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尹桃花而言,阿楠的出現,就像天空飄過一朵雲、林子里跑過一只兔子,或是市集遇到一個外地人,屬于那種掛不上心頭的閑事,很快就忘了。
一個月後,她們平靜的生活卻刮起了狂風暴雨。
「出去!賓出去!」幾個軍爺模樣的大男人強進了小屋,拿了東西就摔。
尹桃花又驚又憤,雙手護住兩個幼小的妹妹,大聲怒道︰「你們講不講理啊!這里是我家,你們怎能隨便趕人?」
「福王爺要了這間屋子,-們快滾出去!」
「你們才該滾出去,我管他是王爺還是皇帝,都不能強要人家的屋子!」
「小泵娘,小心-的嘴,王爺的尊稱豈是能讓-亂喊的?福王爺看上-的房子,是-的福氣,本大爺念-無知,這才沒叫-跪下來恭謝王爺的恩典。」那位軍爺態度倨傲,又抬腳踩碎一張條凳。「這塊廢木材還能坐人嗎?我看這屋子也要拆掉,又小、又悶,怎能叫王爺在這里睡個好午覺呢!」
尹桃花氣得發抖,這些人一來就蠻橫無理的趕人,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嗚嗚,大姊……」小橘早已嚇哭,小手緊緊扯住大姊的手掌。
「大姊,他們不能這樣啊!」河詮也是嚇得發抖,緊靠在大姊身邊。
「河詮,小橘,別怕。」尹桃花摟住她們的身子,很堅定地抬起頭,「我要去告官,說福王不顧百姓死活,強佔民房……」
「要告去告啊!」軍爺抖出腰間的福王府鐵牌子,大笑出聲。「听清楚了,我們福王府就是官府,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罷,都得听咱們福王爺的。呵!-去跟縣太爺說說是誰拆了-的屋子,看他理不理-?」
另一位軍爺笑得詭異,搖頭道︰「我勸小泵娘不要去,不然到時縣太爺說-誣告,打-板子,可是會打出兩片紅,像只母猴子一樣喔!」
「哈哈……」眾人一陣哄笑,還有人淨往尹桃花的身體瞧去。
「你們……」尹桃花感到莫名的恐懼,遍體生寒,不覺退後了好幾步,雙手仍牢牢護住壩詮和小橘。
他們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再怎麼拚命,頂多也只能打倒一個男人,更何況他們有七、八個人,她卻還要保護兩個年幼受到驚嚇的妹妹。
然而,這是她的屋子,是爹娘留給她最寶貴的財產,也許在外人眼里是不值錢的小屋,但卻是她和河詮、小橘三個人避風躲雨的棲身之所。
她得努力挽回劣勢才行,「你們這樣趕人,叫我們去住哪兒?這里還有我的菜圃……」
「什麼你的我的!-知道福王爺是怎麼一號人物嗎?他是萬歷爺爺最寵愛的皇子,也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叫作皇叔,-懂嗎?他要什麼,皇上都會乖乖給他,他要在這幾座山獵狼,我們下面的就得幫他開路,-的菜園子算什麼!」
餅去曾耳聞福王的荒唐暴虐,現忽然來到眼前,變成事實,尹桃花難掩激憤,大聲地道︰「山里的鳥啊、兔啊、豬啊、狼啊都被你們獵光了,你們這樣趕盡殺絕,以後想獵也獵不到了!現在連我們姊妹在山里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你們也要來趕?!」
「奇怪了,-們從此不用再在山里吃苦,不是很好嗎?」軍爺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摔到地上。「不跟-嚕嗦了,差點忘記這個,福王爺慈悲心腸,送-五兩銀子,-拿了就走,別再回來了。」
尹桃花瞪住那個小布包,握緊拳頭,竭力遏抑滿腔的悲憤。
那些軍爺扯掉床上的被褥,踢掉裝滿芋頭,蘿卜的竹籃,拉開櫃子里的抽屜,散了一地爹娘留下來的幾件衣物……
為首的軍爺將地上那個布包踢到她面前,猙獰地笑道︰「快拿啊!-這屋子根本不值五兩銀子,回去記得燒香,感激福王爺的恩德。」
必去?她要回去哪里?這里就是她的家,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啊!
一顆蘿卜滾到腳邊,河詮撿了起來,捧在手掌里,兩眼含著淚,看了又看,終于放聲大哭。
原先小橘就已經哭得很大聲,現在又加上一個河詮,哭聲此起彼落,尹桃花只能更加咬緊下唇,不讓自己也跟著哭出來。
「吵什麼!小阿就是不懂事。」一個軍爺惡狠狠地逼向前,亮出腰間的佩劍,「再叫-們留在這里,鐵定會壞了福王爺的雅興。」
「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尹桃花被那寒光嚇到,緊緊抱住妹妹。
「哈哈!嚇壞小泵娘了。」刷一聲,軍爺還刀入鞘,伸手就要模向尹桃花的下巴,還-起眼楮笑道︰「這樣好了,既然-沒地方去,我收留-……」
啪!尹桃花用力打掉那只毛手,拉了河詮和小橘,轉身跑出門。
跑了兩步,她猛然回頭,以最快的速度抄起地上的布包。
「呵!懊凶的小娘兒,真是沒教養的野蠻村姑,還是怡紅院的……」
那些軍爺說些什麼話,她已經听不到了,耳邊是河詮和小橘的哭聲,還有更刺耳的摔東西的聲音,窗子被砸毀了、碗盤碎掉了,然後,敲磚、拆牆……
她不敢听,因為他們拆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心。
「嗚……大姊,我跑不動了……」小橘腳步小,差點跌倒。
「大姊,我們要去哪里?」河詮仍抱著那顆蘿卜,嗚咽地問。
尹桃花停下腳步,蹲子,心疼不已的以衣袖幫她們擦掉臉上的淚水,再緊緊地抱住兩個小身子,以最堅毅的神情說道︰「有大姊保護河詮和小橘,-們不要怕,我們去洛陽找福王爺理論!」
夏日時光,微風送暖,朱由楠扯緊馬韁,故意落後大隊人馬一大截距離。
前頭的人熱熱鬧鬧地上山打獵,可是他不明白,一群大個兒的大男人,卻去追一只小兔子,看-驚慌奔逃,到底有何樂趣?
「七爺,你不跟上的話,王爺一定會找你的。」宋銓跟在他身後,謹慎地提醒。
「爹找我,我就跟他說,我中暑了,在路邊休息。」朱由楠一派輕松自在,反正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跟父兄去做那無謂的追逐游戲。
「七爺,你是想……」宋銓瞄向系在馬鞍邊的小包袱,里頭有一件待還的舊衣,還有在洛陽城里費心買來的各式糕點。
「猜對了!」朱由楠將馬匹調頭,往目的地而去。
他心中充滿期待,兩個月不見,不知桃花姑娘過得如何?他好想再見她開朗的笑靨、听她無憂無慮的歌聲,也想卷起褲管和河詮、小橘一起捉青蛙……
來到山邊小路口,他驚訝地發現小徑已被拓寬成大路,還有衛兵來回戍守。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他急問道。
為首的將官認出他,恭敬地道︰「啟秉七爺,這是王爺的避暑小屋,我們奉德昌郡王的命令,在這邊看守,免得閑雜人等……」
「什麼避暑小屋?!住在里頭的人家呢?」
朱由楠驚急交加,等不及軍士的回答,扯動馬韁,急馳奔入。
上回走過的桃花坡,原是一片嫣紅女敕白的桃花林,現竟已被夷為平地,只剩下幾根桃樹樁,拴著馬匹和馬車。再往前去,入目所及,三姊妹住的小木屋已然消失,換戎一棟堅固巨大的涼亭,里頭還掛著紗帳,擺上臥榻,幾個年輕貌美的丫鬟正在追逐嬉笑。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朱由楠下馬,沖進涼亭里,那些丫鬟立刻迎上前,千嬌百媚、搔苜弄姿,鶯聲燕語齊鳴,「奴婢見過七爺。」
朱由楠沒理會她們,直接找人,「大哥!」
「咦?七弟,你沒跟父王上山打獵?」一個胖大身軀從椅子上坫了起來,衣飾華貴,臉上還沾著鮮紅的女人唇印,一個丫鬟見了,忙上前以絲絹為他擦拭干淨。
「你也沒去?」朱由楠不想看到如此不堪的畫面?轉過頭去。
「天氣熱,我一動就流汗,不如在這兒涼快涼快!」朱由崧摟了一下那個丫鬟,再笑著推開她,隨即轉為道貌岸然的臉色。「況且,身為德昌郡王,又是承襲父王親王爵位的長子,應該要愛惜自己的身體,萬一去打獵,不小心被亂箭射到,那還得了啊!」
案親尚且健在,說什麼承襲王位?!朱由楠對于這個大他十五歲的親哥哥,總是無話可說,但今天他一定得問個清楚。
「大哥,這里原來有一間屋子,怎麼不見了?」
「你問我,我問誰啊!不就這座涼亭而已嗎?」朱由崧轉頭去瞧那些美艷的丫鬟,又坐回他的椅子,大家一起搖搖頭。
「兩個月前,父王命我過來勘察路線,我還特地畫出來?要父王哪一條路可以走、哪條路不能走,還有沿路的住家,不能去打擾的,我也畫出來了。」朱由楠急得渾身冒汗,一口氣說了出來。
「啊,我想起來了,七弟,這都是你的功勞,」朱由崧贊賞地看著他,接過丫鬟遞來的團扇,搖來搖去。「所以啊,我常跟父王說,楠兒是個可造之才,總是深知父王的愛好,可別把你埋沒在王府里當公子哥兒,要讓你沒事到民間走走,看哪里有好玩的,回來秉報一聲,讓他老人家得以四處悠游,怡情養性,也不枉他特別疼你這個麼兒了。將來等你成親了,少不了封你一個郡王爺的!」
「可是,我沒要你拆房子啊!」
「我瞧著你畫的地圖,這里地勢平坦,是進來山里頭的最後一戶人家,正好可以作為父王的歇息之所。你瞧,這涼亭造得多巧,四處透風清涼,日頭怎麼曬都曬不進來,這可是你大哥找來洛陽最好的工底做出來要孝敬父王的喔!」
「人呢?住在里頭的人呢?」
「人?」朱由崧扭轉他的肥頭,順手模了旁邊的丫鬟一把,「-們要住在這涼亭里嗎?呵呵,那也得等老王爺狩獵回城後,大爺再帶-們在這兒住上一宿。」
「大爺,不行啦,晚上睡這兒會著涼的。」丫鬟嗲聲嗲氣地道。
「多抱幾個暖呼呼的美人就不會了。」朱由崧哈哈大笑,左擁右抱。
朱由楠拳頭攢得死緊,指甲直直地刺進了手掌心里。
案王要游山玩水也就罷了,原以為他畫出山間房舍,可以避免擾民,沒想到卻是弄巧成拙,讓大哥撿了一個便宜「孝敬」父親。
人面桃花今何在?天哪!他怎麼對得起桃花姑娘?!
扯過宋銓握住的韁繩,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急馳下山。
日暮時分,洛陽,福王府後巷。
朱由楠神情疲憊地下了馬,一直跟在後頭的宋銓立刻過來接過韁繩。
仰看血紅的晚霞,朱由楠的心也在滴血,不覺長長嘆了一口氣。
「走開!王府不用-這個野丫頭!」小門外傳來吼聲。
「我會燒水、砍柴,什麼粗活我都會做,-讓我進王府干活兒吧!」
「想進福王府干活哪有那麼簡單!」一個僕婦站在小門里邊,上上下下瞧著被丟出門外的小泵娘,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說道︰「听明白了,就算是廚房升火的火工,都至少得備上十兩銀子活動活動,更不用說輕輕松松抹桌子、掃地、澆花的丫鬟,那又是另一種行情了。」
「我就是沒錢才要找活兒,-怎能先剝人家一層皮!」
「這是規矩,-不想讓人剝皮,就去路邊討飯,別來這里吵鬧!」那僕婦煩了,扔出一個硬餑餑,踫地一聲關上小門。
尹桃花呆楞楞地站在門外,天氣很熱,可是她卻覺得好冷。
守門衛兵也來趕她,「別在這兒亂晃了,快走!不然當-是賊抓起來了。」
另一個衛兵窮極無聊,揮動長矛,將那硬餑餑打得老遠,還笑道︰「快去撿啊,不然被野狗叼走,野丫頭就只好跟野狗打架搶東西吃嘍!」
尹桃花一雙髒污的手,緊絞著髒污的布裙,但一雙大眼仍然明亮有神,也不怕持矛拿刀的衛兵,先用力瞪了他們一眼,才邁開腳步,昂首闊步的離開。
夕陽將王府的圍牆拉出陰影,她走在連綿不絕的幽暗里,腳步變得緩慢。
來到那個硬餑餑的前面,她停下腳步,垂下眼瞼,抿緊唇瓣,雙手仍絞在裙子里,晚風吹來,帶著一絲涼意,她終于蹲子,伸出了右手。
「桃花姑娘,別撿!」一只手擋住了她。
「你?」尹桃花吃驚地抬起頭,以為有頑童要搶她的食物,不料,卻撞見一張俊俏的臉孔……猶記得在溪邊,有個愣頭楞腦抓青蛙的書呆子……
「原來-在這里!」朱由楠激動地扶起她單薄的身子。
「阿楠?」她痴痴地瞧著他,眼眶一下子紅了。
辦紅的霞光照在她臉上,卻不復山間的紅潤臉色,而是一片慘白。
「桃花姑娘,我去找-,卻找不著。」朱由楠痛心自責不已。
「我家的屋子,沒了……」尹桃花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知道,被……」被自己的父兄拆了呀!
「那福王比山里的野狼還壞,我來到洛陽,還知道他更壞!」
「-吃苦了。」他只能沉痛地道。
罷剛僕婦和衛兵的惡劣行徑,朱由楠簡直聞所末聞,難以置信!天可憐見,踏破鐵鞋無覓處,竟在自家後門找到了她。
她輕輕搖頭,哽咽問道︰「阿楠,你怎麼會在這里?」
「-忘了?我就住在洛陽,」他扶她繞進小巷子,離開衛兵的視線,又著急問道︰「-現在住哪里?河詮和小橘呢?」
「城外的破廟,有一尊彌勒佛……」她話聲頓住,突然扯住他的袖子,放聲大哭,「小橘生病了……我沒有錢帶她看病,她好燙……」
「宋銓,快,快去請賈大夫!」那哭聲再度刺痛他的心,他趕緊回頭吩咐道。
「嗚,阿楠,我……」
「有我在,-一切放心。」
「可是……我沒錢……」
朱由楠握住她的手,急切而誠懇地道︰「桃花姑娘,-請我吃一頓飯,也讓我回請-,作個東道主,好嗎?」
「阿楠……」尹桃花感覺到手心里的熱度,淚流滿面的點了點頭。
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陽遇到了阿楠,她是再也撐不住了。
夕陽隱沒,黑夜里,明月升起,照亮了洛陽城。
「喔,原來是福王干的好事!」
洛陽城郊的悅來客棧里,賈勝佗忙到大半夜,總算一切就緒。他坐到桌前喝口茶,吃著冷掉的菜肴,別有興味地盯著朱由楠瞧。
「外頭的傳言都過于夸張,那絕對不是我爹的意思,是下面的人為了奉承,胡作非為,我回去會稟明一切,請我爹嚴懲那些下人。」朱由楠神情嚴肅地道。
「那麼,福王每回出游,耗掉幾萬兩銀子,還到處佔人家的田地當王莊,這也不是他的意思嘍?」賈勝佗吞了一個丸子,笑咪咪地看著他。
「這……那是皇上賞賜……」
朱由楠說不出話來了。自幼長在王府,一切有父兄作主,對于富貴排場習以為常,好像皇室子孫行事就該如此;可是,拆了桃花姑娘的屋子就是不對……
他心思糾纏百結,起身走到床前,模了模熟睡的小橘的額頭。
如今能做的,就是盡量彌補他的過失,好好照顧桃花姑娘一家了。
「賈大夫,小橘已經退燒了。」
「真是奇怪,你也有本事看病的,干嘛拖我這把老骨頭出來?」
「我沒把握。」況且,他在意桃花姑娘她們,當然要請來最好的大夫。
「你呀,養尊處優慣了,就是欠操練,這樣子學醫是不行的,哪天我該讓你開個診,多瞧幾個病人,不過嘛,要是讓福……」讓福王知道小王爺為平民看病,殺是不至于殺他,不過應該少不了要挨好幾記棍子吧。
尹桃花正好牽著河詮進門,賈勝佗撫著一把胡子,自動住了口。
「桃花姑娘,河詮,-們洗好了?」朱由楠聞到一股清新的香味。
「阿楠哥哥,好舒服喔!」河詮舉起手臂,用力聞了一下。「好久沒洗身子了,我們幫小橘洗干淨,河詮也洗干淨了,那就不會生病了。」
朱由楠蹲子,笑著幫她折起過長的衣袖︰「這衣裳有點不合身,明兒我請-銓叔叔再買一套。」
「阿楠,不忙,有針線就行了。」尹桃花也洗得一身清爽,神情變得開朗些了。她坐到床邊,攏了攏小橘的被子,輕撫那熟睡微紅的小臉蛋,仍不免擔憂地問道︰「賈大夫,小橘可以好起來嗎?」
「放心,只要讓她吃好、睡好,隔兩個時辰吃碗藥,三天後就又可以活蹦亂跳了。」賈勝佗慈眉善目的向河詮招了招手。「這個月來忽冷忽熱,沒有適當的休息,小橘年紀小,著了風寒,就發病了;河詮雖然沒事,不過氣色看起來也很虛。」
壩詮走到他身邊,不知他要做什麼,只好眨著大眼楮瞧著那把油亮的黑胡子。
「來,河詮的手借給伯伯。」賈勝佗搭上河詮的手腕,沉吟片刻,嘆口氣道︰「果然是弱了些,唉!在外頭流浪一個月,擔心受怕、三餐不繼,再怎麼強健的孩子也要生病了。」
「賈大大,拜托你一定要冶好她們!」朱由楠著急地道。
「還用你說!」賈勝佗看了他一眼,笑臉迎人地道︰「桃花姑娘也得一起補個身子,我開最好的補藥,明天叫阿銓過來拿,藥錢你出。」
「這個當然。」
「阿楠,這樣不好。」尹桃花雖然擔憂妹妹的身體,但阿楠如此幫忙,她已經感到盛情難卻。「不然過一陣子,我再還你錢。」
「桃花姑娘不要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們就先養好身子再說吧。」
「是啊。」賈勝陀跟著敲邊鼓,打開藥箱了,取出紙筆,一邊寫上藥方,一邊笑道︰「受人點滴,當涌泉以報。我听阿楠說,他吃了-一鍋青蛙湯,哇,這個青蛙嘛,解勞補虛、強精補髓,壯陽益身,桃花姑娘,既然-幫阿楠補了身子,現在讓他幫-補回來,也是天經地義。」
尹桃花不解地道︰「青蛙湯這麼好?可我沒念過書,听不太懂賈大夫說的話。」
「沒念書不打緊,這種事只有當大夫的才知道。」賈勝佗瞄了一眼脹紅臉皮的朱由楠,不禁搖了搖頭。「阿楠,你真是你家的異數,臉皮忒薄……算了,我趕快寫好藥方,免得忘記。這個嘛,補藥成分一樣,可三姊妹年紀不同,劑量也不同,桃花姑娘十八歲,喝一整碗;河詮嘛,十歲……」
「河詮八歲。」尹桃花忙道。
「不對啊!」賈勝佗又拉起河詮的手腕,把了脈、模了骨、捏了肉,「憑我四十年的經驗,河詮少說也有十歲了,最多十一、二歲都有可能。」
「大姊,你們算錯我的歲數啦?」河詮也好玩地抓著自己的手,學賈大夫把脈。
「怎麼會?」尹桃花扳著指頭數道︰「那年撿-回來,周大娘他們說-兩歲,現在過了六年了,是八歲沒錯啊!」
「河詮是撿到的?」朱由楠和賈勝佗听了詫異不已,站在門邊的宋銓也轉頭注目。
「是啊!」河詮對賈勝佗的藥箱好奇極了,開始東模西模里面的小瓶子。「大姊說,她看到我和小橘在菜園子里哭,就把我們帶回家了。」
「小橘也是撿回來的?」朱由楠望向桃花,她正低頭以帕子幫小橘擦汗。
燭火搖曳,照映在她的臉頰,泛出溫柔的光采。
「-還記得遇到大姊以前的事嗎?」賈勝佗模了模河詮的頭發。
「不記得了,好像肚子很餓,走了好遠的路,好累。」河詮放下小藥瓶,跑回大姊身邊,膩進了她的臂彎里,抬起一雙大眼楮眨呀眨,笑容嬌憨。「可我肚子餓,找大姊就有東西吃了。」
尹桃花也笑著摟住她。「河詮,原來-這麼大了,難怪食量也大。」
賈勝佗想了一下,「六年前……唉,這些年不是旱災、水災,就是蝗災,拋妻賣兒的事時有所聞,桃花姑娘好心,撿了人家養不起的女兒啊!大概是河詮自幼吃得不好,長得瘦小,所以四、五歲的年紀,才會被誤認為只有兩歲。」
尹桃花沒有想那麼多,只開心地道︰「好棒,河詮,-一下子多了兩歲!」
朱由楠心有所感,不禁輕輕問道︰「桃花姑娘,-一個姑娘家帶兩個妹妹,一定很辛苦吧?」
「不會啊!」尹桃花笑靨燦爛,又去揉揉河詮的粉臉,「那年我爹娘先後過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好孤單,好害怕,天天在屋子里哭,後來發現了河詮和小橘,我就知道爹娘心疼我,送來兩個妹妹陪我,我當然要好好疼她們了。」
清朗無憂的笑,彷佛未曾經過苦難,朱由楠忽然覺得一顆心好暖好暖。
壩詮也綻開嬌甜的笑容,「大姊說,我口袋里有兩顆河詮,所以就喊我河詮︰小橘手里抱著一顆干掉的小橘子,所以就喊她小橘嘍。」
「真是有趣!」賈勝佗撫須而笑,又問道︰「河詮和小橘是親姊妹嗎?」
「河詮和小橘都是我的好妹妹。」尹桃花笑意甜美。
三姊妹靠在一起,兩個笑靨如花,而閉眼睡覺的那張小臉安心滿足,就像一朵尚未蘇醒的小報苞。
「哎呀!」賈勝佗揉揉眼楮,笑道︰「瞧我問了什麼傻問題!懊了,這是藥單了,我老人家累了,要回去睡個覺,明兒再過來瞧瞧-們嘍。」
「賈大夫,多謝你。」尹桃花趕忙站起身,瞧見桌上一碟末吃完的點心,伸手就捧了過去,「你忙了一整晚,沒有好好吃頓飯,這糕讓你帶回去當消夜……啊,不對,阿楠,這是你買的……我……」
她兩只手捧著盤子,伸也不是,縮也不是,一張臉慢慢地浮起兩朵紅暈。
「阿楠請客,我是不會客氣的。」賈勝佗笑呵呵地抓走兩塊甜糕。
「桃花姑娘,沒關系。」朱由楠幫她拿下盤子,柔聲道︰「很晚了,-累了這些日子,也該歇著了。」
尹桃花想說些話,抬起眼,看進那雙注視的眼眸里,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里,好酸、好緊,有甜、也有苦……
「阿楠,你是好人……」
「桃花姑娘,別哭!」朱由楠心口絞痛,他不是好人,是他害了她呀!
「啊?我又哭了?」尹桃花忙以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再用力扯出一抹微笑,「我從來不哭的,軍爺搶房子、車夫誑我銀子、別人當我是乞丐趕我,我都沒有哭,怎麼見了阿楠就哭?真是笑話了!」
「桃花姑娘,擦一下。」朱由楠心急地拿出一條帕子,卻是不敢遞過去。
「謝謝阿楠!」尹桃花終于把話說出來了,臉上笑容轉為自然,也變得更加明朗,見他手上有帕子,便直接拿過來往臉上抹著。
賈勝佗背了藥箱子走到門邊,朝宋銓擠眉弄眼,壓低了聲音笑道︰「呵呵,咱七爺呀,呵呵……這下子有好戲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