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皎潔澄澈,柔柔灑下淡金光暈。
報團錦簇的偌大園圃,薄女敕紫薇正妖嬌,燦然一樹,輝映月光,好似淡淡染亮,在暗夜葉叢間,散發光澤;雍容玫瑰靜躺綠葉環抱,形似美人臥綠榻,萬紫千紅的色澤,不似白日鮮妍,稍稍斂去高貴驕傲;玉簪自生香息,和著涼爽夜風輕送,清香馥郁。
密密枝叢掩蔽的一角,一雙果足踩著土,腳趾沾滿泥,裙擺卷上了膝,在園圃之中屈膝躺平,地氣溫暖香甜,夜露清涼沁冷,偶有幾只蟲兒清脆鳴叫,此處雖不及天山,但不無小補。
除參娃外,哪家姑娘有床鋪不睡,非得到此來吸取久違的滋補地氣,啜飲涼順夜露,欣賞高懸明月呢?
這般好風好景,本該忘卻諸多紛擾,盡情享受,偏偏進了人類城,吃多人類食物,學起人類的多愁善感,只聞她幽幽一嘆,抱怨給天上月兒听︰
「還以為他會說出多了不起的高見哩,結果不是與先前一樣……食材和食客,我和他一直就是那種關系嘛,啐啐,了無新意……」
月兒無語,兀自明亮。
「你說他是不是很怪?我覺得他越來越怪,眼神吶,口吻吶,還有動作……都很怪,每天把我當補湯要喝幾口才甘願,我是沒有感覺身體不舒服啦,可是就不懂他想干嘛……」
人類謹守男女之別,各為她和睚眥準備對門相鄰的客房休憩,她仍是每每都在睚眥床上醒來——他以看守為名義,當丫鬟目送他們關門回房後,潛進她房內,將她逮回他那間房。她知道他怕她偷跑,上好靈參取之不易,自然要嚴加看管,她可以理解,但吃她的嘴,吸她的舌,又咬紅她的參皮,更老在她耳邊埋怨「就算不是母的,起碼是只公的該有多好……」這類怪言怪語,她真的很一頭霧水。
她不介意被他吃掉,這句話出自肺腑。
幫他補補身,加加功力,總好過讓其余妖魔鬼怪吞食入月復來得強,她寧可化做睚眥的血肉,成為他的一部分,也不想去造福她不認識甚至是她討厭的家伙。所以現在當睚眥的嘴又湊過來時,她已經很認命很配合地張開檀口,等待他探擷「參汁」。
「靈參不分雌雄,又不是公的比較補或母的比較不補,真不知道他怨嘆什麼,我明明就已經很滋補很甜美了,他哪里不滿呀?難道他還想找別枝參嗎?!」她這回向頭頂上方那朵微微垂首的白玫瑰,口氣酸溜溜。
報兒無解,暗自吐香。
惹她心煩的事,尚有另一椿。
武家莊的比武招親。
她終于弄懂比武招親是啥意思,原來就像幾頭公虎互爭互咬,最終勝者取得與雌虎交配權,唯一不同之處是人類多出「婚配」這玩意兒,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一雄一雌,共結連理,成為夫妻。
她沒看過何謂「成親」,所以剛開始還頗興致高昂,鼓勵睚眥成一次親讓她長長見識,換來睚眥冷眼兩顆。
不只睚眥不娶,武乘鳳也不嫁,既然兩人有志一同,便沒有再深談下去的必要,婚事直接告吹就好。偏偏武緯文不允,說武家莊丟不起面子,硬要睚眥多留兩天,讓他說服自家寶貝愛女。睚眥壓根不想,是參娃還沒住膩人類宅邸,他才勉予同意。
至于她這株靈參為何心煩,則更莫名其妙了,原本吵著要睚眥去成親來瞧瞧的她,越是弄懂婚配、夫妻這些詞意之後,竟覺胸口悶倦,總是無法暢快。
今晚,武緯文又刻意撮合睚眥和武乘鳳,辦了桌酒席,說是要款待睚眥,實則希望他與女兒多有相處了解的機會。她雖然在酒席間佔有一個位置能坐,但她不能快意地用手抓取食物,必須學人類拿著,別說是動筷夾菜,她連如何讓兩根筷子順利分開都做不到,這種綁手綁腳的飯,她一口也吞不下去,胡亂編了個「不餓」為借口,退出飯廳,往這兒享受地氣擁抱。
她還是比較喜歡和睚眥對坐小桌前,可以肆無忌憚捉這個吃那個,沒人管她滿手油膩或是吃相難看。
她不喜歡和別人同桌,不喜歡睚眥身旁坐著武乘鳳,不喜歡睚眥和武乘鳳相互拼酒,更不喜歡武緯文左一句「兩人無比相稱」,右一句「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離席前,睚眥低聲交代她乖乖待在房里別亂跑,她偏不要听話。哼,交代她要听話,怎麼不退席跟她一塊走?就這麼想和武乘鳳喝酒吃飯嗎?
她逕自跑到園林中庭的花圃內養精蓄銳,太久沒接觸到泥地,有損元氣,害她都有些倦懶,趁睚眥沒空理睬她,她好好補補精神。
「要不是你纏在我身上的紅繩沒解開,我早遁地溜了,就不用在這里惱這煩那兒的,以前在天山,我只要顧著長高長壯便好,沒事兒賞賞月,淋淋薄雨,哪像現在……被弄得好復雜,全是臭睚眥害的!」
在天山,根本不會因誰煩惱為誰思量,而今,無論做啥說啥想啥,都有一個「睚眥」卡在腦子里,用他輕佻的笑容和濃烈的眸光,干擾她,影響她……迷惑她。
參娃翻個身,側躺在地,嗅著泥香。熟悉的氣味,總能教她放松心神,貪婪地多吸幾口,它與睚眥身上淡淡的咸海味不同,最近太常被睚眥塞進懷里,聞慣他的味道,那是在天山待了一輩子也沒有聞過的闊海氣息……
參娃迷迷糊糊即將睡去,身後枝葉悉悉索索的撥動聲,又把她吵醒。
一定是睚眥,八成是他大老爺終于酒足飯飽,與武乘鳳培養完感情,甘願回房,才發現她這株可以替人解酒醉的好用靈參沒待在房里,又跑出來逮她回去。
她睹氣不理他,故意繼續背對來者,埋首泥地里,不準自己去吸嗅他身上驃悍強勢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敵它的引誘,臉蛋深深按抵在他胸口時,他的氣息,會害她失神。
綁頸傳來濃重吐息,當她驚覺味道不對勁時,溫熱濕滑的舌吮已經滑過她細膩頸膚——
她彈跳起來,捂住頸子,回首,水眸瞪大,一跌坐在地。
不是睚眥,那是一只長有赤紅色牛角的妖,雙臂雖是人形,卻布滿黑色粗毛。
「果然不是謠傳,靈參當真現世……這參香,錯不了……」牛妖的鼻翼翕動時,清晰可見白霧噴出。
「你誰呀?!」惡心死了惡心死了,後頸上殘留的濕腥,教她寒毛直聳,怎麼擦也擦不去。
「大鶚說它瞧見時,我還不信,但 也說難得一見的靈參在城里出沒,多麼求之不易,誰都挖不到的靈參,竟自己跑進人類城里……」牛妖紫色的舌長長伸出,在嘴角滑了一圈,舌忝不盡不斷淌落的唾沫。「所有妖物最想吃的補品就在我眼前……」
它探出粗壯的毛茸掌蹄要抓她,參娃反應迅速,閃了過去,往玫瑰叢里鑽,人形太大太礙事,她躲到綠葉間,馬上恢復參形方便藏匿,往昔若遇上此類妖物,她就直接土遁,將它遠遠拋腦後,現在受困于該死的紅繩,只能自求多福!
參形小巧靈活,挨著枝葉,慢慢挪動腳步,不發出半點聲響。牛妖的她左後側,動作有些遲緩,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敏捷及它的駑鈍,要逃離它應該不是難事,這令她稍稍安心,叫自己別太慌張。她從葉縫偷覷,牛妖正在她消失的玫瑰叢里翻找她,她忍下咭笑,換到下一株花叢後,拉開她與牛妖的距離,順利往圈圍滿園景色的石雕矮欄前進,只消跨出去,直奔回房,諒牛妖也不敢鬧進住滿人類的地方吧!
一切都按照她的計劃,牛妖仍滿園圃里嗅尋她的氣味,壓根沒留意她已經爬過石雕矮欄,她無聲做出仰天狂笑的囂張模樣,正欲躍下矮欄,參腳才離地,身子被鷲猛沖勁給活逮,騰空飛起——
憊有另一只鳥妖?!
「大鶚!是我先發現它的!」牛妖在底下噴氣跳腳。
「誰先抓到就歸誰!奧——嘎——」大鶚振翅的強大氣漩,刮得此刻淪落為它爪下獵物的參娃滿頭參葉參果凌亂顫動,連眼楮都快睜不開。
「至少讓我吃根參腳!」牛妖「哞」地嚷叫。
「這可不行,靈參這麼補的東西,我自己吃都嫌不夠,哪能分你?!」鳥爪收緊,箍牢參娃,銳利爪鋒幾乎要刺進她的身體,惹來她叫痛。
「你太不夠意思了!」牛妖朝它拋擲一根精壯木棍,鳥妖避掉,雙翼大振,眼看就要飛向高空,若這麼被帶走,下場絕對是連渣也不剩下,參娃試圖掙扎,完全無用,氣急敗壞的牛妖在她眼前越變越小、越變越遠……
無計可施,只能慘叫,只有一個名字在她無助之際,想也不想便月兌口而出︰
「睚眥!睚眥快來救我——我要被吃掉了!睚眥——」
烏沉的夜,月兒不知何時讓夜雲遮蔽,星子寥寥無幾,卻有一道銀電,劃破天際,銀芒之後本該隨之而來的轟隆雷聲久久不聞其響,反倒是詭異的慘叫綿延不斷,緊接著,雨,落下來了,濺濕她一身——
雨不是這種腥臭味。
那陣驟雨,源自于鳥妖斷掉的左翅,紅得刺眼。慘叫聲猶在持續,銀電停留夜幕空中,顯眼醒目,待她看清銀電的真面目後,它又劈下來,這回斬斷鳥妖捉住她的那只利爪,她從鳥妖箍制中逃月兌。
「電掣!」是睚眥的刀!那把活生生的龍刀,斬鳥妖時,它是鋒利鋼刀,此時它又變成一尾小龍,朝墜下高空的她馳來,龍尾一卷,把她纏繞兩圈,護在身軀間,與她一同落地時,它以一半刀形牢牢豎插入泥,另一半柔軟的身體將她放下,不至于害她摔成參泥。
可是落地後,一只牛妖等在那兒。
刷刷兩聲乍起又乍失——
朝她跨來兩步的牛妖雙角被削成一片一片,電掣像道光,在它身上繞一回才重返參娃身邊,牛妖壯碩身體如山崩般垮下,恢復成黃牛原貌,只是已斷氣息。
不過是她眨了眼的瞬間。
園圃里恢復寂靜,只有風聲和葉梢沙沙。
她左右張望,以為睚眥在哪兒驅使電掣龍刀,遍尋好一會兒,沒看見睚眥身影,她轉而問向電掣︰「你一直……跟著我嗎?」
銀白色小龍與它的主人一樣高傲,睨她的眼神正嗤哼回著︰廢話。
「睚眥叫你這麼做?」
電掣的龍眸是淡淡碧綠色,仿似無瑕通澈的玉,若里頭多瓖些溫柔、少些鄙視就太完美了。
「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命令電掣?」睚眥這時出現在後園小徑,悠哉步來。夜風拂揚他的發絲,混著淡淡酒味,微醺的他,笑起來更形慵懶。「它跟著你好一段時日,平常不輕易現身,只有你哀號叫出我的名字,它才會跳出來解決想偷靈參吃的妖物。」幸好他早有防範。
「你怎會料到有妖物想抓我?」
「靈參不都很珍稀難尋嗎?既麻溜又愛跑,沒有不想一嘗靈參滋味的妖,把你擺在這兒,就像魚線吊著香甜肥餌,會引來多少貪食鬼,我不小心提防怎行?」他走近她,手卻是輕撫電掣腦袋瓜,將這小家伙模得舒服眯眼,參娃瞧了好眼紅。
他他他……他難道沒看見她驚魂未定,也很需要被撫慰嗎?
「叫你待在房里不听,自己四處亂跑,差點肥了其他妖物,這筆賬,從哪里算起呢?」不听話的小阿,活該得到教訓,房門外有他施展的法術,只要不走出去,她的氣味可以輕易隱藏在里頭,沒有哪只妖能察覺她的蹤跡,自然安全無虞。他特別叮嚀囑咐,她當成馬耳東風,那麼就讓她親身體會一下壞孩子的下場,嘗過驚嚇,以後就乖了。
他他他……竟然還罵她?
參娃抿起嘴,臉上寫滿委屈,在心里將睚眥從頭罵到腳,再由腳罵回頭。
明明是他自己想和武乘鳳共處,又貪杯又貪吃,若他同她一聲離席,她哪會遇上牛妖鳥妖,險些被吃干抹淨?
明明是他惹她心煩,她才會想到園圃里賞月散心吸地氣。
明明是他在她身上綁了紅繩,害她無法逃命,否則她哪需要窩囊地喊他名字求救?區區牛妖鳥妖根本別想踫她半根參須。
明明是他……全是他害的!
「先把你擒回去刷刷洗洗,瞧你一身泥和髒鳥血,洗干淨再來處置你。」睚眥光憑兩根指頭就反拈起沮喪灰暗的參,用袖子幫她先擦拭泰半血汗,淡淡一句「有沒有哪里受傷?」換來她的振奮精神和急忙訴苦,仿佛她等他這句關懷問候等了好漫長。
「那只鳥妖抓得我好痛,它爪子好長好尖,差點要刺破我肚皮,還有還有,那只牛妖舌忝我後頸試味道,它舌頭的觸感好恐怖,粗粗濕濕的,一股腥臭味,我都快吐了……」
這行徑像極了撒嬌,但她忍不住這麼做,短短參手,捉緊他正在替她擦臉的長指,借此平息微微戰 。
睚眥耗費最大力氣,忍住想折返回園圃,將牛妖碎尸萬段的怒火。她的後頭——不,她從參葉到參須,整株參身,除他之外,誰都不能踫!
「睚眥?」她發覺他怪異的反應——突然全身崩硬起來——猜想他是在生氣嗎?另一方面,她也為遲遲等不到他進一步的安撫而不甚滿意地低聲喚他。
「……不會有下次,誰都別想再動你半根參須。」睚眥目光堅定,凝覷她。
對嘛對嘛,就是要這樣哄她、騙她、安慰她,哪怕他只是隨口說說,她听在耳里也很受用。
最近老是這樣,他一句話,一個笑,一個眼神,都能讓她感動心安,輕易平穩她受到驚嚇而怦通亂跳的胸口,好似只要他在,煩惱盡數丟給他,他會全盤扛下。
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信賴他……越來越賴著他。
這樣好嗎?
她忐忑著,身體卻比思緒誠實,放得軟綿綿,把全身重量將會到他手上。
在被熬成參湯之前,小小放任一下,應該沒關系啦……
****
若說參娃留在武家莊是為了見識一般人類平常起居,住上十來日已經綽綽有余,她卻還沒開口要走,睚眥不得不懷疑她真打算看她迎娶開乘鳳,滿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才不是哩。」參娃听完他的質問,立即否決。
等著他迎娶武乘鳳?她比他更排斥這個說法!
「那你為什麼不想離開武家莊?」他被武緯文吵得很煩,巴不得馬上走人。
「嘿嘿嘿……」她笑得神神秘秘,亮燦眸兒眯了起來,在只有她與他的房里,壓低聲音說起耳語︰「武家莊有處地方很好玩哦,能看戲呢,我還沒看到最後結尾,不想就這麼走。」
「看戲?」睚眥不記得武家莊哪處有戲台。
「很精彩哦。」
睚眥不由得想起來采參人之言︰靈參呀,像孩子一樣頑皮好玩,傳聞要是有人在山林里講起故事,它便會來到一旁偷听吶。
半字不假,光瞧她此刻臉上光彩,便知道她有多期待看戲時間。
「在哪里能看到?」睚眥倒想見識這絆住她腳步的戲曲為何。
「還沒開始,要再等一會兒。」
她的「一會兒」,是半個時辰之後,她拉他逛完一條街通鋪,吃完兩碗街邊小店熱粥的事。
參娃不改詭秘舉止,縴指抵在唇上,腳步輕似貓兒,逼他也得學她的宵小行徑。她帶領他穿過廊門,鑽出園圃,繞呀繞,走呀走,已經走到武家莊頗為遠幽之處,一牆之隔就是宅子外,听力極佳的他,听見交談聲,一男一女。
參娃蹲下,模樣可笑地前行幾尺,停步于一扇月形花窗,這兒听得更加清晰。
「……你要我怎麼辦?!你真無所謂嗎?!你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女人哭著,吼著,問著,男人沒有回答。
「我有一回不小心逛到這里,听到有人在說話,我想可能是武家莊的丫鬟和長工……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有惡人要破壞他們的感情,逼雌人類和另一個家伙成親。」參娃做起前情提要,小小聲湊在睚眥耳邊說。
睚眥不知該佩服自己的聰穎,抑或唾棄她的遲鈍。
不用透過月形花窗去瞧說話男女的長相,光從聲音他已知道那只雌人類是誰……
武家莊掌上明珠,武乘鳳。
「你為何沉默不說話!你勇敢去跟我爹爹說,說你要娶我,我不嫁給來路不明的男人,我喜歡你幾乎喜歡了一輩子……你們真要逼死我嗎?我決計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你以外的人,我認定你了!我不惜一死也要為你守身——」
「不許說什麼死不死!」男聲加入,激動嚴厲。
睚眥劍眉一挑,倒頗意外男聲是「他」。
參娃則是听了入迷,對于女聲的堅貞固執感到新奇有趣,情愛之于她,是陌生未知的,濃情蜜意更是她難以理解的境界。
為什麼會愛一個人愛到連自己死了都無妨?
為什麼會死心眼認定了一個人,就約不更改心意?
「那你跟我去求爹呀……我們兩個一起求他,你才是最適合成為武家莊女婿的人選,沒有誰比你更熟悉武家莊的一切,它也算是在你手中建立起來的,爹一定會懂……」
「乘鳳……」
參娃听見這個名兒時,雙眸睜得好大好圓,不敢置信地望向睚眥。他聳肩,不像她遲鈍意外,她低喃了一句「小姐與長工……」,讓睚眥失笑。
「爹若不允,我們一塊走,遠走高飛。」
「這太傷你爹的心,不行……」
「等我們成完親,有了孩子,我們可以再回來,爹不會氣我們氣那麼久……我好怕,爹這些日子不斷勸我念我甚至是罵我,我瞧得出來,爹很中意姓龍的男人,可我不喜歡他,他像是模不著底的深海,根本不能明白他心里想些什麼,我只能虛張聲勢,擺出嬌蠻的性子,實際上我怕他……叫我與他獨處一個時辰我都會瘋掉,更別說是把終生托付給他……」
姓龍的男人模模鼻頭,無辜成為戲中一角,慘遭听戲參娃對他這根揮打鴛鴦的「棒子」很不理解的眼神。
「原來你就是那個破壞他們感情的壞蛋!」參娃替男女主角抱不平,听戲听了好幾回,對于其中第三者咬牙切齒已久,萬萬沒想到,壞蛋就在她身邊。
「我不姓龍,我也沒有要娶她,更不想破壞他們的感情。」睚眥只能咕噥,無端掃中暴風尾,算他倒霉。
「……從小,就屬你最疼我,爹爹護鏢長年在外,娘又走得早,出世以來,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地位遠勝過我爹娘,我最愛勾著你的脖子,大聲說「我長大要嫁給楚叔叔」那不是孩子氣的話,是我視為最大的心願,你卻擔心輩份,擔心年紀,擔心我爹與你恩斷義絕……你獨獨就是不擔心我會傷心難過,你所有事全依我,我要什麼你就給我什麼,偏偏我最奢望求得的,你不允我……」參娃後知後覺,終于听出戲里最重要的男主角是誰,不禁驚呼︰「楚、楚唔唔唔——」睚眥捂住她的嘴,偷听還敢出聲,想將場面弄得更混亂嗎?
四人之間一片寧靜,參娃是因為中子鄔被大掌覆蓋,睚眥細聲是否形跡敗露而不作聲,另外兩人也沒再傳出對話,這令參娃狐疑,由他掌間掙扎,要從洞窗瞧一眼。睚眥制止她,食指在白牆上輕畫一圈,本是石砌的牆面,從指月復點過的那處開始輕輕抖動,如漣漪,擴散再擴散,白牆變成水牆,不用踮腳就能看清牆的另一側正有一對唇舌交纏的愛侶,激狂擁吻中,他們無法亦無心感受石牆變化,人類看不見睚眥施下的法術,武乘鳳與楚燦現在眼中只剩彼此。
「原來是武乘鳳和她老掛在嘴邊的楚叔叔……我一直以為是武家莊的丫鬟和長工耶……」參娃還很震驚,即使人已遭睚眥拽著走,兩人離武乘鳳與楚燦好一大段距離了,臨走前那一景,依舊歷歷在目。
楚燦怎麼仿效睚眥對付她的那套在咬武乘鳳小嘴?武乘鳳也有一嘴補氣參汁嗎?
「難怪她反對親事,心上有人了嘛。」睚眥倒沒有太多反應,畢竟是別人的家務事。
參娃腳步一定,認真看他。「你……你不會破壞他們吧?」
「我都快說爛了——我不可能娶她。」他此時仍困在武家莊中,理由為何?「理由」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嚴肅地問他這個蠢問題。
「可是她長得很美麗。」參娃是不太會分辨美丑,可時常听武緯文自夸自個兒寶貝愛女容貌無雙,是城里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她想……武乘鳳應該算是美的吧?
「比起氐人族,她離‘美麗’還很遙遠,瞧過各界諸多鶯鶯燕燕,勝得過氐人族雌性的,大概只有凶獸窮奇吧。」睚眥實話實說,不能怪他眼高于頂,而是自小生長的環境里,抬頭望去,全是渾然天成的俊男美女,偶有一兩條例外,那些例外擺進人類城里,說不定也算極品呢。
「窮奇姐姐很美沒錯……你們海底城像窮奇姐姐那樣的美人很多哦?」
「很多。」他點頭。
「真那麼多?」參娃表情有些古怪。
「嗯。」
「睚眥。」
「嗯?」
「那……我算不算漂亮?」不是對自己沒自信,也從不在意美或丑這種小事,靈參只比藥效不比外貌,但她很是在意從睚眥眼中看見的她,是何種評價。
睚眥的停頓,像是被她給問得無以回答,實則是沒料到她有些一問。
漂亮嗎?
昧著良心都無法說她貌美如仙,可要否認她不美,又顯得嬌情,她太順他的眼,那對眉,那雙眼,那支鼻,那張嘴……他完全沒有哪里想挑剔。
「你干咳不回答?有這麼難以啟齒嗎?」參娃追問。漂不漂亮一句話,考慮這麼久很傷人耶!
「不是不回答,重點是,你連女人都稱不上,要我用什麼當標準來比較呢?男人的漂亮與女人的漂亮不同,你問倒我了。」睚眥不願把心里所想的贊美告訴她,省得有人太過驕傲,便采虛與興委蛇的方法回她。
「如果我是男的呢?」
「失敗。男人要高,五官不用多精致,唇紅齒白反而太娘味。」
「那……我是女的呢?」
他會直接把她拖上床,撲倒,盡情戲弄,嘗遍她的滋味,要她拿嬌美身體來補嘗他這些日子以來,被點燃卻無處宣泄的炙焰焚身之苦。
睚眥用一種讓她忍不住想吞燕津液的眼神看她,又遲遲不給她答案,瞅得她臉蛋開始泛熱,她好希望從他口中听見一句「漂亮」或是「還不錯」,她就欣喜若狂,樂上好半晌。
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美麗的……
「如果我是女的……你覺得,好看嗎?」她扯扯他的袖,又問一遍。
「不要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假設,會害人白高興一場。」睚眥的回復,是兩指狠狠擰住她的鼻,讓一張人模人樣的俏臉蛋皺成一團。
「什麼嘛,我只是一時好奇才問,跟負不負責任哪有關系?」她從他作惡的指頭下逃走,捂著微微發紅的鼻,朝他不滿地吐舌做鬼臉,惱他死不肯夸她美麗,連騙騙她都不願做,氣呼呼掉頭跑遠。
睚眥笑覷跑走的背景,良久之後,低吐出他發自內心的評語。
「好看呀。」
****
不是冤家也路窄。
參娃從睚眥身旁跑掉之後,賭氣不想回房,在武家莊胡走亂逛,去瞧莊里子弟練拳舞刀,去听莊里丫鬟說三道四。但她胸口悶悶的,啥事都覺得無趣,最後決定縮藏在武家莊一泓小魚池前,赤腳泡水,讓腦袋瓜冷靜冷靜,那時,雙眼紅通通的武乘鳳也躲到這兒來,兩人對上了眼。
兩人打從頭一回照面便吵了幾句,迄今倒沒再對彼此說過半個字,武乘鳳只當她是睚眥的妹子,因為睚眥死不肯離開,她也就跟著白吃白喝白住。
武乘鳳本想扭頭走人,又高傲的認為該走的不是她,而是這名小食客,于是她哼了聲,落坐在她每回心情煩悶便愛獨處的池畔扁岩上。
參娃與武乘鳳不同,她對武乘鳳稱不上喜歡或討厭——如果睚眥會和武乘鳳成親,那麼她就很討人厭,偏偏這幾回偷偷去听戲,已對戲里男女主角的痴心感動同情,連帶影響武乘鳳在她心目中印象,壞的那一面淡化許多,加上武乘鳳愛的是楚燦,而非睚眥,參娃連半點排斥她的都不剩。
「你哭完?」參娃率先開口,一副和武乘鳳相離數十年那般自然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我哭過?!」武乘鳳則是渾身發刺的警戒和驚訝。
「我剛剛看到你,你抱著姓楚的,哇哇大哭——」
「你無恥!你偷听?!」武乘鳳跳起來吠。
「一開始是不小心听到的……後來幾次才‘勉強’算是特地去听續集。」參娃很坦白。
「你听到了什麼?!」武乘鳳漂亮臉蛋又是窘又是氣,漲得通紅。
「很多耶……你跟他說非君不嫁啦,逃家成親啦,愛你要勇敢一點啦……你干嘛拿鞭子出來?!」參娃反應很快,自水池中抽腳起身,跑離武乘鳳十來步遠。
「我把你這個偷听鬼的耳朵和嘴巴給撕爛,看你用什麼听用什麼說!」武乘鳳以為參娃在調侃她、戲弄她,變臉比翻書更快,一鞭子抽過去,幸好參娃早有準備,閃到石塊後方,沒挨到皮肉痛。
「我不會說出去啦!我才不管你喜歡誰哩,那是你自個兒的事,你不要睚眥喜歡就好……」
「你是說姓龍的嗎?!我巴不得把他轟出武家莊,還喜歡他哩!」
「睚眥也不喜歡你呀,更不會娶你。」
「哈!我求之不得!既然如此,你們怎麼不快點滾出去?!待在這兒想撈油水嗎?!」
「不用你趕,我和睚眥一定會走,但是我們走了,你就嫁得成你心愛的男人嗎?」
參娃只是好奇地多問了這句,卻讓武乘鳳氣焰全消,鞭勢委軟,方才的張牙舞爪僅剩氣虛沮喪。
「……要你管!」紅紅的眼,又浮上一層閃亮淚光,武乘鳳地倔強地抹去。
「你這麼愛他哦?」愛到光是問了個小問題,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
「從我懂事開始……便是他陪伴著我,我學步,是他牽著;我挑食,是他哄喂著;我習字,是他握我的手,一筆一畫的教導著,就連我初次來潮,以為自己生了重病,也是他紅著臉,笨拙且努力地解說女孩子長大必經的過程……我是真的愛他,不是當他像爹那樣的愛,而是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他卻因為身為我爹義弟,自慚年歲長我許多,逼自己放棄我,更逼我去喜歡與我同齡的男人……我喜歡的是他這個人,是他的包容和他的溫柔,並不是他的年紀。」
武乘鳳不懂為何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興許是她已經瀕臨無助絕崖,太需要有個人分擔一下女孩心事,讓她宣泄情緒。
訴苦就這麼麻利地傾倒出來,她繼續向著參娃道︰「比他晚出生又不是我的錯!他那麼好,那麼疼惜我,難道將我送入一個年紀和我相仿,卻待我極壞極差的男人懷中,對我才是好的嗎?他沒娶我沒嫁,我愛他又沒有傷害到其他人,我自小期盼的就是快快長大,不讓他被別的女人搶走,每次只要有媒人上門向他說親,我多害怕他會答應,我擔心他不肯等我,煩惱他娶妻生子,好不容易我大到可以嫁人,他卻說他老了,不合適我……」
「你和他差幾歲?」參娃問。
「二十四……」
武乘鳳知道,馬上又要得到另一個反對的聲音,總是這樣……她曾與一兩名師妹暗喻此事,師妹幾乎是異口同聲的不看好——「還好呀。」睚眥差她都不只兩百二十四歲哩,她也不覺得有何干系呀。
「……你沒覺得有些懸殊嗎?」武乘鳳極少露出吃驚過度的憨傻神情。
「一點也不,他沒有大你多少。」參娃忽略了人及妖的不同,答得理所當然。
如果連二十四歲的差距都如此困擾武乘鳳,睚眥那種幾千幾百歲的男人還不快快把他轟出武家莊?
「……你是頭一個這麼說的人。」武乘鳳有些開心,仿佛終于覓得知音。「所以你也認為我該要堅持下去,不放棄這段感情?」
靶情事拿來問參娃,比對牛彈琴更加白費功夫,參娃哪里懂呀。
「嗯,不要放棄。」很不負責任的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胡亂回應,會害武乘鳳為這段愛情再吃多少苦、遇多少挫折。
武乘鳳咧開大大笑靨,芙顏妍麗漂亮,快樂得很明顯,她收起長鞭,纏回腰上,行動代表著她不會魯莽再傷參娃,已經把參娃當成自己同派的人馬。
「你呢?你看起來也是一臉怨懟巴苦惱,我可以當個聆听者,讓你吐吐苦水。」武乘鳳在池畔坐下,拍拍身旁的石,要參娃一並坐。
「我?我沒有呀。」參娃本能的搖頭。
「還否認哩,我剛剛一踏進這里,就看見一個嘟嘴委屈,眼淚都掛在眼角的小丫頭。」換武乘鳳取笑她。
「我才沒有想掉淚哩……只是被睚眥給氣到了,那只小氣龍,不過是想听他夸我漂亮,他竟也吝嗇說,難道我真長得不好看嗎?」參娃唇兒抿成一線。
「不至于不好看啦,差我一些些。但……你哥哥覺得你漂不漂亮,有這麼重要嗎?」她耳聞參娃是龍家養女,與龍二沒有血緣,又久處一家,難免日久生情,武乘鳳倒不意外養女與非血親兄長產生異樣情愫這類故事情節。
「重要呀!」
「像我就只在乎楚叔覺得我好不好看,其他人怎麼夸我貶我,我全不管。」
「我希望在睚眥眼中,我不輸給他見到的雌性生物。」
「你這說法和口吻好像妒婦哦。」
「肚月復是什麼?」參娃以為是同音的這兩字。
「吃醋的女人,霸著自個兒的情人,不許他看其他姑娘半眼,只準他望著你,只準他說你美麗,最好是所有女人在他眼里全是無鹽,就你是唯一天仙美人兒。」
參娃頭一回听見此般說法,而且還是用在她身上,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為何會如此氣惱睚眥,光埋怨他不懂得說些她愛听的話兒,卻沒發現自己怎會在意睚眥是如何看她……
武乘鳳說得沒錯,她不要睚眥看其他姑娘,不愛听他夸他誰誰誰好美,不愛睚眥和誰誰誰成親——原來就叫吃醋?
參娃懵懵懂懂,又仿佛踫觸到了她似明非明的字眼。
從不曾體驗的情愫,不同于山野林間,與花花草草們打鬧交好的友誼,也不是住天山,享受窮奇和月讀的護衛,視他們如親人的感情……
「我為什麼會這樣?」參娃困惑地問,把自己的迷惘丟給武乘鳳解疑。「我為什麼會對一只想吃……想傷害我的家伙有這種怪異感受?你喜歡的男人是對你溫柔有耐心,但睚眥又不算待我很憐惜,我叫他放我走他也不肯,雖然他沒有狠到完全不听我的心願,可是他很清楚我跟著他的下場只有一種,他好像全然不在意我的死活——明明就不在意,那只牛和那只鳥要抓我時,他又讓電掣保護我,只是因為我很珍貴,除了他之外,誰都不許踫嗎?」
「呃……老實說,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武乘鳳打斷她的嘀咕。牛?鳥?電掣?她丈二金剛模不著半點頭緒。
「對哦,你听不懂……」差點自曝身份,參娃眉眼苦苦地思索該要如何修正用詞。
「跳過不懂的字眼,其他部分我勉強可以理解啦。」武乘鳳本就是個聰穎伶俐的女孩,舉一反三。「總而言之,一個對你並不是太好的男人,你卻仍是滿心掛念他,還笨笨的美化他所有缺點,替他說話解釋,因他隨便一句話就生氣或開心好久好久,既然知道他會傷你,依舊忍不住想親近他……對吧?」
「你怎麼都知道?!對對對是這樣沒錯——」參娃連連點頭。「然後還有還有,他明明不是月讀那種好看的男人,我竟然覺得他很俊敗特別,甚至比月讀更吸引我的目光,我是眼楮出了毛病憊是腦袋有傷到?他應該是我最要害怕的人,可是當我遇上危險,我只會想躲到他背後去,因為我知道有他在,我一定很安全,但這樣很怪呀,他比誰都危險恐怖,我該要避之唯恐不及,而不是一直想靠過去吧?」
武乘鳳吹了聲響哨。「哦喔,你根本就是愛慘了他吧!」
參娃仿佛被巨大石槌給敲中腦部,暈眩半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胸口一陣頻繁刺痛襲來,她本能絞緊心窩方寸的衣料,呼吸變得凌亂而急促。
「好……好痛……」
「你怎麼了?!」武乘鳳連忙扶住搖搖蔽晃的參娃,不解她為何突然疼到臉色刷白。
「好痛好痛好痛——」
「快來人呀!快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