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說,百密總有一疏,任何事都有意外。
約好一起過小茗茗五歲生日的一個禮拜後,發生了一件意外,而這件意外,對相處融洽到近乎一家人的三人,造成史無前例的沖擊。
那是一個炎熱的天氣,空氣中的高溫,悶熱得讓人心浮氣躁,每個人最想做的事,莫過于沖到冰店,吃碗清涼消暑的芒果冰。
幼稚園的老師有事,下午停課半天,賀品遙有課走不開,言子茗自告奮勇去接她,臨走前他依照慣例,不忘叮嚀兩句︰「別到處亂跑,趕快回家去,還有,不準又吃那些沒營養的垃圾食物……」
「知道啦!」她揮揮手,步伐輕快地轉身,而他只來得及在背後猛搖頭。
想也知道,她一定又左耳進右耳出,和女兒串通起來,陽奉陰違。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說話愈來愈沒地位了。
說歸說,把女兒交給言子茗,他其實很放心。子茗雖然稚氣未月兌,平時有點小迷糊,偶爾也會和女兒聯合起來胡鬧,但是她在照顧詠茗上,可從來都不馬虎,心思之細密,連孩子的爹都自嘆不如。
大約三點半左右,他上課上到一半,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瞄了一眼來電名字,心里正覺得奇怪,茗茗有事幾乎都是傳簡訊居多,尤其知道他在上課,更是不可能在這時候打擾他……
心知有異,他向學生致歉,到一旁接听。「喂,茗茗,什麼事?」
「賀、賀大哥,你快來……」聲音里有著明顯的慌亂、顫抖。
「發生什麼事了?茗茗,你現在在家嗎?」
「不是,我在……醫院。」
他心頭一凜。「你受傷了?」
「不是我,是……詠茗……」
接下來她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後來他掛上電話,向學生說明家中有事,改天再補課後,用了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一找到她便問︰「現在情況怎麼樣?詠茗呢?」
「在……急診,醫生還在檢查。」言子茗猛擦眼淚。「醫生說,要辦住院手續,我不是家屬,也沒有她的身分證件,所以、所以……」她一個人站在這里,好無助、好害怕,一看到他來,急忙攀附著,尋求依靠。
「好,我知道了,我去辦住院手續。」左腳跨出一步,低頭看著被揪緊的衣袖。「茗茗,放手。」
她遲疑了下,才一根根地松開手指頭。
等他辦完住院手續回來,她整個人縮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縴細的雙肩隱隱顫動,脆弱的神情,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他嘆氣,走上前去。「怎麼回事?她早上還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去接她的時候,也還好好的……我們去吃鹵味、熱狗,還喝掉兩杯柳橙汁……後來天氣很熱,又跑去吃了一碗刨冰……晚一點的時候,就發現詠茗開始發燒,上吐下瀉……醫生說,可能是急性腸胃炎……」
她每講一句,他眉頭就皺上幾分,听完後頭更痛。「我不是叫你別讓她吃那些有的沒的嗎?」
夏季是腸病毒的高峰期,外面的食物不曉得干不干淨,吃任何東西都要小心,他講幾百遍了,都沒有人給他听進去!
「我、我……」她啞口無言,無話可駁。
是她的錯,本來就是她的錯,賀大哥那麼信任她,把詠茗交給她,她卻照顧成這樣,有負所托,他怪她是應該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連她也好氣自己,都是她不听賀大哥的話,才會變成這樣,是她害了詠茗。
她愈想愈難過,淚水更是泛濫得不可收拾。
「拜托你,茗茗,不要再哭了,讓我安靜一下好嗎?」眼楮腫成這樣,也不曉得哭多久了。「詠茗現在的情況還不知道,你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嗎?」
他現在,真的沒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分神照顧她了。
「我……」她愕然,張大了傷心的淚眸。
她……又造成他的困擾了……
是啊,她好沒用,一直都只是他的負擔,在這里什麼忙也幫不上,只會妨礙他,害他更加心煩……
雙手緊緊捂住嘴巴,淚水不听話地拚命從眼眶里掉出來,卻不敢再哭出聲,怕為他帶來困擾。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護士出來又進去,拿了一張紙要他簽,他們交談了什麼,她听不清楚,目前情況如何,也不敢問、不敢打擾他,怕又礙手礙腳成為他的麻煩……
然後,她看到醫生走出來,看到賀大哥松了一口氣,疲憊的神情流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後的輕松。
這個意思……應該是沒事了吧?
這樣……她就放心了。
她抹抹淚,由椅子上站起來,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出聲打擾他,一個人默默地離開醫院。
必到家,坐在客廳的言立冬,看見她那雙腫得像鬼的眼眸,急忙問︰「寶貝,你發生什麼事了?」
她再也忍不住,撲進父親懷中,不由分說地放聲大哭,嚇壞了言立冬。
「怎麼了?怎麼了?考試又考不好了嗎?哪出連續劇又有死人了?還是你養的電子雞又死掉了?」大腦連思考都不必,直覺由記憶庫中搜尋出她最常見的哭泣情況。
她只是哭,用力搖頭。
「那是你那個見鬼的賀大哥這次打算移民到火星去住?」說到「賀大哥」三個字,口氣還有點酸,不是滋味得很。記得五年多前那一次,女兒哭得可慘了。
卑再說回來,自從那小子回來後,女兒就移情別戀了,回家吃飯、和他相處的時間少了足足一半,他積怨已深,不爽賀品遙很久了!
小表頭沒娘疼關他女兒屁事?為什麼茗茗該去陪她玩?那當老子的孤床冷被沒老婆,茗茗要不要陪他睡啊?別笑死人了!
怎麼就沒人同情他言立冬沒女兒陪?想他孤單老人每天盼著女兒回家陪他吃飯,也是很可憐、很可憐,可憐到慘絕人寰耶,女兒怎麼就不來同情他?
「哇——」听到「賀大哥」這個令人傷心的名字,又是一聲水準直追孟姜女的鬼哭神號,言立冬被嚇得腦神經衰弱,再也沒空爭風吃醋。
「乖乖乖,到底哪個不要命的敢欺負你?告訴爸爸,我找人打斷他的狗腿、挑斷他的腳筋!」不良口氣,讓人有理由合理懷疑他以前是混幫派的角頭大哥,呃,現在還是很像啦!
哭聲神奇般地在瞬間止住。「把拔,你不可以打他!」
「他讓你這麼傷心,你還維護他啊?」口氣極度吃味。
不用猜了,凶手絕對是賀品遙,他拿頭來賭!除了姓賀的,他想不出還有哪個人會讓女兒哭成這樣,又在意成這樣。
「是茗茗不好,茗茗太笨了,做錯事情,所以、所以……反正你不可以打斷他的狗腿啦……」挖空腦漿,想找更貼切的詞匯,無奈轉來轉去,還是那幾句。
「是嗎?」敢說他女兒不好,好個姓賀的,你夠帶種!
他不著痕跡地冷哼,堆起假笑。「說來听听好不好?」
「這……」
女兒一遲疑,他立刻接續︰「你不說,那我還是認為他不好,找人扁他!」
「好啦好啦,我說嘛,把拔不要扁他。」
于是,女兒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他——
柏詠茗在晚餐時刻過後醒來,賀品遙一步也不敢走開,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伯伯來看?
「痛痛。」小臉蛋兒虛弱的模樣,讓人好生心疼。
他親親女兒的臉頰,柔聲安撫。
小阿子復原情況比較慢,她一直到三、四天後,看起來才比較有精神,賀品遙這才放下高懸的心。
然後,她開始會問了︰「茗茗姊姊呢?為什麼她都沒有來看我?」
「茗茗?」之前全部的心思都在憂慮女兒,沒辦法顧慮其他,現在想起來,似乎從那天起,就沒再看見過她了。
腦中浮現一張淚兒漣漣的容顏,當時她的恐慌、焦慮,絕對不會比他少,可是,他卻忘了過去給她一記安撫的擁抱……
「把拔、把拔,人家要茗茗姊姊啦,你去打電給她嘛……」女兒的嘟嚷喚回他的思緒,他連忙安撫。
「好好好,我打。」
「現在哦!我好想茗茗姊姊。」
「是,現在,我馬上打。」他好笑地拿起手機撥號——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一聲後開始計費,如不留言請掛斷……
他皺了下眉,掛掉,重撥。
連撥了三通,都是一樣的狀況,他決定放棄。
「可能醫院收訊不好,也說不定茗茗姊姊在上課,我們不要吵她,改天再打好不好?」
「哦。」向來乖巧的女兒,沒再吵嚷,只是小臉掩不住失望。
他揉揉女兒的發,坐到一旁看雜志,只是心思卻再也靜不下來。
她那天的表情,不斷浮現在他腦海,自責、無助,眼淚沒有停過。
她會想什麼,幾乎不需要懷疑,他完全可以猜測她現在的心情。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任何責怪她的意思,照顧小阿子怎可能沒有任何突發狀況,意外如果可以預期,那就不叫意外了,誠如他一開始所認定的,茗茗照顧小阿子很細心,任何事都否決不了她為他女兒所付出的疼愛。
瞥了眼安靜讀著童話書的女兒,他起身到病房外,改撥言子茗家中的電話,接听的人是言立冬。
「言叔您好,我是賀品遙,請問茗茗在家嗎?」
「咦?你是在問我嗎?我以為,我該向你‘請教’,我女兒今天回不回來吃飯。」
口氣酸得咧!
他賀品遙敢用項上人頭打賭,言立冬絕對在記恨他前陣子的「橫刀奪愛」。
「不好意思,言叔,這點以後我會多留意的。」自己先投降才不會被修理得更慘。「茗茗這幾天並沒有來找我,應該是和同學在一起吧。她回家時,能否麻煩言叔幫我轉達,我女兒很想她。」
「嗯哼。」言立冬不置可否。「茗茗那個九十多歲的三叔公要娶小老婆了,這幾天我和茗茗都在傷腦筋,紅包要包大一點,還是留點下來,改天包白包還用得到。」
「……」一陣沉默。
一向都知道言立冬損人不費腦力,但是……這也未免太毒了點。
「茗茗的三叔公結婚,和現在的話題有關系嗎?」很謙虛地請教。
拔況他記得茗茗家族成員簡單,沒有什麼三叔公、四嬸婆的遠親啊……
「如果茗茗的三叔公娶小老婆都不關她的事,那‘你女兒’想念誰,關‘我女兒’什麼事?」言下之意,你算哪根蔥?
答案揭曉——他還是在損人,只不過被損的那個人至今才有實質的認知。
柏品遙完全認輸。
這個人嘴壞是出了名的,和他比嘴上工夫,無疑是在自取其辱。
他哭笑不得,直接投降。「如果茗茗不在,那我改天再打來好了。抱歉打擾了,再見。」
幣斷電話,他吐了口氣。
幾年前他就有很強烈的認知,言立冬對女兒的保護欲超強,不會允許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今天他會這樣修理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知道那天的事了。
言立冬是見不得女兒掉淚的,而他惹哭了人家的心肝寶貝,最好要有必死的覺覺悟。
他苦笑出聲。
有這個難纏老爸啊……想追求茗茗的人,恐怕得具備堅忍不拔的意志才行,否則光岳父那一關,日子就不會太好過!
其實賀詠茗住院期間,她的爺爺女乃女乃、外公外婆都來看過她,也曾告訴賀品遙,要幫他照顧女兒,他真的不必為此刻意延宕工作上的事。
但,他還是拒絕了。
女兒還小,如果連生了病,父親都不能陪伴在身旁,他會覺得自己很失職。
他希望,在詠茗的成長過程中,無時無刻都能有被愛的感覺,這是他所能給單親孩子,最極限的努力。
也幸好他是大學講師,不是國中老師,一個禮拜的課最多不會超過十七堂,否則下個禮拜他光補課就會補到死。
茗茗出院時,他被母親叨念,一個大男人就是不會照顧小阿子,當初叫他們搬回家住就是不听……
他不敢回嘴,被念了半個小時的結論是,詠茗出院後要暫時接她過去同住,好好幫她調養身體,他完全沒有上訴空間。
也好,反正食補、藥補那種東西,他是不懂的,他要補的只有一堆課,接下來會很忙,恐怕也沒有辦法將女兒看顧得很周到。
其實不與父母同住最主要的原因,是看出雙親首度升格當祖父母,對孫女溺愛到不像話,這樣他沒有辦法管教女兒,長期下來,怕會把她的個性給養嬌了。
而,會放心讓言子茗和女兒無時無刻纏混在一起,是因為言子茗雖然疼愛詠茗,但卻不至于寵壞她,該管教的時候,她還是會講道理給小阿听。
長時間和言子茗在一起的女兒,感染了她一點點的隨興散漫、一點點的天真活潑,還有很多很多的快樂,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詠茗住院這段時間,他們沒再見過面,打過幾次電話到她家,言立冬都說她不在,手機也打不通,他想,得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談談了。
詠茗住院不是她的錯,她不需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更不需要感到自責、退縮。
必到學校補課,第一天就是上到她的課,她從頭到尾不敢直視他,整堂課低垂著頭。
看來,她比他原先所預料的,還要苛責自己,不然,她不會連面對他都失去了勇氣。他幾乎也可以感覺到,她那顆讓愧疚感壓著,沉重到無力飛揚的心,而他發現……
那竟會讓他胸口微微揪扯,泛起一絲絲疼痛。
學她低頭凝思了會兒,又開口︰「上一節課,我們介紹了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文化特色和生活方式,遠古文明的演進中,三皇五帝扮演著極重要的角色,那麼同學是否知道,何謂五帝?言子茗?」心里早準備好,她會回答到春秋五霸去,她以前就做過這種事……
他不信這樣她還可以貫徹始終地用頭頂面對他。
「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出乎意料的,這次居然沒有張冠李戴,聲音很輕很輕,但確實說對了。
正覺得奇怪,眼角瞥見隔壁男同學悄悄傳來的紙條。
她始終如一地用頭頂對著他,坐下後,埋頭寫了幾個字,將紙條回傳。
他頓覺氣悶。
言子茗,你跟我卯上了是吧?
整整兩節課,她居然連瞄都沒瞄他一眼!
為了補課,他上午四節都有課,本想利用中午午休的時間找她一起吃飯,再好好把話說清楚。他記得她下午還有兩節課,不會那麼早回家。
行經學生餐廳旁的茶亭,他頓住步伐。
棒著一段距離,他依然視力極好地發現了言子茗,以及她身旁那個男孩,應該是今天傳紙條給她的那個。
她依然半垂著頭,一頭烏黑的長發披瀉下來,看不清表情,男孩就坐在她旁邊,離她很近,不時拍著她的背,遞面紙什麼的,不時輕聲細語地對她說話……
桌上擺著兩碗面,不過看起來並不受寵。
男孩低頭又說了什麼,把免洗筷遞給她,她只是搖頭,他不死心地纏她、鬧她,硬是逗到她笑,伸手拿筷子。
佇足了一陣子,他沉默地退開。
茗茗有她的生活要過,她可以多交朋友、拓展人際關系,把青春揮灑得多采多姿,若只是困在他們父女當中,生活圈會愈來愈窄,他沒有權利這麼做。
巴他們在一起,她或許快樂,但是人生中,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著她去體會,那並不是他或詠茗所能給的。
起碼有句話,言立冬說對了——
避他三叔公要不要討小老婆?
是啊,畢竟,各有各的生活要過啊,其余的,又關她什麼事呢?她總是付出太多,但其實,她沒必要為他們父女操太多心的,她該多為自己設想。
打開便當,一口一口送進嘴里,不特別覺得味道如何,少了她的陪伴,竟是如此寂寞,連心,都覺得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