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大街一如往昔的繁華熱鬧,商鋪、街邊小販林立。
「爹不放我下來嗎?」每隔一段時間,盼兒就會問。
她記得娘說過,爹身體很不好的,她那麼重,會造成爹的負擔吧?
「人多,爹抱著,才不會走散。」
他這樣,真的好像、好像一個疼愛女兒的爹,將她放在手心上捧著、寵著、護著,爹真的,會一直把她當女兒來疼嗎?
「喜不喜歡?」陸君遙搖搖女兒的手,笑問。
盼兒這才發現,腕上不知幾時套了串銀煉,上頭串著白白的珠子,還有銀亮的小鈴鐺,只要抬起手動一動,清脆的叮當聲就會響起來。
她又搖了搖手。叮叮當、叮叮當──
「呵、呵──」好好听的聲音哦。
搖啊搖,再晃啊蔽,新奇、有趣,玩得不亦樂乎。
「客倌,這是您的千金嗎?」
「是啊,我家的掌上小明珠。」長指撥動垂晃的小鈴鐺小墜飾,與女兒共樂。
「生得真好,您有福氣啊。」
「多謝金言。」付了銀兩,又流連幾個攤販,見著素雅的碧簪,上頭沒有多余的墜飾,只刻了對比翼雙飛的蝶,栩栩如生,彷佛活月兌月兌要從簪子上飛出。
這令他想起了芽兒。沒有多余的花俏點綴,素淨而清雅,總令人舒心暢意──
他付了銀兩,將碧簪收入懷中,然後低頭問盼兒︰「咱們給哥哥買些什麼好呢?」
「哥哥喜歡吃那里的蟹黃包子。」小手一指,前頭招牌寫著「廣福樓」。是老字號了,與他們陸家茶樓君子之爭已久。
「自家開茶樓,還去捧對手的場,這樣扯-娘後腿,當心被打死。」輕捏女兒鼻梁,她呵笑著躲到他肩窩。
焙步上了茶樓,他挑了二樓靠窗的雅座,將女兒安置在內側,低聲串供︰「如果教娘給逮著,就說我來查探敵情,知己知彼。否則捧著銀兩給對手賺,娘說不定會罰我們不準吃飯。」
一路開開心心玩鬧下來,完全將「防衛」二字給丟到九霄雲外的盼兒,正親親愛愛地靠在父親懷里,格格笑地直點頭。
「聰明的孩子。」贊許地拍拍她,這才抬起頭。「麻煩你,小二,給我一盤瓜子,再來壺桂圓茶。」桂圓茶是給女兒暖身,瓜子是他要用來測試牙齒硬度的。
悠閑的午後時光,父女倆喝茶、嗑瓜子,好不愜意。
日漸西斜時,不見跑堂小二,想必是在樓下忙了,他只好勞動自己起身。「咱們要回家嘍,爹去會帳,盼兒乖乖等著,別亂跑,知道嗎?」
「知道!」
得到允諾,他安心下樓去。
到掌櫃那兒會了帳,接過打包好的蟹黃包子,掌櫃「咦」了一聲,打量他幾眼。「您不是陸府那少東家嗎?您幾時回來的?」
此話一出,他察覺到由各個角落投射而來的打量目光,他的名字有這麼人盡皆知嗎?
陸君遙禮貌頷首。「上個月十五。」
「這樣啊。您家夫人有才情,將生意打理得風風光光,店鋪子愈開愈大,咱們都快沒飯吃了。」
「您見笑了。」
「瞧您氣色挺好的,身子骨都好了吧?」
「托福,好轉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否則尊夫人一介婦道人家,在外頭拋頭露面的,總是……辛苦了些。」
口頭上寒暄了幾句,假裝沒發現各處異樣的打量目光,緩步上樓。
然而,他是習武之人,听力自是比一般人靈敏些,那些個耳語,字字傳入他耳中。
「那個就是病得快要死掉的陸家少爺啊?看起來好得很呀。」
「那是現在,你沒瞧他以前那病弱蒼白的樣子,要不是有幾個錢,哪家姑娘肯嫁呀,怕過門沒三天就守寡了,也難怪陸少夫人守不住寂寞……」
「也是。女人家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里,美其名談生意,私底下誰曉得談了些什麼好事?那陸家少爺都離家九年了,還能有個五歲的女兒嗎?這明眼人一瞧……」話頭一起,就再也停不了,挖出陳年的街坊耳語,硬要湊個興頭。
「我听說的還不只這樣呢。她那公公沒死前啊,待她可好的,上哪兒談生意都帶著她,這搞不好……那小阿……」未竟之語,人人有底。
「那……這陸家少爺認的是女兒,還是妹子呀?真可憐。」
最後下了一致的結論︰「這些富貴人家真是婬亂呀!」
是富貴人家婬亂,還是尋常人家捕風捉影、制造話題?
沒證據的事,也能說得有頭有腳,這年頭,連流言都眾口鑠金了。
真是太平盛世,人人閑得慌,都沒事做了,淨嚼舌根,道人長短。
明知不該與低俗的街坊小卑一般見識,然而他就是感到莫名氣惱。
如果連他都處在流言之下,那芽兒的處境,豈非更不堪?
然而這一個月來,她對他說了每天發生的事,卻絕口不提一句關于辱她名節的閑言閑語。
焙步上樓,靠窗的位置引發小小啊動,細細的哭泣聲傳入耳中,那是──盼兒!
「走開、走開!你亂講,我才不是雜種,我有爹,爹會買好看的叮當給我,爹好疼我,才不會像你講的那樣……」
「得意什麼,他要是知道-不是他的女兒,就不會疼-啦!」
陸君遙心下一震,快步奔去,將脹紅了臉、無言又無措的女兒摟進懷中。「小兄弟,你爹娘是教你這樣待人處事的嗎?」不過才八、九歲,怎麼言語如此咄咄逼人,他家盼兒哪里惹著他了?
標準的欺善怕惡,見大人來為她出頭,胖小子氣勢立刻弱了下來,結巴道︰「我、我爹是這麼說的……她本來就……連爹是哪個人都不曉得……」
「臭小子,別胡說。」見自家孩子闖了禍,前桌客人趕緊來領回胖小子。
「她是我的女兒,叫陸盼君,陸家的二小姐,乳名盼兒,你可以喊一聲陸二小姐,熟一點可以喊盼兒,就是不叫雜種。她的爹會疼她很久,還會疼到她長大,為她尋個如意郎君,準備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她若嫁得好,我會比她更開心,要是她夫君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我頭一個不饒他,夠清楚了嗎?」他一句句,緩慢而沈篤地說道,不是和一個孩子計較,而是說給孩子後面的大人听的。
抱起委屈兮兮的盼兒,轉身前輕輕淡淡、不慍不火地留下一句︰「稚童何辜?謠言止于智者,望君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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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家的路上,盼兒出奇地安靜,沒再嚷著要下來自己走,不哭也不鬧,安安分分窩在他懷中不敢亂動。
「去洗把臉,晚一點娘回來,要用膳了。」小手任女乃娘牽著,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女乃娘幫她洗了澡,換過干淨的衣裳,又梳理好頭發,還說︰「真好看,像個人見人愛的小鮑主。」
真的嗎?可是爹看到了,沒夸她。她其實沒那麼討他喜愛吧?因為她不是他的女兒……
懊多人都這樣說,爹听到了,就不會疼她了。雖然娘說是,她問了好多遍,可是爹呢?他會不會不相信?
偷瞧了眼爹不說話的表情,悶悶地低頭猛扒飯。
陸君遙若有所思,晚膳吃得不多,不自覺地替坐在身旁的女兒挾些菜。有些許小挑食的盼兒,竟反常地吃個精光。
「別吃太快,當心噎著。」順手帶下女敕頰一顆飯粒。
孟心芽留意到父女倆怪異的互動,思忖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每當陸君遙專注于思考什麼時,就會格外安靜,話不多,連東西也吃得極少,如果九年沒改變這習性的話,那他此刻是在想什麼呢?
臨睡前,是他們夫妻的「談心時刻」。陸君遙端坐書房,等待妻子的到來。那是一整天下來,他們唯一能夠獨處的時光。
其實也未必會說什麼,有時是他靠坐在臥榻上看書,而她端坐桌前看賬本,整個晚上沒交談上幾句,但目前為止,他還挺能滿足于這種寧馨相陪的感覺。
言語,有時並非絕對必要,那種有共識的相互為伴,有時也能暖心。
今晚,她抱了一迭賬本進來,心想她大概有得忙了,也就不耽誤她,靜靜在一旁看書,免得她看完那堆賬本,今兒個又要少眠了。
對完一本帳,順手迭放一旁,在取來下一本攤開前,目光一揚,接觸到前方的夫婿。書冊被擱在一邊,他輕斂眼眉,陷入沈思中。
他今夜,真是有心事。
必來時,听福伯說,他今日帶盼兒出門逛街,是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嗎?會不會是……
心房一陣揪沈,約略明白了什麼。
仰眸,發現她正望著他發愣。
有時,他會不經意捕捉到她那樣的凝視,不甚明白那樣失神的打量代表什麼。疑惑?探測?還是其它?
他不懂,卻有些明白,她起碼不是無視他存在的。
「不是看帳嗎?怎麼淨瞧著我?」
孟心芽回神,瞅著他不語。
他立起身,走向她。「那,咱們來談談孩子們,如何?」
她一震。果然!
「不要。」那些不堪的耳語,她一點都不想拿出來和他談論。
起身想避開,卻教他握住了細腕。
「恐怕不行,芽兒,我們得談。」輕捧她細女敕雙頰,面對他。「孩子們不快樂,而我的歸來,更造成他們的壓力,-比我更清楚原因的,不是嗎?」
她抿緊唇,不吭聲。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還不習慣生命中突然多出個父親,需要適應,所以我也讓自己放慢步調,了解他們、融入他們的生活。直到今日,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他們對我並不是生疏,而是害怕、敵意,隔起了一道牆,不讓我靠近,-不會不清楚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吧?」
她無言。
「難道-希望,他們一輩子用陌生人的態度與我相處嗎?我需要-的支持,否則我一個人無法辦到。」
「你……要我做什麼?」
「告訴我,盼兒的身世。」
她盯著地面,好半天才吐出字句︰「那是祈兒撿回來的。」
「撿?」小阿又不是貓狗,也能用「撿」的?
「五年前,爹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帶祈兒出門裁些冬衣,一不留神,他就不見了,回來之後,手里抱著剛出生的小嬰兒,也不曉得打哪兒撿來的,只說有野狗要咬小女圭女圭。我瞧她一身髒污,幾乎只剩半口氣,帶回家找大夫醫治,從鬼門關前救回一條命,之後就養著,與祈兒作伴。」
「盼兒的爹娘,沒找過她嗎?」
她搖頭。「或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生了養不起。」終于抬眸,凝視他深思的表情。「你相信我嗎?」
他回眸。「為什麼不?」
由她驚訝的表情,他讀出深意。「-以為我會受那些街坊耳語的影響?不,芽兒,這事只消細細思量一遍,就足以了解盼兒不會是-生的。或許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將-懂得太透徹,但我明白-是個懂分寸的人,雖然-對我並不存在風花雪月似的男女之情,但就憑著夫妻之義,只要-身上還冠著陸夫人頭餃一天,-就不會令我難堪。關于這點,芽兒,我是要謝謝-的。」
「……」她雙唇動了動,好似低噥什麼,他沒听分明。
「什麼?」
「沒。」
他沒深想,接續道︰「所以,不管-是由什麼方式得來這個女兒,既然-說盼兒是-的女兒,那麼也就是我的,身為女兒該得到的驕寵,我絕不會少給。」
「我不是防你,」她悶聲道。「我只是……怕盼兒知道。」
他拉著她,一同在臥榻邊坐下,指月復柔柔地挲撫著握在掌中的柔荑,給予安撫。「如果-不想她知道,我會幫著-一輩子瞞她。但是芽兒,孩子們不信任我,他們不相信我會一直待他們好,以為我會和旁人一樣質疑他們的身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們是害怕被傷害,寧可守著母子三人原有的平靜生活,不敢輕易接納我。
「領悟到這一點,我很難受。我不曉得孩子們有這麼復雜幽微的心思,渴望父愛,卻又擔心我給了之後轉眼又要收回,寧可不去期待。芽兒,那是我們的孩子,我看了心會疼,失職的是我,錯的也是我,小阿何辜?如果不能改變現狀,那我實在沒資格讓他們喊這一聲爹。」
「……」
「嗯?」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她輕聲反駁。
他笑了。「我很高興-沒埋怨我。」伸手,將她壓向胸口,感覺懷中嬌軀僵直,卻沒推開他。他掌心輕輕拍撫,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芽兒,我需要-的信任,如果連-都做不到,孩子更沒辦法跨出這一步。」
不知往哪兒擱的手,不自覺揪握住他前襟。「我、我……相信你啊。」一直都信。
她知道他會活著回來,知道他不會忍心拋下他們母子,于是替他守住家園,安于等待的歲月。
「嗯。」他不再多說,摟住她,半躺臥在長榻上,寧馨地兩相倚偎。
「你……說完了嗎?」等了許久,不見他再開口,忍不住問。
「完了。」
「那……」怎麼還不放開她?
陸君遙假裝沒听懂,雙臂環過嬌軀,將小手也密密包覆在掌中。
「我、我賬本……還沒……還沒……看完。」結結巴巴,提醒他。
「嗯。再一會兒,我有點冷。」
他在……取暖?
人的體溫,是最好的取暖方式。
想到他容易受寒的體質……她沒再妄動。也許……等一會兒,等他睡著。
一會兒……真的,再一會兒就好了……
眼皮緩緩垂下,螓首靠向溫暖的來源,那里,有一道道沈穩的脈動,那樣的跳動安撫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陸君遙垂眸,審視枕在他肩窩的嬌顏。
她睡得好安穩呢,不設防的清恬睡顏,像個孩子似的,安安心心將自己交給他來守護,倒有那麼一點兒他記憶中十五歲小新娘的影子。
一根名喚憐惜的弦,輕輕扯動他心房。要愛上她,不難的,真的一點都不難。
眼角余光瞥過桌面賬本,再看向她此刻安然沈睡的模樣,他勾出滿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