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濕又冷。
比雨粗上一些的雪,連綿不絕的下,灰蒙蒙的雲層壓低了天空的高度,給人一種瀕死的暗影。
是的,他們正接近死亡。
極陽宮內殿,孫丑雙手交抱胸前,倚著門,從里朝外看,能看見逐漸撤退的山家旌旗。
「山家也退了。」
他轉回斗笠,對上研究極陽宮地圖的房術,自嘲的揚起嘴角。
「從厲坎陽帶走主上,長孫護最先撤退,到今天山登岳也退了,情況不錯,至少咱們不會死得太難看。」
「山家退,戰慈也會退。」房術翻動暖爐里的炭火,氣定神閑的說。
「是這樣嗎?」孫丑的語氣盡是不以為然。
「宰父治應該接到我軍在扶風周圍駐扎的消息,再加上山登岳此時撤兵會經過扶風境外不遠處,他們不會希望根據地被我軍與山家瓜分殆盡的。」
「我不認為宰父治會沒算到這一點,否則現在他應該跟著山家一起退,而不是繼續觀望。」
愛風冽冽,孫丑抖了抖,走回地圖前,和房術一起烤火,「他一定有其它計策,或許已跟山登岳暫時協議停戰,畢竟厲坎陽迎得主上,對他們都不算好事。可如果此時留下,表面上助厲氏擊敗我軍,事後能立刻和厲坎陽撕破臉,爭奪主上,如此一來,贏面較大,幸運的話,更能直接入主極陽宮,豈不是一舉兩得?」
「總之,你不認為宰父治會撤兵就是了。」房術倒了杯熱茶給他。
孫丑接過杯子,一口灌下,「他們在扶風的兵力,探子還未回報,但我想必要的時候,宰父治會放棄扶風,直接拿下少陰。」
房術思索了一會兒,「主公認為呢?」
仲骸兩腿盤在椅子上,一只手撐著頭,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這樣,我就感到頭疼了。」孫丑嘀咕。
身處一群戎裝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繡竹滾黑邊的外袍,左眼還用繃帶纏起,看起來異常顯眼,縴細得顯眼。
除了系著一條鐵打造的腰帶以外,他全身上下沒有半樣鐵制的武器,像是在告訴別人,他有多不堪一擊。
仲骸有個習慣,那就是越接近戰場,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擾亂別人的視听,讓人以為他不及準備,也毫無防備。
「此時的情勢特別糟啊!」房術也覺得頭大。
雖然四大家退了兩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厲氏和軍容堅強的戰氏都不退,他們當然還有兵力能應付,麻煩的是自從主上被帶走後,幾乎沒說過半句話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寢殿外守著的于繡第一時間趕回去和他們報備,但同一個時間,當時的四大家聯軍攻向他們,簡直像是算好時間,來個里應外合。
不,根本就是!
于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趕到寢殿時,那里已經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著一個人,如同佾江之戰一樣,仲骸鱉了下來,他們卻失去了天子。
「現在咱們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賊叛軍了。」孫丑的語氣听不出擔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點那麼簡單。」不管何時,房術的語氣都充滿了憂心,悲觀的看事情是他的習慣,但也因為及早預防而避開許多禍害。
「不如殺了主上。」孫丑沙啞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房術皺起眉頭,瞥了主子一眼,然後輕輕搖頭。
不顧房術的阻止,孫丑露出自信的淺笑,「橫豎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據天下的諸侯里,真有真心擁戴她的諸侯嗎?既然沒有,派個刺客去殺了她,局勢一定豁然開朗,咱們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夠了。」仲骸不知從哪里抽出的劍,直探孫丑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說一個字,舌頭一定掉下來。
即使如此,孫丑揚起斗笠,挑釁的看著房術,用眼神告訴同袍,雖然他不是個擅長說服人的人,卻是個很會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們的主子現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勸是沒用的。
出于無奈,房術又搖頭。
仲骸準確的收回劍,仍閉著眼,突然問道︰「房術,你跟隨孤最久,可曾見過孤在戰場上救人?」
「不曾。」
「孤縱橫戰場多年,從不曾在殺敵的過程中回頭,也為了培養出這支毋需孤時刻照顧的軍隊而引以為傲。」仲骸雙眸半合,沒有定點的眺望遠方,「但是那天,孤遺落了她。」
孫丑和房術都曉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問厲坎陽,是否能誓死保護,並不離她身側?厲坎陽許諾了,她便跟著他走。」仲骸焙緩抬起眼,看向兩名軍師,「你們說,是孤的錯嗎?」
孫丑和房術都沒答腔。
片刻,甚少開口勸人的孫丑先說話了,「大局當前,主公切莫為這些小事煩心。」
也因為這樣,才教人驚覺事態嚴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頓,斂下面容,「孤也認為是小事,卻一直記得她說過的話。」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使得她在最後如此瘋狂?
懊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仿佛平靜,又如繃緊的弦;既脆弱,又詭譎……刺痛了他的神經,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現在亦然。
一想到那樣的太儀,難以名狀的恐懼充滿了他整個人。
她說什麼也沒有了……而她看著他的眼神,確實是什麼也沒了,連他都映不出來。
從那天開始,他的心再也沒有平靜過。
「主公只是不曾為救人停留,不習慣罷了。」房術換個比較婉轉的說法。
「所以你也認為孤遺落她是錯的?」
房術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實上,他們所有的人都忘了太儀。
「那要看主公認為那人重不重要。」孫丑于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從佾江之戰,他便忘了如何保護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顧的軟弱部將,也不要保護任何主將。
他自己做主帥,沒人能動得了他,他訓練的部將,也無人能敵。
已經有好久,他沒去細數過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個俘虜,他惦記著,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著不要再背上這些沉重的包袱,結果不知不覺間,怎麼又攬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還是從沒放下過?」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對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听了多久的伏悉突然開口。
仲骸銳利的眸光射向他。
「難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問。
他听了很久,主公會如此在乎主上的幾句話,不正代表主上對他而言很重要?
彬許他現在沒有放在心頭惦記著的姑娘,但是以前有過,也了解那種因為一個人的話而心念搖擺的不安定感啊!
「你是說孤心里有她?」仲骸輕柔的問,眉眼間盡是訕然。
「像主上這種似火又似冰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愛。」伏悉純粹以男人的角度來看。
「她只是顆棋子。」俊臉一凝,他比較像是說給自己听。
「那麼主公該在意這顆棋子擺在哪兒,而非她還在不在。」孫丑說出看法,「只要主公一聲令下,我便派刺客去殺了主上,打破僵局。」
仲骸想也不想,厲聲喝道︰「不行!」
「那麼答案不是出來了?」房術淺笑,「主公知道什麼最難?」
「什麼?」仲骸問,神情震懾。
「我以為,‘承認’難。」房術拾起馬鞭,開始移動地圖上的布局,「承認失敗很難,承認作了愚蠢的決定很難,承認一無所有很難,承認自己不願被人發現的事很難,承認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很難,承認自己否認的事也很難,對自己承認最難。」
仲骸一窒,瞪著房術,仿佛他當眾拆穿了自己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過,承認卻能夠換來前進的動力,我認為有些承認應該及早確定才對。」房術將新的部署展現在其它人的面前,「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雙手握拳,太陽穴上的青筋暴露,幾度張嘴想反駁,話卻梗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否認什麼,好像就跟房術說的一樣,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只是不願承認……
「不如咱們就心照不宣,當作主公已經承認好了。」伏悉的心思已在新的地圖局勢上。
仲骸修長的指頭有規律的打著拍子,盡避臉色難看,卻不再否認。
「那麼要討論新的布局了嗎?」孫丑故作客氣的問。
「知道厲氏的兵力配置了嗎?」提起戰事,仲骸的神情變得嚴肅。
「極陽宮內六千,沛顛三萬,其余都留在臨浪。」
「太棒了,臨浪那里,咱們也管不著,這些兵力足夠應付。」伏悉非常樂觀。
「戰氏呢?」
「還在探。」
「連宮中有多少人都探不出來?」
「宰父治為人謹慎。」
「那就依照原本的計劃,還是以戰慈為主要攻擊目標。」
「放棄主上?」
「戰慈和厲坎陽不是在一起嗎?」仲骸取餅馬鞭,指著極陽宮的前半,放上戰氏和厲氏的小旗子。「危險的是面對極陽宮南面的戰家軍,他們離極陽宮太近,這就是宰父治胸有成竹的原因,他可以等,也可以調些兵力過來幫忙,甚至可以借機多調一些,等到擊潰我軍後,也能一舉擊潰厲坎陽,而臨浪的軍隊……」他推開另一張天朝地圖上臨浪部分的厲家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主公說的很對,那咱們要立刻封鎖扶風上少陰的路,讓宰父治無法調兵嗎?」伏悉問。
「宰父治最喜歡將計就計,這一步,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仲骸掐著下顎。
「我可以說服他別調兵,別幫厲坎陽。」房術提議。
「孤明白你對游說有信心,但是守城是孤最弱的事,此刻重守過攻,需要你留下。」
「為何不直接出兵扶風?」伏悉又問。
「可以,但得趕在宰父治調兵之前,現在你認為是咱們的傳令兵快些,還是控制了入口的宰父治快些?」孫丑反問。
「唔……確實有難度。」況且宰父治可能早就行動了。
「孫丑,你怎麼說?」仲骸修長的雙腿從椅子上放下,蹺起二郎腿,姿態狂妄霸氣。
「智冠天下宰父治,我早想會一會。」孫丑哼笑,解開披風。
房術瞥了眼,失笑的搖頭,「多年沒看見披風和斗笠下的孫丑了。」
看來是打算用那一計了。
仲骸甩了下馬鞭,作出決定,「那麼宰父治是‘你’的。」
除去披風和斗笠,一個艷絕天下的姑娘出現在不知情的部將訝異的眼底。
孫丑是女人的事,世間只有仲骸巴房術知曉。
「是。」她說話的聲音還是沙啞難听,眼里閃著精光,決定祭出不到最後關頭不使出的招數——美人計。
☆☆☆☆☆☆
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走到最能眺望極陽宮前半部的宮牆上。
雪下得像雨,所以很冷,冷得像那天的佾江。
再也喚不回重要的人的一天。
「主公在想什麼?」房術走到他身旁。
細雪已經積在仲骸的肩膀和頭項,眉峰以及靴上,足以見得他在這里待了好一陣子。
「想怎麼不再失去。」仲骸的目光集中在最高的宮殿,猜想太儀應該在那里。
擺夜中,他們都看見孫丑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潛入敵營。
「樂觀的想法。」房術短暫的一個眼神和回眸的同袍道別,接著對仲骸說︰「這代表主公對自己的心承認了。」
「知我者,房術也。」仲骸一動也不動。
人生苦短,即使沒必要說出來,他是該對自己承認,才能勇敢的向前追求。
他想了好久,才懂。
☆☆☆☆☆☆
人生苦短?
她想,人生是苦的,正因為苦,所以不短,反而漫長。
才十六歲,她成人繼位為天下共主,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已經有種活了太久的感覺。
是不是身為人主,總被許許多多的事情困擾著?
天下太大,擁有太多,反而變成麻煩,難怪三公教導她只能愛民愛天下,卻不能愛天下中的其中一物。
如今她卻希望三公能有先見之明,教教她獨愛上一人後該如何是好?
太儀在宮殿的制高點往外看,雪越下越大。
陪在她身邊的燕斂見她穿著單薄,又堅持開著窗,于是讓人加更多的暖爐,弄暖室內的溫度。
「主上是不是要加件冬裘厚襖?」
連她始終寸步不離的風曦的棺木上都蓋著繡鸞毯,她卻只有那件素白的喪服而已。
太儀仿佛石化了,動也不動,好半晌才問︰「為何還不出兵?」
從她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和仲家軍相隔的兩座厚厚的宮牆之內藏了多少厲氏和戰氏的兵力,然而無論是仲骸彬者厲坎陽和戰慈,雙方都沒有動靜。
已經第五天了。
「要整合和戰慈的兵力,還需要一點時間。」燕斂回答得籠統,隱瞞了許多事沒有告訴她。
事實上,厲坎陽正在和戰慈調停協商。
畢竟幾年前厲、戰兩家才經過一場惡斗,當時厲氏大敗,一度將防線退守到臨浪之後,戰氏也因不善水戰而無法繼續向前,雙方只好各自鳴金收兵,回根據地養精蓄銳。
總之,那一戰過後,厲、戰兩家可說是冷戰的狀態,而現在一直未表態的戰慈突然說要退兵……
「說來,厲坎陽該死。」太儀突然這麼說。
燕斂皺起眉頭。
太儀冰冷的眼瞅著許久未晴的天際,「如果厲坎陽真的死了,長孫護和山登岳也不會退兵。朕現在在厲氏的陣營,也不會對其他家造成威脅。」
「長孫護原就是個怕事的人,退兵早在意料之中。另外,山登岳的性情難以捉模,會退不退,我方都已經做好打算。況且四大家並非真的聯盟,御茗宴那日不過是給仲骸一記下馬威,才那麼說的。」燕斂解釋。
太儀又停頓了片刻,「怎麼會想到獻顱之計?」
原來厲坎陽沒死,她也是到他自己承認後才知道。
「我軍有位能佔壞事的術者,雖然主公和我都不興這套,但那人確實有些本事,算出主公此趟會有大難,要我非做個應變之道不可,于是我才想到這獻顱之計。」
「所以在溫羅和你們相約時,你早已知道仲骸貶乘機下手?」
「不難猜。」
畢竟是一場拌門宴。
仲骸的目標在主公和主上的婚約,不可能會對他們沒有動靜,當溫羅冒著生命危險來和他討論兩主相見的事,他已經懷疑仲骸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順他們的意。好在進極陽宮的時候就是替身,他便允了溫羅,所以死一個替身,換一次仲骸大意,得他們能進攻的名目,太值得。
「代替厲坎陽的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太儀又問。
「我軍內多的是為主公肝腦涂地的士卒。」燕斂說得不卑不亢,純粹敘述事實。
「曾經朕也有……但是他們真的都肝腦涂地去了。」太儀的眼迷蒙了些。
有多少呢?
為她犧牲的人,從天下大亂後有多少?
不是不去數,是怕數了,心也碎了,所以她連扳動手指的勇氣也沒有。
「當朕在御茗宴上看到厲坎陽的尸身時,還想著一切都完了,風曦能依靠的人不在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太儀一手撫上棺木,徐徐的移動腳步。
燕斂時刻注意她的臉色,想窺探她真正的心思,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如今風曦死了,厲坎陽卻還活著,是不是很不公平?」太儀驟然抬頭,銳利的眼眸透著詭譎。
一個一個,他們都是害死風曦的凶手。
在他們縝密的計劃下,每條人命不過是成就計策推演的犧牲品,這些掌權者不會流一滴淚,因為與他們無關。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好,這就是戰爭。
「主上痛失親人,臣甚感遺憾。」燕斂落下冷汗。
他分不清太儀這麼說有幾分真心,偶爾他會覺得她的眼神太過瘋狂,像現在這樣。
伴君如伴虎,先人的話從沒錯過。
「誠惶誠恐,汗如雨下。」她瞬也不瞬的盯著燕斂,「朕只是開開玩笑,燕軍師怎麼就當真了?」她雖這麼說,卻沒有笑。
「主上……好興致。」拭去冷汗,他只能這麼說。
「那人是男是女?」太儀又斂下眼眉,看著棺木的眼神較為柔和。
燕斂一愣,隨即想起之前的話題,「術者是……男的。」
「傳他來,朕要給他算算。」太儀命令。
「這恐怕不方便。」燕斂有些為難。
「怎麼?怕他算出朕會出事就難看了?難道厲坎陽保護不了朕?」太儀空洞的眼瞅著他。
「不,正因主公保護得了主上,才算不出來,畢竟此人專算壞事。」
燕斂的話扭轉了太儀的質問,她調轉目光。
「厲坎陽倒有個會說話的軍師。」
「臣愧不敢當。」燕斂連忙拱手行禮。
太儀拉攏已經很整齊的繡鸞毯,小心的蓋好整個棺木,又踱回窗邊。
「看著這幅景象,朕想起仲骸入宮的那天,金戈鐵馬,氣吞宮闕……」
憊記得那把火燒得壯烈,像是人們熊熊燃燒的,推翻了父皇至高無上的歲月,獨留她收拾殘局。
「令主上想起難過的事,臣甚感遺憾。」燕斂感覺有點熱,又懷疑不斷流下的是冷汗。
「從那天起,朕就像時代洪流里的一粒沙,被握在別人的手中。」她用緬懷的語氣,仿佛已從中逃月兌。
「臣曾經問過上天,為何助仲骸挾持主上?為何令家犬亂天下?」厲坎陽的聲音由遠而近。
背對著,太儀能感覺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蒼天已死。」她說出早已知道的答案。
「沒錯,所以主上必須自己掌握人生。」厲坎陽在她背後站定,並示意燕斂退下。
主僕倆有默契的眼神,已經讓燕斂了解戰氏必退的決意,所以接下來該他出馬了。
「臣先告退。」燕斂迅速離開。
厲坎陽替她搬來一張椅子,太儀沒有拒絕的坐下,仍然看向窗外。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朕。」
「臣沒那個意思。」厲坎陽半跪在她的跟前。
太儀還在看,看得很遠很遠。
「朕曾經有兩只黃鸝,如今不知道把它們落在哪兒了……」她喃喃低語,好似對自己說話。
風曦喜歡那兩只黃鸝,將來她要放進陵墓里。
「只要有心,就找得回來。」厲坎陽渾厚的嗓音飽含自信的力道。
「朕喜歡有心之人。」她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緊繃的不確定氛圍。
不是不確定自己將要做的事……但即使確定,她的心頭仍像被一層迷霧蒙蔽,好像有道聲音催促著她別太快作決定。
憊等什麼?她自問。
是他們造成她家破人亡,她想對這些人報復,毫無疑問。
懊恨。她告訴自己。
是的,深切的恨意。
他們用傾覆了她的一切,而她將用恨意回報他們。
首先,是仲骸。
蚌視心頭那股不安的動蕩,太儀逼自己狠下心。
「臣不會令主上失望。」
厲坎陽的應答,敲進她的腦中。
是她的軟弱給了他們進攻的機會,讓他們有奪天下的,危及了她周遭聯系的每一個人。
那麼,她就用軟弱反擊他們。
「有人告訴朕,擁有江山的女人特別美。」太儀語調一轉,仍嫌冷淡,卻摻了些女人的嫵媚。
「江山和美人,向來困惑著所有的男人。」厲坎陽緩聲說道。
「不,不是男人。」太儀轉頭,迎上他暗金色的眼,嗓音清脆的說︰「是帝王。」
厲坎陽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懾人的神采,忍不住開口,「主上的意思是?」
太儀一手搭上他的肩,俯身靠向他,附耳低語,「奪回朕的江山,朕便助你坐擁江山和美人。」
厲坎陽暗金色的眼眸倏地一瞠。
「兵貴神速。」太儀退開,看見了另一匹狼。
但是,她不怕。
她替他整理衣襟,然後輕輕一推,「去吧!」
為她,奪回天下。
☆☆☆☆☆☆
「伏悉,吃飯了。」
仲骸大將之一的苟恭在傍晚時上到最前線,換下守了整天的伏悉和他的小隊。
「等你很久了,正懷疑你是不是吃飽了撐著在打盹呢!」話雖這麼說,伏悉卻一直注意前方的動靜。
倍恭站上宮牆,看著同一個方向。
「軍師真厲害,戰氏果真退兵了。」
「退了好一陣子了,你說軍師何時回來?」伏悉問。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軍師也沒同主公說過戰慈一退兵就回來,也許是情況有異,耽擱了。」苟恭欲將手中的火炬交給伏悉。
「就是這樣才不好……」他沒接下,同時猛地噤聲,眯起眼,專注在戰慈撤退的軍隊上。
倍恭注意到他話中有話,連忙依循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沒看出異常。
「怎麼了嗎?」
「感覺不對。」
「感覺?」這不能構成回報的因素。
伏悉揚手制止他說話,「等等,再讓我看一下。」
「我找個眼力更好的人來吧!」苟恭回頭,尋找自己隊上能遠望的士兵。
臘月,天黑得快,加上下雪,申時四籌時,天色已暗到難以辨物。
也因此,苟恭才要找能看遠的人來。
伏悉沒意見,本來就是越多人來確定越好,只怪戰慈選在這時候退兵,故意擾亂他們的視听。
「如何?看清楚了嗎?確定是戰慈的人?或者有何不對勁的地方?」苟恭要人滅掉四周的火炬,讓視線能夠更清楚一些。
有時候太亮,反而是一種阻礙。
「看……看到了!是厲家軍!」
「厲坎陽?」苟恭轉頭,和伏悉互望一眼,「難道他也在撤退?」
伏悉想了想,「看得到有多少人數嗎?」
站在制高點,負責探查敵軍軍隊部署的兵卒繼續回報,「戰慈的軍隊約莫五千,其余跟在後的……」
倏地,沒了聲音,兵卒中箭落下。
「將軍!快看牆下!」有個點了火炬的士兵把火光往下照。
在他們的注意力被遠方戰慈轉移時,厲坎陽的軍隊已經越過雙方默許的界線,來到宮牆之下。
倍恭臉色一變,隨即朝後頭大喊︰「是伏兵!快報!快通知主公!」
「竟然挑吃飯的時間攻擊,真卑鄙!」伏悉荷緊雙刀,怒氣沖天。
「早跟你說我守白天的。」苟恭也舉起上百公斤重的巨錘。
「苟恭大人,馬備好了。」宮牆下有人喊著。
「那我先走了。」苟恭準備要躍下牆頭。
伏悉猛地拉住他,早他一步一躍而下,敏捷的落在馬上,然後對著同袍高喊︰「門是我最擅長的攻擊範圍,不會放他們進來的。」
「小心!別餓得摔下馬了。」
「飯香能使我打勝仗!」領著自己的軍隊擋在正門口,伏悉的吼聲傳了上來。
「牆就交給我。」苟恭話一說完,回頭看見孫丑帶領的弓箭隊。
「但憑苟大人命令。」弓箭隊隊長拱手。
「弓箭隊,準備!」苟恭一笑,嘹亮的聲音傳了下去。
杯箭隊在城牆上整齊排開,架開弓弩。
「敵軍臨城了!」兵卒又報。
「風力正面,上二,持續放。」苟恭用弓箭隊習慣的術語,大聲下令。
霎時,滿天飛箭。
「我建議用火箭,這樣多少可以照亮前方,替伏大人開路。」兩輪過後,弓箭隊隊長如此提議。
倍恭沒有多猶豫,即刻采納。
「上火箭,持續放。」
「苟恭大人,敵人架梯子了。」兵卒一邊回報,一邊砍殺向上爬的厲家軍。
「準備倒油!」苟恭的巨錘一揮,掃落三、四名爬上來的敵軍。
「苟恭,他們要破門了……」伏悉在底下和部將項著大門。
這時,熱油已經準備好了。
倍恭立刻發號施令,「把油從正門項倒下去!」
砰!
熱油還沒倒,門已被撞破開來。
「將軍!破門了!」
「伏悉,和你的人留在里面。」苟恭大吼,然後下令,「倒!」
熱氣沖天的油瞬間傾泄而下,牆下立刻遍地哀號。
「哎呀!不能倒啊!」房術匆忙趕來,卻來不及阻止,懊惱不已。
連日大雪,宮里到處是積雪,這熱油一倒下去,高溫融化了雪,讓他們唯一的出口被油水堆積、蔓延,又是油又是水,遍地濕滑,等于是斷了自己的出路。
倍恭驚覺自己可能鑄下大錯,立馬要人停止倒油。
而厚實的宮門內,在苟恭做主倒熱油之前,有部分前鋒軍已沖進宮門內,也形同被困在宮門之下。
伏悉坐在馬背上,不用一般在馬上會用的攻擊距離較遠的兵器,反而選擇近身搏斗時用的雙刀,卻比誰都要大膽。
在他背後是己軍手荷尖矛的步兵隊,在他面前的則是約莫三十人的敵軍步兵隊,伏悉抽出雙刀,對後頭的部下們說︰「這里用不著你們,去找軍師,他會告訴你們該怎麼做。」
「是。」此話一出,當真沒有半個士卒留下。
這就是仲骸軍,他們對領導自己的大將沒有懷疑。
可伏悉面對的不是仲骸軍,而是厲坎陽精銳的步兵前鋒,且個個臉上都是視死如歸的堅毅,並沒有因為伏悉的自信而自亂陣腳。
「你們確實是一支勇敢的軍隊。」伏悉可以從眼神看出來,接著把雙刀插進宮牆的厚壁上,「為表敬意,我不會上前一步,但這雙刀所及,是砍落敵人腦袋的範圍,誰敢上,我就殺誰。」
「我厲家軍絕不後退。」領頭的將領說明心跡,驟然大喊︰「刀圍伏悉,受死!」
厲坎陽的前鋒軍帶上各式各樣的兵器,步子一蹬,皆沖向伏悉。
「我們有這麼多人,今夜就取伏悉的腦袋,回去獻給主公!」前鋒軍的領頭一喝,士氣提振。
「那就來吧!」
于是,伏悉揮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