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瓔珞早該想到,嚴盡倍不會放過任何一只姓沈的家伙,對嚴盡倍而言,沈家大宅及兩兄妹全是她的囊中物,怎可能只賠本地留下她沈瓔珞而放過沈啟業呢?沈啟業告訴她,他被嚴家派出的護師給五花大綁架回來,過起非人生活,白天,有做不完的苦差事,夜里便只能窩在酒窖角落勉強入睡,全嚴家視他如敵,沒有半個人賞他好臉色看,想他一個風光大少爺,在自家府里呼風喚雨,誰膽敢叫他做雜務?別說是掃地,他連端茶水都不曾!
「難道……大哥你就是那個「姓沈的」?」沈瓔珞低喃,她就是曾被錯認,才會吃了許多苦,結果,嚴家人口中要惡整的「姓沈的」,是他?
「什麼姓沈的?」沈啟業一頭霧水。
「呃……听說,是小當家下的命令,要眾人不許讓「姓沈的」過好日子。」她所听聞的,也僅止于此,其余的,沒有人告訴過她,原來,大伙都知道嚴盡倍要惡整的人是她的親兄長,便瞞著她吧?
「該死的嚴盡倍!」沈啟業咬牙咬得牙齦發疼,咒罵那只外貌清純嬌美卻心如蛇蠍的女人︰「佔走我們沈家家產,還硬逼我們兄妹淪為奴僕,歹毒的嚴盡倍!」
「沈家家產並不是小當家佔走……」
「你說什麼?」沈啟業乍聞沈瓔珞尊稱嚴盡倍為「小當家」時就相當不滿,又听見沈瓔珞說出這番話,眸子含火,瞪向她。
沈瓔珞不畏懼地回視兄長︰「沈家是因為爹典當給嚴家,又拿不出取贖金,才會成為流當品,並不是小當家使壞佔走它。」她沒說的是,爹親沈承祖為的是他沈啟業才會散盡產業,沈家淪落至此,怨不得別人,若真要怨,該怨沈家子孫不肖。
「你竟然在替嚴盡倍講話?!」
「我不是替小當家講話,而是事實便是!」
「不要再叫她小當家!你是怎樣?當小婢當上癮是不?!笆願淪為嚴家下人是不?!堂堂一個沈家小姐不做,要做下賤丫鬟?!」沈啟業連日來的窩囊氣全爆發開來,朝著自己親妹咆哮,更推了她一把。
沈瓔珞好不容易穩住身勢,嗓音毫不見懦弱︰「我哪里還算沈家小姐?!你又哪里還像沈家少爺!大哥,看清現實吧……我們兩個已經不再富家兒孫,我們現在要靠雙手工作才能溫飽,那些錦衣玉食的奢華都過去了!」
「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你這麼沒出息、這麼自甘墮落!我更不會眼睜睜看著沈家家業變成別人的!」
沈瓔珞覦向沈啟業的忿恨眼光,他一點都沒改變,即使,爹親已死、家業已敗、過往衣食無缺的生活早已逝去,仍不能改變沈啟業的偏執。千錯萬錯,皆是他人之錯,他半點責任都沒有……方才遇見親人的喜悅,霎時被潑了一桶冷水,教沈瓔珞渾身冰冷,她無言輕嘆,取了李婆婆要她拿的一小壇米酒,旋身便要走。
「瓔珞,等等!」沈啟業喚住她,不待她回首,忙不迭續問︰「你現在住哪里?我若有事想找你商量,也好有個方向去。你不會同我一樣,是睡在柴房工寮之類的地方吧?」
「我睡在西南側的園舍,那兒有楝位在小池上的竹屋,我就住那兒。」她沒停下步伐,踩著酒窖台階上去。
「哦!」西南側園舍?大概是同一大群婢女一塊兒窩著睡的小小房舍吧。
沈啟業沒再挽留她,更沒有像她一見到他時便關心地詢問他的情況是否安好,他甚至不在意她這個妹妹在嚴家的生活如何,一直到現在,他仍在她身後咒罵嚴盡倍、咒罵該死的酒窖、咒罵失去的沈家家產……
那憤恨的口吻,好些回里,她听見過,當他與爹親爭吵時,就是揚著這般可僧的聲調,質問著爹親為何不給他更多更多更多銀兩……
沈瓔珞加快離開的步伐,恨不得能健步如飛地逃離沈啟業、逃離曾將她摯愛的爹逼迫到發怒昏厥的刺耳嗓音!以前,沈啟業只要踏進家門,帶回的都不是歡笑喜悅,而是貪得無厭的索討,無論爹那日心情多好,一見到他,就知道隨著沈啟業回來的,不只是凝重的氛圍,還有他又欠下多少債務的青天霹靂。為什麼此時的她,同樣感覺到與當時相仿的不安?
是酒窖太冷,引發她打起吵嗦,還是……
沈瓔珞無法解釋那股寒意從何而來。
腦子里唯一盤旋著的,是爹親最終遺言!
家門不幸……生出這種禍害,連累家人也就算了,就怕他為了錢財,做出天理不容之事……
嚴盡倍仰躺在廳上長椅榻,婢女春兒以絹扇在一旁為她招來清風,驅散熱意,她曲著膝,手里翻讀一本趣談雜冊,看得不甚專心,幾乎可以說是意興闌珊,提供自己大腿讓她當枕頭的夏侯武威面無表情地閉目養神,秦關與公孫謙討論著幾款老舊流當品飾物的修改,歐陽妅意偶爾會加入他們,發表高見,但絕大多數時間,她是纏著古初歲在閑話家常。
腳步匆忙的尉遲義沖了進廳,佇在嚴盡倍椅榻邊,劈頭就說︰「我要向你討沈瓔珞!把她給我!」
聞言,夏侯武威張開雙眼,秦關擱筆,公孫謙趣然靜默,春兒停下搖扇的手,歐陽妅意眨眨美眸,連古初歲都投以注目,六雙眼楮都落在同一方向,尉遲義的方向。
嚴盡倍緩慢而優雅地掀動濃黑長睫,目光從書冊字句中挪高,瞟往尉遲義。
「好呀,拿去呀。」嚴盡倍聳肩,答得隨興,好似尉遲義方才索討的,是桌上一顆橘罷了。
沒有反對、沒有刁難、沒有哩叭嗦,嚴盡倍同意了!
太、太、太容易了吧?
已經做好長期對抗的尉遲義後頭一成串的「沒什麼理由我就是想要她!」
「我可不想天天戰戰兢兢擔心她被你給賣掉」、「我要告訴大家,她是我在罩,想動她就先動我!」……全都派不上用場,毫無用武之地。
是他運氣太好,挑中嚴盡倍心情大好時開口,才會完全沒踫上阻礙,是嗎?尉遲義偷瞄夏侯武威,心里默默感激著夏侯武威把嚴盡倍伺候得滿滿足足,讓她鳳心大悅,多好商量呀!
武威!謝謝你出賣靈肉來造福兄弟我!
嚴盡倍合上書冊,揚唇輕笑︰「反正全鋪里的流當品,你們愛拿哪件就拿哪件,我何時反對過?之前有人想拿我的古玉環和夜明珠去送人我都沒吭半聲呢。」她在說公孫謙,就是公孫謙。
鮑孫謙苦笑,很識相地不頂嘴,若是開口狡辯,只會被酸得更慘。「沈瓔珞沒值多少,你要就拿去吧。」嚴盡倍擺擺手,像在打賞一件不重要的小玩意兒一般。
「真的嗎?」尉遲義好驚喜。
「你再問一次就變成假的了。」嚴盡倍賞他一記白眼。
「謝謝小當家!」尉遲義這輩子從不曾像現在感覺到嚴盡倍的迷人可愛!
沈瓔珞是他的!
從現在起,是他的了!
尉遲義既開心又激動,欣喜若狂四個字也不足以表達他的心境。
向嚴盡倍索討她的念頭一直都在,只是不知道從何開口,今天吃完冬粉餃子,餃子滋味如何他早已不記得,他只記得她羞紅著粉頰,端著餃子的柔萸在輕輕顫著,她用水燦眸光覦他,眸里晶鑽般的光芒迷炫他,想擁有她的沖動像是掙開鐵鏈的猛獸,誰都拉不住,它張牙舞爪撕扯著他的理智,叫囂著它的渴望,他終于按捺不住,殺到嚴盡倍面前,吼出最強烈的。
「阿義。「恭喜」緩些再說,我先問你,沈姑娘知道你要向小當家討了她這件事嗎?」公孫謙歉然于打斷尉遲義的喜悅,問出現實層面的疑慮。
「不知道。」他還沒跟沈瓔珞提。
「不是每個人當流當品都能當得像你一樣得心應手,她應該不太習慣被視為物品,討過來又要過去,或許她會覺得不受尊重;也許她會感到委屈,甚至誤會你居心叵測。沈姑娘心思細膩,與你粗咧咧的性子不同,你自己斟酌說法,別傷了人。」公孫謙提點好兄弟。尉遲義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沖動,時常只顧眼前不顧後果,弄得小事化大。
「我沒有當她是物品,從來都沒有,我就是不希望她有一天會被當成「有售價的東西」給賣掉,才會想要盡快把她留在我身邊,不準任何人動她半根寒毛!」尉遲義沒想過要輕視沈瓔珞,也不將她視為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物品,她不是一件漂亮的擺設品,她是一個有血有肉……又有教男人為之瘋狂的縴美嬌軀的女敕姑娘,他以為她脆弱如瓷,她卻由一個未曾勞動工作的富家千金轉變為刻苦耐勞的勤快丫鬟,不抱怨、不偷懶、不喊苦;他以為她驕縱任性,她卻沒有被錢財堆砌出來的家產給喂養出小姐脾氣,她甚至為了救她的婢女們離開沈府,甘願自己留下來拖延時間,她究竟還能帶給他多少驚奇,他好生期待。
「剛剛……是不是有人在挑釁我?」嚴盡倍沒有傻到听不出來尉遲義口中在暗喻會把沈瓔珞賣掉的人,就是她!
「沒有,你听錯了。」尉遲義個性再粗厚遲鈍,也深諳此時此刻絕對不能得罪嚴小當家,否則吃虧的人是他,萬一她收回成命,他不就空歡喜一場?
嚴盡倍輕哼,今天心怡神悅,懶得和尉遲義計較。
「阿義,記得跟沈姑娘提及索討了她一事時,將你方才那番話也加上去,她應該就不會誤解你的用心。」公孫謙微笑道。
「義哥,你以前不是常說,女人何必追,看對眼就一拍即合,浪費時間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最蠢最呆最白痴?」歐陽妅意故意拿過去尉遲義說過的話取笑他。現在又是誰為了一個女人,兩度殺到嚴盡倍面前,第一次是和嚴盡倍爭吵,第二次是向嚴盡倍爭取,目標都是沈瓔珞?
「我有說過嗎?」尉遲義不認帳,也是確實忘了自己說過。
「有。」眾人都是證人,尤其是秦關,那番話,尉遲義都是搭在他肩上說的,一副想開導他的老成口吻,要他放棄朱子夜。幸好,他沒有,否則今時今日的他就失去了朱子夜,不可能甜美滿意地擁有著她。
「那時還沒遇見沈瓔珞嘛,說什麼都不算啦!」事情沒發生前,大話誰不會說?
「怯!」
尉遲義被強烈唾棄,但他一點都不在意。「對了對了阿關,你之前替朱朱做的那些小東西,也幫我做幾個來。」尉遲義對著始終坐在一旁,掛著淺笑的秦關吆喝︰「那種有小牙齒的夾子,耳墜啦鏈子啦一些花花草草的鈿飾,全都來一些嘛。」
「做什麼?」
「送人呀!」難不成自己戴呀?他又不是娘兒們。
「真稀氨。」尉遲義不曾向他索討過任何姑娘飾物,今日一討,還真是貪得無厭,樣樣都要。
「我看瓔珞好像不會自己整理那頭長發,大概是以前當小姐沒學過,她現在只會束馬尾,可是我覺得她簪上鈿飾應該很美……她適合簡單素雅的小報朵,你不要給我太花俏的。」
「沒問題,過兩天我拿給你。」秦關應允要替尉遲義做鈿品。
「謝了。」
尉遲義今日一切順心如意。
先是想起沈瓔珞時,就真的被她用甜美聲音給叫去吃冬粉餃子。
帶著滿口餃子香味和好心情來找嚴盡倍討人,也得到爽快同意,秦關答應要替他制作首飾,光是想象沈瓔珞戴上那些閃閃發亮的玩意之後,會是怎生的美麗模樣,他就禁不住露齒傻笑,禁不住斑著曲兒,快步要馳回小竹屋,告訴沈瓔珞這件攸關兩人的大事。希望她乍聞之下,不會太氣他的自做主張,竟事前不找她商量。萬一她生氣怎麼辦?萬一她哭了怎麼辦?
萬一她再也不理睬他怎麼辦?
尉遲義現在才開始考慮後果,心情忐忑,想象她的種種反應,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但想到她已經是他的,狂喜再度淹沒他。
她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尉遲義把不安拋到九霄雲外,腦子里只充塞著這個喜悅念頭。
不,她不是他的,還不是。
他一時太過開心,被沖昏了頭,他並不是想佔她便宜才向嚴盡倍要人,他純粹希望沈瓔珞不會步上冰心的後塵!當然,他不否認他存有私心,但這份私心,不會發生在沈瓔珞不甘不願上,她若成為他的,定是她願意接納他,將他擺進心里。
小竹屋映入他笑彎的眼簾,沈瓔珞偎在開敞的竹窗旁,月兒投射在湖面,她一身縴細素白,長發披散的姿態同樣映照池心,宛若一朵月下白蓮,靜靜佇立,暗吐芳芬,美,卻不妖嬌,清新月兌俗。他更靠近細瞧,發覺她在啜著酒,每喝一口,柳葉蛾眉便蹙一回。
「你怎麼喝起酒來?」尉遲義來到窗邊,顯然地,他的問句嚇到正在發怔的沈瓔珞,她雙眼還算清醒,沒有酒醉惺忪,臉頰的酒暈呈現淡淡粉紅,夜風撩拂著她的發絲,飛揚在白誓膚畔,那抹烏亮,勾引他探指將它纏繞在指節間。
「一杯還沒喝完。」她把手里的小酒杯遞給他看,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藉酒澆愁嗎?在廚房工作時有人欺負你?」尉遲義猜測。
她搖頭,淺淺一笑,笑容中帶有一絲酒嗆的眼淚︰「我家釀酒釀了三代,我卻從來沒有嘗過酒,不知道酒是何種滋味。我爹總說,女孩子不用懂太多,日後等待雙親安排親事,找個好人家嫁,從此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母的本分……他說,我什麼都不用學,出嫁前,有爹寵,出嫁後,有夫寵,決計不會吃到半點苦,而我竟然也听從爹爹的話,除了彈彈琴箏、練練墨畫、讀讀詩詞之外,樣樣不會,樣樣由丫鬟們服侍著,我沈家酒是甜是辣,何以讓城民支持光顧?何以靠著酒飛黃騰達?這些我全都不知曉……」
貶想喝酒,是在遇見兄長沈啟業之後的突生念頭。
她想起太多往事,想起在那時的自己,有許多事沒能實時去做,並非因為想澆滅愁緒,只單純想讓身為酒肆子孫卻不識酒味的自己,親自體會它的酸甜苦辣。是因為酒,教她變得滔滔不絕?總是少言的她,並不常說出如此長串的話,許多心事,她是藏在心里,不容外人窺探,才喝下幾口熱辣難咽的酒液,她就醉了嗎?還是,尉遲義讓她打開了心扉,將藏于胸懷無聲心境幻化為聲音,輕吐喃訴,說著她的無能、說著她身為沈家子女的失職、說著她是那樣的毫無貢獻。
她知道尉遲義不會笑話她,當然,她也不奢望從他口中听見任何安慰人的字眼,那並非她所需要,她只想……有個人能聆听,聆听她的言語、聆听她的故事,或許,她的故事與嚴家當鋪里的眾人相較之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家破人亡的悲慘情節,在嚴家人身上俯拾皆是,對眾人來說,她不過是失去爹親而已!
但悲傷不應該分出孰輕孰重,不是你的悲傷大過于我的,我就喪失了流淚資格,更不該是倆倆較量,你失去的親人多過于我,我便不被允許喊痛。
「如果當時,我堅持要跟在爹身邊學習釀酒,興許,我就能在爹身旁助他一臂之力,替他分憂解勞……若爹知道日後沈家會變成現在模樣,說不定他就不會阻止女孩兒學他一身技藝。」
尉遲義取走她手里酒杯,仰口喝盡剩下的半杯酒液,他從她的表情知道,酒的辣味並不受她青睞,她強迫自己灌下它們,那股倔強,他于心不忍。
他幫她喝完它,酒的滋味,她不用獨自一個人去嘗。
「你爹很疼你,舍不得讓你踫觸到太現實的事物。」
「嗯,他很疼我。」沈瓔珞自己也清楚。她是最受寵的掌上明珠,爹親雖在繼承家業上重男輕女,但絕對不可否認的,爹待她極好,細心呵護著,她像豢養在黃金籠中的金絲雀,吃著最好的粟米、飲著最潔淨的泉水,不曾去思索籠外天空是怎生的湛藍寬闊。「你相信嗎?我以前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婢女們總是將橘皮剝掉去絲,果肉一瓣一瓣像花兒似地排列在圓盤上供我取食,我吃的荔枝,我一直以為它原先就是白玉一樣的半透明色澤,從沒想過它還有一層暗紅色小甲殼外皮。我是一個最受疼愛,卻也最無知的姑娘……爹一定想不到,原來我沒有他想象中嬌柔,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吃得了苦、挨得住勞動,今天李婆婆夸我了,她說我學得很快、很好,我好開心……」
「不知道橘子帶皮?以為荔枝天生就是光溜溜像顆白玉?」尉遲義失笑,她說得好夸張,尋常人听來就像是笑談一般,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倍受寵愛,所有雜事由婢女代勞,她幾乎只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果她告訴他,她以為雞鴨鵝這類家禽從蛋中孵出至成長,全身上下都沒有半根羽毛,就像餐桌上菜時那種模樣,他也絕不會意外。
「你真的是個無知女孩……這些話說出去會被人笑。」他說。字面句里雖然有嘲弄之意,他的嗓、他的眼、他的笑,卻沒有,他像在寵溺著她一樣,說著她是個無知女孩,眼神及表情竟像在說!!無知又何妨?以前不知道,以後知道就好了呀!他粗獷五官透露出來的溫柔,教她毫不在意自掀瘡疤的羞窘,他的笑容,安撫了她、鼓勵了她,她才又繼續說︰「我不知道我喝的水、洗臉的水、淨身的水,是由婢女辛辛苦苦一桶一桶自井里打上來;我不知道我穿的衣裙是婢女以雙手搓揉洗淨,晾著曬太陽,又以熱壺盛炭地仔細熨好、折好;我不知道我吃下肚的菜肴得要又洗又切,又爆香蒜末再炒,費工一些的,得顧著柴火,熬上數個時辰;我沒有見過人劈柴,我沒有見過人生火,我只知道餓的時候,一坐定位,幾十道菜便迅速端上來,飯菜用完,碗盤匙筷由誰來洗,我也不知道……你很難相信世上有我這樣的人吧?」
並不會,嚴家就供著一只呀,改天應該去問問那只,她知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
「回想以前,我還真是……一無是處吶。」她輕嘲著自己。或許,她大哥說對一件事,她甘願淪為嚴家下人,不做堂堂沈家小姐。
一開始,或許迫于無奈,才淪落至此,所幸她遇見了好人、遇見了尉遲義,讓她在嚴家不至于感到痛苦無助,她甚至對于自己能做到許許多多以前不曾做過的事而小小自豪起來,例如,削好一根蘿卜。若她能早點懂得付出努力,興許爹就能少一分辛苦。
「別這樣說你自己!你又怎麼知道也許對你爹而言,你的存在就像是個避風港,他就算辛苦工作一整日,看見你的笑容,他便會倦意全消,想讓你過好日子的念頭,成為他最大動力?」尉遲義說得好似他是她爹一樣的篤定。
沈瓔珞迷惑不解望著他,喃問︰「是這樣嗎?我爹……會這樣想嗎?」
尉遲義撓撓臉︰「你爹會不會我不確定啦,我確定我是這麼想的我覺得……你有一股很教人安心的氣息,想待在你身邊……」想摟著你。這句話,他識趣省略掉。「看見你笑,心情都變好了,就算有一肚子鳥氣,也不知道全散到哪兒去了……」還有,連三魂七魄也一樣。這句,再省略。
沈瓔珞粉頰紅了,比喝下半杯酒時更加鮮艷好看,更加炙熱發燙。
他說著的,不是她爹的想法,而是他的。
他說,他想待在她身邊。
他說,她的笑容,能讓他心情變好。
她好高興自己在他心中是有所幫助,而非總在拖累人。
她禁不住笑得更欣喜與靦腆。
他接下來的那一句,卻令她愕然迷惘。
「我向小當家討了你。」尉遲義看著她的笑顏,本來思索該如何開口告知她,結果,一切順應著閑話家常似的氛圍,月兌口而出。
「討、討了我?」這三字的意思是……
「你別誤會我想強逼你成為我的人!」尉遲義連忙搖手再搖手,不希望自己成為她眼中欺陵良家婦女的大壞蛋︰「雖然我討了你,但你放心,你擁有完全自主權,只要你不願意,我也絕對不敢對你胡來……」
「為什麼……要討了我?」沈瓔珞不見慍色,花顏上的迷惑多過于驚嚇,她茫然凝視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是沈家千金,我沒有能蔽蔭依靠的顯赫娘家,我沒有豐厚的嫁妝……我什麼都沒有了,你為什麼要這樣的我?」
爹過世沒幾日,酒肆員工索討薪俸索得好急,那是他們應得的血汗錢,本該奉還給大家,屋里能賣的、能抵的,幾乎都用罄,無計可施之下,她硬著頭皮,去向世伯開口借錢,好先支付所有員工薪資。爹在生前有意將她許配予世伯第二子,親事談過幾次,雙方皆有高度意願,爹臥病在床時更掛記著希望見她完成婚事,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夫家保護她,但爹病得如此嚴重,她怎有心情去思考自己的終身大事?世伯方面亦沒有相當積極,于是,爹帶著這個遺憾,黯然離世。
記得她被請進世伯家的側廳,等候世伯出面之時,她心情慌亂緊張,灌下數杯茶水,加上等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禁不住跑了趟茅廁,卻無意听見世伯與他的兒子們談論著關于沈家酒肆慘淡的下場。他們是笑著在說的!他們將沈家的事情當成笑談,一邊說,一邊笑,甚至一邊說著她爹和大哥的不是!那時她絞緊手里絹子,幾乎想轉身逃跑,耳里卻听見更多更多奚落……
「可惜了,我挺中意瓔珞的,但我實在無法娶一個破產的潦倒千金。他們沈家的落魄丑事,現在南城里大伙都當笑話在說,我可不想一塊兒被牽扯下去,我要娶的妻子,至少得與我們門當戶對,要能興旺我們的勢力,以前的瓔珞,起碼吻合這項條件,現在的她,沒錢沒勢沒名聲,說不定連嫁妝也沒著落,唉……」險些要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世伯二兒子,唇角揚扯,說道,最末了的嘆息,不帶惋惜。
「沒錯。沈家的情況如此糟糕,娶她進門恐怕連我們家都會有事,誰知道沈家在外頭還欠下多少債務。反正當初的婚約不過是隨口約定,現在沈伯伯一死,沒有白紙黑字,哈也不作數。」她無緣的大伯呵呵直笑。
「本當如此。」世伯拈著白胡,頷首,他不可能接受沈瓔珞成為兒媳!並不因為喜歡或討厭,只單純是雙方家境變得懸殊。
「爹,下人不是說瓔珞上門求見,教她久等好嗎?」二兒子問向爹親。
「反正來了也不月兌借錢這檔事,讓她等,晚些我再派人打發她。」世伯啜著參茶。
「就說爹忙嘛。」大兒子出主意。
「有必要做這麼絕?我是在想,我們給她一些小甜頭,或許她會甘願成為我的侍妾。」當妻子決計不可能,但當無名無分的「愛妾」,他很樂意。
「傻弟弟!你只要等著,等沈家完全支撐不住,等到她必須跪著求你助她一臂之力,你想要她做什麼,她能不乖乖听話嗎?說不定你要她舌忝你腳趾,她也會樂意去做。」
「呀對……我沒想到。」
她飛也似逃掉了,後頭他們還說些什麼,她再也听不入耳。
他們要的,是堆砌在財富之上的「沈瓔珞」,她的身世匹配得上他們,他們才願意迎娶她,否則她連成為他的「妻」都沒資格!
他們不要沈瓔珞,他們要的是身為沈家千金的沈瓔珞!
而今,她孑然一身,無財無富、無爹無娘,她什麼都沒有了,為何尉遲義還要她?
「你說的那些千金小姐什麼娘家什麼嫁妝,對我一點都不重要,我不懂為什麼你不是沈家大小姐,我就不能要你?」
「因為,沒了那些,我只剩下自己……一個毫不值錢的自己。」
「那就夠了呀。我要的,就是你而已呀!」沈家的家產干他屁事?有或沒有、家財萬貫或家貧如洗,對他有何差別?他才不在意!他要的,就是她這個個體,不附帶任何條件,不牽涉身分地位,單單純純,就是她。就算她一無所有,他也要她。
沈瓔珞恍惚听著,腦子里明明仍充塞世伯一家子的哂笑,他們否定掉她,讓她以為自己褪掉了華服美裳之後便一文不值,尉遲義卻說,他要她,其余的什麼都不要。
她好喜歡听他說話的嗓音、好喜歡他說的每一個字、好喜歡他的認真眼神、好喜歡他說著……我要的,就是你而已!
「不過,這不是我向小當家討了你的原意,你才來沒多久,不懂這兒的凶險,小當家曾經賣過鋪里的姑娘,即使全鋪里都嚴厲反對,她還是一意孤行,甚至說些「賣人做小妾有哈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懊,說不定她在心里感激我做的決定」的缺德話,誰都料不準哪日她又會耍什麼手段……如果、如果她要賣掉你,誰都無法出手救你,倘若她允諾將你給我,我就再也不用煩惱她會突然把歪腦筋動到你身上,至少,我可以確保你是安全無虞,沒有誰能不顧你的意願而帶走你,你可以放心留在嚴家當鋪,留在……這里。」尉遲義繼續說道,要她放寬心,他不會佔她便宜,不會真的以為嚴盡倍將她賞給他之後,他就能對她為所欲為,那並非他的本意!雖然,強忍下想要她的,對男人而言是種天大折磨。
他還說了些什麼,實際上她听得相當含糊,她眼前浮現一片瀲艷水光,模糊了他的臉龐,卻也瓖亮了視線中的他。「你是真的……想要我嗎?」她囁嚅著,雙眼沒有逃避掉他,她想看清楚,看清楚他是否真心、是否堅決。
「當然是真的!」
卑,尚未說完,她已經撲進他懷里,細聲呢喃,隔著竹窗,她半具身軀探出,藕臂密密交纏在他背後,她在窗里,他在窗外,竹砌的牆,阻止不了兩人的擁抱。
「好,我將自己給你。」她說。
狼,始終克制著自己不許撲上小女敕羊,所以他保持距離,小心翼翼不讓情況失控。
羊,卻自己送上門,又香又軟地嵌合他的胸膛,她散發出的幽幽香氣,像桂花,既甜又沁心,他薄弱的自制,因她的摟抱而應聲碎裂,支離破碎,更因她的應允而陷入瘋狂,每一夜被他強力喝止,不許它探向沈瓔珞的雙臂,完全失去控制,它箝住不盈一握的縴腰,逼她柔軟曲線嵌合著他,她好輕,他幾乎只用單臂就能托起她,長腿輕易跨過竹窗,進入溫暖的小竹屋,以身軀將她按在竹榻上,再也顧不得其它,理智兩字是現在他最不需要的東西。他的唇,不曾離開她的,她從他口中嘗到酒味,方才苦澀熱辣的滋味,竟變得醇甜,原先無法咽下喉頭的灼燙,變得無比順口,又同樣醉人。尉遲義臂膀一抖,沒繩沒扣的背甲輕而易舉便被拋得遠遠,出一身深麥色憤張肌理,缺少背甲阻礙,他快要燃燒起來的體溫,透過她素潔棉衣熨燙了她,彷佛也要將她一並燒成灰燼。
她的腰帶被扯散,一端松垮圈在腰際,一端如泉蜿蜓在地,棉衣襟口開敞,月牙色的肚兜若隱若現,一只大掌覆在上頭,掌心就握在她急躁跳動的心窩處輕揉著、著。
她抽息,不知所措,只能消極閉上眼,渾身染上燥熱的紅暈,雙頰更是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失去視覺,觸覺反倒敏銳得教她害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他的唇,以及他的呼吸,甚至是他的汗水淌落……
她每寸肌膚,都有他的到訪,都烙下他的專屬印記,她輕輕顫抖,分不清是無知的恐懼,抑或是喜悅的淋灕盡致,他吮去她沁出的薄骯,也吮著她的哆嗦,幾乎吻遍她身軀的唇,重新回到她微啟唇心,濃重的喘息,已達極限,他無法再忍耐下去,他現在馬上就要深深埋入迷眩誘人的溫暖!
啪!。
一陣夜風,撩過窗幔,涌生的幔浪撫過窗邊小幾上供奉的沈承祖牌位,風勢一大,牌位啪地傾倒,聲響驚動竹榻上兩人,四目同時瞟了過去。「爹!」沈瓔珞胡亂攏緊棉衣襟口,從他身下溜出,一邊慌手慌腳地纏繞腰帶,一邊急忙去扶正牌位,並且點燃清香一枝,祭拜爹親。尉遲義有感覺!那牌位,與其說是被風吹倒,不如說是當著人家爹親面前欺負人家寶貝愛女,惹怒了人家爹親亡靈,藉以警告他,不、許、動、我、女、兒!
尉遲義赤果上身下床,壓下渾身欲火,也向沈瓔珞討枝香來用,沈瓔珞一見他要祭拜她爹,心微喜,她才想著應該要將他介紹給爹認識認識呢。
她立即為尉遲義燃香,遞上。
尉遲義態度不算無禮也不算恭敬,簡單拜完,沈瓔珞替他接手插入小銅爐內,柔黃才離開香柱,便被尉遲義牽進掌心內,拉著她往小竹屋外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你爹看不到的地方。」
目標,他的房間,繼續被打斷的事兒。
「你方才跟我爹說些什麼?」她在途中問。
「我告訴他,照顧你的責任,由我尉遲義接下了。」
「哦……」她臉色紅赧,心卻發暖。
他沒完整告訴她,他與沈承祖的對話。遺漏的下一句是!接下來的後續,當爹的人還是不要看比較好,我怕你死不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