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向琉璃撫著微微發痛的胸口,堅決地想著。這幾日來,她身上的不適感一天強過一天,常因不經意的激烈動作發暈,並常感到無法自在地調勻呼吸。
她知道,發病的日子不遠了。
她靜靜地將這個體認壓在心底,不願意讓一向最疼她的哥哥知道,只悄悄地、比從前更加認真地按時服藥,控制病情不使惡化。
但至少,在病情真正惡化之前,她希望能再見上海奇一面。
「求求你,讓我見他吧。」她輕扯著季海平的衣袖,略顯蒼白的臉頰因憂悶而微微皺縮。
季海平幾乎不忍面對這張清麗卻又蒼白的容顏——是他的錯覺嗎?還是這女孩近日真的大為清減?
「不用擔心,換膚手術相當成功,他已經拆了繃帶了。」他試著安撫眼前的女孩。
「我知道,我只是想見他。」
「海奇他……恐怕還是不願面對你。」
「但是我的時間不多了。」她淡然而淒楚一笑-「我怕永遠沒機會再見到他。」
「什麼意思?向小姐要回美國去了嗎?」
「如果我真的要回美國,你願意安排我見他最後一面嗎?」她仰首乞求-在接觸到他溫煦的瞳眸時,心底不禁流過一道暖流。不知怎地-在與這男人談話時-她總有一股奇特的親切感。
季海平望著她,靜靜沉吟,「有一個辦法。你直接進他病房吧-別管他願不願意見你。」
她陰暗的眸子瞬間點燃火花,「可以嗎?」
「海奇的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應該沒問題吧。」
「我現在就進去?」
「嗯。」他微微揚起唇角,給她一抹充滿鼓勵意味的微笑。
向琉璃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踏入季海奇的病房。
「是誰?」背靠在病床上的男人將無神的眼眸對向她。她的心髒一陣揪緊。那對原本瀟灑不羈的眸子如今神-暗淡,全然不復往日的靈動。
「是我。」她輕聲應答,生怕音量稍微高了便會引發他的不悅。
「琉璃?」他猶豫地輕喚,像是不能置信卻又期盼已久。
「是的。」
「為什麼還來找我?」季海奇別過頭去,「我說過不想見你——不,我這話有語病。」他自嘲地一笑,「我現在已「見」不著任何人了。」
「海奇。」
她輕喚一聲,試圖靠近他,他卻忽然厲聲喝止她。
「別過來!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廢人,比從前浪蕩成性的季海奇更不中用。」
「廢人?那就是你對自己的看法?」
「我原就不成材!」他黯然一笑,字字句句皆是自嘲,「一向只會涉足歡場、飲酒作樂。現在眼楮瞎了,恐怕連像從前一般墮落都做不到了。」
「那就不要墮落,海奇。」她柔聲道,「不要回復從前的模樣。」
「你該死的听不懂我的話嗎?」他臉色驀地陰沉,勃然大怒,「我現在什麼也做不成了!什麼也做不成!你听懂了沒有?」
「那麼,你本來想做什麼?」她緩緩靠近他,「你有想做的事嗎?」他抿緊唇,不肯回答。
「那天你打電話給我,說你已經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海奇,」她溫柔地呼喚,在他身邊立定,「告訴我,你要怎麼做?」
他冷哼一聲,「現在說有什麼用?反正已做不成了。」
「我想听。」
「別捉弄我。」
「告訴我。」
「琉璃,我拜托你,你走吧。」他緊握雙拳,像極力壓抑著什麼,「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我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
「可是我卻想見你。」她輕聲說道,話中帶著藏不住的哀傷,「我怕自己再沒有見你的機會了。」
他听出她不尋常的語調,心跳一陣加速,「這是什麼意思?」
「我今年二十歲。海奇,你能相信我從來不曾對任何男孩子動心嗎?」向琉璃幽幽地訴說,「二十年來,我的生命中只有兩個男人爸爸和哥哥,再加上一把從小陪我長大的小提琴。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就跟六歲生日那天,收到爸爸送我的意大利手工名琴一樣。」她蒼白的頰上忽然染上玫瑰色澤,語調如夢似幻,「那把琴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奇妙東西,它是那麼的耀眼,奪去了周遭所有事物的光彩,我只能屏住棒吸,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它。」她換了口氣,語聲逐漸羞濯細微,「我一見到你,豈止是心動而已,我簡直是……無法自抑地為你著迷。你對我而言,是奇妙的、未知的事物。」
季海奇听得怔了。這些年來他四處浪蕩,勾下的風流帳不可勝數,卻從不曾有女人對他說過這種話。這是最真誠、最純潔的告白啊!他何德何能,得她如許珍視。
「或許、或許你會覺得很別扭,我們不過第三次見面,我就對你說這些話。可是……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為什麼沒機會?琉璃,」他語聲顫抖,「你說清楚一點。」
向琉璃猶豫數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或許活不久了。」她語聲輕細,神態卻堅強,仿佛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一時之間,季海奇以為自己听錯了。
「對不起,我想我沒听清楚……」
「我得了白血病,這些年來一直靠藥物控制病情,發作……只是早晚的事。」
季海奇急喘一聲,「不可能吧?琉璃,」他伸手模索著她,「告訴我這是個玩笑,你只是在說笑。」
她握住他的手,傳遞給他的卻是冰涼的體溫。「這幾天我一直不太舒服,我想,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吧。」她的語音空空幽幽地。「不可能!」季海奇臉色倏地刷白,「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不可能遇到這種事。」
「哥哥也是這麼說。」她勉強地回了一句,想起哥哥也為此大受打擊。他一方面無法承受噩耗,一方面卻又要強顏歡笑安慰她——反倒是她坦然地接受了事實,她一直有預感自己命不久長。
「琉璃,你難過嗎?你是不是在哭?」季海奇因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十分慌張,他用雙手撫著她的臉龐,想要確認她的情緒。「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告訴我。」他急急說道,一面暗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一對黑色瞳眸霧蒙蒙地,竟似即將飄落雨絲的灰沉天際。
他慌亂的模樣驚動了向琉璃。她只覺心髒一陣抽痛,淚水同時不知不覺地凝聚在眼眶。「謝謝你,謝謝你關心我。爸爸去世後,這世上只剩哥哥關心我,我沒想……」「這不公平!老天太不公平了!」季海奇猛然敲著自己的腿,滿腔憤恨地嘶喊,「他要懲罰我這種人就算了,竟還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你不同啊,琉璃,你活在世上能增添多少歡欣美好,只要你能活著就有許多像我一樣的迷途羔羊能受惠……我不明白為什麼,真的不明白!」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海奇。」她感動得無以復加,強忍已久的淚水終于滑落。
「你哭了,琉璃,你哭了。」他又急又慌,只能緊緊擁她入懷,「你放心,我絕不讓-帶走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許,我絕對不允許!」
她終于逸出一聲嗚咽。季海奇焦慮萬分的誓言令她激動,她把臉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道道淚痕。
「謝謝你,海奇,謝謝你……」她低聲飲泣。
「別哭,琉璃,別哭。」
向琉璃輕揚唇角,像春日玫瑰微微舒展花瓣,「其實我並不想哭的,對這件事我早有心理準備,我只是有點不甘心。海奇,我才剛剛認識你不久,」她深吸一口氣,「我好想多了解你……現在你變成這樣,我更想多陪陪你。」
「琉璃,我不值得你如此關心。我從小就任性,只知道怨天尤人,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是我應得的。」
「別這樣貶低自己。」她在他懷中拼命搖頭,「為什麼你總這樣糟蹋自己?你還有父母、家人——」
他沉聲打斷她,「從小我父親就不喜歡我。」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忤逆不孝,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吧。現在我又因為 車搞成這副德行,他對我只會更加不滿。」季海奇既無奈又自嘲,「我的母親雖然疼我,但她老是要我把父親的期望擺在第一位,我們處得也不好。只有哥哥還算了解我。」
「你哥哥看來是個很好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他幽然長嘆,「只可惜我老是讓他失望。」
「海奇,不是的,你沒有那麼糟——」
季海奇嘴角微揚,「晚宴那天你也是這麼說。」他捧起她光滑細致的臉龐,柔柔地撫觸著,「你真是個天使,琉璃。有好長一陣子,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見你;因為你太好、太美了,不是我這種人可以配得上的。所以我告訴逸琪,我得先改造自己,才能追求你。你是第一個令我自慚形穢的女人,雖然我現在看不見,但卻仍能感受你臉上的柔美光輝。」
向琉璃深吸一口氣,淚珠亦隨之跌落。為什麼這個男人將她形容得像一首詩?她只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女人啊。然而在他這般珍而重之的語氣下,她竟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誤墮凡塵的仙女。
不是她太好太美,而是海奇將她看得太好太美了。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季家人以掌管自然界四大元素的天使自居,但是,有一種元素是季家人無法控制的。」
「什麼?」
「第五元素。」
「以太。」她喃喃念道。以太,聖經上提到的輕清之氣,是天使們賴以為生的食物。
「是的,以太。」季海奇微微一笑,「我哥哥曾說,我嫂嫂是他的第五元素-而你,就是我的。」他語聲微啞,蘊著深深的情意,「我想,這輩子我是不能沒有你了。」
她心魂震蕩,難以自抑地主動將唇印向他。季海奇先是一驚,茫然不知所措,接著,他嘗到她的唳水,咸咸的,讓他的心髒強烈絞痛的滋味。
「琉璃。」他輕喚一聲,雙臂柔柔地環住她,輕緩地、卻饑渴地品啜著她。溫熱的唇瓣細細密密地灑落她整張容顏,眉梢、眼簾、鼻尖、唇角,他用一顆心去感受她熱切又微帶羞怯的反應。
「琉璃。」
他再度輕喚一聲,而響應他的是她深深的喘息。
季海平收回欲敲門的手,唇角挑起一絲微笑。他猜得沒錯,那女孩果然是這世上唯一制得了海奇的人。瞧她進去不過十幾分鐘,海奇便完完全全地改了幾日前逢人便罵的暴躁模樣。如今病房內安安靜靜的,想必兩人正情話綿綿、難以自己。
他何必進去打擾他們談情說愛呢?他低頭看著特地下樓替海奇買的橙香燒鴨。也罷,就交給護士們代轉吧。
他才剛這麼想,一名護士就先找上了他。「季先生,來探望令弟嗎?」
「是啊。」他舉起手中的食物袋,「想帶點東西給他。」
「為什麼不進去?」
「他有訪客。」他微微一笑,「我不想進去打擾。」
「女朋友?」護士猜著他的弦外之音。
「算是吧。」
「是桑小姐嗎?」
「那倒不是。」
「難怪呢,我說才在樓下看見桑小姐,怎麼一下子她就跑上樓了?」
「逸琪在這里?」
「她臉色不好,听說是昏倒了,被一個男人送來的。」
「她昏倒?」季海平輕輕蹙眉,急忙向護士探听了桑逸琪的所在,急急趕下樓去。雖說他與桑逸琪沒什麼交情,但他曉得海奇與她一向知心,前陣子她也幾乎天天來探望海奇,禮貌上他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才跨出電梯,他就瞥見桑逸琪與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們兩人雖然並肩定著,卻奇特地透出一股生疏感。
他追上他們,「逸琪,你還好吧?」
桑逸琪停下腳步,十分驚訝地看著他,「海平?!」
「我剛去看海奇,听一個護士說你昏倒了。」他溫和地解釋著,「我不放心,所以下來看看。」
「我沒事。」她停頓數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並不習慣海奇之外的季家人關心她。「我好多了。」
「沒事就好。」季海平仿佛沒有察覺她的不自在,仍是一貫的平和自然。他將眸光調往她身旁的男人,微微訝然地發覺那男人正緊盯著他,眼神若有所思。「這位是?」
「向海玄,琉璃的哥哥。」桑逸琪迅速接話,一面悄悄地打量兩個乍然相對的男人,「海玄,這位是季海平,海奇的哥哥。」
「原來是向小姐的哥哥。」季海平恍然大悟,唇還不覺泛起微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跟令妹見過幾次面,她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
向海玄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他就是季風華的長子,他的堂哥季海平?小時候他們曾經見過幾次面,當時只覺得他性格謙沖溫煦,和海澄有幾分相像。
他不動聲色,和季海平握了握手,「你好。」
「能在這里遇見你,也真是有緣。令妹正在海奇病房里呢。」
向海玄一凜,「琉璃在季海奇房里?」
「是啊。」
「他們兩人獨處?」
季海平察覺他語音有異,「有什麼問題嗎?」
向海玄神色驀地陰沉,「問題可大了。」他低低丟下一句,也不管其他兩人愕然的反應,自顧自地沖進電梯,直抵十二樓。
他甚至沒有敲門就闖進病房里,映入眼簾的正是他一直擔憂、並且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
他的妹妹正與季家那個浪蕩子熱烈地擁吻著,她薄薄的羅衫甚至還褪至肩頭……他猛然發出一聲怒吼,才令兩人慌忙分開。
「哥哥……」向琉璃嬌美的容顏迅速染紅,她不自在地將垂落肩頭的衣衫拉回,微微腫起的菱唇顫抖著。
向海玄氣急敗壞地拉起她,「跟我走!我早說過不許你來醫院看他,不許再接近這個人,你為什麼偏偏不听話?」
「哥哥,別這樣!」她用力掙月兌他的手,「我也說過,海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你別對他懷有成見。」
「不是那種人怎麼會差點月兌了你的上衣?若不是我及時阻止,天曉得你是不是就在這里被他——」
「住口!」季海奇神色平靜地喝止丁他。「別再繼續說了。琉璃不是可以任意輕薄的女人,我也無意那樣侮辱她。」
向海玄冷哼一聲,「你倒說得好听!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浮浪子弟,專愛拈花惹草。」
「我承認自己確實浪蕩不羈,但我對琉璃卻絕無嗆篁之意。」季海奇神色莊重,「她對我而言是特別的,前所未有的特別。」
向海玄怔忡一會兒,怒火又重新點燃,「即使如此,我也不許你踫她!」
「我很抱歉一時情不自禁,但那是戀愛中的男女必然的——」
「什麼戀愛?!」向海玄狂暴地打斷他,「你說你們兩人在戀愛?」
「是的,哥哥。」向琉璃堅定地搶先回答,「我愛海奇,他也愛我。」
向海玄震驚地轉向她,「可是你們才見過幾次,而且你、你……」「我知道我得了血癌,海奇也明白我可能活不久。」她語聲輕柔,像吐著嘆息,眸中卻映著燦爛光芒,「可是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相知相惜,能相聚一刻便是一刻,我不會遺憾的。」
「我也不會。」季海奇堅定地加入,握住向琉璃主動伸予他的雙手,「只要琉璃不嫌我看不見,我願意傾我一生愛她、憐她。」
「住口,住口!」向海玄狠狠地瞪著兩人脈脈相對、情深意重的模樣,恐懼、慌亂、不安……排山倒海地席卷向他。他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害怕。
「你們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你們一個眼楮瞎了,一個又病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這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你錯了,哥哥。我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們也已經決定了——」
「決定?決定什麼?」向海玄惶恐不已,聲調愈發高亢,「你們不能決定任何事,你們沒有權利!」
「我已經滿二十歲了,哥哥,我有權自己下決定。」向琉璃柔柔地說,「我有權決定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向海玄粗暴地試圖將她拉離季海奇,「絕對不行!」
「為什麼不行?」向琉璃掙月兌他,回身緊抱住季海奇,淚水抑制不住地滑落,「哥哥,我喜歡海奇,我從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他淒然望向她,「那哥哥呢?難道你再也不愛哥哥?再也不听哥哥的話?」
「不是的!扮哥,你明知我離不開你。只是,我也離不開海奇……」向琉璃的臉上布滿了懇求之色。
「不,琉璃,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沉痛地搖頭,「真的不能。」
「為什麼?!」她哭得幾乎透不過氣,「你告訴我理由啊,哥哥。為什麼?」
她的-喊那樣悲切、那樣淒楚,向海玄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擰碎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最和緩的語氣說出事實。「因為他和你有血緣關系。他是你的堂哥,琉璃。」
「什麼?!」
抱在一起的兩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包括悄悄進來,躲在病房一角的季海平,所有的人都怔怔地听著他娓娓道出一切。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們的父親其實是同一個人。當初媽媽是懷著你嫁給向叔叔的,而我們的父親,就是那晚你參加晚宴時所見到的人——季風揚。」他咬牙切齒,萬分不願又萬分怨恨,「我實在不想承認我們身上流著那老頭的血,當初若不是他-妻棄子,媽也不會這麼早死!可是……可是他偏偏是我們的父親,他偏偏就是!琉璃,你身上流著季家的血,季海奇是你的——」
「別說了!」向琉璃尖叫著自季海奇懷中跳起,雙眸中寫滿了恐懼與不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拼命搖頭,扭曲約臉龐說明了她的神智已陷入狂亂,「海奇是我堂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驀地狂笑起來,語聲破碎,「謊言,一定是謊言!」
「琉璃——」
向海玄別過頭,不忍見到她瀕臨崩潰的模樣,季海奇則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琉璃,你在哪里?他模索著,徒然心焦如焚,「你別這樣嚇我,別弄得我心慌意亂,過來這里,過來我身邊……」
「不要!」向琉璃反應激烈地退開好幾步,「你沒听見嗎?海奇,哥哥說……哥哥說……」她嗚咽著說不下去。
「我听見了,所以我才要踫踫你。」季海奇心痛莫名,嗓子不自覺地嗄啞,「琉璃,讓我確定你沒事。」
「我不要!」向琉璃用盡氣力地大叫,「你別踫我!你們都別踫我!」她環顧四周,急切地想找個出口逃離這里,逃離這可怕的一切,可是每個人都擋住了她的去路,每個人都擋著不讓她逃走。他們為什麼不放過她?為什麼不放她一個人靜一靜?
不!別那樣看著她!別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她!她不是季家的人,跟季海奇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她是向石樵的女兒,跟季家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跟季家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不是……」她喃喃念著,眼前一黑。
在真正失去意識之前,她听見了哥哥沉痛的驚喊及海奇心碎的悲鳴。
兩者,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如床單一樣蒼白,甚至連原本紅艷艷的唇也變得毫無血色。
向海玄坐在她床前,頭垂得低低的,不忍、也不敢向她瞥上一眼。
是的,他不敢。他不敢望向她蒼白的容顏,不敢揣測那樣的蒼白意味著什麼。
醫生告訴他,琉璃的病終于真正發作了。從今以後,她必須真正地住在這里,朝夕面對這一室的蒼白。這樣的顏色對她而言是否就代表了死神的召喚?不,不是的!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在琉璃身上,不可能發生在他唯一的妹妹身上。
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經常像現在這樣看護著她;每一次她都會在他的陪伴下逐漸好轉,這一次也不曾例外,不會例外的……向海玄猛然用力抱住頭,腦中瘋狂運轉的念頭令他再也承受不住。
「是我害了你,琉璃,都是我。」他喃喃自語,瀕臨崩潰的邊緣,「若不是我的疏忽,你不會愛上季海奇,你不會如此痛苦,也不會在得知真相後加速病情惡化……是我,都是我!」他一句又一句地自責著,淚水靜悄悄地滑落,「我不是一個好哥哥,我沒有盡到好好照顧你的責任,我該死,該死!真該死!」
他激狂低語,恨不得立刻殺了自己。黑暗的深淵近在眼前,只要一邁步便能跳落,但他不能放縱自己逃避;他必須維持清醒,為了琉璃,他不能崩潰,他不能……
天啊!誰來救救他?
「海玄。」
驀地,一個低柔的嗓音靜靜地流入他的腦海,一雙溫熱的手臂自身後環住了他。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腦中翻騰不已的驚禱駭浪不可思議地平復下來。他回過頭,急切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就像溺水的人渴望攀住啊木一般。
「海玄。」說話的人是桑逸琪,她靜靜盯著他,眸中浮著淡淡的擔憂,「你還好嗎?」
是她!前來拯救他的人竟是她。那個溫暖的擁抱撫慰了他,可是……為什麼是她?為什麼要讓她看見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迅速掙月兌她的懷抱,「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回家休息了嗎?」
「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很好。」他粗魯地別過頭去,不願接觸她溫煦的眸光。
「是嗎?」她聰明地不去提起他眼眶中的淚水。
「怎麼,你不相信?」他驀然笑了,笑容中充滿了自嘲,「你以為我會崩潰?」
「你會嗎?」
「會怎樣?」
「崩潰。」
他轉過來瞪著她,「放心吧,我還算堅強。」
「那就好。」她微微一挑唇角。
「倒是季海奇……他還好嗎?」
「他很激動。不過你放心,有海平在他身邊,他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他的眸中閃過一絲寬慰。
她凝睇著他,「你關心海奇?」
「他畢竟是……」他微微苦笑,沒有再說下去。
「是你的堂兄弟。」她替他接下去。
「嗯。」「海玄,其實你……」她頓了一下,考慮著如何措詞,「其實你對季家還是有著某種牽掛,是吧?」
他眸中倏地精光四射,「你還沒放棄說服我回季家的妄想?」
她輕微地嘆息,「我是否還能抱存一絲希望?」
她溫柔的神情,以及淺淡的哀傷震懾了他。他從不曉得她也有這樣的一面。他究竟了解她多少?她真的是那個倔強驕傲、為了討回公道不惜與陌生男子爭吵的女人嗎?
「為什麼你能用如此溫婉的語氣和我說話?你不恨我嗎?我是那個利用你、狠狠踐踏你自尊的男人啊!我不相信你能不怨我、不恨我。」
「我是怨你,海玄。」她靜定地說,「但那也是我應得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報應。」她簡單地補充。
「報應?」他卻無法如她一般鎮定,「這就是你能如此平靜的原因?因為你奪走了海澄的生命,所以活該受到我們的苛待?所以你必須忍受季風揚無理的對待,所以你必須忍受我的欺騙與責備?即使我把你傷得再重再深,你也願意獨自舌忝舐傷口?」
她不發一語,默默地承受他冷若寒星的眸光。
「海澄的死真令你如此愧疚?」
「我不該愧疚嗎?我不該贖罪嗎?」她低聲地詢問,「我害一個好男孩失去了生命,難道我不該一輩子悔恨?」
是!奪去海澄的生命,她是該一輩子悔恨,該一輩子贖罪!但她又何苦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向海玄緊盯著她,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他恨她害死海澄,卻又不自禁地心疼她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他無法忍受她任由季風揚百般糟蹋,又氣她竟然默默承受自己對她的傷害,他……他簡直無法模清自己真正的感覺了,他究竟是恨她,還是愛她?
愛?
他惶恐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竟然將自己對她的感覺歸之于愛?他不能愛她,不可能愛她!他接近她是為了報復,是為了利用她,他不是因為愛而追求她的!
他不愛她!他怎麼可以愛她?她是奪去海澄性命的人啊,是他該一心一意憎恨的對象。
同海玄用力一甩頭,眸子緊緊地圈住她。
「別那樣看我,我明白的。」桑逸琪幽幽啟齒,唇邊甚至還漾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十幾年了,我從來就不敢奢望季家人的原諒。我只是……」她忽地一甩頭,「算了。」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久久不能言語。
她忽然開口,「我真羨慕琉璃,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他一愣,隨即反駁,「不,我不是。」
「你是的。」桑逸琪淺淺一笑,「你們都是。季家人的手足之情似乎特別濃厚,海平跟海奇,海澄與海藍,海澄與你,還有你和琉璃……」她的語音愈來愈低微,眸子也調向窗外,凝視著還方。「對我這種從小一個人長大的孤兒而言,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牽絆。」
「逸琪——」
「琉璃會沒事的。」她轉回眸子,對他淡淡地微笑,「她很幸福,有你和海奇同時深愛著她——我想,她自己一定也這麼覺得。就算有一天上帝真的帶走了她,她也不枉此生了。」
向海玄定定地瞅著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擔心他為琉璃發病而自責,才特地前來撫慰他。她何必如此關心他?
「請你好好珍藏那串十字架,那是海澄唯一留下的東西。這麼多年來,它一直陪著我……」她倏地住口。
「它對你很重要嗎?」他似乎可以猜到她沒有吐出口的話語。
「很重要,很重要的……」她輕輕地說著,突然話鋒一轉,「我要走了,海玄。」她緩緩地返到門邊,「我很想對你說聲再見,但……」她淡淡一笑,未完的語音消失在空氣中。
而他,只能蹙著眉頭,怔然地望著她走出他的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