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應該這樣做。
理智在勸退她。
這是背道而馳的行為,他會不開心。
這是心口不一的作法,他會不齒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說他中了疫毒……她害他中了疫毒呀!她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這回事,而繼續去過她平淡如水、無波無瀾的生活?
她只想確定他是否平安,遠遠地,偷瞧一眼也行,若他真的身中疫毒,她必須替他找到解毒的方法……
與疫鬼頭子話別時,她的心思已經全被 梟佔滿,無論疫鬼頭子是如何試圖說服她,盼她加入他的偉大計劃之中,她亦無心去答應。自始至終,她沒有疫鬼頭子的勃勃野心,遠古時疫鬼祖先所受的委屈已矣,現在報不報仇、討不討公道,又有何意義?或許對其他疫鬼有,但請原諒她胸無大志,她不曾有過遠大抱負,雖然渴望疫鬼頭子編織出來的家園美夢,想終結孤單,想與同伴比鄰而居,可那些都不及她煩惱 梟解毒與否?平安與否?
她好擔心他……
「跟你多說什麼也是白搭吧?」疫鬼頭子低嘆,本打算多一只疫鬼多一份力量,然而她的心緒顯而易見,她完全容納不下其余事兒,只剩 梟的安危教她掛心。他放棄再勸說她,那只是徒費口舌。「你準備怎麼辦呢?去找他?」
「我要,親眼,看見他,平安,無事。」見他一面,她才能安心。
「我看他走掉時,整個人氣到快燒起來,你去看她,恐怕不會得到他的歡迎和好臉色,說不定會被刁難,可能被傷害,甚至被不留情面的轟出來。」他稍稍分析她可能遭遇的種種情況。
「……我不怕。我要,確定他,身上毒,已解,否則,我無法,寬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罷,反正你不听勸,可你知道貔貅住哪嗎?你與他……嗯,在一起時,他告訴過你?」
不,她不知道 梟住哪里,要見他一面,還有好長一段路要尋找。她只听過,貔貅慣住山巔雲深處,雖然未及天庭,對小妖小敝來說,卻已是天之遙,加上貔貅喜好幽靜,討厭地盤遭人胡亂誤闖,于是他們會改變山勢、制造幻境,叫人模不透路徑……但那阻止不了她見他的決心。
「只為一面,只為一眼,你真是只傻疫鬼。」疫鬼頭子無言了,反正為愛而蠢的物種也不是僅有她。「見著了他,無論他是活是死,你被他趕下山後,若仍考慮我的建議,你知道往哪里來能找到我。」
他告訴過她,接下來,他會重新聚結同伴,在彌漫瘴氣的湖泊樹林,那兒可以掩蓋疫鬼的氣息味道,不被輕易發覺。
于是,兩人分道而馳,傷愈的他去招聚其余散逃的疫鬼們,她則展開尋覓 梟之行。
第五十天,她仍在深山峻嶺間,盲目找尋。
她攀上山巒,翻越激泉,不知目的地在哪兒,沒有線索,只憑一股毅力支撐意念。為此,連晝伏夜出的疫鬼所不喜愛活動的正午時段,都能見她縴巧身形穿梭在林蔭亂石中。
陽光炙熱,她摘來大片芋葉勉強遮掩;清晨的似霧薄雨,帶著冰冷寒溫,迷蒙眼前視線,腳下沒有路徑方便行走,只有凸石碎礫,扎刺光果腳掌,她努力往上,這座山頂她已非第一次登上來,可是稜狀山尖上,只有石、草及雪白積雪,杳無人煙,更沒有半只貔貅蹤影,陡峭的山勢,找不到可以為巢的洞穴。
她獨佇稜岩,抬頭望向蒼穹,眼楮看見藍天白雲,茫然猜想著貔貅是否居住在哪一朵雲兒後方……
想出聲喚他,又怕他一听見她的聲音,反而更故意藏起來不見她,思及此一可能,他的名字,只能哽咽喉間,化為幽幽嘆息。
太過接近天空,日芒熱度無處可閃,教她暈眩搖蔽,不得不屈膝蹲下,忍住陽光帶來的影響,雙手抓握地上積雪,藉雪之沁涼來抵抗那旁人或許不覺燥熱,但對疫鬼而言確實極致的輝光。
他們被驅逐到暗夜里,已經太久,懼怕陽光,變成本能。
她最好……先找個地方躲一下,等太陽下山再繼續,她覺得皮膚好似要被曬融了一樣難受……
彎著身,長發掩蓋面容,她小心翼翼的離開稜尖,四肢微微顫抖,氣力正在流失,她屏住氣息,踩下凸石,不該分心之際,她卻分了心,只因她看見了飛雪般飄落的星光——
細碎的,繽紛的,雨點一般的,反耀著日芒的光,七彩璀艷。
仰頭,眼前大片銀光照耀而下,逼她睜不開雙眼,驀地,銀光瞬間昏暗,激狂的黑,吞噬掉她的知覺,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猶似斷線木偶,自壁上跌下——
失去的意識,正慢慢回籠。
記憶中的最後一眼,停留在緩降的星光。
星光……
梟……
「醒了醒了。」
耳邊,有人說話,有些熟悉的聲調。
她張開眼,一室明亮,教她無法適應,又本能地閉上,靜待半晌,試圖以眯眯眼方式,辨明她所身處之地。
懊美麗的花,就綻放于她目光首見的頭頂上方,花瓣在發光,光芒流動,顏色炫麗,紅中帶紫,靛中含青……她愣愣痴望那多未曾見過的「巨花」,忘了注意其他,直到一張容顏闖入她與「巨花」之間的位置,擋去了「巨花」,她才得以回神。
「幸好我夫君動作快,沒讓你從山下掉下去,否則你就變成金貔家那只小人類第二。」
「你是……」呀,她見過這只銀發熠亮的美麗女子,那次她等待 梟好久好久,等到的確實 梟前來說出「分開」兩字,他周遭,正有這名女子在……
未能深思銀發女子是 梟的何人,她自床上慌亂坐起。
「…… 梟……我想見, 梟……」是他的家人,一定直到如何才找得到 梟!太好了!太好了……她終于找到一點點線索,終于可以探听到 梟是否安好健康——
「他不在呀。」銀發女子撩撩長發,抖落銀燦星芒。
她心口一窒,語氣輕顫,害怕地問︰「不、不在,是指……」
不在人世?!
「出去溜達了,那孩子像匹野馬,家里待不住。」銀發女子,也就是咆哮他娘,笑覷這只小疫鬼本來就已經夠白皙的臉蛋,怎聞「不在」兩字,白上加白,好神奇。
「他……沒事?」小疫鬼松了口氣。
「沒事呀,活蹦亂跳的。」尤其是最近情緒惡劣,暴躁得停不下來呢。
「他身上,疫毒,解清,了嗎?」她有些不能習慣銀發女子一身燦亮,縮了縮肩,雖怕,她仍是心急地想得知更多關于 梟的情況。
「他哪有中疫毒?」 梟他娘挑揚一對濃銀細眉。
「可他說……他身中,疫毒,身體,不舒服……」那日, 梟明明就是這麼說的,還好氣惱她傳染疫毒給他,一副殺氣騰騰的凶惡樣。
「他心里有鬼啦,他爹早就替他瞧過了,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痛,貔貅若會中疫毒,傳出去可是天大笑話。」 梟他娘絕艷的芙顏上,充滿趣味。
「太,太好了……」她終于露出笑容,心一寬,支撐身姿的兩條細臂卻感覺難以負荷的沉重,失態地軟倒床榻,她窘紅著臉,想再起身,竟沒了力量。
怎會使不出力來……
「你累壞了,四肢現在應該使不上力吧?你的體力透支,又沒進食,還敢往空氣稀薄的山頂爬,根本就是不愛惜性命,摔死的滋味可不好吶。」 梟他娘口氣宛若訓斥孩子一樣。
「……知道, 梟平、平安,我就,放心了……我,好怕他,危險。」
「你一路爬上來,就是要知道他平不平安?」
「嗯……」本來閉起來想遮蔽銀發女子身上的銀亮,可貪婪的眼瞼一闔上,竟舍不得分開了,沉重無力地教她無法強撐。「平安,就好……平安,就……」
「唉,你——」
「小銀,別吵她,讓她睡一會兒吧。」沉穩的男聲,如是說道。
「就為了看兔崽子一眼,她就這樣爬上來耶……不知道她找了幾天幾夜,手掌腳掌和膝蓋全磨破受傷——」
「噓。」男聲輕聲制止著。
而後,兩夫妻的聲音逐漸遠離,似乎走到外頭去交談,談些什麼,她已經听不清楚了。
太好了, 梟沒有中疫毒,他健康安全,懸掛多時的心,終于得以放下,因擔憂而難以入睡的緊繃情緒,完全松懈下來,她帶著釋懷的笑容,沉沉睡去,再醒來,不知是多久後的事,只覺身旁有誰來來去去,竊竊私語著。
「你們幾個,別老是圍著人家打轉,有什麼好瞧的?別吵醒她呀!讓她好好睡嘛!」
「娘,全石屋里就屬你聲音最大,真要說是誰吵醒她,你是頭號禍首。」言教不如身教,自己都沒降低音量,還要她們幾個女兒做到?
「去去去,到旁邊去,鈴鈴,光芒收起來。太亮了。」
「我身上是柔和的粉紅光耶,又不扎眼。」有哪只貔貅粉得像她一般女敕?
「都一樣,晶叢反射後,還不是閃閃發亮。」
「娘,你和爹干嘛把疫鬼帶回家來?把她救回山腳下不就行了?屋子里全是疫鬼的味道啦。」此話是最討厭「異味」的瑤貅在埋怨。只要是屬于異種的氣味,她都不習慣。
「疫鬼又不臭,她那時差點摔下山,又昏迷不醒,隨便丟在草叢邊,被老虎叼去怎麼辦?」
「哪只蠢老虎敢咬疫鬼,又不是自尋死路。」咬疫鬼一口,得付出性命做代價吶。
「好了,全都過來,準備開飯,坐好坐好坐好。」娘親氣勢一端,女兒們乖乖听話。
「小弟還是沒回來,真的是出門像丟掉。」
「他倒是每逃詡有用心音報平安。」 梟他娘太溺愛孩子,馬上替逆子說話。
「真的只有報‘平安’兩字,然後不給娘嘮叨機會,又馬上關掉心音。」瑛貅覺得小弟真寶。
「要是小弟知道疫鬼在這里,會不會馬上飛奔回家?」瑤貅對這點相當好奇,躍躍欲試。
「有可能哦!娘,快點快點,我們來玩——不,是來試探試探小弟的反應!你去蹭爹出手,只有爹有本領強制打開小弟的心音傳話。」玲貅隨之起舞。
听起來很有趣。 梟他娘一臉「我也好想知道寶寶有什麼反應」的趣樣,同意玩弄——不,試探。馬上軟軟挨向夫君,口未開,孩子的爹倒是先說話了。
「要玩也得等我們的小客人吃飽睡足休息夠,才來玩。」
此語一出,一窩女眷的注意力全轉往小弟床位,上頭躺了一整個下午的女娃,已經在榻上坐起,雙手絞緊被子,一臉惶恐畏懼,見他們貔貅如見凶惡妖怪,不是他們面目可憎,而是他們身上之光,教她本能地想逃避。
洞外已可見夜黑,洞內卻光明如白晝。
她猛然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她是來找 梟,在山稜上瞥見星光,然後她好像失去意識……短暫醒來,從銀發女子口中听見 梟無恙,寬心之際,又全然沒了記憶,只知道自己好似睡了相當久,這里……
她以眼角余光打量此地,說它是山洞,她又不曾見過如此璀亮的山洞,洞壁上仿佛嵌滿星河,此起彼落的閃爍爭輝。
洞口旁以樹藤綁了座秋千……是這詞兒吧?她曾在人類獵戶的園中大樹下見過,比起人類園中以粗繩木板簡易拼湊而成的,這兒的秋千明顯又高又寬又精致,以綠藤編制成繩,緊繞著一張玉制長椅,能躺能臥,教人好想知道坐上去搖蔽的滋味為何。她記得人類孩子很喜歡它,邊搖邊笑邊嬉鬧,她遠遠瞧著,好生欣羨,曾想過要等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偷偷地、悄悄地坐上一回,又怕被人類發現而遺憾作罷。
洞內區分了好些部分,有以寶礦珠玉為簾,簾後一方寬敞洞園,佇立水面;有以巨大玉石為櫃的書牆,數之不盡的書籍,佔滿櫃位,牆側有張大桌,上頭拜訪筆墨紙;有彎彎曲曲蜿蜓延伸的晶鑽洞廊,踏進去是何方天地,她無法窺盡全貌,左半邊空中,漂浮著一朵粉雲,仔細瞧才知道它並非雲霧,而是另一床鋪設了棉被和軟枕的玉榻……
她曾以為是「巨花」的那叢物體,清醒後認真看了,原來它是形狀奇殊的水玉晶叢。
「你這回睡得安穩些了吧?剛好趕上吃飯時間,去那邊水泉洗個手臉,跟我們一塊吃吧。」 梟他娘並不是太好客之人,地盤鮮少有誰能上來,尤其是疫鬼這類小妖物,想都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她會允許疫鬼踏進來,還睡了許久……
「我……抱、抱歉,我,不知道,為、為什麼,好累……才、才會,在這里睡著,我、我馬上,走……」甫醒的渾噩,早被一窩聖潔輝光給嚇跑,面對銀發美人的笑容可掬,只覺自己不該玷污神獸居所,必須盡快離開。
「你不能走,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掉,我們家距離你昏倒的山稜有幾十里,沒弄出一條路連接,你根本下不去呀,還是你會飛?」 梟他娘沒動手攔她,僅以一臉破壞她逃跑興致的抱歉笑顏在覷她。
「我……」她不會飛。
她、她是不是惹怒他們了?莫名地擅闖進來,又在人家地盤上呼呼大睡,令他們不滿,想用更難以想象的手段處置她?否則為何不允許她走……
「就叫你們光芒收斂些,閃得小疫鬼都快流眼淚了。」咆哮他娘要眾女兒別迸發璀璨光明,貔貅就是這點不好,光輝源自體內散發。
娘,她明明就是嚇到快哭了才對。
訓完女兒,轉回小疫鬼身上時,又是笑臉一張。
「你不是要上來找我家寶寶—— 梟嗎?他還沒回來,你可以在這里等他。」 梟他娘勾勾指,桌上玉盤穩穩飛入她掌心,她捻起一塊棗糕,遞進小疫鬼手中,棗糕捏成圓球形狀,最上頭擺有一塊金子點綴。「我們貔貅不吃人間食物,不過我家夫君當人當太久,改不掉飲食習慣,所以我們家也是會吃些軟綿綿的飯呀菜呀這類東西,金子你咬不動的話,挑掉就好。」口氣像叫她挑掉一塊蔥末般隨興。
「我,沒要,找他……只想,知道他,安好,便夠了……我該走,不能,留下……」
「只听見他安好就滿足?不想瞧瞧他瘦了還是胖了?精神好或壞?神色健康或憔悴?」
「這……」這太貪心了,不可以的,她只是要確定 梟的安危,從他的親人口中听見他沒受疫毒所擾,已經使她滿足,教她放心,至于其他,怎麼還能想得寸進尺去探知更多呢?
她搖著頭,不容許自己浮現貪婪之念。
不能見面,她原本就只想偷偷的、遠遠地,瞧他一眼,瞧他平安,就好。
不能的……
「反正你也是走不掉呀,既然辛辛苦苦才找上這里,就順便看看他嘛。」她想看兒子見到小疫鬼時,表情有多憨又蠢多好玩,這才是她不肯輕易放小疫鬼走的主因啦。
「他,不會,高興的……看到我,在這里。」她害怕見到他皺眉抿唇的冷漠表情,害怕听到他再吐半句銳利言語。
「你管他高不高興,你高興比較重要,若你不高興見到他,吃完棗糕,我馬上送你下去。」 梟他娘這一番話,試探多過于承諾,她就不信小疫鬼不高興見到她家那只魯兒子,她的表情壓根藏不住卑。
如何能扯謊,說她不高興見到 梟呢?
明明就是如此的渴望……
她覺得羞愧,為自己無法抵抗心里的而難堪著;為嘴里說著「分開了」,卻仍然深陷與他朝夕共處回憶內的自己而自厭著……
「你沒別的急事,在這里作客幾天也無妨呀。」 梟他娘續道,又勾來另一盤糖醋肉,撥開上頭綠色圓珠玉,夾一塊女敕肉到她嘴邊喂她。
作客?
這輩子連做夢都沒奢想過,有誰會留疫鬼下來作客,她感動到有點想哭了……不、不對,她發誓,她出聲拒絕了,然而是她的聲音日若蚊吶?抑或這一窩貔貅擺明不許她走?一頓飯戰戰兢兢勉強吃完,她依舊無法如願離開貔貅窩下山。
她被留下來了,面對一窩子的「光明燦爛」。
銀發美人是 梟的娘,唯一的雄性男人是他爹, 梟長得跟他娘多一些,致秀俊雅,不若他爹剛凜如石,不過外貌果真無法代表個性, 梟模樣雖俊,性子卻野,他爹長相狂悍,倒顯內蘊沉穩。
她從 梟口中大概听過關于這對夫妻的故事,雖然只是稍稍幾句帶過,她約略知道, 梟他爹,曾是人類,何以變成貔貅, 梟沒說得很清楚,反而他娘親在吃飯時,閑話家常地將她與她丈夫相遇經過當成趣談在說,她听得無比認真,不時膛目結舌,完全被吸引住,甚至當他娘親提到下地府去見他爹親那段,她跟著哽咽哭泣,慶幸最後故事收尾圓滿,她感到好滿足、好欣羨。
至于其他三只年輕的美麗女子,分別是瑛貅、瑤貅和鈴貅,是 梟的姐姐,也是 梟滿嘴抱怨由他一手帶大的小女敕貅們。她們真漂亮,撇去無可挑剔的清麗妍容,瑛貅寶礦似的藍發比湛青天空的顏色深,清澈如海;瑤貅擁有的則是一頭珠貝色澤長卷發,柔軟輕盈,蓬松彈跳;鈴貅最特別,櫻花花瓣一般的柔粉青絲,襯托巴掌小臉的精致無暇。
不像她,除了白之外,就是黑,單調死寂的顏色。
「你皮膚好白好女敕哦,都不曬陽光嗎?」
「我也想要一頭黑發,雖然用法術能變出來,但沒有你這麼柔軟耶。」瑤貅本來以為疫鬼都很臭,一股疫病的臭味,可這只小疫鬼仔細聞起來還挺干淨,不刺鼻,嗅久倒也習慣了。
「你看起來好像人偶哦,咦?臉上這花紋怎麼涂的?教我教我,配我的發色剛剛好耶。」鈴貅最關注她額側落櫻繽紛般的紅斑,好想仿效。
三只母貅包圍她,一會兒模模她的臉,一會兒踫踫她的發,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手,真將她當成一尊泥女圭女圭在把玩。
「你實在穿得太死氣沉沉了,黑發黑裳黑不溜丟的,看起來真不活潑哦」就是那身黑,把她弄得更陰沉和卑小。
「長發都曳地了,不嫌麻煩嗎?而且很重吧?你這麼小一只,一半的重量應該全都拜這頭長發之賜吧。」
「膚色白到沒有血色,好似病重之人,紅潤一些才更好看。」
她沒有掙扎,應該說,也無法掙扎,任由三只母貅一人勤彈手指,為她變換衣裳顏色款式;一人招來星光,將她那頭確實很重的黑發削得輕薄,再編辮挽髻;一人在她臉上又揮又拍,不知忙些什麼。
她只能輕嘆,畢竟她們沒有惡意,是她不懂如何與她們打成一片,她們的問題又雜又多,她根本來不及回答,下一個提問又馬上拋過來,于是她干脆安安靜靜的任憑她們擺布……
這就是 梟的家人,美麗的神獸,與他一樣出色、一樣燦亮、一樣讓人難以拒絕。
梟……
算算她到這里也好些時辰了,仍不見他歸來,他流連在哪兒呢?
她真想見他,雖然分開了……
「娘!娘!快叫小弟回來看!」瑛貅朝娘親猛揮手,後者銀色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推推正專注看書的夫君。
他抬頭,瞧見三只寶貝女兒的杰作,不由得也笑嘆,食指抵在耳骨上,輕敲兩記,接通心音,低沉喃道︰「寶寶,回來一趟。」
我在忙耶!遠方傳回來的聲音很不耐煩,像是正努力做啥開疆拓土的大事。
「不管你有什麼大事要忙,立刻、馬上、現在,回來!」 梟他爹加重口氣。
榜!
「方大同,你不要給我羅里羅嗦!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不回來我保證你會捶爆胸頓斷腿,後悔莫及!」咆哮他娘只有事態嚴重或是極度暴怒時,才會連名帶姓叫出臭兒子的人類名字,此時她湊到夫君耳邊,如此吠著。
懊啦好啦!不甘不願應完,心音關掉。
怎樣?會捶爆胸頓斷腿的重要大事?該不會是蠱雕又大舉闖入貔貅洞鬧事了吧?不可能呀,有他爹在,一百只蠱雕也像小蚊,啪啪啪幾下就打扁他們,要是他爹都罩不住,他回去不過是多死一只貔貅罷了。
能不回去嗎?他娘親連名帶姓叫他了——他的幾個名字,隨著使用時機不同,代表事態輕重緩急,若他娘親說「寶寶,回來」,是有事商量,需要他舉手表達意見,三至五天回去,還在他娘親容忍範圍;「 梟,回來」,這就攸關他前世惡獸的生死大事,最好一日內趕回家;萬一他娘親吼出「方大同,回來!」他最好放下手邊所有事情,疾馳回去,否則不到半個時辰,他爹會親自來逮他!
「要走了?再喝一碗嘛。」修長手指捧著白瓷薄碗,碗口輕抵 梟唇間,微笑哄誘,帶痣艷眸因笑靨而眯細。
「我喝到快吐了,應該有效吧?沒效的話,我會再去吵你,你最好先把下一個處理方法想好。」
薄碗里,盛裝的並非酒汁,而是無色無味的液體。
「孟婆湯都讓你灌掉好幾壇,再沒效,我看干脆抽掉害你苦惱的那段記憶好了。」
「還有這招?!你干嘛不早說?!」害他捧著湯壇猛灌!
「哦,我剛剛才想到嘛。」艷眸笑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切。」 梟壓根不信這只老狐神,若說狐狸狡猾,成仙的狐神就是狡猾中的最狡猾!
沒空與老狐神拌嘴,他得趕回家去,看看幾年沒叫過他「方大同」的娘親,究竟急召他,所為何事。
梟馳遠,舀起的孟婆湯不喝多可惜,反正恰巧也渴了,遂抵回自個兒薄美紅唇,優雅輕啜,一滴都不浪費。
「別把我家茶水當酒喝。」一柄紙扇,按住碗的另一端。
「這種東西真是淡如清水,一點效果也沒有。」冰涼水液滋潤完的喉頭,滾出嗤笑,狐神勾陳紅發微亂,滑落鬢側,垂曳胸前,他懶得動手去撩開它們,隨它們順著黃泉陰風,或拂或歇,子啊他肩上背上,如火延燒。
「有效無效你這位喝過無數碗的狐神大人早就知道,何必再帶人來浪費我家茶水。」白衣文判收回紙扇。孟婆湯,忘川水,飲者忘卻前世事,換言之,亡者才有效,像他們這類活生生的神獸,不在功效之內,想靠孟婆湯來遺忘某些回憶,根本是自欺欺人。
「那只小家伙跑來找我,吼著他快要瘋掉了,逼我教她怎麼把心挖掉才不痛,我要是真的教他,下一個跑來挖我腦袋的人,不是小銀,便是她家那口子。」勾陳沒飲酒,卻像醉酒般笑個不停。
「又是為情所困?」
「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呵呵。
「真是個愚昧的孩子,竟然找一只被情捆縛多年的家伙,來替他解答疑惑。」這跟請鬼拿藥單沒啥兩樣。
「你這是在說誰?」他斜眼瞟文判。
「誰打槍我就是在說誰。」這里除了他文判外,就是一只時常到黃泉來討孟婆湯當水酒喝的勾陳,還能有誰?
「呵呵……我可是勾陳吶,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哪可能被情捆縛?」
祈求愛情順利有月老專司,勾陳這只神獸,有幾人知道呢?
掌管桃花,湊合一些不圓滿,或是根本不該存在的緣分,是勾陳最大的本領,正因並非正緣,真正求得幸福美滿的佳偶少之又少。
文判選擇不在此時對一只喝孟婆湯喝到醉的神獸加以反駁,只是淡淡順其語義接續道︰「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她’又來了,這一次,你願意听‘她’的聲音了嗎?」
「誰?」
「你的心。」
「哦……」他拉提高了聲調,撇嘴蔑笑。「我丟掉的那一顆嘛。這麼快,‘她’又死了,往黃泉報道?你們干嘛不干脆把‘她’打進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她’那種人,進世間也成禍害。」勾陳又舀了一碗湯,忘川之水,忘情之水,想忘而飲,幾百碗,幾千碗,越是飲,何以記憶越深?它究竟是忘情水,抑是記情水?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嘴硬心軟,現在,我確定你是恨極了她。」恨到寧見她不得善終。
「我從最開始就沒有隱藏過我的心思呀。」勾陳笑得好艷美。
「你的心願便是她的心願,高興吧,心想事成。」文判呢喃了一句話,勾陳並沒听清楚,他的耳,只听見黃泉呼嘯的風聲,像極了是誰,正捂住嘴、咬緊唇,不讓哭泣聲逸出……
「什麼鬼孟婆湯忘情水?我就知道沒有效!」
梟一踏進家門口,吐出的頭句話便是唾棄冷狺。
老狐神果然不可靠!
他竟然蠢到去相信老狐神!
他為了擺月兌時時刻刻出現的幻影困擾,逼不得已求助于老狐神,本以為憑老狐神的資歷和經驗,至少能有些助益,否則老狐神老掛在嘴邊什麼情呀愛的全是誆假的嗎?
老狐神說,帶他去喝幾碗孟婆湯,興許可以治好這種病癥,于是他努力灌、用力灌、死命灌,灌到肚腩凸出,灌到湯水快滿到喉間,只消有人朝他肚子揮一拳,那些湯水噗一聲就會暴噴而出,結果呢?結果呢?!
泵影非但沒有從他眼前消失,更變本加厲以他無法想象出來的可笑模樣,跪坐在他的床位上,渾圓黑眸水水亮亮,咬唇姿態欲語還休。是怎樣?譏笑他看得到模不著,擺明要他口水流干也褻玩不了的處罰嗎?
她慣穿的烏鴉黑裳被墨紅色天羽霓裳取代,嬌縴身子完全貼合綢亮料子,裙上金牡丹黹紋似真花般鮮艷,瓣蕊正迎風搖曳,婀娜生姿,綠葉托著臉蛋大小的花中之王,更襯其美,天羽霓裳只有兩條細繩繞系發後,鎖骨和臂膀的肌膚美景一覽無遺,小疫鬼本身就瘦削骨感,露出膀子也不覺得豐腴,一頭濃黑長發,盤了圈他不知名的發形——真神奇,他不知那是啥發髻,竟還能憑空想象,看來他頗厲害嘛——好似是將頭發一縷一縷纏繞固定,然而她的發亮豐沛,盤了一些,隨興披散了一些,不像先前覆額蓋面的沉重感,發絲輕飄飄落在額側和鬢間,光潔額頭不再可憐兮兮被藏匿起來,原先藏于黑發後頭的小巧花紋,妝點般地繽紛鮮活,就連精致五官,也仿佛掀開了總是籠罩在上頭的灰暗面紗,變得明亮。
擺色的發,雪白的膚,紅色的衣,三種極端顏色額,這一刻,偏又無比相輔相成,交融為視覺驚艷的配色……
「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以為,是她將暗藏心底的想望,一古腦月兌口而出,慌張地以掌捂嘴,但她說話不可能如此流利,聲音亦不會這般低沉。
她微微吃驚,望向掙臂與她拉開一些些距離,俯覷她的他。
「我把‘分開’這兩個字咽回肚里去,你當做沒听我提過,重新回到我們在曲洞的日子,這中間亂七八糟的過程,都當它沒發生過,好不好?」
亂七八糟。是呀,分開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就是亂七八糟,回想起來真是斑斑血淚,混亂到一塌糊涂,渾渾噩噩、神魂顛倒、不知所以然,離開她,他沒有變得更好,不,他連維持最基本的平靜都沒有辦法,勾陳該死的說對了,他想她!無時無刻!她未曾從腦海中消抹去。
相思是什麼?他相思過誰?誰有沒有相思著他?
這些婆媽的情緒,他想都沒想過會成為自己的困擾,在遇上她之前。
原來,相思很苦,也很甜,想起她時,甜蜜發酵,無糖自甘,她每一種表情,笑著哭著沉靜著,皆能令他回味;見不到她很苦,思及她在另一個男人身旁,更苦。
他以為,只有他一人受這種苦,可是他娘末了提及的那番話,飄進他耳朵內,听得夠仔細、夠清楚了。
人家是女敕生生的小泵娘,為了找你,吃盡苦頭才到這里來,只不過是想確認你沒中疫毒……
憑她是如何能上到這里?別說是貔貅窩,她想登上山之巔,就得面臨多少危險辛苦,疫鬼沒有一步登天的法術,以妖物來看,他們弱小無力,只有與生俱來的散毒體質讓他們顯得獨特稀氨,這樣的她,仍是攀爬上來。
只是想看他是否無恙?
她擔心他,從他那天氣沖沖去到她面前,指控她害他中了疫毒開始,她的擔心便沒有終止,僅因他惡意遷怒的胡言亂語,教她牽掛擔憂,她怕他受傷,怕他不測,怕他有一絲的危險,但對她自己的安危,又顯得太苛刻……
怎能這麼傻呢?
怎能傻得這麼教人不舍呢?
「可以……不分開?」她顫著嗓,好不確定地問︰「真的,可以,不分開嗎?」
「我不想分開,你呢?你想嗎?」
她猛烈地搖頭,眼眶里的淚,隨之灑落,紛紛如珠。
不想不想我不想……她的聲音,無法表達激動和急促,她在心里大吼大叫著。
「你一定覺得我出爾反爾,一下子要分,一下子又不要分,我也認為我自己這幾百年來,就這一次最蠢——跑進我娘肚子里只能排第二蠢——我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你?我是腦袋被大石砸到嗎?還是中了邪?發了瘋?我為什麼要親手終結快樂的日子,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想吃不能吃,想睡不能睡,對你對自己生悶氣,我明明就很喜歡和你在一塊所經歷的那些事,我卻拋棄擁有它們的權利,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個白痴?我怎會這麼笨?!」而在拋棄之後,驚覺自己仍舊眷戀、仍舊回味、仍舊念念不忘,听見她親口重復他自己說過的蠢話,他才知道他失去的,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多!
她將掌心平貼于他臉頰上,他側首貼得更近,輕輕磨蹭,可以听見他滿足的咕噥︰「我竟然舍得失去這個……」他多愛她觸踫他呀!像撫模著珍寶,像他是她唯一的愛惜。
「……我,可以,繼續,關心你?」分開了,就不可以了,而他說……可以不要分開,那——
「當然。」
「可、可以,等你?可以,在,你身邊?可以,听你,說故事?可以,一塊,去看花?一塊,玩水?可以,再愛你?」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可以……奢望,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傻寶寶!」問著如此傻氣的問題,那些全是不貪心的心願罷了!
「……可以嗎?可以嗎?」
「不是我答不答應你可以與否,而是我要很霸道很強制的要求你,你剛才問的一堆‘可以’,全都要給我做到!寶寶,那些我都要!」
拔必請求他的同意?他比她更想要呀!
要她的關心,要她在他身邊,要她專心一意听他說話,要她再愛他。
哽咽逸出喉頭,和著她喜極而泣的眼淚,她哭顫地抱緊他,難以置信失而復得的一切。
「這,應該是,一場,夢……在我,開心,狂喜時,夢……就會醒,像,先前的,每一次……一定,是夢,而已,這樣的,夢,太美好……太美好了……」
夢見他來,夢見他走,夢醒滿腮的淚水,那便是她這些日子里僅存的所有,再美好的夢境,醒來,什麼都沒有……
興許,她會發現,從遇見 梟的家人開始,便是夢的初始;興許,她還蜷縮在山野林間,苦尋 梟的蹤影;興許,他的擁抱是夢、他的親吻是夢、他的承諾也是夢……
「笨蛋,我討厭作夢,夢醒後的失落,會害我變暴躁,恨極它只是夢。你也不是夢吧?你不會在我這麼高興之後,又像之前那樣,啵地不見,讓我驚覺我又在發蠢夢,現在這些全是假的?」
唉怕這僅是夢的,又豈止她一個?
他也好怕。
怕失望。
怕沮喪。
怕夢太美,清醒卻一無所有。
「我想想……要用什麼方式證明不是我們的夢呢?嗯……通常,我打算這樣吻你,是夢的話,還沒沾到唇就被迫醒來……」他印上她柔軟的唇瓣,吸吮,彼此相濡以沫時,嘗到酥麻,咂嘴戲舌,舌忝癢歡愉,都是真真實實的。他稍微離開她的唇瓣,濃濃吐息,聲音更啞幾分,雙掌滑下,捧著她綿軟的胸,任其在指掌間擰圓揉扁。「通常,可惡的夢,在我這樣做時,便會結束,留下我單獨一只醒來,面對難消的……」
她臉兒泛紅,卻溫順承歡,柔荑攀扶在他肌理賁張得手臂上。
「你這只小妖孽,如果是夢,最好現在就現出原形,不要即將做到最後才讓我醒來,若你那樣惡整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不管你的實體躲在哪個地底下,我挖也要把你挖起來賠償我——」
始終沒自她溫暖潤澤中退出的沉潛欲火,蠢蠢欲動,榨取她的嬌吟……
他如願證實了,這不是一場夢,她沒有消失,她在他懷里,美得像朵花兒,經由灌溉,嬌艷盛開,吐露香息,僅允許他一人采擷。
她亦在歡愛過後,短暫失去意識,再醒來,看見他仍在,臂膀環繞住她,兩人的長發在彼此身軀交疊纏繞,他睡得正沉,溫熱氣息輕吐在她微仰的面容間,暖呼呼的,俊秀好看的臉龐,瓖嵌饜足笑意……
不是夢。
不是她在作夢。
她掛著眼淚,帶著微笑,與他相枕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