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午後陽光映得滿室明亮。
沈亮宇在廚房里煮咖啡,喬霓坐在小吧台的高腳椅上,隔著一公尺半的距離看他表演單身男子的利落身手,烤面包,煮蛋,煎培根,咖啡壺唧唧的響著,混在咖啡香中的,還有輕音樂。
沒有多久,一個白色的磁盤已經放到她面前。
他在她前面放下兩個調味瓶,指著黑色的那個,「這是黑胡椒。」
「嗯。」
再指著白色的那個,「這是鹽。」
「嗯。」
喬霓伸手拿起干淨刀叉,帶著宿醉的不舒服,特休日的第一餐就在下午兩點半開始了。
結果,怎麼會變成這樣?
原本她想穿好衣服就走人的,卻被他很輕松的一句「-應該餓了吧,要不要吃完早餐再走」給僵住。
因為他實在太「大人」了,所以,她怎麼可以小家子氣呢?
如果她拒絕,或者是快速逃跑,那不就顯得只有她一個人在介意嗎?她可是個公私分明的成熟女子,所以絕對不可以那麼做,因此當場,她幾乎是沒有選擇的裝做沒事的說︰「好啊。」
懊個頭,誰想吃什麼早餐啊,她現在只想趕快回家洗澡,換衣服,然後順便在鏡子前面練習一下最近可能有點困難的自然笑容。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得有點過分。
此刻,她跟自己痛恨的皇親國戚,外加一夜對象的人,在他家利落爽淨的客廳里吃早餐。
吧台其實不大,如果他們兩人同時低頭抹女乃油的話,可能還會不小心踫到頭頂。
就在輕音樂中,沈亮宇突然笑了。
原以為他要說些什麼,沒想到居然是,「如果吃不夠,鍋子里還有。」
「干麼跟我講這個?」
他指指她幾乎快要空掉的盤子,「因為-看起來很餓。」
「我才不是餓,我是……」是想趕快吃完好回家洗澡換衣服。發生這種番石榴事情,她如果還只想著吃,那才奇怪。
「是什麼?」
「我跟朋友約好了吃晚飯,我不想遲到。」
「如果趕時間的話,我可以送。」
坐上他的車,然後讓她想起來她在他的車子上是如何丟臉的。
雖然從她看到沈亮宇躺在自己身邊到現在,情緒都還算控制得當,但,那只是表面,沒人知道內心世界的喬霓早已口吐白沫了。
憊有比跟自己同事發生一夜更糟的嗎?
有,就是那位同事在這之前被她視為搶走自己寶座的賊人,三個月下來從沒給他好臉色看。
是核卡部那個老是對她示好的主任也好,要不是融資中心的經理也行,就算是舊情人楊生勛都好,干麼偏偏是他啊?
她跟他講了一堆不該講的話。
苞他便了一堆不該使的小性子。
在從月光酒吧回他家的路上,她在車上又跳又唱又起番,啊,她當時在車子上講了什麼--
「沈亮宇,其實你長得很好看,只是,個性很討人厭。」
「喔,對了,麻煩你跟鄭蘊雅說,我們之間沒什麼,就算我曾經坐在你身上,那也只是不小心,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叫她不要老是瞪我,然後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告訴你,我可不是因為你有什麼特別才把那件事情告訴你,因為我前兩天接到高中同學會的通知單,看到主辦人是他的名字,才會突然想起來,然後不小心跟你講。」
「我啊,早就打算不要談認真的戀愛了,因為男生真的很爛,就算身邊的女孩子已經很好了,但只要好看一點的人勾勾手,還是乖乖爬過去。」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討厭人家跟我說,「小姐,-好漂亮,我可不可以跟-當朋友?」屁,我干麼跟一個看起來就只是想跟我上床的人當朋友?」
懊的記憶力讓喬霓讀書一向名列前茅,但是,好的記憶力也讓她此刻痛苦非常。
現在她非常希望自己是那種發完酒瘋之後一覺醒來什麼都不記得的那種人,就算尷尬難免,但至少不會被惡夢糾纏。
「不過如果-很介意的話,也沒關系。」午後夕陽的反射之下,沈亮宇的微笑一派自然,「我能體諒。」
什麼叫做他能體諒啊?
看著眼前那張大方到不行的臉,喬霓抑制住拜戳培根的沖動,然後說︰「誰說我介意了,我又不是小阿子。」
「喔,那麼,等一下就讓我送-回去?」
「麻,煩,你,了。」
是錯覺嗎?他怎麼出現那種計謀得逞的笑容?
算了,下去管他。
虛偽的談笑風生中,終于在下午三點將早餐吃完。
然後讓他送她,回,家。
非假日的午後,車陣還不算壅塞,紅綠燈的等待也都在可接受範圍之內,沈亮宇的心情非常的好。
雖然他不否認昨夜的突發狀況是原因之一,不過更重要的是,在露台的時候,喬霓願意讓自己抱著她。
他喜歡她很久了。
總是望著她有如春天明媚的美,卻苦于無法靠近,直到那時候,終于在她軟弱的時候,讓他拉近了距離。
她不像平常那樣冷漠,也不再總是拒人于千里,泫然欲泣的表情,好令人于心不忍。
她是做錯事情了,但,那是她還沒成年的時候,朋友手上的疤痕對她的壓力必定非常大……
「前面要轉彎。」喬霓出聲提醒他。
轉彎,直走,再轉一個彎,昨天才來過,沈亮宇很順利的找到她那棟屬于單身單位的公寓。
喬霓解下安全帶,客氣而生疏的對他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明天見。」
她又看了他一眼才下車。
車里隱約還留著她的香水氣息,甜甜的花香調……
那抹白色的身影才消失在大樓出進口前,沈亮宇的車子甚至都還沒回轉,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莫斯。
他的鄰居,也是他在台灣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中日混血的偶像劇明星,屏幕上走的是深情路線,私下則濫情無比。
雖然個性回異,但由于對美國職籃有著相同的熱愛,兩人成了朋友。
沈亮宇並不喜歡將工作帶到私生活,因此,同事歸同事,朋友歸朋友,同事有好幾百個,一起打球的朋友有幾個,可比較熟的,只有莫斯。
「喂。」莫斯爽朗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你在干麼?」
「開車。」
「開車?你?今天是星期四,你應該在上班吧。」莫斯一副少騙我的語氣,「旁邊有女人不方便講話是不是?」
沈亮宇覺得有點好笑,但還是回答了,「我今天一早請了假,現在沒事,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要不要出來打球?」
「我還要半小時左右才會到。」
「沒關系。」莫斯模仿了電話的語調,「等你喔。」
沈亮宇哈哈大笑,「你先過去,我很快就到。」
車子,穩穩的前進。
因為不是上下班時間,所以比平時走起來要快上一些,半個小時不到,沈亮宇已經回家換好運動服,到了社區的籃球場。
天冷,場里只有莫斯一人拍著橘色的球,跳起,投籃,撿球,再跳起,再投籃,再撿球……
沈亮宇跑過去,一下抄走莫斯手中的球,輕松往前,快步上籃。
「喂,盜亦有道,抄,也不能趁人不備啊。」
「史塔克頓抄球前也不會告訴對手說,喂,我要抄球了。」說話間,沈亮宇又是轉身一投,不過這次球踫到籃框,反彈了出來。
「天氣冷,手腳伸展不開。」
「技術爛就技術爛,怪到天氣上。」看到他出錯,莫斯心情很好似的,「看大爺我表演神射。」
隨著話尾落下,橘色的球飛越了一個漂亮的弧度,砰的一聲,也是打到籃框後反彈,一下落在好遠的地方。
莫斯不清不楚的罵了一句,很快的又跑去撿球。
天冷,大家都不想出來,非假日的午後,社區附設的籃球場就只有兩個人一來一往的拍打著橘色的球體。
外套月兌了,毛衣月兌了,最後只剩下一件長袖運動衫。
直到兩人都汗流浹背,總算結束了這場傲無章法的運動。
沈亮宇拿起礦泉水往嘴里倒,突然間,莫斯咦了一聲,很懷疑,很曖昧,很不懷好意。
「干麼?」沈亮宇一邊旋緊蓋子,一邊說︰「不要跟我說你愛上我,我是一般人,不是少數份子。」
「你?你這種臉,就算願意為我變女人我也不要啊。」
「那你是在看什麼?」
聞言,莫斯笑笑,指著他頸子上的紅印,「哪里釣來的妹妹?好熱情的吻痕啊,一,二,三,三個。」
沈亮宇笑了笑,沒回答他的問題。
「不是說喜歡銀行里那個春天嗎?所以我說嘛,做人何必那麼執著,快樂最重要,春天不理你,你可以追求其它的天啊,不要說到全台灣,去東區走一趟就會發現漂亮的女孩子滿街都是,青春型,運動型,甜美型,通通都有,何必遙望那個已經二十六歲的春天呢?」
莫斯很流利的發表著動物性的高見,直到他發現沈亮宇都沒有回答他之後,終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那表情--
憑著男人的直覺,莫斯知道有內情。
雖然他年紀比沈亮宇輕,但身處演藝圈這個大染缸,他老早練就了看人的本事,好與不好,喜歡不喜歡,認同不認同,他都能夠輕易讀出。
此刻,沈亮宇的樣子……
「那個東西。」莫斯指著他脖子上的吻痕,「該不會就是那個春天吧?」
「對。」
「你……超車。」
沈亮宇笑了,「那是意外。」
在听完來龍去脈之後,莫斯除了羨慕之外,照例發揮他的舌粲蓮花,大大的贊嘆了命運的神奇之處。
「說真的,你到底喜歡她哪里?」
「我愛她漂亮。」
莫斯听了咧嘴笑,「別人講我還相信,你啊,我想光一張臉好看是吸引不了你的吧,上次跟我在一起那兩個美眉一個美艷,一個清純,你不也對她們沒興趣,她們後來還問我你是不是同志,哈哈。」
「如果從男人口中講出愛情沒有道理這幾個字,感覺有點好笑吧?」
「是有點……不過,我還滿羨慕的。」
「怎麼說?」
「那樣單純的喜歡不是很好嗎?我會想,胸部最少要C,腰不能粗于二十四-,太矮太高都不要,剛開始還滿得意的,可是現在會覺得自己有點像禽獸。」
「你現在才發現?」
「喂。」
兩人正在抬杠的時候,放在一旁的手機響了。
莫斯拿起來,看了下來電顯示後才接听,「喂,對,沒有,怎麼可能,我朋友啦,當然要鍛煉體力啊,哈哈哈,好,沒問題,晚上去接。」
沈亮宇隨口問了句,「莎莎又開始千里追魂Call?」
「不是。」莫斯指指手機,「這個叫安安。」
「你又換女朋友了?」
「我只是更換性伴侶。」
「小心得病。」
「我就是怕那樣,所以我雖然愛吃,但也絕對不會亂吃。」莫斯拿起外套,「我先走啦。」
天有點黑,停止運動的身體也不再那樣熱。
沈亮宇穿起運動外套,看了天際一眼,在灰白色的天空里,隱約可見一輪月亮,高高的懸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方璽媛一見喬霓的臉色就知道沒好事。
喬霓是她們之中最愛玩,也最會玩的,去夜店,也去郊外,時間如果夠,收收行李就跑去國外散心,風風雨雨都經過,每次每次,她總能用自己的方1d去排解,但這次……這種表情……事情一定很大。
把水杯放到她面前,方璽媛有點擔心,「要不要緊?」
「沒關系。」聲音有點虛弱。
「真的沒關系?」
「嗯,我約了湛蘅。」
「那好吧。」她給了喬霓一個打氣的拍拍,「如果真的想找人講話,我在吧台,叫我一聲叫好。」
喬霓心中一陣感動,拉住她繡著冰藍海豚的圍裙一陣亂唉,「方璽媛,我一直以為-冷血,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發什麼神經啦。」方璽媛笑罵著把她的手扳下來,「我明天休假,需要的話,可以陪-玩通宵。」
方璽媛離開她們固定在角落的位子之前,回頭看了喬霓一眼。
而那一眼,的的確確讓喬霓好過很多。
她是發生了糟糕的情況沒錯,但是朋友很關心她,工作狂願意暫停工作,不太喜歡晚上出門的石湛蘅一接到她的電話就說會過來。
在外人眼里,她與石湛蘅不可思議到連她都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也許是因為她們同樣選擇了不戀棧,所以,才在那一點都不有趣的年少中,累積出外人無法理解的情誼。
她內疚,也依賴。
因為石湛蘅是唯一個會對她實話實說的人。
即使幫不上忙,可有人傾听的感覺畢竟大為不同,還好有這些姊姊妹妹們的耳朵適時分擔了她的郁悶……
星期四晚上,冰藍海豚的客人三三兩兩。
白色的牆壁仍然干淨,從天花板懸吊下來的透明海豚片也還是一樣閃著藍色的光,不過喬霓心中不斷念著的只有︰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
就像在回應她似的,當她放下咖啡杯時,門把上的風鈴響了,石湛蘅對著她招手。
一走近,石湛蘅露出詫異的神情,「-是被搶還是被開除啊?」
「連-都看出來啦?」
「我又不是瞎子。」石湛蘅一臉理所當然的拉開她前面的椅子,「這麼晚找我出來干麼?」
「我……我昨天晚上跟我們經理上床了。」
石湛蘅呆了呆,然後進出一句,「-不是饑渴到那種程度吧?」她記得喬霓很?痛恨那個人哪。
「才不是呢。」肖邦的曲子中,喬霓低聲的為自己辯解,「我喝醉了,不省人事在月光的洗手間睡著,又被他拉出來,我能清醒到哪去?」
「那我問一個比較實際的---動他還是他動-?」
「我動他。」
「笨女人。」
「我現在要怎麼辦?再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就要去銀行了,我要經過他的辦公室,還可能因為客服問題跟他講到話,我們可能要跟美國銀行合並,得商討客服人員去上課的問題,星期三還要跟他一起排排坐開會--」
石湛蘅搖了搖頭,「我看-早點回去,練習一下怎麼若無其事好了。」
丙然,只有這招嗎?
喬霓非常頹喪,只差沒整個人貼在桌上,唉叫起來,「裝做若無其事還不夠,我以後不能再針對他了對不對?」
「喔,還有在用腦袋嘛。」石湛蘅用模小狽的方1d模了她的頭,「很好很好。」
從今天開始,只要她對沈亮宇稍稍有不友善,很有可能就會被他解釋成她在介意那夜的事情。
即使她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來證明自己不需要給他和善好顏色,但是,要冒的險太大了,說不定他還會以為自己多有身價--世界上最衰的事情莫過于,被討厭的人看扁。
她才不要被他看扁。
喬霓知道,明天開始,她不只要若無其事,還要和顏悅色。
唉。
昨天下午的三點,她還在自家的穿衣鏡前試穿小禮服,不到三十小時的時間,已經豬羊變色,有誰可以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