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子里的工人來回報,孟心芽今天要巡視幾家商鋪,不回來用餐了。
一直到晚膳時刻過後,一本書冊都看了過半,她才回來。
「听底下的人說,你找我?」孟心芽站在書房門口,沒走上前,隔了段距離望住半靠臥在長榻上的丈夫。
「嗯。」陸君遙坐直了身,合上書冊,抬眸審視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
「有事?」她問,步伐不動。
「不急。來,先告訴我,-吃過沒?」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沒。」
他輕咳,披衣坐起。這打娘胎以來的孱弱體質,就算大有改善,這輩子也難如正常人健康,無法過度疲累。
長指揉揉輕微犯疼的額角,先推開門吩咐下人備些飯菜過來,然後才走向她,輕扶著她的肩一同在桌前坐下。「這里有些糕點,先吃些墊墊胃。」
她似乎有些閃神,陸君遙順著她的目光,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他隨意擱下的書冊上,淺笑著解釋︰「許多年前看的,那時精神不大好,斷斷續續看,也沒看完。我沒想到它還保存得那麼好,今兒個閑來無事,就把以前看過的書找出來再看一遍。」
也不曉得她听進去了沒,手捧著糕餅發愣。
他凝思了會兒,又道︰「今天,我遇到爹納的那幾房妻妾,她們──對我說了不少話。」
咚!
他看著掉落到桌面的糕餅,而她──正瞪著他。
那群女人會對他說什麼,何需懷疑?
這就是他要和她談的?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不必轉述!」聲音沈下,帶著幾分冷意及疏離。
「芽兒,-不必──」
「我不解釋!」
「我也沒要-解釋──」他試圖想說點什麼。
「你想休妻就休,我自認無愧于心。」她站起身,退開數步。
他明白,她拉開的不只是距離,而是在心上,隔了一道防。
「怎會?」他訝然。「-以為,我會听信片面之詞,而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嗎?芽兒,-反應過度了。」
她神色微緩。「你不休妻?」
那群女人可一天到晚嚷著,要她走著瞧,等他回來,絕對把她休到天邊去,教她再也得意不了……
「我不知道-是怎麼想我的,但-必須學著信任我,一如我信任-一樣。
「九年前,一個將死之人,-願嫁;九年來,這個家,-替我守著,這等恩義,豈容旁人三言兩語輕易抹去?不論當初,-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嫁我,今生今世我確實愧負于-,除非-主動開口求去,不願做陸家婦,否則,今生今世,-必會是我陸君遙的妻。」
她沉默著,他走近一步,又道︰「我很遺憾,-嫁進門時,沒能多了解-一些。那時我無法自主,以至于成親九年後,我們依然不甚熟悉,但是,如今我們好不容易能夠自主,-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我並不想。」
胸口有些悶,他輕咳了聲,倒杯滋脾潤肺的藥茶壓壓嗓,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這就是我今晚想跟-談的,我想如一般的夫妻,過正常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一點一滴,慢慢補回那段空白。」
「正常……夫妻?」什麼是正常的夫妻?正常的夫妻,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從來不清楚,也沒過過。
「是。例如,-在外面遇到挫折或不順心的事,可以找我說。」
她只記得,他病弱的那些時日,昏睡總是比清醒時多,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對著沈睡的人自言自語。
「也或許,是天冷了,為-添件衣裳。」
她輕撫由他身上,移到她肩頭的柔暖衣料,發怔。這上頭,猶有他殘留的余溫與氣息。
「更或者,是在-倦累歸來時,陪-用個餐。更甚者──」輕啜口藥茶,壓下淡淡的不適。「-可以將一切交給我來扛。」
孟心芽微微一震,抬眸盯視他,而後,起身遠遠退開。
「芽兒?」
「說到底,你還是認為我專斷霸道、大權獨攬,虧待了你陸家的人、強佔你陸家產業?是不是?!」
陸君遙愕然。「我沒──」
「你敢說,沒人這麼對你說?」
「是有。」他無法昧著良心扯謊。「但是芽兒──」
她不讓他靠近,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他嘆氣,不再試圖親近。「我這麼說,傷到-的心了,是嗎?」
怎會有如此冷硬的防衛呢?他心底的無奈更深了。
「我並不是要強迫-什麼,-是名正言順的陸家人,陸家的產業由誰掌理,不都是一樣的嗎?這些年沒有我,-依然做得很好,我並沒有非接手不可的堅持,我甚至覺得,-比我更有經商才能。
「我只是想告訴-,-不是寡婦,-的丈夫就站在-面前,-不必再凡事一肩挑,累了、倦了,記得隨時有我,我們可以一起分擔的。」陸家大片產業,要扛起並不輕松,她進門時,一身掩不住的疲倦,他看在眼里,心口發酸。
這些年,她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嗎?強撐起一切,累了,也不許自己倒下。
他是基于那樣的心情,去說那些話的,並非真質疑她、或防她什麼。
孟心芽注視著他,似在打量什麼,也或許是在衡量他話中的真心有幾成。
而後,她生硬地別開臉,背過身去,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夜。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會讓步。」她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望住她僵直的背影,他淺淺嘆道︰「沒關系。」如果這樣會讓她比較有安全感,或者,給她自信與成就的話,他不勉強。
這是他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寵愛她的方式,希望她懂。
夫妻間,是不該有那麼深的戒心及防衛的,否則朝夕相處,日子很難過下去。
拾起掉落地面的袍子,再次攬上她縴細的身軀。
她想了想,像要強調什麼,連忙補充道︰「除此之外,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會反對……」努力想了想。「像是……納妾。如果你有合意的人選,可以告訴我,我會安排得妥妥當當,還有、還有──」
「停停停!」丈夫才剛回來,她就在想納妾的事,就算他在她心目中再怎麼地位全無,也不需要如此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來吧?
陸君遙苦笑。「如果我說不納妾,-會不會生氣我辜負了-的好意?」
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丈夫當得比他更失敗了,她可真懂得怎麼打擊他!
「不納妾?」像是多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滿臉困惑。「為什麼?」
他愕笑。「原來不納妾也需要理由,我以為-是不喜歡那些二姨娘、三姨娘的,咱們一家子清清靜靜過日子,不是挺好?」
「可是、可是……」她垂下頭。「爹希望陸家能多子多孫,他臨終前,我已經答應他,正室要有容人大度。」
「-可以不必那麼誠實。」再嘆一次,瞧見她困惑的眸,知道她是真的不懂。「好吧,要多子多孫,也不一定非得納妾,如果-不介意的話,咱們多努力便是。」
他的意思是……要她生?
「我以為……我生祈兒,已經夠了。」他,還會想再踫她?
「如果-不願,我自是不會勉強。」
一陣沉默──
接著,她動作生硬地──解開胸前盤扣。
她是陸君遙的妻子,只要他想,她便責無旁貸。
陸君遙約略猜出她的想法。這女子,究竟將責任感看得多重啊?
「好了好了,我想我可以把它解釋為-是願意的。」抓住她的手,笑嘆道︰「我們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來。」
要也不是現在,她累了一天,晚膳也沒吃,硬邦邦又沒半分情調,她是不看時機的嗎?
他傷腦筋地發現,他這妻子恐怕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天分,活似辦公差,目的只在于給個孩子便成。
不知怎地,這樣的發現竟讓他胸口悶悶地,泛起些許疼意。
能說什麼呢?陸家確實虧待了她,自私地只想傳承香火,將她當成生子工具,不曾顧慮到她的將來,教他現在羞愧得連辯解,都沒那個立場。
「芽兒,我可以……抱抱-嗎?」
她似乎被他過于溫柔的請求嚇到,他也沒等她回應,張手輕柔地將她納入懷抱。
長久以來獨身慣了,不習慣男子的擁抱,她在他懷里,身子顯得直挺僵硬,手不知該怎麼擺,連吐息都不自然了。
書房的門被推開,端著飯菜進來的婢女「呀」了一聲,他倆趕緊退開,臉上各自浮現些許困窘,活似偷情被逮著的男女。
「那個……飯菜冷了,我再回頭去熱熱,少爺夫人繼續、繼續啊,當我沒來過……」這丫頭機伶,相當機伶,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簡直機伶得……讓房內兩人羞愧無言。
「……我先回房了。」孟心芽低垂著頭,走幾步,遲疑地頓住,將衣袍遞還,低不可聞地咕噥兩句,走出書房。
陸君遙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反復低回她留下的那句話。
「穿著,你身子骨不好,會受寒。」
事實上,已經受寒了,今晚已略感不適,她是否,也留意到了?
他斂眉凝思。妻子或許比他以為的,還要再多關心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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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返家已月余。
這段時間,足夠他了解許多事情,知道孟心芽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不遜于爹尚未離世時,也將兒女教養得極好,甚至是府里也打點得井然有序。
他不得不暗自佩服,這樣的芽兒,可惜了生就女兒身,否則,要在男人的天下闖出一番光景,又豈是難事。
也難怪,她會給人作風強勢的錯誤認知,但他看到的,卻是她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在處理事情時才能果決明快。私底下,她其實沒有想過要以氣勢壓過夫君。
他懂得的。
除了堅持掌理家業之外,他說的每一句話,她從來不曾否決過。
他說,希望她可以將心事與他分享,她就固定在每日歸來時,將今天做了什麼、發生些什麼事,清楚交代一遍。
溫馨的互動?沒有。
暖暖的關懷?沒有。
包別提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夫妻間該有的擁抱、倚偎、相契相知什麼的……基本上,他發現她從不對任何人說出心底的感覺。
原本該是極貼心的一件事,讓她做來,一板一眼,簡直像例行公事似的,完全謹遵他的「吩咐」。
于是一個月來,他們之間最大的進展,就是「報告」一日行程。
他內心的挫敗更深了。
他家的芽兒,有點不解風情呢,要想指望她成為知情識趣的女子……唉!怕是難了。
包讓他嘆氣的是,孩子們對他,仍是極度生分。
芽兒要他們喊爹,他們會听,但也僅止于此了,他們注視著他的眼眸里,隔了一層藩籬,防備而疏離。
實在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孩子出生至今,他不曾抱過,不曾付出一丁點為人父的關愛,又怎能指望他們視之如父地敬他愛他呢?
近來他最苦惱的,就是怎麼拉近與孩子們的距離。
初春暖陽灑落窗台,難得不算太冷的天氣,他推開房門,沿路緩步而來,不遠處清靈的笑語吸引住他的步伐。
他家小盼兒,在放紙鳶呢。
純真開懷的笑容綻放在甜甜的臉兒上,那是真正屬于五歲孩童該有的無憂純稚,只是,不會在他面前展現罷了。
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他定住步伐,沒再上前,靠坐在樹底下遠遠看著。
埃伯也在,一老一小玩得可開懷了,那畫面頗有些含飴弄孫之樂。
埃伯從年輕時就待在陸家了,他等于是福伯一手帶大的,全府上下沒人將他當成下人過。父親初掌家業時,他是爹的得力左右手,後來由芽兒翔實的「報告」當中,也知曉在他離家的這些年,福伯著實幫了她不少忙,只是近一年來,較少管事了,閑來逗孩子居多。
于是,外頭便又盛傳,福伯功高震主,當家主母排除異己,架空他的權力,兩代老臣有志難伸……
有志難伸?盼兒仰著臉兒,讓福伯拭汗,瞧福伯笑得可樂了,哪有一丁點有志難伸的樣子?他女兒都沒對他這麼笑過呢,想來真吃味。
埃伯轉身離開,不曉得忙什麼去了,他撐著下顎,繼續看他活力充沛的女兒跑跑跳跳,這樣的午後,也別有一番趣意。
紙鳶卡在假山上頭,盼兒噘嘴扯了扯,弄不下來,索性拎著小裙往上爬,他也不急著幫忙。听芽兒說,孩子有習武,他想看看女兒身手有多了不起,方便他閑來無事拿來崇拜一下。
她一步步爬,眼看就要構著紙鳶,腳下小鞋松月兌,一個踩滑,他唇畔笑意凝住。在小小身子疾速下墜的瞬間,他同時飛身而起,越過假山流水,下一刻嬌小人兒已穩穩當當落入他懷中。
「盼兒,-想嚇死我嗎?」幸虧他平日輕功從不馬虎,女兒差點害他一顆心由胸口跳出來。
小丫頭愣愣地張大嘴。「爹……會飛……」
「那叫輕功。」他失笑,足下輕點,躍上假山頂端坐,探手取來紙鳶給她。「怕高嗎?」
「不怕。」女兒驚訝地眨眨大眼。「娘沒說……爹好厲害……」
抱牢女兒,欣賞高處風景。「-娘明明也說,-有習武,想當俠女啊?」那明明就不是俠女該有的身手,他指控感情遭受欺騙。
「習武的是哥哥,他想當好厲害、好厲害的大俠,但盼兒不愛,盼兒想學娘一樣,很會做生意,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敗會做生意?還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身為陸家的男人,听到這等宏願,實在是該羞愧的。他家的盼兒,很不一樣呢,不挑花,不刺繡,不撲蝶,更不坐閨房,反而想學男人做生意?
「盼兒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我要賺錢養娘、養哥哥、養福爺爺、養娟兒、養阿武、養池里的鯉魚……」扳著手指頭,好努力地細數著,連貼身丫鬟、池里的鯉魚都抓來湊數了。
他很沒廉恥之心地勾起唇。「不養爹嗎?」
「也養爹──」興高采烈說到一半,似乎驚覺自己透露太多,笑容收了住。
陸君遙察覺到她的變化,輕問︰「怎麼不說了呢?」
圈在父親頸間的小手收了回來。「……我、我要下去了。」
這麼欺凌幼小有點無恥,但仗著身在高處她逃不開,陸君遙摟回女兒。「盼兒,不喜歡爹嗎?」
「那爹……喜歡盼兒嗎?」
這是什麼鬼問題?「-和哥哥,都是我的孩子,怎會不喜歡?」
「可是……可是外面……」她收嘴,不論他再怎麼誘哄,就是打死不再開口了。
懊,問題出在外面。
外面又是外面的哪里?這是小丫頭的心結?或者說,是兩個小家伙的心結。
打定主意,他道︰「盼兒陪爹出去走走好嗎?」
「我、我……」小丫頭極度苦惱,看得出想拒絕,又不知怎麼說。
「盼兒不願意,爹一個人也無妨啦,只是好久沒回來了,要是走遠,找不到路就糟了。」表情滿是體諒,卻又壞心眼地存心加深小人兒的為難。
爹要是找不到路……又好久好久才回來,那娘一定會很傷心吧?
「我陪爹去。」
「那怎麼好意思,這不是太麻煩盼兒了嗎?」得了便宜,還不忘無恥賣乖。
「不會……盼兒……很樂意陪爹。」極不情願,硬是擠出話來。
「這樣啊,原來盼兒這麼喜歡爹,我都不知道呢!」
「你們父女倆真好的興致,在上頭賞風景啊!」端來點心的福伯,在底下中氣十足地喊叫。
「抱牢嘍,盼兒。」蹤身一躍,頃刻間已輕巧落地。
「好俊的身手,少爺九年沒白白浪費掉啊!」
「哪里。福伯,我帶盼兒出去逛逛,晚膳前回來。」順手捏了盤中兩塊糕餅,孝敬到女兒嘴邊。
「爹,我自己走……」
「爹抱著-,不好嗎?」單手抱她,另一手嬌寵喂食。
「可是,我長大了……」
「爹知道-長大了,但是我想把以前沒抱到的,慢慢補齊,這點小小的心願,盼兒都不願成全嗎?」聲音漸輕,慢慢低垂下頭。
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耶……
「盼兒給爹抱,爹不要難過!」
「謝謝,盼兒真是個好孩子。」似是無比脆弱、又無比感動地將臉埋入女兒肩頭,感覺到一雙小手很安慰地拍撫他的頭,他肩膀顫動更厲害了。
「爹還是……很難過嗎?」
「還有……一點。」
等等等……「還要傷心很久嗎?」
「再一會兒。」千辛萬苦忍住,確定不會泄出一絲笑意,這才抬起頭。「走吧,逛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