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沒有興趣,一點點、一滴滴都沒有!
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干她何事?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于香染在茶水間停留,怔怔地望著玻璃窗外,窗外細雨綿綿,天色陰暗。
敗久很久以前,她還懂得作夢,還懂得期盼蔚藍的天與金色陽光,如今的她,在生活日復一日的磨損下,骨子硬了起來,靈魂卻褪了色。
憊記得剛離婚的時候,哽著一口硬氣,她堅持不動用姚立人按月寄來的生活費,因為她認為他既然已經留給他們母子倆一間公寓,已算盡了父親的責任。
余下的,該由她這個母親來承擔。然後她進了這家公司,為了多賺點錢,自行請纓,沖上第一線跑業務,剛開始,她口才笨拙,對產品行業亦不熟悉,加上客戶常欺她是個女人,待她若非鄙夷,便是輕薄,令她十分挫折。
三個月下來,她業績掛零,過了半年,也才稍有起色。
那半年,她整天在外頭沖鋒陷陣,往往到了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愧疚地從保母手中接過軒軒;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小軒軒一直等著她,每天只要她一回來,他即使入睡了也會忽然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她。
他用那對漂亮安靜的瞳眸,迎接疲倦的她。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就這麼抱著他,蹲在房子角落里,悄悄哭泣,而他,仿佛也能理解她的痛楚,那雙可愛的小手,總是溫柔地撫過她的頰,擦干她的淚。
「媽咪別哭。」小軒軒總是用那童稚的嗓音說道。
那輕柔軟女敕的嗓音呵,是她在那樣漆黑無邊的夜里,唯一的安慰。
眼淚,在那時候就已經哭干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心逐漸結上一層冰霜,這冰霜,就連在面對她僅有的幾個朋友時,都不肯融化──事實上,現在的她幾乎沒有朋友了,學生時代常聯絡的幾個差不多都斷了聯系,競爭激烈的工作環境里,也難能覓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偶爾能有像李盼盼或梁以聰這樣能說上幾句話的同事,她就感到滿足了,不敢奢求。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相依為命的兒子。
她不去依賴,也不作夢,理智而堅強地活在這世上。
從很早以前,她就已經認知到這一點了,也明白她只能這麼做,但為什麼,在多年以後,他卻要這樣突然回來,攪翻她平靜無波的生活?
他憑什麼這樣霸道地、放肆地出現,然後要求要與她重新熟悉彼此?
他當自己是誰?他什麼也不是!
若不是軒軒與他的血緣關系斬不斷、切不開,她不會容許他在她四周閑晃,惹是生非!偏偏,就算她再怎麼不情願,仍無法否認他是軒軒的父親
「可惡!」于香染懊惱地低咒一聲,泄憤似地緊握手中的馬克杯,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將杯子往牆上砸去。
「香染,原來你在這兒。」也進來茶水間倒咖啡的李盼盼笑著打斷她陰郁的思緒,她一面提起咖啡壺,一面問道︰「下禮拜部門的慶生會你一起去吧!經理剛好也是這個月的壽星,大伙兒說要盛大舉辦呢!」
「慶生會?」于香染眨眨眼,好片刻才抽回沉淪的思緒,「經理是壽星嗎?」
「嗯,他也是十一月生的。」
「我知道了,我會準備一份禮物送他,不過慶生會就免了吧,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參加這種活動。」于香染回絕李盼盼的邀請,走出茶水間。
李盼盼追出來,「香染,你听我說,我們這次不搞聚餐這一套了,大伙兒說要來點特別的,打算到經理家去開派對呢!」
「到經理家?」
「對啊,經理特別提供場地。你相信嗎?」李盼盼興高采烈地俯向她,眨眨眼,道︰「我們經理居然在陽明山有一棟別墅呢,听說還有座游泳池。」
梁以聰有一棟附泳池的別墅?于香染訝異。這倒是新聞,瞧他平常那麼低調的樣子不像有這樣的身家。不過,能讓公司特別挖來當他們業務部的主帥,想必他從前也是一等一的業務高手吧!
「還是算了吧!」她搖搖頭,「那天是禮拜五,大伙兒一定會鬧很晚,我不放心我兒子一個人在家。」嚴格說來,不算一個人。于香染在心底修正,不過讓軒軒跟那個男人單獨相處一整晚,她說什麼也不放心。
「可是香染」
「得了吧,盼盼。」一道尖銳的嗓音打斷李盼盼,「我看你就別熱臉貼人家冷了。」
「麗麗!」李盼盼驚愕地望向聲音來源。
發話的是一位女同事,挺年輕漂亮,平常跟李盼盼交情還算不錯,她挑起兩道翠眉,一雙丹鳳眼不善地瞟過于香染。
「經理的生日會又如何?我瞧就算是總經理大壽,也未必請得動香染,人家是大忙人呢,哪有空跟我們這些人窮攪和?」
「麗麗,你別這麼說,香染是擔心她兒子」
「誰沒有家人?我們部門里十有八九都結婚了。」
「可是她是單親媽媽」
「單親媽媽了不起了?單親媽媽就能有特權嗎?」
「麗麗」
「算了,盼盼。」于香染阻止欲替她辯護的李盼盼,「別說了。」她環顧四周,看幾個在辦公室里的同事都朝她投來不贊同的眼光,便知他們都站在麗麗這一邊。
樹大本來就招風,更何況她還我行我素呢!她習慣了。她自嘲地撇撇唇,也懶得為自己多加辯解,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公事包,提著便往外走,昂首挺胸地承受數道凌厲目光。
來到電梯口,只見梁以聰也正等著電梯,門開啟,兩人同時踏進,她對他禮貌地一笑,默不作聲。
電梯來到一樓,她正準備踏出時,他拉住她手臂,「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好訝異,「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溫聲堅持,「我有話要跟你說。」
見他神情嚴肅,于香染只得點頭應允,跟著他來到地下停車場,坐上他那輛銀白色Lexus。
「你應該想辦法改善這情況。」車子開上街道後,梁以聰低聲說道。
毋須他解釋,于香染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經理剛剛都看到了?」
梁以聰瞥她一眼,「再這樣下去,你在公司會完全被孤立。」他皺攏眉。
她早被孤立了。于香染譏誚地揚唇。
「我知道你不在乎人家怎麼看你,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難道你真的希望在公司一個朋友也沒有?」梁以聰頓了頓,「難道你真的不能撥點時間參加公司的活動嗎?」
「經理也知道我的狀況」
「就是知道才勸你。」梁以聰嘆口氣,「你兒子都七歲大了,不是那種事事要人操煩的小嬰兒,就算你不放心他,也可以請鄰居代為照顧啊!你雖然是個母親,也有享受生活的權利,不該這麼封閉自己。」
「我沒有封閉自己!」她尖銳地反駁,「我很享受我的生活。」
「真的嗎?」他深思地瞥她一眼。
他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她?好像她昧著良心說謊似的!「我過得很好。」她一字一句地強調,「我不是封閉自己,我只是不喜歡參加無謂的社交活動。」
「是嗎?」梁以聰默然,半晌,啞聲開口︰「如果我希望你來呢?」
「什麼?」于香染一愣。
「我希望你來參加。」他停下車,認真地望向她,「既然是為我辦的慶生會,我希望那天能見到你。」
「經理,你」她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神,太認真了,認真到讓她莫名地有點心慌。
「你來不來?」
「還沒來嗎?」星期六中午,于香染一面從廚房走出來,一面揚聲問。
為了讓兒子七歲的生日派對盡善盡美,她忙了一早上,在屋里結上五彩繽紛的彩帶,插上幾瓶嬌艷欲滴的鮮花,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西式自助餐,又命姚立人到附近有名的西點屋買來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一切準備就緒,卻不見兒子請的小客人們登門造訪。
「你那些同學會不會迷路了?」她望向姚軒。
他穿著襯衫和吊帶短褲,頸上系著蝴蝶結,坐在客廳沙發上,一派俊秀斯文。
于香染走過去,溫柔地替兒子抓攏一綹稍稍垂亂的發絲,左右打量了下文質彬彬的兒子,又是驕傲又是欣賞。「要不要打電話問問看?」
姚軒搖頭,小臉有些蒼白。
事實上,整個早晨他神情一直很緊繃,看著她在家里忙進忙出,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于香染以為他是緊張,因為畢竟這是兒子第一個正式的生日派對,也是第一次邀朋友回家來。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她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是不是太緊張了?媽咪倒杯果汁給你喝吧!」
「媽咪,我」
「你等等,我馬上來。我買了你最愛喝的葡萄柚汁哦!」說著,于香染翩然又回到廚房。
姚軒無助地望著她窈窕的背影,一會兒,眸光一轉,落向一旁的姚立人。
他正倚著陽台落地窗,垂下臉,近乎懊惱地瞪著身上燙得筆挺的襯衫和西裝褲──為了不讓兒子丟臉,一早他就在于香染的催促下換上這套衣服,甚至還打了條深藍色斜紋領帶,只是太久沒這麼穿讓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拉扯著領帶結,好讓自己暢快呼吸。
巴不听話的領結搏斗了好片刻,他總算察覺兒子投過來的求救視線,劍眉一揚。「怎麼啦?」
姚軒沒立刻回答,從沙發上跳下,走向他,仰起略顯蒼白的臉,「你能不能幫幫我?」
姚立人心一動。這還是他們父子重逢後,兒子第一次有求于他呢,他幾乎是興奮地蹲,恨不得手上有把長劍,帥氣地揮灑,好為兒子屠龍。「什麼事?」
「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媽咪說」姚軒絞扭著小手,難以啟齒。
「說什麼?」姚立人笑望兒子,鼓勵他說出來。
「其實我呃」姚軒咬著下唇,掙扎許久才輕聲道︰「沒邀請任何人。」
「嗄?」姚立人驚訝。
「我沒給同學請帖。」
「你沒給?為什麼?」
姚軒不語,只是憂郁地望著他,姚立人卻忽地懂了,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與兒子對望一會兒後,轉過頭,迎向正蹙著眉走來的于香染。
「你們說了些什麼?」她近似指控地問他,神情滿是防備。
姚立人不回答,黑眸中若有所思。
于香染轉向姚軒,「軒軒,你告訴媽咪,你剛剛跟他說了什麼?」
「我」她咄咄逼人的口氣讓姚軒很是慌亂,不禁退後一步。
見兒子逃避的舉動,于香染秀眉皺得更緊,正想更進一步追問時,姚立人忽地扯住她手臂。
「我們改變計畫吧,親愛的。」他低下一張俊臉,眼眸如黑夜調皮的星子,閃閃發亮,俊唇彎彎,笑容燦爛到近似無辜。
她一陣眩目,剎那間竟有些喘不過氣,「什、什麼計畫?」
「我們去淡水吧!」他拍拍手,興致勃勃地提議,「去看夕陽,還可以騎單車,多好玩。」
「去淡水?你搞什麼?」她莫名其妙,「等一下軒軒的同學要來」
「噓,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拿手指懶洋洋地揪住她柔軟的唇,不讓她說話,俯望她的俊顏迷人到令她滿腔挫折,只想放聲尖叫。
「他們不會來了。」
才吃過午餐,姚立人立即催著母子兩人換上輕便的休閑服,自己也換回最愛的牛仔褲;出門後,一行三人搭上公車,又轉捷運來到淡水,到站的時候,差不多是下午四點,秋陽的威力減弱了,溫和的金光罩落,不覺刺眼,只有一股懶洋洋的暖。
轉進淡水歷史悠久的老街,三人先是在巷弄里轉了一圈,游賞商品琳瑯滿目的商店,偶爾買一兩味小吃,邊逛街邊品嘗。
經過一家年代久遠的老鋪子,姚立人忽然停下來,「要不要吃鐵蛋?軒軒。」
「什麼?」姚軒像未曾听聞,困惑地眨眼。
「淡水鐵蛋!這麼有名的小吃,你不曉得嗎?」姚立人頗覺驚奇,轉向于香染,「你帶兒子來這里玩時,沒給他吃過鐵蛋嗎?」
「我們只來過這里一次。」于香染瞪他,「那時候軒軒還小,我不敢給他亂吃東西。我想他們能把蛋做那麼硬,里面說不定有些不好的化學添加物。」
「偶爾吃一顆不會死的。」姚立人嘖嘖搖頭,從小賣鋪的老人家手里接過一袋鐵蛋後,取出一顆遞給姚軒,「你試試看吧,兒子。」
姚軒接過,卻不敢動口,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于香染。
姚立人見狀,便知這個乖乖听話的兒子不敢違逆母親,他暗暗嘆氣,跟著看向于香染。
今天是他生日。他用眼神對她說道。
她的回應是狠瞪他一眼,只是轉向姚軒時,卻一派溫柔,「你吃吧,別吃太多。」
「嗯,我知道。」得母親允準,姚軒開心地點頭,咬了一口鐵蛋,他猝不及防,被硬邦邦的口感嚇到,「好硬!」他捂住唇,緊張兮兮地抬眸,「會不會弄壞牙齒?」
姚立人朗聲大笑,「沒這麼夸張吧?」他拿起一顆塞入嘴里,「好吃!懊久沒吃到這個了,真懷念啊。」他一面吃,一面口齒不清地稱贊。
「你以前常吃這個嗎?」姚軒好奇地問父親。這麼硬的東西,哪里好吃了?他嫌惡地皺了皺眉。
「嗯,的確還滿常吃的。」姚立人頓了頓,續道︰「以前我跟你媽念書時常來。」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定于香染。
她一震,沒想到他會當著兒子的面提起過去,心房不听話地顫動起來。
「念書?」姚軒更好奇了,「你們以前在這附近念書嗎?什麼時候的事?」
「大學時候的事。」姚立人微笑,「你媽是我大學學妹。」
「原來你們是學長學妹啊!」姚軒眼眸一亮,仿佛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那時候是你先追媽咪嗎?」
「嗯,可以這麼說吧!我們倆參加同一個社團。」
「社團?什麼是社團?」
「社團就是一種學生活動的組織。那時候呢」
「別說了!」于香染不悅地打斷姚立人的解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
「為什麼不?」姚立人深深望著她,「因為火車過站,就不停嗎?」他低聲問。
「你怎麼知道?」她呆了呆,靈光一現,轉向姚軒,眼神凌厲,「你告訴他的嗎?」
姚軒嚇了一跳,「啊,是。」
他連這比喻都告訴他父親了,他們還說了些什麼?于香染沉思,臉色陰晴不定。
她想起中午的時候,姚軒寧可跟父親求救,卻不敢跟她坦承他並沒有發生日邀請函給同學,而當她想追問兒子為什麼時,姚立人卻老是插科打諢,暗暗阻止她。
她很不舒服,隱隱有種他們父子倆共享一個秘密,而她卻被排拒在外的感覺。
她感到嫉妒。
雖然姚立人才與姚軒相處幾天,雖然姚軒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還抱持著某種戒心,但她仍感覺到,有某種情苗在兩人之間滋長。
畢竟是父子天性,只要他們再多相處一陣子,軒軒或許就會對他父親敞開心胸了吧?到那時候,她該怎麼辦?
她僵站著,看著姚立人牽起姚軒的手,父子倆一同踏進一間單車出租店里。
因為姚軒坦承不會騎車,姚立人于是挑了一輛兩人座的協力車。
「妳呢?你要騎哪一輛?」姚立人問她。
她驀地回神,「我?」
「這輛捷安特如何?十六段變速,騎起來應該很順手。」姚立人指向一輛單車。
「我不想騎車」
「騎吧!外面夕陽這麼美好,騎著自行車,享受微風拂面的感覺,不是很棒嗎?」姚立人誘哄她,「而且軒軒說他沒騎過車,很想試試呢!」
軒軒想騎車?于香染惘然,忽地想起很久以前,軒軒讀幼稚園的時候,她曾試著教他騎自行車,只是看著兒子跌了幾次後,她忽然一陣舍不得,將膝蓋撞成淤傷的他抱在懷里時,還含著眼淚,她自此打消了教他騎單車的念頭,想著等他再長大些再說。
現在的他,夠大了嗎?
「我載兒子,你呢,就騎這一輛,我們來比賽誰比較快。」姚立人童心未泯地提議。
「比賽?」
「從這里騎到河堤那邊去,輸的人請吃冰淇淋。」隨口拋下一句後,姚立人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徑自踩動踏板,與兒子共騎一輛協力車率先離去。
她楞楞地看著一大一小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記得坐上自己那輛單車,追上去。
姚立人說的沒錯,今天的晚霞確實很好。璀璨的秋陽收斂了光芒,卻還是不忘幫天邊的雲朵刷上輕淡的胭脂,金橙、淺紫,以及那瓖在最邊緣、一圈迷離的煙藍,暮靄如詩如夢,教于香染思緒也朦朧起來。
多年以前,她也曾這樣騎在淡水的霞光夕影里,也曾這樣注視著前方俊挺的男性身影,他的肩好寬,他的背很厚,他像能為她擔起一片天地,遮去一簾風雨。
他能保護她,他也會保護她,當年的她,如此堅定地相信,不曾有一絲懷疑。
她曾經有夢,夢里,她會和他就這麼一輩子共騎一輛協力車,也許,再加上一個清純可愛的孩子。
如今,她的夢想,算是實現了嗎?
她澀然苦笑,看著前方那父子倆共乘的協力車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迷蒙。
她偶爾會听見姚軒的笑聲,那清朗的、像風鈴般悅耳的笑聲,一串一串,迎著風清脆作響。
她想,一定是姚立人正說著笑話,生性風趣的他很會說笑話,也愛說笑話,從前的她常被他逗得樂不可支。
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對她說笑話了?或者,是她不想听了?她心一緊,猛地加快踩動踏板的速度,不一會兒,便追上了那輛教她心神怔忡的協力車,然後,又超越了它。
「哇塞!不得了了,軒軒,你媽咪居然超過我們了!」姚立人在她後頭大聲嚷嚷,「我們兩個大男人居然騎不過一個女人,真丟臉哇!」
「媽咪真的騎得好快哦!」姚軒贊嘆。
「快!加把勁,我們追上去。一、二、一、二」姚立人數著拍子,跟兒子協調好節奏,全速沖刺。
但兩個人騎車,畢竟不如一個人輕巧,何況于香染又像吃了什麼興奮劑,發飆地悶頭往前沖,沒幾分鐘,便率先沖過「漁人碼頭」的大招牌。
「你媽贏了。」姚立人回頭朝兒子露齒一笑。
「原來媽咪騎車技術這麼好。」姚軒好羨慕,「她怎麼不早點教我?」
「你現在學也來得及啊!前面好像有個公園,你可以在那邊練習。」
「真的嗎?」姚軒睜大眼,興奮得幾乎坐不住,「我真的可以自己騎車?」
「嗯哼。」
「太好了!我們快去。」
沿著修著木棧道的河堤騎過,兩輛車終于一前一後抵達了河岸公園。姚立人買來冰淇淋,要母子倆邊吃邊坐在草地上休息,自己則騎著車折回老街,又跟商家租來一輛適合孩子騎的單車。
牽著車回到河岸公園後,姚軒早耐不住東張西望等著他,他也不唆,馬上教兒子騎單車,折騰了半個小時,姚軒已能搖搖蔽晃地前進,姚立人這才放他獨自練習,走向坐在附近草地上的于香染。
「你看軒軒,已經能自己騎了,不愧是我們的兒子,騎車天分不錯嘛!」他贊道,在她身邊坐下。
「他一個人沒問題嗎?」相較于姚立人的信心,于香染顯得憂慮,秀眉輕顰,「你應該在他身邊看著他的。」
「放心吧,他可以的。」
卑語方落,姚軒單車一晃,差點翻覆,于香染輕喊一聲,站起身,姚立人忙拉住她。
「你放開我,軒軒跌倒了!」她焦急地瞪著他。
「誰學腳踏車不跌倒的?」他瀟灑地應道,「讓他去吧,多跌幾次他就掌握訣竅了。」
「可是」
「不必擔心。你瞧,軒軒不是自己爬起來了嗎?他沒問題的。」
聞言,她定楮一看,果然發現姚軒正牽著單車站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毫不遲疑地又坐上去,繼續練習。
「坐下吧!」姚立人拉她坐上草地,「軒軒不會有事的。」
她不情不願地坐回草地上,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兒子,不曾稍離。
姚立人看她緊張兮兮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久沒來淡水,這里變好多,連公園都修起來了。」他感嘆,「還有那排河邊棧道,在上頭散步的感覺一定不錯吧!」
她不語。
「咦?那里還有一座橋!橋下那些是游輪嗎?我有沒看錯?」
她還是不理他。
她一定要這麼緊繃嗎?純粹是因為擔心軒軒,還是不想在他面前放松?
姚立人嘆氣,「你給自己太大壓力了,香染。」
她這才扭頭看他,神色愕然,仿佛不明白他說些什麼。
「你沒必要這麼緊張。」他幽幽說道。
「我沒有緊張!」她尖銳地否認。
「我知道你很關心軒軒,不過有時候,你也該讓自己放松一下,喘口氣啊!」他柔聲勸她,凝視她的眼里帶著七分關懷,還有三分不舍。
她不喜歡他這麼看她。她板起一張臉,「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管軒軒太緊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瞪他,「你說,中午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為什麼軒軒不發邀請函給同學?他跟你說了些什麼?」她厲聲追問。
他沒回答,看了她好一會兒,輕輕嘆息,「他什麼也沒跟我說。」
她狐疑地瞪他,不相信。
「他什麼也沒說。」他補充,「是我自己猜的。」
「你猜到什麼?」
「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他定定望她,「軒軒沒有朋友。」
她一震。
「他沒有朋友,當然不曉得應該把邀請函發給誰,請誰來都很尷尬,不是嗎?」
「怎麼可能?」她驚愕地呢喃,「我以為他只是沒有比較談得來的好朋友。他只是小學一年級啊,這年紀的孩子不是大家都玩在一起嗎?」
「可是軒軒不一樣,他總是一個人。這幾天我去學校接他放學時,從來沒看過他跟哪個同學走在一起,難道你沒發現嗎?」
她是沒發現,從不曾注意到原來兒子在學校里處于如此孤立的狀態。愧悔在于香染心頭漫開,可瞥向身旁那神情平靜的男人時,她又禁不住一陣懊惱。
「你怪我嗎?」她突如其來問道。
「嗄?」
「你在怪我吧?」她語聲尖銳,「你該不會認為,都是我這個做媽的管太嚴,才會害他交不到朋友?」
「你誤會了,我沒這麼想。」姚立人趕忙解釋,「我只是覺得」
「怎樣?」
「軒軒太成熟了,不像個孩子。」他搖頭,「大概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團體里格格不入吧!因為那些孩子不理解他的想法,他也沒法子跟他們打成一片。」
「」
「雖然軒軒口頭上不說,不過我想這問題應該很困擾他吧,就算是個孩子,也需要朋友啊!」
姚立人感嘆,于香染卻默不作聲,容顏微微刷白,閃爍不定的眸像想起了什麼。
見她這般神情,姚立人心一跳。該不會他又說錯了什麼吧?「香染,妳」
「朋友很重要嗎?」她忽地幽幽啟唇道。
「嗄?」
「朋友,有那麼重要嗎?」她直視他,美眸蒙,如掩上輕紗。
他一怔。
「當然有朋友是很好,不過人最終還是得靠自己,不是嗎?我認為有沒有朋友,不是那麼重要。」她近乎冷情地低語。
他惘然,胸膛漫開復雜的滋味。是他,讓她變得如此冷情嗎?
「當然,你一定不會同意我的想法。」她譏誚地勾唇,「畢竟你是個為了朋友可以賭上一切的硬漢嘛,就連拋妻棄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窩一痛,「香染!」
「我說錯了嗎?」她冷笑。
「你」姚立人怔望她,一顆心亂了、慌了,滿腔言語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傻傻看著她,看著她蒼白的容顏,良久,澀澀牽唇,「你真的很恨我,對嗎?」
「沒錯,我是恨你,恨透你了。」她一字一字擲落,森冷的語調似雪,凍結他的心。
他黯然,「我很抱歉,香染,我知道自己傷你很深,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當時肯多站在你的立場為你想想,考慮你的感受,也許我們現在就不會」
「別說了!」她尖聲打斷他。
他卻堅持地繼續說道︰「你也知道,辰中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他是我的「麻吉」,跟我的感情比我哥還親。九二一那次,他被壓在殘骸底下,過了一個禮拜才被挖出來,我趕去醫院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
說到這兒,姚立人忽地氣息一促,憶起當時與友訣別的情景,他仍鼻酸。
「他為了見我一面,遲遲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拉著我的手,拚命想跟我說話你知道嗎?他那時候已經意識不清了,連視線也一片模糊,我想他根本看不見我,可是他卻握著我的手,一直握著不放。」姚立人眼眶微紅,嗓音沙啞,「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自己能救他,如果他能早一點被發現,也許就不會」他喉頭一緊,再也說不下去。
于香染心酸地听著。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听他傾訴失去好友的悲痛,她知道他很苦,明白他很舍不得,但她也很苦啊!他為了彌補不能解救好友的遺憾,不顧她的反對遠走他鄉,將她和兩歲大的兒子丟在台灣,他一心一意只想著那個死去的至交,他有沒有想過他還有妻兒?
他要她等他,說他一定會回來。他總是要她等他,從兩人成婚以來,她總是在家里等著他,但他有沒有想過,她是帶著多麼驚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他能理解那種害怕自己再也等不回一個人的滋味嗎?
他根本不懂!
「香染,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姚立人深深望著她,猜出她心里在想些什麼,「我現在懂了,我知道自己傷害了你。我真的很抱歉。」他傾身,想接近她,她卻猛然退後。
「你不必跟我說抱歉。」她別過蒼白的臉,「過去的事就算了,我不想再提。」
因為已經太遲了嗎?他苦澀地想,明白這弦外之音。
正當兩人都恍惚間,姚軒興高采烈的嗓音忽地揚起︰「媽咪,你看!我會騎了!我能騎了!」
小小的人兒一面賣力地踩著腳踏車,一面沖著這邊喊,星瞳閃亮,紅潤的小嘴大大咧開,掩不住燦爛的笑。
這樣溫暖的笑,融化了兩個大人僵冷的心,于香染不禁抬起手,朝兒子用力揮了揮,櫻唇淺笑盈盈,而姚立人更索性直接跳起來,沖向姚軒。
「好,我們來比賽吧!」他牽起另一輛自行車,「看誰先到那條棧道邊。」
「好哇。」姚軒笑應,轉過車頭,沒等父親準備好,便搶先離去。
「嘿!你偷跑!」姚立人笑斥。
必應他的,是一串得意的笑聲。
「好小子,看我怎麼教訓你!」姚立人半真半假地威脅,跨上單車,「我來也!」
于香染目送著那一大一小、前後追逐的影子,點亮明眸的笑芒隨著影子漸遠,漸黯。一切,真的已經太遲了嗎?她茫然地想。
調皮的星子,躺在夜幕上嬉戲眨眼,沁涼的微風拂過,送來淡淡的、濕潤的味道,她伸出手,明知不可能,卻莫名地想抓住那在空氣中浮蕩的味道。
那是河水的味道,也是,記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