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熬過了一個夜晚。
理查嘆了一口氣,立即起身,換下一身微濕的睡袍,套上絲質襯衫,穿上寶藍色的繡銀邊背心,將一頭粲亮的金色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後,系上一條與背心同色的緞帶,撥了撥一綹不安分的額前發絲,扣上袖口上的銀制扣子,望了鏡子中略微泛白的臉,便轉身出房門。
他走下回旋的樓梯,經過長長的通道來到廚房,與廚房里頭的侍僕寒暄幾句,隨即拿了一些餐點,走向克倫威爾堡外一幢幢不算破舊的木屋,徑自開了門走進其中一幢。
「父親。」
一開了門,里頭有著最簡單也是最基本的擺設,一張木桌,一張木椅,還有張木制的四柱大床,而上頭正躺了個人。
理查拉過椅子,坐在床邊,另一手則拿著剛出爐的面包與今早剛擠好的新鮮牛乳,擺在那人的面前。
「父親,你今天是否感覺好一點?」
理查必恭必敬地將餐點放在床邊的幾面上,雙手輕輕拉過躺在床上不方便動作的波爾-杰爾森。
「老毛病了,你不用擔心。」波爾病弱的面容雖然蒼老而疲憊,但卻有著不容反駁的嚴肅。
理查睨了一眼嚴謹的父親,垂下湛藍的眼眸,隨即又拿著溫熱的面包,欲準備撕成一小片。
「我可沒有老到連小麥面包都撕不開!」波爾目光精爍地望了他一眼,瞬地拿過他手上的面包,臉上淨是不悅。
理查瞟了父親一眼,隨即將雙手收回身體兩側,挺直了身體,中規中矩地坐著。
這個打他小時候起,便令他又懼又悚的父親,一直是以斯巴達教育教導著他,手段之嚴厲令所有的人咋舌,也令他恐懼不已。杰爾森家族歷代以來,便一直是侍奉著克倫威爾堡侯爵的管事,世世代代皆以克倫威爾侯爵為一輩子的主人,世世代代更以克倫威爾侯爵的話為一生的旨意,全心全意地侍奉與順從。
于是,當波爾因身體欠佳而無法再領導克倫威爾堡里的所有侍僕時,所有的重責大任便落到了理查的身上,無關他願與不願,這已是他一生的命運,無法回頭的選擇。
「你別老是到我這兒來,應當多擔待爵爺的事,而不是老在乎著我的身體,照顧我的起居。」波爾雙手抖顫地撕扯著小麥面包,雙眼則炯炯有神地睨著理查。
「可是……」理查淡淡地蹙著濃眉,眼眸里有點難以理解的光芒。
他對克倫威爾侯爵克里斯有著最崇高的敬意與尊重,但克里斯畢竟只是他的主子,並不是他的親人,他怎麼可能放著自己的父親不顧,而全心全意地侍奉著克里斯?
「沒有可是!」波爾不容置喙地喝道,隨即一陣陣地咳著;待較平息之後,他又不放松地斥道︰「當年克倫威爾堡對咱們杰爾森家族是恁地關愛,現在要你出一點力,你卻不願意?」
「父親,我不是這個意思……」理查一見父親又怒不可遏地吼道,不禁擔憂著他的身子,卻被他冷冷地打斷話。
「住口,我教導你二十年,是要你這般頂嘴嗎?」波爾不悅地沉下嚴峻的面容,將手中的面包扔到理查的臉上。「對克倫威爾堡必須傾盡一切,就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你到底懂不懂?」
理查抬起湛藍的眼眸,無言地望著父親,幽黯的眼眸中沒有一絲光亮,只是無止境的深沉。
一直是如此的,當父親還是克倫威爾堡的管事之時,他便是那般全心全意地為克倫威爾堡付出所有的心力,仿佛在他眼里只有克倫威爾堡,卻沒有他與母親的存在。
案親最親的兩個人,卻抵不過克倫威爾侯爵;有血有暖意的人,他毫不在乎,一顆心卻直懸在這一幢冰冷的克倫威爾堡。
真是諷刺得令他想笑!
「父親教訓的是。」理查淡淡地說道。
他不會反駁的,而父親也不是他可以反駁的人。
「知道便出去吧,別老是往這兒跑。」波爾睨了他一眼,頓了頓,又開口問道︰「你還在做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夢見那莫名其妙的男人?」
理查倏地一愣,雙眼不自覺地往下看,硬是不敢望向父親精炯的眼眸;都已經是多年前告知父親的,為何父親仍舊記得?
是因為父親的心里頭仍懸著一個他,還是他的臉色已然慘白得令父親不得不起疑,抑或是父親又從他眼中看出什麼端倪了?「我再一次警告你,你不準再想著那亂七八糟的夢!」波爾頓了頓,厲聲說著︰「你很明白自己的臉長得不似一般的男人,儼然像是個女人般,所以你千萬別給我走入那不歸路,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你這個兒子。」
理查苦笑了一會兒,隨即回答︰「我不會的。」
這一張臉,不是他能選擇的,他所能選擇的是——如何保護自己,能夠讓自己從那群喜好男色的貴族中全身而退。
而讓他感到可笑的是,父親居然擔心他這一張似女子的面容?
「長得像個女子已經非常可悲了,你最好好自為之。」波爾喝了一口牛乳,忍不住再叨絮一番。
「父親,我明白了。」真是令他啼笑皆非。
???
理查慢慢地走回主屋,心里百轉千回,想的還是剛才父親的一番話。
他無意讓自己成為焦點,更沒打算讓別人在他的面貌上作文章,只想平靜而安穩地做著該做的工作,走向父親為他打算好的未來,在這偌大的克倫威爾堡里過完他平靜無瀾的一生。
有一張俊美無儔的臉並不是他願意的,況且有這麼一張臉,的確是對他帶來了一點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很明白自己要的是女人,再怎麼說也無法令他突地變了性子,想要男人的擁抱。
他真正介意的是父親,是父親的冷漠無情。
只要他堅持,相信沒有人可以以強權脅迫他就範,畢竟他是在克倫威爾堡的保護之下,相信是無人可動他的;然而,父親眼中的鄙夷卻令他感到痛苦,感到一種沉悶的郁窒。
大概是因為他與母親太相似了,父親才會更厭惡他的存在。
唉,擔心父親,反倒是得到父親無情的奚落,真是令他感到有點無奈,卻又不得不苦笑。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造成的,然而,他卻必須要承擔這一切。
理查走過大廳,穿過長廊,直接進入廚房,打算開始一整天的忙碌,可是才一進廚房,大廚馬克便迎面走來,一雙綠色的眸子眨呀眨的。
「干嘛?」
理查徑自倒了一杯牛乳,又率性地塞了一口面包,挑了挑眉,湛藍的眼眸似乎有點在意馬克突來的笑臉。
「爵爺找你。」馬克淡淡地說道,綠色眼眸里卻有一絲的愉悅。
「找我?」
理查睨了他一眼,徑自再塞了片面包入口,姿態從容不迫。
「好像有大事。」馬克見他的反應如預期一般冷淡,心中有股挫折感,卻也無可奈何。
認識理查沒有十年也有五年了,但是能夠見到他臉色大變的機會,還用不著五根手指頭就可數得出來,事實上若真要數,他可以直接舉出拳頭。
因為記憶之中,答案是沒有。
他與理查相識的那一年,他才二十歲,可他卻比不上一個淡漠無表情的小娃兒,不禁令他氣惱。只要是人,或多或少,情緒總該有點起伏,但是理查沒有。
他非但不會笑,更不會生氣,不管他使盡任何絕活逗他笑,或者是故意出難題找他麻煩,理查總是愛理不理,最後再撂下一句「無聊」便徑自走開,嚴重地打擊了他的心。
于是乎,自那一刻起,他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看理查顯現出明顯的表情,隨便一種,管他是哭、是笑都可以,但戰情如剛才所說,只有一個拳頭,這可以說明他非常大的挫敗感。
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才使得他面無表情地走了這麼一大段人生?
難道這一切全都是波爾所教導他的?
多可憐,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直到現在成了克倫威爾堡的管事,他依舊可以面無表情,真是糟蹋了那一張俊顏。
「會有什麼大事?」理查無所謂地瞅了他一眼,壓根兒不相信會有什麼大事。
都幾年了,還老是跟他玩這種游戲?
他面無表情那又如何?是礙著他的眼,還是傷了他的眼?
心中的平靜無瀾是天生的,而臉上的無動于衷則是出自于父親的教,但他從來不覺得這樣子有什麼不好。
最起碼,可以替他擋掉許多他不願意處理的麻煩。
「听說爵爺今天一早從威斯頓堡回來了,還帶回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公爵。」馬克努力不懈地湊近他,努力營造出一種非常虛偽的神秘感。
「那又如何?」
理查斜倚在一旁的櫃子前,一雙湛藍的眼眸里沒有一絲波動,令人難以猜測他的思緒。
理查忍不住在心底暗嘆了一口氣,爵爺又不是頭一次款待異國嘉賓,這種事情談得上是什麼大事?
他都要忍不住猜測馬克對他居心叵測——馬克八成不是對他臉上的表情有興趣,而是對他的臉有興趣。
「爵爺要你去接待他。」馬克仍然眨巴著綠色眼眸,期待他的表情可以有一絲的改變,可以一了他多年的心願。
是蘇格蘭耶,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位外國爵爺。
「又如何?」
哪一次的嘉賓不是由他接待的?
當理查的回答愈來愈簡短的時候,正表示他已沒有太多的耐性可以再同他瞎鬧下去了。
說白一點,他已經打算趕緊離開這廚房,離馬克那一張惡心的臉遠一點。
「你好像已經沒有耐性了。」馬克幽幽地望著他,像極了廚房後頭那扇門外的看門犬。
唉,他已經把氣氛營造得這麼好了,難道他感受不到?
「是的。」理查的嗓音低柔,顯得十分悅耳而有磁性,但是卻充滿著明顯的不耐與淡漠。
他垂下湛藍的眼眸,拒絕的意味十分濃厚。
天才剛亮,他還有一堆事情還沒做,可沒有那種閑暇同馬克耗下去。
「這可是第一手資料,我剛才才從米娜那兒得知的,你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馬克看來十分挫折。
「我不管你有什麼第一手資料,你只管做好你工作範圍的事,別老是騷擾堡內的侍女,否則我會依規矩將你辭退。」理查淡淡地說著,低柔溫醇的聲音里听來沒有威脅,卻有絕對的命令。
而這下命令的權力,則是克倫威爾侯爵賦予他的。
「別這樣嘛,咱們都幾年的老朋友了,何必這麼生疏?」馬克一听,趕緊陪著笑臉,心底暗斥自己的多嘴。
「我們不是朋友。」理查淡淡地說著,湛藍的眼眸如他的語氣一般,淡漠冷寒得令人不敢隨意接近他。
是的,他沒有朋友,不知是礙于他的身份,還是礙于他勾人的面貌,他的身邊一直沒有出現所謂的朋友。
是父親的期望捆綁了他的一生,是克倫威爾堡囚禁了他,但是他卻甘之如飴,沒有逃月兌這里的想法,只因他的一切都在這里,即使這里沒有朋友,他擁有主子與父親,便可以讓他賴以為活。
沒錯,他擁有父親的期望,擁有主子對他百分之百的信任與托付,即使沒有朋友,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你說這是什麼話?」馬克有點不可思議地吼著。
天,那他們認識的這幾年算什麼?
如果這樣的情誼不算是朋友,那該要如何才算是朋友?
「沒什麼意思。」理查依舊不管馬克夸張的表情,一手撥過他,為自己騰出一條路來,便打算離開。「在克倫威爾堡,你是這里的大廚師,而我則是這里的管事,而這兩者之間,頂多稱得上是同事,卻構不上朋友的關系。」
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說法是否會傷到馬克,因為依他對馬克的認識,他知道馬克是那種千刀萬剮都殺不死的人,又怎會為了他淺淺的一句話傷痛而亡。
必頭望了一眼仍在怔愕中的馬克,他推開了門,打算先到主屋前頭的庭院里,安排今天一整天的工作。
偏巧,門一打開,一顆頭顱便探了進來。
「爵爺?」理查驀地一驚,但是俊麗的面容上卻沒有任何的漣漪。
「到大廳來,我有一些事情要交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