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朱玄隸果真如她所言,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他需要一點時間,厘清滿懷的紛亂。
他對香灕,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態呢?對她的渴望,從一開始就有,吻她、抱她,單單純純只因為他要她,這當中絕無半點輕浮狎玩的心態,然而,這強烈的渴求,代表的又是什麼?
只是身體的滿足?
憊是……
他要的若只是她的身體,直接拖她上床不就好了?用不著以強勢壓人。幾回的親密接觸之後,他很清楚香灕抗拒不了他的調情與誘惑,對他這個情場浪子而言,生女敕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選擇了適可而止……
他要的,不只是她身體上的臣服,還包括心靈。
他朱玄隸幾時在意過女人的心了?以往,來來去去的女人不知凡幾,這些女人當中,又有幾個是真心愛他的?他從來都不當一回事,更不會拘泥于此,只除了香灕……
要不,他干什麼花工夫去逗她、鬧她,看她氣紅了嬌顏,對他破口大罵的可愛模樣?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呢?他又不是變態。
可,他是真的享受和她在一起時,那份難得的恬適與自在,對她的迷戀,除卻糾纏,還有一份心靈的渴求。
他不明白這樣的眷戀算什麼,這一生不曾有過,他好迷惘。
能夠永遠嗎?他自問。
他對她是認真的,但這份情又能持續多久,他對這顆浪蕩成性的心沒把握。
若給不起一輩子的專一,他是不該再去招惹她,這對她不公平。
然,他又如何舍得下她?
必答他的,是一室的悵惘迷離──
◎◎◎
朱玄隸的消失,讓香灕清靜了好一陣子。
沒想到他是這麼好商量的人,這讓香灕很意外,在她的印象中,早將他定位為死皮賴臉的爛痞子了。
這會兒,他趁了她的心,擺月兌了糾纏的她,應該要覺得正中下懷才對,然而,只有她才知道,在她內心深處,已悄悄浮起了揮之不去的失落……
甩甩頭,壓下不該有的情緒,她強迫自己將全副精神放在眼前的繡品上。
再過半個月就是義父的壽辰,她得趕緊將這童子拜壽圖繡好才成。
才剛全神貫注地準備下針,奴兒慌亂的叫聲由遠而近,傳入她耳中──
「小姐、小姐,不好了──」
「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敝?」香灕起身迎向她,穩住她嬌喘吁吁的身子。「瞧你,大著肚子還冒冒失失的。」
「沒時間管那個了!小姐,我剛才听夫人說,老爺被關進刑部大牢了!」
「什麼?」香灕愕然驚叫。「怎麼會這樣?」
「好像是老爺被指稱勾結外邦,通敵叛國。」
通敵──叛國!
這四個字,有如一記巨鐘,敲得香灕腦海嗡嗡作響,那可是連誅九族的殺頭重罪啊!
她並不怕死,但是義父年紀大了,怎堪再受此折磨?何況,再過半個月就是他的壽誕了……
驀地,她抓著奴兒的肩,急道︰「不可能的!義父的為人我很清楚,以他的志節風骨,絕不可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一定是受人誣陷,一定是!」
「小姐,你先別激動,我們都相信老爺,但是唯今之計,是要想想如何營救老爺啊!」
聞言,香灕松了手,泄氣的跌回椅中。「有什麼方法可想?我們里里外外全是婦道人家,如何與人周旋?要不了多久,搞不好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那──」奴兒猶豫了下。「臨威王爺呢?你何不去請他幫忙?」
香灕輕顫了下,再次听人提及朱玄隸,難言的復雜滋味在心頭激蕩。
「不可能的。」她無力地搖搖頭。
上一回,她才把話給說絕了,是她堅持不再與他有所牽扯,他怎麼可能回過頭來幫她?
「不去試試怎麼知道?王爺那麼喜歡你,我相信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香灕揪緊了心。難道──她必須以美色為交換條件?這難道是她逃不開的宿命?
深吸了口氣,她毅然點頭。「好,我去!」
義父待她恩重如山,如果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宋香灕,今日,即便是犧牲自己,她亦在所不惜!
◎◎◎
香灕發現,她想得太天真了。
王府戒備之嚴謹,她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
「這位小扮,麻煩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見王爺。」
「王爺豈是你要見就能見的?去、去、去,別來煩我。」
「可是──」香灕蹙著眉,本想說她是王丞相的女兒,但是如今,義父已成罪犯之身,她說了又有何助益?
正愁眉不畏時,大門霍然大開,一身錦衣華服,嬌美無雙的妙齡少女被簇擁而出。
她沒多想,趕忙走上前去。「這位姑娘──」
「什麼姑娘!見著雙月郡主還不下跪!」一旁的侍女厲聲喝斥。
「郡主?」香灕錯愕著。她是听說朱玄隸有個絕艷小妹,就是她嗎?
來不及反應,便見朱瀲彤一巴掌往身畔侍女揮去。「大膽,這兒豈有你說話的余地!」
挨了巴掌的侍女,悶著聲不敢再多言。誰不知道這備受驕寵的郡主,行事只憑自身喜惡,哪會顧慮別人的心情。
這郡主脾氣恁大,求她有用嗎?香灕開始不確定了。
想歸想,她還是決定姑且一試。
「呃,郡主,民女有要事求見王爺,可否請你通融……」
「見我大哥?」朱瀲彤正視她。
這女子樣貌生得不錯,很像大哥會看上的類型。
「進來吧,我差人去問問大哥的意思,他見不見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是,多謝郡主!」香灕既意外,又感激地道謝。
原來,這雙月郡主也沒想象中那麼難相處。
◎◎◎
沒一會兒,香灕被請進了書房。
「香灕,你怎麼來了?」朱玄隸起身迎向她。
香灕悄悄抬眼,見他的神情並無任何不豫之色,忐忑的心這才稍稍安穩。
「怎麼了?苦著一張受虐小媳婦的臉,我今天可沒欺侮你。」他低笑。
「我……」她真的笑不出來。
「方-之事,我全听說了,你放心,我會交代下去,下回你來,絕對不會再受到這等無禮待遇,別介意了,好嗎?」
「不,不是這樣……」她什麼都不是,有什麼資格介意呢?
朱玄隸沉默了下。
「那麼,是為了王丞相的事嗎?」既然她難以啟齒,他就代她說了吧。
朱玄隸這一提,香灕兩滴清淚旋即掉了下來。「王爺,我求你,救救我義父好嗎?我……我……」
「別急,香灕。」他輕輕拍撫她,柔聲道。「這事很棘手,我不是不幫,而是需要時間。」
香灕凝著淚,不語。
「王丞相剛正不阿,屢屢得罪了嚴國舅,兩人不合之事,早已眾所皆知。今日早朝時,嚴國舅參了你義父一本,通敵叛國一事,震驚了朝野上下,無人敢保他,何況,嚴國舅手中握有你義父勾結外邦的親筆信函,鐵證如山。就算明知王丞相含冤莫白,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可想。」
香灕一听,更是淚花紛墜。「不會的,我相信義父,他是這麼忠君愛國……無論如何,請你救他,只要你救回他,我……我的一切全隨你……」
朱玄隸眉心一蹙。她的意思是,要以自身為代價,以期盼他伸出援手?
也許吧,至少這樣一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她,並且不需覺得愧疚。
但是……這真是他要的嗎?
無法深入思考什麼,他被她的淚弄亂了心神。
「好、好、好,香灕別哭,我答應你就是了。」他將她擁入懷中,細細安撫。
懊特別的感觸,原來真心憐惜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心情。
◎◎◎
一連七日,香灕坐立難安,日日上門詢問情況,卻總是見不到朱玄隸的人。
她開始惶惶不安地猜測,他是否刻意避不見面?
通敵之罪,非同小可啊!這麼敏感的罪名,一個弄不好,連他都會有事,他的確沒必要為了一個女人,放著安逸日子不過,無端端惹禍上身。
這麼一想,她更加食不知味,寢難安枕。
義母日日以淚洗面。弄得她更是心力交瘁。
「不會的,小姐。王爺不是這種人。」這是奴兒的安慰之言。
「但願如此。」她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玄隸身上了,他可千萬別讓她失望才好啊!
消極地一日等過一日,直到──
「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
香灕驚跳起來,懷疑她是否听錯了。
錯愕了好半晌,她撩起裙擺,拔足往前苑飛奔。
「爹──」站在廳口,見著落魄的父親,淚水瞬間盈滿眼眶,直到父親朝她張開雙臂,她才激動地投入他的懷抱。
「爹!」
「傻丫頭。」王丞相目中有淚,欣慰地輕拍義女的背。
懊一會兒,兩人稍稍拉開距離,她傻氣地抹著淚,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
「全賴臨威王爺傾力相助,為父才得以洗刷冤屈。」
「你是說──」朱玄隸?他一直信守諾言,四處為她奔波?
「多虧王爺不眠不休,明察暗訪,苦心用盡,這才得知城外有個人臨摹的工夫出神入化,于是施了點小計,讓那人坦誠受了嚴國舅指使,推翻那封通敵的偽造書信,這才還了為父清白。」
香灕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惰,好強烈的撼動揪緊了心房。這一刻,她突然好想、好想見到他!
「香灕,你去哪?」身後的王丞相不解地追問。
「向王爺道謝!」丟下這句話,她已不見人影。
◎◎◎
「宋姑娘,你來得真不巧,王爺正在休息。」
「沒關系,我只是看看他,不會驚擾到他的。」
「那……好吧。」王爺交代過,宋姑娘是王府的貴客,他可沒膽子得罪。
瞧一干僕人戰戰兢兢的模樣,香灕不禁莞爾。
這情況比起第一回,差異何止天壤。
放輕了動作步入寢房,呈現于眼前的景象,令她眼眶驀地一熱。
衣未寬,鞋未月兌,他等于是沾枕便睡。
他──竟累到這種地步!
凝望著他深深刻劃著倦意的俊容,不難看出他定是多日未曾合眼。
原來,這些日子,她之所以尋不著他的人,是因為他正不分日夜,馬不停蹄地為她忙碌,而她,卻不明究理地心生猜疑,誤解了他……
道道熱流在心頭沖擊,她必須努力吸氣,才能壓抑住奔騰的心緒。
為了讓他睡得舒服些,她伸出小手,替他月兌了鞋,並且小心翼翼地在不驚動他的情形下為他寬衣。模索到腰際時,一樣眼熟的小物品忽然吸引住她。
這……不是她的香囊嗎?
這是她自己縫制的,她不可能認錯,但文怎會在他身上?
莫非──是那一夜?
長久以來,他一直隨身攜帶嗎?那是不是表示……
她在他心中,應是多少有些份量吧?
否則,他又何必如此……
難言的柔情在心田泛開,她輕勾起一抹笑,將香囊放回他的懷中,繼續動手替他解開上衣。
「嗯……」朱玄隸模糊地低吟一聲,睜開了眼,對上她清麗的臉龐。
「香灕?你怎麼會在這里?」低啞的嗓音,猶有未清醒的濃重倦意。
「來向你道謝,並履行我的承諾啊!」她含羞帶怯地道。
意外得知他對她亦有幾分真心,就已足夠,她注定是他的人了。光是他做的這一切,便有絕對的資格得到她。
「我不記得你給過什麼承諾。」他咕噥幾聲,翻身想繼續睡。
香灕順勢替他月兌去外袍,一步步寬衣解帶。
真是「忍無可忍」!
朱玄隸反手一拉,將她扯入懷中。
「唔──你的衣服──」還沒月兌完。
「宋香灕,我累得要命,沒力氣做你想做的事,
你安分點,別再招惹我了!」
寥寥數語,說得香灕滿臉通紅。
「玄──玄隸……」
「嗯?」他將她摟得更密,無意識的哼應。
「謝謝你。」
「嘖,閉嘴,睡覺!」
「我是真心的。」沒得到響應,她又喚了聲︰「玄隸?」
微仰起頭,才發現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輕輕地,她笑了。
柔順她偎回他的胸懷,她安心地閉上了眼。
多日來,她首度安穩入睡──在他的懷抱中。
◎◎◎
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盤。
杯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
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字箋上,寫著剛毅豪邁的四行字。
香灕了然地一笑,抬首問︰「奴兒,他人呢?」
「怎麼?才多久不見,就這麼急著見情郎?」用腳趾頭都猜得出上頭寫了什麼。
這臨威王爺也真夠大膽了,這麼綺艷的幽會詩他都敢寫,明目張膽地勾引人家大閨女,也不怕老爺拿刀追殺他。
「你到底說不說啦!」
「我敢不說嗎?你不跟我沒完沒了才怪。」原來戲弄小姐這麼好玩,難怪臨威王爺樂此不疲。
「奴、兒!」
「好、好、好,我說!你不要再過來了。」她一點都不想見識什麼叫「一尸兩命」。
「王爺要我傳話,就像詩上提的那樣,「今宵好向郎邊去」,如果你要是不方便出來,他也不介意你「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他絕對會恣意憐愛你。」
嫣頰火紅地燒燙起來。「他真的這麼說?」
以朱玄隸的個性推測,這的確像是他會說的話。
「難不成是奴兒造謠生事?」好一句「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真不愧是浪蕩情場的臨威王爺!
「你……你可別亂想,我們才沒有那個……」她期期艾艾地解釋著,都快無地自容了。
「哪個?」
「就是……就是……唉呀,死奴兒,你明知故問!」要不是奴兒的表情太曖昧,她實在不想愈描愈黑。
「哼、哼!一臉的春風得意,還說沒有!」
「真的沒有啦!」
「你想說他也是正人君子?別逗了!」
「是真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往來頻密,但是除了相互倚偎、換取輕柔繾綣的親吻之外,再無其它了。
他的吻,甚至不若以往那般熱烈激纏,那股狂肆的索求真的收斂了很多。
「那……小姐,你打算怎麼辦?」奴兒的神色突然認真起來。「有沒有逾越禮教的行為姑且不論,你們過從甚密之事,早已人盡皆知,你的名節怎麼辦?」
香灕搖搖頭,苦惱地蹙起眉。「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喜歡我,我當然看得出來,但是這樣的喜歡能持續多久,誰又知道呢?」
「那麼你呢?你喜歡他嗎?」
「那還用說!」她連想都沒有想。
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其實早在第一眼,他那浪蕩的神采便眩惑了她,她的心早已淪陷。
而以前她一直以為她愛的人是蕭銘誠……
如今想來,那根本不是愛,只是患難中相互扶持所衍生出來的惺惺相惜,就因為這樣,在面對蕭銘誠舍她而就名利時,她覺得悲憤,覺得難堪、覺得無顏苟活,但卻沒有泣血椎心的痛苦;傷感過後,她仍然可以瀟灑地拋開。
但是如果……如果朱玄隸這麼對她……
不,她無法想象!扁是假設,心就好痛!
如果這不是愛,那麼,還會是什麼?
是的,她愛他!
但是他呢?
不需多說什麼,由她的神情中,奴兒已明了一切,這樣的痛,她嘗過,沒人會比她更清楚個中滋味了。
「愛上一個無心的男人很苦,小姐。」她所愛的男人,與朱玄隸有一個共通點──
對女人可以多情,卻無法長久地對同一個女人認真。
不過,至少王爺對小姐是絕對的珍愛,而她呢?
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