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綠洲位于沙漠邊緣,再往東走十里路就是城鎮,並非有利于沙匪作為根據地的好地方。
但綠洲有個別名——生命之源,因為這里不只有珍貴的清水,還出產一種白色礦石,鹽。
不管是人或動物,都必須定時食用鹽巴,三天不吃鹽,走路都發慌。
所以沙匪們每年都要來這里一趟,不只補充淡水,還要囤積食鹽。
沙匪們在綠洲邊扎營,暢快地飲水、燒烤,順道討論那筆從逃邙降的財富。
為了確保楊豆蔻與小手會毫發無傷地被送到鑄劍山莊,沙匪們特意空出一頂帳篷給兩人休息,還派專人守護。畢竟,他們也怕自己人黑吃黑,沙匪與沙匪之間是沒有信任的。
從進帳篷後,小手就不停地咒罵曲問情,什麼卑鄙、無恥、下流、齷齪、不要臉……反正怎麼難听,他怎麼罵。
豆蔻沒有跟著加入,也沒有哭。她只是很無力,心里空蕩蕩的,好像靈魂離開了軀殼。
小手罵到辭窮,忍不住又朝她抱怨一句︰「我早說過他不可信,偏你當他是好人。」
豆蔻的腦袋轟轟作響,她也不明白,被出賣了那麼多次,她怎麼還敢相信別人?
可曲問情也是千真萬確救了他們,一路上供吃供喝,是真的對他們不錯。
而且,她也不是全然相信他,還是保有戒心的,從不跟他多說話,惹得他反反覆覆跟驢子抱怨。
她已經這麼小心了,哪知道還是被騙得這麼慘……
她呆呆地看著帳篷頂,回想爹娘在世時一家子快快樂樂,鄰里親和、友朋歡好,她其實很愛熱鬧的。
但現在,她見到人就怕。
她認知的世界完全顛覆了。
為什麼會這樣?好討厭,她只想離開,離開……
「喂!」小手看她面色慘白,知道自己說錯話,趕緊拉起她的手。「對不起,我不是在罵你,我只是……」太害怕了,所以忍不住生氣。
她眨眨眼,輕輕搖頭,說不出話來。
小手紅著眼,輕拍她的肩。「豆蔻姊,沒事的,之前我們都逃出來了,這次也可以……」
逃了又如何?反正還是會被捉,已經沒有希望了。
小手伸出手圈住她的脖子,雖然只有一只手臂,很瘦小,卻很有力。
「再則……爹要的是我,萬不得已……我回去,你不會有事的……」
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是想過放棄,但她沒想過要拋下小手。
「不能回去,你會死的。」
「我本來就該死,既然逃不過,就不要連累你了。」
「我不覺得被連累。」
「那是你人好,豆蔻姊姊,你太容易相信人了,這樣很吃虧……」逃亡半年多以來,他每逃詡恨自己為什麼這麼小,如果他是個大人,就不必她費心照看,還反過來能保護她。
「不要!」她下意識捉緊小手,不要他去送死。
他也不想死,可是……「我知道你對我好,再也不會有人像你這樣疼我了,所以我更不想害你……」
「別說了,我會想到辦法的。」她咬著唇,紅了眼楮。這個孩子才七歲啊!他怎能如此體貼?
她舍不得小手,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已經是最親密的人。
「小手別怕,別怕……我能救你的……」她試圖讓混亂的思緒安定下來。
「你……」小手哭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我在想,我會想出好辦法來的……」
「讓我來想怎麼樣?」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插進來。
豆蔻嚇得抱起小手,躲到帳篷角落。
她喘得很厲害,眼里充滿了驚恐。
「別緊張,是我。」曲問情看她這樣,好生心疼。「我不是叫你相信我嗎?我不會出賣你們的,所以我回來救你們了……」
但他越說,楊豆蔻和小手就越緊張。
曲問情很想哭,他有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我真的沒有惡意,相信我,你們別叫,不要驚動外頭的人,好嗎?」一旦驚動沙匪,到時大家只會一起完蛋。
幸好豆蔻和小手有先前大半年逃亡的經驗,遇到事情,首重冷靜,絕對不要浪費時間叫喚,那只會死得更快。
現在帳篷里除了曲問情刻意壓低的聲音外,再無其他動靜。
豆蔻戒備地抱著小手,連連閃避曲問情的靠近。
三人繞著帳篷轉了半圈,曲問情苦著臉說?「別這樣,白天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有其他選擇,我不會那樣做的。」
「我們不相信你。」小手恨聲說。
豆蔻沒開口,但她愁怨的眼神已說明一切。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曲問情解釋。
豆蔻和小手不再理會他,他的信用破產了。
「你們要我怎麼說才肯信我……」曲問情頭疼,他們不信任他,不配合他的行動,他很難救他們出去啊!
豆蔻和小手沿著帳篷邊緣走,寧可跟沙匪扎營,也比和出爾反爾的小人同處一地安全。
「喂,別走啊,听我說……」他一閃身,拉住豆蔻的手。
她嚇一跳,下意識張開嘴。
他匆忙一彈指,封住她的穴道。「別叫別叫,招來沙匪,我們都完蛋。」
「你干什麼……唔!」小手想罵人,也被點了穴。
「听我說,我白天是為了救老爺,不得已才讓你們受委屈,現在我把老爺藏好了,不是立刻來救你們了嗎?」曲問情說。
如果他覺得驢子比人命重要,他現在就該帶著驢子逃之夭夭,還回來做什麼?他的話前後矛盾,豆蔻和小手都不相信。
「我是說真的。白天那種狀況,你們也看到了,沙匪人這麼多,我就算能打敗他們,也護不了你們和老爺的安全,若有萬一……你們也不想吧?」這番話還是說服不了豆蔻和小手。
「你們……好,算你們狠。」他決定豁出去,說出實情,賭上畢生最大名譽。「其實我不能沒有老爺,我……你們就沒想過,在沙漠里,人人都騎駱駝,為什麼我要駕驢車?因為老爺認得路,只有它活著,才能帶我們走出沙漠!」丟死人了,他把臉埋在雙掌里,沒臉見人了。
楊豆蔻和小手同時圓睜雙眸,有些呆滯。
曲問情自憐自嘆了半晌,才道︰「好了,現在你們明白我的苦衷了,我解開你們的穴道,說好,不許叫喔!」
楊豆蔻和小手想點頭,卻無能為力。
「你們若同意,就轉轉眼珠子……」他道。
兩人同時瞪他,曲問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解了他們的穴。
小手一得回發言權,立刻問道︰「你是路痴?」
「我只是方向感與多數人有些差異,不是路痴。」曲問情咬牙。
豆蔻和小手都不明白他的話。
曲問情臉色青紅黑轉了幾回。「在我看來,東南西北一個樣。」
「那就是路痴。」小手道。
「我不是路痴!」至少在這座綠洲里,他不會找不到路。但範圍大一點……天下路,千百條,誰能記得全?「不許這麼叫我。」
男人無謂的自尊心。
楊豆蔻和小手同時無力地翻白眼,不想理他,這可把曲問情惱得不停跳腳。
「我真的不是路痴!」
楊豆蔻覺得曲問情很孩子氣,為了爭論是不是路痴,竟認真地跟一個孩子嘔氣嘔了半晌。
但當小手改口叫他「路盲」後,他又馬上心情大好,興致勃勃地從腰間的皮袋里掏出一堆食物,讓大家一起享用。
問題是,路痴跟路盲有什麼區別?她覺得一樣。
但曲問情很明顯比較喜歡「路盲」這個詞。
「多吃一點,等過了三更,我們就準備離開這兒。」
「沙匪守著呢!怎麼離開?」小手問。
「進來之前,我把煮過嬌美人的水混進潭里了,只要沙匪們喝一口潭水,保證睡三天。」至于守在帳篷外那兩個,被他一指點翻了,塞進樹叢中,至少明日午時前不會來搗亂。
「嬌美人是什麼?」豆蔻听不懂。
曲問情指著剛才他拿出來的食物,其中一堆白色的肉,像極了一只只肥美的蝦子,咬起來甘甜又有嚼勁。
「這不是蝦子嗎?」小手很疑惑。
「沙模里哪來的蝦子?」曲問情從懷里掏出一管竹筒,拔出塞子,敲兩下管身,幾條黑黝黝、有很多只腳、活似蜈蚣的東西爬了出來。「這就是嬌美人,被它咬一口,整個人都會麻痹,所以煮過嬌美人的水就是最好的迷藥……」
「惡——」豆蔻和小手沒等他說完,就跑到一邊干嘔去了,即使是草根、樹皮,也沒嬌美人惡心。
「喂喂喂,你們這是什麼反應?嬌美人煮過後,肉是無毒的。」靠,剛才還跟他搶著吃呢,現在居然想吐出來,糟蹋糧食。
「那分明是蜈蚣,你騙我們。」小手吐得臉發青,更慘的是,還吐不出來。
「蜈蚣會毒死人,嬌美人頂多迷暈人,而且三天後自解,兩者豈能相提並論?」
「它們長得一模一樣。」豆蔻也吐到快虛月兌,臉上有抹病態潮紅。
「我跟小手也生得很像,你覺得我們是同一個人,還是父子、兄弟?」
他話一落,豆蔻和小手都不吐了,只用一種「見到鬼」的眼神看他。
「呸,誰跟你長得像?」小手可不認同,他才沒那麼倒媚,長一雙下垂眼,笑起來眼楮眯得都看不見了。
「明明就很像。」曲問情把臉湊到豆蔻面前。「你仔細看,我們五官像不像?」
豆蔻撇開頭,不忍心傷害他。
「什麼反應?你再看一下,真的很像。」尤其是嘴巴和鼻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知道你羨慕我的長相,但這是天生的,不能勉強。」小手虧他。「下垂眼。」
「你說什麼?」曲問情氣鼓了雙頰。
豆蔻拉拉小手,要他收斂點。
「臭不要臉。」小手撇撇嘴,不甘心地再嘟嚷一聲,徑自走到角落睡覺去。
曲問情挽起袖子。「死小表,有種單挑。」
豆蔻趕緊拉住他。「小手是無心的,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小阿子就是要教訓,否則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你就知道?我們大人都不曉得的事,何苦為難孩子?」
「我知道,天有兩個高。」
「啊?」她傻眼。
「你沒听說過嗎?一個蹶得半天高。」他一臉正經。「所以天有兩個高。這樣我可以教訓他了吧?」
豆蔻翻了個白眼,嗔罵道︰「無賴。」
「怎麼連你也罵我?」
她不理他,跑去跟小手一起歇下,在三更這重要時刻來臨前,他們得養足精神。
曲問情還在那邊碎碎念。「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娘的,真是太有道理的!我就是做人太老實,才總被欺負……」
豆蔻嘆了一聲,自顧自地睡覺去。但沒過多久,她又忍不住張開一條眼縫偷看他。
他正在把剩下的食物往嘴里塞,一邊吃,一邊嘟嘟嚷嚷︰「又不理我了,又不理我了!敗了不起嗎?咬死你們,我咬、我用力咬,誰叫你們目中無人!無視我的存在!……
她唇角不自覺拉起一彎弧,因為太久沒做這動作,有點僵硬,但仍能看出來,那是一抹欣慰的笑。
他的突然出現,她真的好高興。
她和小手不必再孤軍奮戰了,在不停地被出賣、背叛後,她終于也信對了一個人。
三更時分,曲問情搖醒了豆蔻和小手。
「準備好了嗎?我們得走了。」
他二人立刻起身,迅速而無聲地打理自己,一點都沒有有大姑娘、小阿子的嬌氣。
「相信我,我會保護你們的。」離開之前,曲問情低聲地再度重申。
豆蔻猛然抬頭,看見他認真的神情,心里一震。
他迎向她的目光,臉上浮現一抹紅。
結果,豆蔻也莫名尷尬起來。
兩個人各自轉開頭,胸口燙燙熱熱的。
「我好了。」小手說。
豆蔻嚇一跳,趕緊也整理一下自己。「我也好了。」
「噢……那……稍等。」曲問情像陣煙一樣飄出去,一會兒又回來,給他們一人一根木棍。「待會兒看見沙匪,別客氣,用力打下去。」
「你不是說沙匪們都暈了,干麼還打他們?」豆蔻問。
「怕有人水喝不夠多,暈得不徹底,多補一棍,安心一點。」
「如果他們睡得好好的,卻被我們一棍打醒,怎麼辦?」小手知道自己靈活有余,但力氣不足,打不暈人的。
「所以叫你打大力一點嘛!」
「可是……」小手不想承認自己力氣小,好丟人。
「我跟小手一組吧!這樣也比較安全。」豆蔻替小手解決了麻煩。「曲公子一個人沒問題吧?」
「嗯……」曲問情怔愣,她第一次叫他「曲公子」,那綿甜的語調,听得人莫名舒暢。「沒問題,都照你說的辦,嘿嘿嘿……」他笑得忘形了。
小手哼一聲,徑自拉著豆蔻往外走。
他不開心,豆蔻姊可是他的人,從他們在鑄劍山莊認識、到一路相攜逃亡,他早下定決心,將來非她不娶。
曲問情如果想打豆蔻姊的壞主意,哼哼,他一定會叫他嘗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苦頭!
三個人一走出帳篷,就左右分向,沿著綠洲掃蕩過去。
豆蔻和小手運氣好,他們這一路的沙匪都睡暈過去了,再被補上兩棍子,保證三天內造不了反。
至于曲問情,他遇上了一點麻煩。
有個沙匪居然是女扮男裝,估計是沐浴時藥效發作,連衣服都顧不得穿,便拖著一身水,搖搖蔽晃地四處找人救命。
她向曲問情走過來,也許迷糊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曲問情嚇一跳,忙閉眼,一棍下去,竟沒把人打暈,反讓她痛得清醒,哇哇叫著撲向他。
這樣的敵人其實一點威脅性也沒有,但是……
「哇!」曲問情轉身就跑,非禮勿視啊!「靠,你穿上衣服再來追好不好?」
但女沙匪根本不在乎,她追不上曲問情,就直接撲過去。
「呃!」曲問情的衣擺被捉住,急得跳腳。「他女乃女乃的,你放手,放手啊……」
咚!豆蔻甩出手中的棍子,正中女沙匪後腦。
女沙匪翻個白眼,這下終于昏了。
她倒下去的時候,連帶地將曲問情也拖下水。
「噢!」他倒吸口氣,差點撞得毀容。
他想推開女沙匪,可記起對方光著身子,伸出去的手趕緊縮回來,不敢動了。
「救我啊!」他向楊豆蔻求救。
但她早轉過身子,不好意思看這羞人的一幕。
「大!」小手看他與女沙匪糾纏不清,罵道。
「老子要,就直接動手了,會縮在這里當肉墊嗎?」曲問情大吼。
豆蔻這才知道,這人滿嘴亂七八糟,其實很害羞。
她脹紅著臉走過去,推了半天才把女沙匪從他身上弄下去。
「你還好吧?」她對他伸出手。
他拉著她的手,本想借她的力道站起來,一瞬間卻好像被電到一樣,又栽回了地面。
他倒下去的時候還拉著她的手,所以把她也拖倒了。
豆蔻趴在他身上,俏目與他對個正著。
這樣靠近看他,那挺鼻、那薄唇,竟恍恍惚惚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曲問情咽口唾沫,他從來沒有覺得哪個女人這麼美過,像他最喜歡吃的油條沾豆漿……嗯,她的臉又白又滑,嘗起來肯定比豆漿可口。
他忍不住包用力將她拉進懷里。
「你這個大想干什麼?」突然,小手一腳踢在他肩膀。
「還不松開你的狼爪?混蛋!」小手踢了一腳不過癮,又連踢了好幾腳。
這時,豆蔻匆忙回神,滿面通紅地從曲問情身上起來。
她離開他之後,他心里的失落像剛煮好一碗豆漿,卻一個不小心打翻了。看著漫流的香滑汁液,他心痛啊!
「喂,死小表,你踢夠了沒?」他火大地跳起來。
「當然沒有。」小手指著他罵。「你再敢踫豆蔻姊姊一根汗毛,我踢死你,混蛋!」
「又罵我,好好好!」曲問情一巴掌把他扇去跟女沙匪滾一團。「現在是我色?還是你色啊?」
「你怎麼這樣對待一個小阿?」豆蔻手忙腳亂地扶起小手。
小手的臉紅通通的,嘴角有些腫,剛才撞到了某樣東西。
曲問情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痞樣,任豆蔻罵。
豆蔻見他這樣,也說不下去了,轉而替小手做檢查,幸好沒受傷。
然後,她招呼小手離開綠洲。雖然沙匪們都暈了,但誰能保證他們之間沒有誰武功特別高強,萬一其中一個提早清醒……還是早走早安全。
但小手卻呆呆地,一動也不動。
曲問情跑過去,點點他的肩。「嘿,味道怎麼樣?」
小手恨恨瞪他一眼。
「得了便宜還賣乖啊?」曲問情虧他。「她眼力不好,可我看得很清楚,你一嘴撞到人家唇上了,說不定是她的初吻,就這麼被你奪走……」
「被奪走初吻的是我好不好?」小手咬牙,撲上去跟曲問情扭打成一團。
他最氣的就是這一點,嗚嗚嗚,初吻是要留給豆蔻姊姊的。
懊死的曲問情,都是他害的,把他的初吻賠來!
曲問情也不倚仗功夫欺負他,嘻嘻哈哈跟他鬧著。
小手畢竟還小,與他糾纏一下便氣喘吁吁。「有種你別跑。」
曲問情給他一個鬼臉。「有種你別追。」
豆蔻看著他們,忍不住搖頭,她明明只帶了一個孩子出來,這下怎麼變兩個了?
「夠了。」她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拉著他們離開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