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康從地窖里出來後,徹底怔住了。
這是什麼地方?遠古洪荒?東方仙界?世外桃源?不管是哪哩,簡直太神奇了。
此地連路邊的雜草都是藥草,更不用說走兩步就會踢到一株人參,它們現在也許只有兩品,且是小小的麥苗,但再過幾年,等它長到六品、七品……天啦!他心髒快麻痹了。
他完全無法估算這些東西的價值。世上怎可能有這樣一塊寶地?外頭白雪紛飛、一葉不生,里面溫暖如春,遍地異卉。
若他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師父能來這種地方休養,說不定身子就能痊愈了。
穆康站在道路中央,再也邁不開腳步了。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趙天源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人家放了你,你招呼不打一聲就跑,還站在這里擋路,妨礙大家做事。」他跟每一個路過的人道歉。
別人也不與趙天源計較,雪堡的人都知道他腦子不太靈光。
「對不起,我看到這里如此多藥草,一時便呆了。」穆康並不以一個人的聰明與否而看輕其人,所以他待趙天源十分有禮。
「這哪是什麼藥草?」趙天源不屑地撇嘴。「岑爺爺苗圃里的才是藥草。」
意思是那里有比這兒品質更好的貨色?
天啦,穆康賺到寶了。
「趙兄弟,你可以帶我去看一下苗圃嗎?」
「好啊,但是你不能摘喔!否則岑爺爺會打你。」顯然,他挨過這樣的教訓。
岑老大夫在雪堡地位崇高,堡主都敬他三分,但他脾氣古怪,一般也不與人來往,只有沙貝兒特別,他倆像親祖孫似,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想辦法幫她完成,否則,哪里有神仙配這種事?
「我絕不動苗圃里半根藥草。」穆康鄭重立誓。
趙天源見他不像壞人——其實他哪里分得出誰好誰壞——于是,便帶著穆康來到岑爺爺的苗圃。
穆康見趙天源指著牆角一個大狗洞,有點愣住。
「這是什麼?」
「狗洞啊!」趙天源發現他越來越喜歡穆康了,因為很少遇見比他更傻的人。
「我們為什麼要鑽狗洞?」
「岑爺爺的苗圃一般不準人進去,若不鑽狗洞,如何看?」
「這……豈非正人君子所為?」看來穆康比趙天源更天真一點點。
「沒關系,我不是君子,我是傻子。」趙天源已經鑽向狗洞。「你到底要不要來看?」
穆康猶豫了下,還是好奇,于是他決定跟著趙天源。
當他鑽進狗洞吋,已經不見趙天源身影,倒有十多條大犬齜牙咧嘴、淌著口水圍住他。
「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不安好心眼。」沙貝兒拿著小皮鞭,站在群狗後。「說,你們是不是想偷岑爺爺的藥草?」
「不是啊!」被阿敏壓制在地上的趙天源喊冤。「我們只是來看一看,媳婦兒——」
「不許叫我媳婦兒。」沙貝兒當然知逆趙天源沒心眼,不會干壞事,但穆康呢?他——咦,他跑哪兒去了?
原來穆康瞧見苗圃便入迷了。
「夜光蘭、食心草、燭龍菇……」全是外頭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寶貝,想不到這里全部都有,這些東西若被人發現,肯定搶得頭破血流。
「我決定了!」穆康身為一名醫者的雄心壯志發作了。「我要在這里住下來!」就算他不能動這些藥草,但每天看著它們,也恍若置身天界。
「你說要住,我們就要讓你住嗎?」沙貝兒哧笑。
「不讓我住,我保證這些藥草不到三年,死得一根不剩。」穆康道︰「從它們生長的跡象來看,看得出它們有一段時日沒有受到良好照顧。你看這株七心蓮,它的根部都枯萎了,再繼續下去就死定了。」
「哪里枯萎?明明就很青翠,我每逃詡有澆水的。」岑爺爺病倒後,照顧苗圃的工作便落在沙貝兒身上,她也確實認真照顧它們,只可惜……天分這種東西是強求不來的。
「你什麼時候給它澆水?」
「一大清早啊!不都說早晨澆水對植物最好?」
「但七心蓮不同,它只有月上中天時才需要山泉滋潤,不然井水也行。」穆康嘆口氣。「你根本不認識這些藥草、也不懂得怎麼照顧它們,再繼續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你心里明白。」
「那……你也不是我們雪堡的人,把如此重要的苗圃交給你,誰知你會不會心懷不軌,乘機把我們的藥草都拔光拿去賣錢?」
「誰敢拔這里一株藥,我便與他拼命。」如今在穆康眼里,這些藥草已經比他的性命珍貴。「再說……」他嘆了好長一口氣。「不是每一種藥都是直接拔下來就能用的,你那樣做是糟蹋寶貝。」
沙貝兒猶豫了。他說的她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岑爺爺半生心血,真能這樣隨便委托他人?
加上穆康與她前有恨、後有怨,萬一借此向她尋仇怎麼辦?
「小姐。」後頭,阿敏拉拉她衣袖。「你想讓他幫你配藥,不讓他留下來也是不行啊!」
但沙貝兒本想等他配完藥,就把他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覺,現在他要留下來,她怎麼跟阿爹交代?
沙貝兒快煩死了,這時,趙天源突然插了一句話。「媳婦兒,他是好人,你就讓他留下來嘛!」
「你分得出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萬一他的忠厚都是裝的,其實心懷不軌,怎麼辦?」
穆康對趙天源倒是挺有好感的,畢竟他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我若有異心,你們這里也沒人擋得住我。」他冷道。
這一點大家都無話可說,穆康的能力確實很可怕。
「那那那……」沙貝兒的腳跺了好幾下。「就算我答應讓他留下,阿爹那關怎麼辦?」
雪堡立在百花谷已有幾百年,當年天下大亂,各路諸侯逐鹿天下,兵鋒過處,鮮血橫流,沙家村的村長不願為軍,便帶領附近幾個村鎮的難民四處遷徒,五千老少飽經難辛,最終活著走到里的,不足五百。
因為有這樣一段歷史,他們排斥外界,對外人也不太友善。
他們在雪堡自立自足,幾乎不與人接觸,現在莫名冒出一個穆康,沙貝兒和阿敏光想就覺得頭好痛。
「小姐,不如……」阿敏把目光投向趙天源。
再怎麼說,穆康留下來對她是有好處的,說不準能解開她的神仙配,讓她重新成長。
「傻子。」她對趙天源招招手。「是你把他放出來的吧?」
趙天源點頭。「他說他要上茅廁。」
「你放了人,萬一被爹發現,怎麼辦?」她絕口不提是自己把人捉進來。
「我知道你不怕打,可爹若罰你跪祠堂,一天不準吃飯呢?」
趙天源整張臉都垮了,他最不經餓了。
「要不這樣,我們去找爹自首,就說你不小心把他放進雪堡了,請爹饒你一回。爹知道你的情況,對你一向大度,只要你誠心求情,也許沒事呢!」
「真的?」趙天源雖然很喜歡沙貝兒,但次次被騙,也是能養出一點點經驗的。
「也許就是不一定的意思,可這已經是我能幫你的極限了。」論臉皮厚度,沙貝兒堪稱第一。「剩下的你只能自已看著辦。」
「可是……」
「傻子,男子漢大丈夫,自己做事要自己擔啊!」
「如果真要跪祠堂……」還沒跪,趙天源已經開始哭。
穆康替他抱不平。「明明就是你——」
他沒說完,剩下的話被沙貝兒淡淡地堵住。
「你還想不想留在苗圃工作?」
一邊是義氣、一邊是興趣,穆康掙扎地抓頭發。
「沒什麼啦,」沙貝兒的下一句話,把這整伯事徹底解決。當然,她是沒事的。「傻子跪祠堂的時候,我就叫阿敏幫忙送飯,不就得了?」
「媳婦兒,你對我真好。」
唉,標準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穆康的到來並沒有引起沙堡主的憤怒,相反地,他還很開心。
雪堡說是堡,也只是一個稍大一點的村鎮,鄰里互通、雞犬交鳴,沒有誰是不認識誰的。
當年為避戰禍,村民來到這里,能保住性命已經不錯了,至于那些文書典籍自是全丟個一干二淨。
他們識字、編織、打鐵,生活上的各項技能都是祖輩一代代流傳下來的,雪堡中唯一的外人就是年近九旬、如今已奄奄一息的岑爺爺。
他還是在二十多年前被前任堡主偶然在百花谷內撿到,一時心軟,才讓他在堡里住下,否則,之前堡中居民生病,都是請長老跳大神解決。
結果,他成了堡里唯一的大夫。
有了他,堡中居民橫死的機會降低許多,近幾年,人口更順利破千,雪堡的發展蒸蒸日上。
但人是會老的,岑爺爺再長壽,也終于老到動彈不得的地步。
現在雪堡居民生病都很麻煩,難道再去跳大神嗎?總之,堡內急需大夫一名,只要他的技術不是太差,能治好一般普通小病,沙堡主願意跪求人家留下來。
拔況來的還是鼎鼎有名的一斛珠,穆康。
沙堡主差點對穆康說︰「只要你肯留下來,堡里你要什麼,盡避拿去。」當然,他的老婆和女兒除外。
「早知道這麼簡單就沒事,功勞我就自己領了……」沙貝兒小聲嘟囔著。
大廳里,誰也沒听見她的話,但穆康耳力好,卻把她的話听得一清二楚,這使他對沙貝兒的印象差到極點。
他的眼神幾乎不與沙貝兒對上,沙貝兒也不看他。
想想兩人都是二、三十歲上下,他游歷天下、見識廣博、氣度不凡,她卻只能窩在雪堡里裝病避婚,際遇相差實在太遠,莫怪她心生嫉妒。
穆康答應了沙堡主留下來的要求,沙堡主立刻請他幫忙為沙貝兒看病。
「穆先生,你瞧我這閨女都二十六了,身形還像十五、六歲的小丫頭,面色青黃,走兩步路就喘吁吁,天天拿藥當飯吃,我真怕她哪天……你可一定要救救她!」
她除了身子不長是服用神仙配的問題外,其他都是裝的,根本沒病,要怎麼醫?
倒是另一個人……他的目光轉向趙天源。這位兄弟雖說憨了點,卻很忠實,穆康很欣賞他。
「堡主,令千金是天生帶病,得長期調養才行,這是急不來的。但趙兄弟……我觀他並非天生痴愚,應是後天受創所致,若能善加治療,雖不至于恢復如初,卻也能改善大半。」
「你你你——」沙堡主興奮得都不會說話了。「這是說……天源會好?」
「我不敢保證,但有五成機會。」
「別說五成,就算你只有一成的機會,只要能治好天源,雪堡上下感激不盡。」
「我需要為趙兄弟做一次仔細的診斷。另外……」穆康為難著。
「有什麼問題你盡避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絕不推諉。」
「我需要一些藥材。」
「雪堡里所有的藥任你使用。」說著,沙堡主看向沙貝兒。
女兒對這樁親事不滿意,他也是清楚的,但趙家兩口子都是為了護衛雪堡而死,沙家人不能對不起他兩人啊!
至于夫妻感情,他跟夫人還不是紅蓋頭掀開便成夫妻,多年來一樣相敬如賓,只要女兒不耍脾氣,他相信這會是一樁好良緣。
「貝兒,穆先生若要用到苗圃的藥,你也不準阻攔,听見沒有?」沙堡主道。
沙貝兒氣得渾身發抖。穆康先前才說過不動苗圃里一草一、物,現在卻……這男人果然奸詐!
穆康為沙貝兒做了詳細的檢查,得出的結果算好,也算不好。
當年岑爺爺為了幫她避婚,給她神仙配,也知那藥有後遺癥,所以對藥物做了改良,讓她長不大、面黃肌瘦,一副隨時會斷氣的樣子。
這是抑制她體內的精氣,只要經過適當疏通,讓她的精氣神重新游走于奇經八脈中,她依然有恢復的可能。
至于不好的消息是疏通的過程非常痛苦,而且長達三年,沒毅力的人多半熬不住,死在半途。
所以大家都勸沙貝兒考慮清楚,別弄個英年早逝就糗了。
沙貝兒氣個半死,居然沒人相信她能受苦,大家都當她豆腐捏的,一踫就碎?
太可惡了。而最混蛋的是穆康,他直接說她肯定一天也熬不下去,就別浪費大家時間了。
只有趙天源最憨實。沙貝兒跟他說︰「傻子,我能熬過去,對不對?」
趙天源點頭。「媳婦兒絕對沒問題。」
唯有這種時候沙貝兒才會想,嫁傻子也不錯,至少他對她百依百順。
但想歸想,真正要她下嫁,那是不可能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與毅力,沙貝兒要求盡快為她治療。
穆康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便準備好一切。他早想教訓這女人一頓,現在她自己送上門來,他再不把握,除非是腦袋被驢踢了。
他說︰「治療的地方要絕對安全,一定不能受到打擾,否則前功盡棄。」
沙堡主就把雪堡中半數護衛調去守護沙貝兒的閨房。
他又說︰「治療時,因為痛苦,她可能會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請大家當作沒听見。」
沙堡主把他的話當聖旨一樣奉行不疑。
「治療手段會有些殘酷,但保證對身體無害,請大家別擔心。」
這回,沙堡主開口了。「只要別折騰死俺閨女,其他隨便你。」突然,他看見一臉憂心的趙天源,再補一句。「還有,男女授受不親,別亂來啊!」
「我是大夫,不是奸夫!」穆康抗議。
終于,他們開始進行治療了。
在沙貝兒的閨房里,他告訴她。「是藥三分毒,就像百年老山參,你一次十株吞下肚,也會死翹翹,這道理你懂吧?」
她點頭表示理解。
「神仙配也是這種道理。它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但太好了,才會產生後果。現在我要一點一點泄去你體內的藥物,以確保你的身體恢復原狀。」
「真的可以恢復?」她再問一遍。若是吃了半天苦頭,卻一點功效也沒有,她就把穆康的頭塞進苗圃的狗洞里。
「理論上可以。」穆康聳肩。「實際上,我也沒把握。沙姑娘,你這種情況即便不是後無來者,也絕對是前無古人。既無前例,我怎有辦法做保證?但你若害怕,隨時可以後悔,咱們就別麻煩了,各自忙碌去吧!
沙貝兒古靈精怪,唯獨受不得激。他說她會害怕,那便是龍潭虎穴,她也要去闖一闖了。
「好,我做。」
「若有萬一,可不能怪我。」
「這是自然。」白痴,不怪他,怪誰?她若有問題,第一個找他算帳。
穆康讓人準備了金針、浴桶和蒸籠。沙貝兒看得有點傻眼。
「金針度穴、浸泡藥浴我都听過,但要蒸籠做什麼?」
「把你放上去蒸啊!」穆康隨口說。
「你想殺死我嗎?」
「要殺死你,我一根手指就夠了,要蒸籠做什麼?」穆康說︰「那是在浸泡完藥浴綁,幫你迅速蒸出藥力的。想想你吃了十年的藥,要我三年內把它們弄出來,不使點狠招,怎麼可能?」
但沙貝兒看見蒸籠就頭皮發麻。
「那你就用十年的時間幫我把藥性導出來嘛!」她真的不想進蒸籠。
「這個……」穆康為難。「其實限定時間治好你,是你爹提的主意。他不想你年過三十才痊愈,坐上花轎、拜堂成親。而你今年已經二十六,時間不多了。這樣說,你明白嗎?」
趙天源、笨傻子、爛傻子、臭傻子,全都是他害的,她討厭死他了。
「我根本不喜歡他!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沙貝兒抓狂。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你爹。」他拿出金針,根根細如毫發,黑如墨汁。她從沒見過這麼奇特的東西。
「我爹讓我嫁他只有一個原因——報恩。」她好奇地看著金針。「為什麼你的針是黑的?還如此縴細?」
「不知道,這針是我師父發明的。他可以一次使上一百零八針,听說死人都可以讓他救活。」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功力不夠,只能使上三十六針。不過要治你和趙兄弟,卻是沒問題。等趙兄弟恢復正常,也許你就會喜歡他了。」
平心而論,趙天源樣貌並不差,若非反應慢一點、愛哭、愛吵又愛鬧,加上沒學問、沒專長、沒武功,稱得上是不錯的夫君了……
穆康想著想著,突然有些同情沙貝兒。若換成他,要嫁趙天源那樣的人,心里想必也是不滿意的。
但至少趙天源有一項很好——他愛沙貝兒,願意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們男人根本不懂,感情這種事不是講條件的,是看心里的感受。我跟傻子一起長大,他就像我哥哥一樣,你能想像你跟自己的親姐妹成親,晚上顛鸞倒鳳嗎?」
穆康打個寒顫,說不出話。
「哼!」沙貝兒不滿地往長楊上一坐。「現在我該做什麼?針灸?藥浴?還是上蒸籠?」
「針灸。」他說,雙手一橫,三十六根黑針沒入沙貝兒周身三十六穴,而她甚至一點感覺比沒有。
「這樣就好了……」天啦,他的技術也太神奇了,簡直就是華佗再世……慢著,為什麼她覺得身體有些癢癢的,好像有一只只的小螞蟻正從她的骨髓里鑽出來,啃咬著她的肉。「穆康,你對我做了什麼?」她哀嚎。
「我說過會有些疼的。」
沙貝兒已經喊得屋頂都快塌下來了。這哪里是有些疼?根本是疼入骨子里!疼得她腦袋快要炸掉,身子要四分五裂了!
「穆康……你這小人,你害我!」她厲吼。「來人啊!救命,快來人啊——」
可惜外頭的人早已收到指示,不管房里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打擾。沙貝兒只能不停地打滾、嘶吼,直到嗓子都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