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溪位于距蘇家主宅不遠的朱雀橋邊,原是蘇家某位祖先的妾室居所,此地環境清幽僻靜,據說那時蘇家人丁興旺,為避免妻妾爭寵內斗,蘇老爺將妻妾安置在不同別苑居住。
可此舉並未阻止妻妾、嫡庶間的紛鬧,最後不僅鬧出人命,還差點將蘇家百年家底賠光,于是痛定思痛後,制訂了「蘇氏男子不得納妾,否則逐出家門」的新家規,此後,蘇家沒再有過納妾的子孫,蘇府內也未再發生過「後院起火」的事,而且生意興隆,財富劇增。
然而,蘇家從此人丁漸漸不濟,多為單傳嫡子,那一處處深苑小宅逐漸荒蕪,只有忠實的守苑人守護,並成為蘇家小少爺和他的朋友們玩耍的樂園。
十二歲那年的夏日,蘇木楠與他朋友們在清竹溪玩起官兵捉盜賊的游戲,孩子們喊著跑著,整個院子因為他們的笑鬧聲而顯得生氣勃勃。
忽然,有個女孩淒慘的哭聲從花園的石徑上傳來。
有人大喊︰「柳進楓,你妹妹摔跤了!」
可是正在扮演盜賊四處躲藏的男孩沒停下。
「進楓,你帶你妹妹來玩,為何又不照顧好她們?」俊俏的蘇木楠高聲喊他的朋友,但貪玩的男孩已經跑進花園深處,其他孩子們則吆喝著追趕而去,只有他轉身往石徑跑去。
石徑的盡頭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漂亮女孩,他听說柳家雙胞胎姐妹十分漂亮可愛,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她們,他根本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此刻,穿杏黃色衣裙的女孩滿臉憂慮地站在那里,腳邊有個穿紅色衣裙的女孩跪坐在地上傷心哭泣,他猜想受傷的應該是妹妹柳青兒,因為柳進楓常說,他的大妹妹絮兒很文靜,從來不大聲說話,連哭泣都是安靜的,他的小妹妹柳青兒剛好相反,做什麼都是風風火火,大聲大氣。
果不其然,看到他走來,站著的女孩對他說。「我妹妹摔跤了,她很痛!」
「是嗎?讓我看看。」他走過去,把那個哭個不停的女孩抱起來,發現她的裙子已經破了,露出膝蓋上流血的傷。
看到血,紅衣女孩立刻發出更加尖銳的哭聲。
她的小姐姐也慌了,帶著哭腔說。「喔,好多血!我去找哥哥!」她匆匆跑進花園。
蘇木楠把懷里的女孩抱坐在草地上,然後對著她的膝蓋吹氣,並安慰道︰「不要哭,我吹一吹你就不會痛了。」
吹了一陣,確定血不再流後,他停下來,卻听到女孩說︰「還要吹吹。」
他抬起頭,發現女孩不哭了,一對漂亮的眼楮好奇地看著他,他好納悶,過去自己去柳家怎麼沒有見過這個漂亮的小東西。
見他只是看著她,女孩指指自己的膝蓋。「大哥哥吹吹,青兒不痛。」
他笑了。「我告訴過你的,對不對?等我替你把傷包起來,你就不會痛了。」
蘇木楠撩起她的裙裾,用手幀將她的膝蓋包上,為了避免她再次因為疼痛哭起來,他跟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叫柳青兒,是嗎?」
「對,你叫什麼?」
「我嗎?」他看看她,本不想回答,但她雖然年幼卻顯得成熟的眼楮,充滿期待燦盯著他,于是他回答道︰「我叫蘇木楠。」
「你就是木楠哥哥,我認識你!」
他詫異地問︰「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你怎麼會認識我?」
「因為我哥哥和爹爹總在說你,以後我長大,也要像你一樣會記帳打算盤,像你一樣厲害。」
「是嗎?可是我沒有那麼厲害呢!」
「你有,我就知道你很厲害,而且你也長得很好看,比哥哥好看!」
「真的嗎?」蘇木楠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四歲女孩的贊美竟讓他感到飄飄然。
他替她擦干淨臉上的淚水,抱起她說︰「來吧!我送你回家,也許你爹娘會想帶你去看郎中。」
「不要看郎中,木楠哥哥吹吹就好!」她摟著他的脖子,信任地靠在他身上。
看著她美麗的小臉,听著她稚女敕的話語,他感到心里熱呼呼的,一個小小的心願就從那一刻落在了他的心底,希望以後每天都能看到她,看著她長大一定是件快樂美好的事。
他的希望果真實現了,因為從他把她送回家後,她便每天都到他家找他,而且無論受了什麼傷,甚至蟲叮蚊咬都會找他「吹吹」。
從此她成了蘇府的常客,對宅大院空的蘇宅來說,多了一個活潑可人的女娃,似乎多出了許多快樂,何況這個女娃是如此漂亮聰慧,而且還對蘇木楠崇拜不已。
當美麗的柳青兒一天天長大時,蘇木楠的心也一天天成熟,並且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可是,一向通情達理的祖父卻與他意見相左。
「除了柳家女孩,你可以從任何女人中選一個成親!」在他二十歲時,祖父忽然把他叫到宗祠,開門見山地說。
他懵了,卻大膽地抗議。「不,我只要青兒。」
「她太小,不適合你。」蘇老爺稜角分明的嘴緊緊抿起,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她會長大。」他堅持,臉上的表情與祖父一樣緊繃。
蘇老爺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柳家不配蘇門!」
「我要娶的只有青兒!」他桀騖不馴地昂起頭,一臉的叛逆。
深諳欲擒故縱之術的蘇老爺當然明白「欲得之,先予之」的道理,他沒有繼續施壓,反而語氣一變,附和道︰「我也喜歡青兒,她聰明伶俐,人也很漂亮,但她不適合你,除了她太年幼外,還因為與柳家聯姻,對我們蘇府毫無益處,祖父替你挑選的女子,不僅人品出眾,儀態大方,而且與我們門當產對……」
「除了青兒,我誰都不要!」他打斷了祖父的話,年輕的身軀繃得筆直。
蘇老爺嚴厲地說︰「等你年紀稍長後,你會明白兩個家族的聯姻不能只考慮個人喜好,你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擔負著延續家業的重任,怎可如此任性妄為?」
「青兒聰明能干,就算為了家族事業,我也需要她這樣的內助之賢。」
「你應該去認識其他女人,也許她們之中有比青兒更合適的。」
「不必了,不管她們有多好,我只要青兒!」他的回答沒有絲毫讓步。
蘇老爺非常了解孫子的個性,知道這種事不能硬逼,于是眼楮一亮。「好吧!
如果你執意要娶她,那我們祖孫就在這里訂個五年契約,如果你答應,祖父就幫你把那些親事退掉,並答應考慮你與青兒的親事;反之,祖父會立刻為你訂親,並警告柳家不得再讓女兒踏進咱們家大門。」
動輒契約,真不虧是商界老狐狸,他負氣地叫道︰「祖父,你不可以……」
「我可以!」蘇老爺口氣堅定,看到孫子露出忿然之色仍不為所動。「說吧!要不要訂這個契約?」
看到祖父算計的目光,蘇木楠感到無奈,可又想訂那個契約,他起碼還有機會與柳青兒在一起,不訂,則連一絲絲希望都沒有了。
「說吧,什麼契約?」他忿忿不平地問。
「從明天起的五年之內,你不得再與青兒來往,每天跟我去店里或石場,蘇家人丁單薄,祖父年歲已高,你得多管些事,五年後青兒十七歲時,如果你還像今天這樣喜歡她,祖父會親自去柳家替你說親,讓你娶她。」
听到祖父禁止他與柳青兒來往,蘇木楠先是暴跳如雷,可轉眼間卻安靜了,淡淡地說︰「好吧!我答應,只是祖父要記住五年後親自替我上柳家提親。」
「當然,祖父說話算話!」
一紙契約簽定,紙筆一收,祖孫倆都笑了,各自帶著滿意的算計。
老的料定,少男少女的情愛經不起時間考驗,只要不讓他們見面,不出年余,事情必定改觀,小的則在想,五年時間轉瞬即逝,可祖父的保證關系到他一生的幸福,只要先穩住祖父,不強迫自己馬上成親,一切都好辦。
至于與柳青兒見面,他絕對能安排,蘇家那麼多空置的別院,他何須發愁?不能明著相見,暗地里總可以吧?祖父再神通廣大,也難防到每一個地方。
從此後,柳青兒按照他的吩咐再也沒有在主宅出現,卻經常與他相約在清竹溪美麗的花園。
懵懂的情愫伴隨著她成長,在她十四歲情竇初開時,他們向對方獻出了第一個甜蜜的吻,從此,這對戀人全心期待著柳青兒十七歲生日的到來,然而,一場意想不到的厄運在柳青兒滿十七歲前降臨,並將他們拆散。
那天,祖父摔倒在台階上,從此再沒睜開眼楮,于次日深夜去世。
祖父去世後的第二天,他趕去他們每日相約的地方找她,怕她會等他,更怕她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後為他難過。
夜晚的清竹溪十分幽靜,月光灑落在樹葉上,花枝上。
她果真在那里,端坐在置于花木前的木椅上等他,點點細碎的銀光灑落在她身上,她仿佛雕像似地端坐著一動也不動,她的臉像月盤一樣冰清玉潔,她的眼楮像寶石一樣晶瑩透亮,她的頭發如黑色的瀑布般披散在瘦削的雙肩,她穿著一襲做工講究的白色衣裙,看上去無比漂亮,也無比悲傷。
看到她,他心里的痛苦得到些許釋放。
當听到他的腳步聲,看到他出現在月光下時,她美麗的眼楮動了,一串如珍珠般閃亮的淚珠墜落,來不及擦拭淚水便跳了起來。
「木楠一一」她呼喚著,投入他張開的懷抱。
「青兒!」他緊緊抱著她,黑色的頭顱埋進她充滿少女馨香的頸項間,深深地呼吸著他眷戀並渴望的芳香。
兩天,他與她才兩天沒見嗎?可他感覺仿佛已經與她分開了一輩子!
經歷了死亡和失去的深切痛苦後,在巨大的責任和壓力忽然強壓在他雙肩時,他是多麼地想念她,需要她。
他撫模著她,擁抱著她,親吻著她,感受她代表著生命與活力的芳香,需要她攜手驅趕那沉澱在內心的憂傷和寂寞。
感覺到他的淚,她忽然想起昨夜他托人帶給她的信,不由抬起頭來,顫聲問︰「木楠,你為何如此悲傷?難道一一你祖父……」
「是,我祖父過世了,就在昨天深夜。」他悲哀地說,面對心愛的女人,他無意掩飾自己的悲傷。
柳青兒身子猛烈一晃,他的祖父,那位威嚴又慈祥的老人死了!他剛剛喪失了他唯一的親人,而她……
「木楠!」無法往不想,她盈滿淚水的眼楮閉上,緊緊抱住他,發出一聲不像十七歲少女該有的、充滿絕望和痛苦的悲泣。
她的呼喚震撼蘇木楠的心,他拋開悲傷,抱著她縴細的身子輕輕搖晃著、安慰著。「青兒,不要再哭了,祖父從跌倒後就一直沒再醒來,他走得並不痛苦。」
話雖如此,但想起祖父硬朗的身體竟經不起一摔;想到偌大的宅院從此再也听不到祖父爽朗的笑聲,看不到他逗弄孫子,戲弄僕從的閃亮目光時,他仍感到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