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莊莊口,一大群手持鋤頭、鐮刀的鄉民堵在那里,阻止任何人進入,而率領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應該在家安心養傷的崔婉兒。
看到她手持大刀,傲立在眾人中,身上到處是血汗,額頭上包扎的布條也浸染著鮮血,他的心繃得像弓,面色沉得像岩石。
「你受傷了嗎?」他大聲地問,邁著憤怒的步伐大步向她走去,仿佛沒有看到眾人敵視的目光和橫擋在他胸前的棍棒。
「沒有。」看到他,婉兒喜憂參半。喜他的到來意味著官府會介入,並妥善照顧受驚嚇的村民;憂他的火爆脾氣,恐怕會殃及池魚。
她對他的脾氣已非常了解,知道看到她沒有好好體息,又跑來藍莊時,他一定會生氣。
不知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駭然氣勢使人卻步,還是他身上的威嚴官服讓人不敢冒犯,企圖阻擋他的鄉民在他逼近時,都不由自主地垂下「兵器」,連本來沖著他狂吠的狗,也在他大步走來時,咕噥著伏在了主人的腳邊。因此他毫無阻礙地,筆直走到婉兒面前。
他面無表情地對她說︰「你跟我來!」
她腰板一挺,可他凌厲的眼神阻止了她的反抗,她隨即想到私下解釋更好,于是就跟著他,走到遠離莊口的一道院牆邊。
他遽然轉身,對她低吼︰「崔婉兒,你見鬼的在這里做什麼?」
他的神情嚴厲,雙眼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們在護莊!」她努力保持平靜地回答他,可雙目卻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不報告官府?」
「官府?」她輕蔑地說︰「官府連個犯人都看不住,讓他們跑出來到處殺人逞凶,這樣的官府我們能指望嗎?」
「即便這樣,你仍得報告官府。」知道她說的犯人是孔氏兄弟,他感到慚愧,但他不能容忍她漠視律法,一意孤行。
他忽然湊近她,嚴厲的目光幾乎要燒穿她的靈魂。「尊貴的大小姐,需要我提醒你,你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你這副模樣實在有損書香世家的聲譽,有辱你父親的門楣嗎?」
他的話痛擊了她的自尊,讓她想起自己此刻看起來有多麼邋遢,多麼狼狽。可是想到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倔強地抬起下巴。「你根本不了解狀況,憑什麼指責我的行為?」
「是嗎?」他冷漠地問,想起昨夜她依偎在他懷里時的柔順,想起她主動獻上芳唇時的溫暖,想起她自己也承認他們彼此相屬,想起兩人間的一切,他的心里翻騰著各種情感。
他想掐著她的脖子用力搖,直到將她搖醒,讓她明自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指責她毫無理智的行為。
可是眼前的一切,讓他什麼都不想做,因為她太讓他失望了。
「那麼請你告訴我……」他冷漠地問︰「是什麼狀況,導致你不顧身上的傷,跑來這里?又是什麼狀況,讓你把我昨夜的警告當作耳邊風?」
想起昨夜她曾答應過他「不再冒險行動」,她想解釋,可他沒給她機會。
「難道你忘了昨夜剛從鬼門關撿回一命?」心痛和嫉妒令他雙目赤紅。「或許是因為太過想念你的朋友,你因此連命都不要地跑來與他相聚?難道忍耐一天的分離,對你來說是那麼困難嗎?難道你以為只要讓他看一眼,你腦袋上的洞就能復原嗎?如果是這樣,你該死的留下吧,我不擋你的路!」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院牆。
老天,他不可能真的因為這樣不要她吧!
婉兒听著他的指責,看著他因怒氣而變得格外黝黑的雙眼,和扭頭而去的決絕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郭將軍錯怪婉兒小姐了!」
藍廷儒的聲音從院牆後面傳來。
郭逸海驀然轉身,看到他正被兩個人攙扶著走出前面的小門。此刻的他身穿月白長衫,右臂被綁束在胸前,灰白浮腫的面容,再無往日的儒雅灑月兌。
「藍莊主怎麼了?」他繞過婉兒,走到他身邊關切地詢問。
藍廷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將軍請里面坐,容藍某稟報。」
郭逸海點點頭,看了眼身邊高大的院牆,心想這可真是「隔牆有耳」,自己方才實在太性急,竟然忽略了這莊內的建築牆內有牆,樓中有樓的特點。
看到婉兒轉過身去,藍廷儒忙說︰「婉兒小姐也來吧。」
「不了,我回去換身衣服,免得被人說閑話。」
知道她這話是針對郭逸海說的,藍廷儒微笑不語,郭逸海則面無表情。
從藍莊主口中得知,不久前帶人搶劫藍莊的是孔老二,並沒有孔老三。但方才在巷子日的那幫人說,搶劫貨倉時,是他們兄弟倆帶人干的,那麼孔老三後來到哪里去了?難道離開貨倉後,他們兄弟倆即分頭逃亡?
郭逸海不再生氣,可是心里的憂慮絲毫末減。
以那對兄弟的狡詐來看,這很有可能,因為如此做可以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增加逃月兌的可能性。
他必須增派兵力,分頭追捕他們。不過他會以孔老二作為主要目標,因為他手中持有火炮,那是從藍莊搶走的。
那混蛋今天突襲藍莊,打傷莊主和護衛,搶劫藍莊珍寶,還奪走了藍莊主為護莊購買的火炮和幾把小型火器。
如果不是婉兒剛巧去藍莊,發現莊內異常,立刻發出警訊,打開倉庫門放出被囚的他們,又用一把大刀率眾抵抗的話,藍廷儒的損失會更大。
因為要趕時間抓逃犯,他跟藍莊王談得並不多,但己足夠讓他了解事情真相,不由為自己錯怪婉兒而深感內疚。
現在他只想等將孔氏兄弟拘拿歸案後,不僅要再找藍廷儒問個仔細,還要讓婉兒好好跟他說個明白。
又一個夜晚到來。
婉兒坐在燈下縫著一件黑色衣物,翠雲在她身邊縫著鞋底。
「婉兒!」
忽然,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听出那聲音,她身體一震,並沒抬頭,故作沒听見。
「小姐,是郭將軍!」翠雲趴在窗口看了看,驚訝地說︰「他怎麼騎在牆頭上呢?我去給他開門吧。」
「別去!」婉兒低聲命令她,依舊頭也不抬。
翠雲僵住,看著她,再看看月光下蹲在牆頭上的將軍,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屋子里有燈,婉兒和侍女的一舉一動,都被郭逸海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明白她還在為白天藍莊的事生氣,但他現在心情不錯,不會跟她計較。
本來他是可以跳下去,輕松地將她帶出來,可那樣濕得太沒面子,他已經來找她了,她應當主動走出來才對。
于是他低沉地命令道︰「崔婉兒,你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我讓你好看!」
婉兒听出他的不悅,心里有點志忑不安。
她確實還在氣他白天在藍莊說的話,可也一直在盼他回來找她。她想象著他走進來,對她溫柔地笑,向她表示歉意,然後她會好好地跟他解釋所有的一切。
可他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居然爬上牆頭要她出去。他們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何況他白天才給過她當頭一棒,現在叉用這樣隨便的態度對待她,她當然不想理睬他。
可是,想到他的武功,她也明白他要給她「好看」,絕非空口威脅。
她抬起頭,對著窗外皺眉。「難道你沒看見我在忙嗎?」
他立刻回道︰「我也很忙,大小姐!我剛抓回逃犯,安排好巡海,百忙之中前來找你,你就不能放下手里的破布片,挪動尊步走到這里嗎?」
破布片?她震驚地看了看手中的絲綢,很想跟他理論一番,如此精美的料子怎麼成了「破布片」?可轉念一想,他抓回了逃犯,這可是大事,如果她再為難他,就太不通情達理了。
于是她終于照他說的,放下「破布片」,邁開「尊步」,小跑步地出了門,直抵他跨坐的牆邊。
「好啦,我在這兒,你說吧。」她抬起頭看著他。
「不在這里說。」見她乖乖走來,他的不滿消散,把手伸向她。
「抓住。」
看看頭頂上方的大手,再看看他閃亮的眼,她舉起小手抓緊了他。
他輕輕一帶,她如同飛鳥般躍上了牆頭,然後被他抱著跳下地。
「頭還痛嗎?」才一落地,他的雙手便捧起了她的臉,用拇指輕輕撫模著她頭上被包起來的傷口,關切地問。
她很高興他如此關心自己,依偎在他胸前,輕聲說︰「不太痛了。」
「其他的傷呢?翠雲有好好幫你看過了嗎?」他的手撫模過她有多處瘀傷的身子。
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模她,她感到癢癢地想笑,便抓著他的手。
「看過了,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隨後話題一轉,問道︰「你真的抓到孔氏兄弟了嗎?」
「當然,他們明天一早就會被送往福建大牢,這次有提牢官親自監押。他們休想逃走!」他輕聲回答。握著她的手往山巒走去。
和他手牽著手,並肩而行,婉兒對他的不滿和怨氣全都化解在兩人的十指交纏中。清風伴著月光迎面而來,她動情地想,如果可能,她願意跟隨他,就這樣走到生命的盡頭。
心如是想,手指不由得收緊。
仿佛有感應般,他也加重了握持的力道,將她拉得更近。
暖暖的柔情由指尖傳入心田,她的心弦顫動,情意深深地看著他。
「你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會覺得自己成了美味大餐。」他突然轉過頭看著她,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
她仿佛做壞事被人抓住一般,羞得面頰火熱,慌張地說︰「我沒把你當食物,只是在想你真行,短短時間內就抓回了孔家兄弟。」
「我不但抓住他們,還找到了我大妹。」
這確實是個好清息。「是芙蘭嗎?」她欣喜地問。
「是的。前天我去見大哥時,他也在為芙蘭擔心,現在知道了她的下落,我們總算可以安心了。」逸海說著,目光轉而陰郁。
「不過,她受了好多苦。」
看到他糾結的雙眉,她不禁深為那個堅強勇敢的女人擔心,搖搖他的手問道︰「她發生什麼事?」
「來吧,我們在「不老樹」下坐坐,我會告訴你。」
他拉她一起坐在大青石上,背靠著大樹。
婉兒看出他的疲憊,不由心疼。從昨夜到今夜,他一直在忙,恐怕都沒有合過眼。但她沒有將她的心疼說出口,因為他已經開始講述今天在抓孔家兄弟時,意外與他大妹郭芙蘭相遇的經過。
他告訴她芙蘭負傷墜海,被倭寇抓住,又被林家堡堡主救出,帶回到林家堡養傷。今天下午在山道相遇時,芙蘭想跟他走,可他卻為了押解人犯,沒能帶走她。
「那不是你的錯,芙蘭是個明理的女子,她會理解你的。」她安慰他。
「是的,她理解,所以她答應讓林嘯帶她走。」他憂慮地說︰「但願我沒有做錯,林嘯能如他保證過的,好好照顧芙蘭,治愈她的傷,否則我不會原諒自己,也不能饒過他!」
「他會的,我雖未見過林堡主,但听說他是個說一不二的男子漢大丈夫。而且你剛才也說,他似乎對你大妹情有獨鐘,你妹妹也對他有情,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姻緣,不是很好嗎?」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萬一我看錯了昵?」
「不會的,你的觀察一向準確。」
「是嗎?你真的覺得我的觀察準確嗎?」她的話確實安撫了郭逸海,可也提醒了他的錯誤。
她認真地點頭。「是的,我真的覺得。」
「可是我看錯了你,不止一次地誤解你。」他的聲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