梅項陽暗暗咒了自己一句,為什麼他老是嘴賤,愛將梅-姍給惹毛。「我听盛叔說你忙著照顧人,自己都沒有空理會自己的肚皮,這怎麼可以?」他從懷里掏出兩個包子,「我到你房里來之前,先去廚房模了兩顆包子給你填肚皮,喏。」他露出討好的羞澀笑容。
梅-姍太習慣梅項陽用大吼小叫的方式表達他的關心,他是個不誠實的男人,心底擔憂,嘴里卻還可以吐出令人想動手狂扁他一頓的渾話。
她道了謝,接過油紙胡亂包裹的熱包子,開始啃起來。
梅項陽逕自挑了她身畔的位置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
梅-姍咬著包子,不經意抬頭,瞧見梅項陽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你做什麼這樣看著我?」
梅項陽嘿笑兩聲,神情看來頗不自在。
「笨娃兒,我今年滿二十了。」
「我知道呀。」想討生辰禮物嗎?
黝黑的臉上浮現紅暈,「該是娶媳婦的年齡了。」
正在咀嚼的檀口停了下來,全副注意力都停留在他臉上,他笑得太害羞、太靦腆、太反常……太不像她的小陽笨師弟了!
「然後呢?」她防備地問。
「笨娃兒,你不會到現在還在裝傻吧?」梅項陽有些驚訝她會這麼問,「你該知道……我……對你……你該看得出來吧。」
「我知道你對我這個小師姊很是尊敬,所以你想挑個媳婦兒讓我替你審視審視,是不?」
「你還裝傻!」梅項陽大嚷,手掌拍得整張桌子搖搖欲墜。
「我怎麼裝傻了?!」包子索性不吃,現在吵嘴比較重要。
「梅-姍,我喜歡你,打小就喜歡你,我要討媳婦也只會有你這一個選擇,這樣,你還有法子裝傻嗎?」梅項陽不興那種文縐縐——的咬文嚼字,性子率直的他根本不給梅-姍任何逃避的機會,一氣呵成地直言道。
梅-姍被他這番直接而明白的示愛給嚇了一大跳。以往不是沒有梅莊長工向她示好過,但她總是裝傻蒙混過去,不是假裝听不懂,就是當做沒听到,可這一次,梅項陽吼得夠大聲、夠簡潔、也夠震撼了!
「你……我是你師姊……」
「我從來沒承認過,論年歲論武功,你哪一點構得著「師姊」的邊?我沒有一次將你當成師姊看待,」他啐道。
「但我沒有一次不把你當師弟看呀!」直到今時今日,他對她而言仍是那個小陽笨師弟,一個存在于童年回憶中最好的玩伴。
「那你現在可以試著不把我當師弟看。」
「我沒辦法!」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梅-姍!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她每次都這樣,只要遇上了問題,她便會用「身分」來粉飾太平,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以前她用這套方法騙了梅舒遲,現在又要用這套方法來騙他!
「我沒有逃避!項陽,你別鬧了,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她還奢望梅項陽下一刻會立即露出「我在耍你的,你當真了對不對,哈哈哈!」的笑臉,可是——沒有!他臉上的神情好認真,認真到令她害怕。
「我沒跟你開玩笑,從我十歲開始,我就跟盛叔說過,等你長大,讓他作主將你許給我,盛叔和盛嬸都同意,會到今天才同你說,是因為我以為你心知肚明,我在等你長大,-姍,我等了你十幾年。」
「別說了——」
「為什麼別說了,因為你都知道?」梅項陽不給她掙扎逃月兌的機會,再逼。
「我不知道!你別說了……」
見她一張臉由紅變白,他狠不下心強逼她。「好,我別說,那你呢?你有什麼要說的?」
梅-姍的回答只是不斷搖頭,是無話要說,也是抗拒著他的情意。
「你在顧忌什麼?還是……你想嫁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那個沒說出全名的「他」是誰,梅項陽與梅-姍都一清二楚。
「我不嫁人,誰也不嫁……我早已決定,這輩子我唯一的身分就是梅莊護師,其余的,我都不要……」
「是梅莊護師還是專屬于他一人的護師?」梅項陽今天一直在挑她語病。
梅-姍覺得自己一直不敢正視的內心被人血淋淋地剝開,讓她再無遮蔽藏身,招架不住。
兩人陷入片刻沉默,梅-姍不開口就是不開口,不給梅項陽任何答案和反應,平靜得像是她不曾听到梅項陽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沉得住氣,不代表梅項陽也行。
「你不可能一輩子為了他不嫁,你爹娘不會準的,我也不會。」他放軟了聲音,「-姍,嫁給我與你想繼續當護師根本沒有沖突,我們都是梅莊人,替梅莊盡忠是我們的本分,你嫁了人,還是可以繼續做你的梅護師,我不會阻止你留在他身邊保護他的安全,雖然我一定會吃醋,但是我清楚你的性子,你不會逾矩的……」
她沒有啟齒的打算,梅項陽只得再道︰「再說,你認為以盛叔的觀念,他會容許自己的女兒和主子有什麼曖昧嗎?若照現在的情況下去,三當家終究得娶妻生子,那你呢?繼續死忠地跟隨著他,連他的妻子孩子也一並拚死保護下去?」
梅-姍只是垂著頭,看似專注地盯著桌面,實則空洞茫然。
「你該替自己打算些,不要什麼都以他為優先,-姍。」
「我已經失去我的小遲哥,現在你們連主子都不願意給我嗎?」靜默了良久良久,梅-姍終于開口,卻只是一句氣虛的指控。
她沉痛地閉上眼,那年強迫自己舍棄掉小遲哥的夢魘一直都在,那是剖心一般的疼痛,現在……他們要她再嘗一次嗎?
「主子永遠是主子,你永遠不會失去他。」
梅-姍又是搖頭,這回力道極小。
她知道如果她嫁給梅項陽,她會失去梅舒遲,會連主僕關系都就此瓦解,即使她可以猜到梅舒遲會用笑容祝福她,但是,被傷了心的人,要如何再面對那個狠狠傷他的人?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所能做的,只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