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梓齊有心事。
枕邊人陰陽怪氣了好幾天,她終于察覺。
他的嘴,不太有閑情要賤鬧她,有時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似在遲疑什麼,有時一整晚說沒幾句話。
「喂,你怎麼了?」好奇殺死貓,任誰被用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瞧了好幾天,都會忍不住想探究真相的。
「……」張口,又意志堅定地緊抿。「沒事。」
這樣叫沒事?
她挨到他身邊,徑自猜測︰「你手頭緊是不是?」是的話要說喔,她不是那麼小器的人。
必梓齊瞪她一眼。「妳才要跑路了。」
如果不是想調頭寸,有什麼難以啟齒的?
「那到底什麼事?是男人就別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兒們一樣。
他沒好氣地頂上一句︰「我是不是男人,某個時常饑渴難耐撲上來的女人最清楚了!」
見她一副今晚打算和他耗上了的姿態,他嘆了口氣,終于問︰「妳最近是不是接了件關于土地產權紛爭的案子?」
「咦?你怎麼知道?」上禮拜才接下來,還有待深入了解詳細資料,他消息也太靈通了。
丙然!他揉揉額際,轉身嚴肅地問她︰「妳能不能推掉?」
「不能。」除了信用問題,還有人情壓力,其中的關系很復雜,她不打算向他說明。
「如果我堅持呢?」雙手平放在她肩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就算是我求妳?」
認識至今,他從沒開口要求過她什麼,這是第一次。
「還是不行。」怪了,他們從不干涉對方的工作,今天怎麼突然意見這麼多?
他閉了下眼,吐了一口氣,再睜眼看她。「妳甚至不問我為什麼。」
是有心與無心的差別嗎?因為無足輕重,她甚至連考慮都沒有,不介意他的想法,也不介意他的感受。
她實事求是。「沒辦法答應的事,問了有什麼用?」又不是存心耍人。
但,他還是說了——「那是郭家的土地。」
「咦?」是……她想的那樣嗎?她沒詳細了解不動產所在處。
「沒錯,是妳和我都認識的那個郭家。」握住她的手,指月復輕輕挲揉她細女敕的掌背,這是獨處時,他慣有的親昵小動作。「土地是郭爺爺名下的財產,他近幾年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自己莫名其妙簽了什麼都不清楚,才會引發這場產權紛爭。」
「你們早知道有這種情形,當初就該以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為由,向所在地方法院,聲請宣告為禁治產人。」
「並不是每個人都懂法律的,誰都沒料到會這樣。」
「我事前……並不知道。」
「現在妳知道了。品婕,我不要求妳幫任何的忙,但是至少,這件事妳不要管,可以嗎?」
「你實際一點好不好?我推掉又能怎樣?所有簽署的文件都是合法的,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人,這場闢司郭家注定要輸。」那又何必為難她?
他皺眉,不喜歡她用這麼冷漠的口氣來談這件事。
他和郭家往來密切,而她是他身邊的女人,即使郭家最終得失去這塊土地,他也不希望是在她手中失去,否則將來,她要怎麼面對郭家老小?
可她卻一點也不懂他的心思,如果她對他還有一丁點的在意,她不會全然不顧及他身邊的人對她的觀感。
「妳開口閉口只講法律,那人情呢?人家是怎麼對妳的,妳心里有數,那麼親切好客的一家人,妳可以公事公辦,完全當沒那回事地和他們對簿公堂,剝削他們僅有的、小小的幸福,這就是法律?這就是你們所謂高知識分子待人處事的道理?」
因為長年的職業本能,曹品婕第一時間會先站在現實層面,冷靜分析目前情勢,並沒其他的意思,卻被他暗喻她冷血無情的語句給挑動火氣。
「我是學法律的,凡事以法律為依據,有什麼不對?你憑什麼用法官的口氣來指責我?」她直接跳起來與他互吼。
她很氣,氣他用這種口氣說她……
「對,妳學法律的,但是法律保障了多少好人,妳比誰都清楚,法律保障的,永遠都是懂法律的人。」
她張口想辯解,卻在他下一句話中堵得死死的。「眼前郭家的事就是一例!」
「我從不否認法律存在的必要性,但是你們這些當律師的,為求打贏官司,往往不擇手段,又有幾個人在乎真相?在乎旁人的死活?也許連妳自己都沒有發現,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漸漸失去了人性中最原始的溫情,變得冷漠無情,不問是非,這真的是妳要的嗎?」
字字句句,一針見血,她啞口無言,無話可駁,只因為他說的,是她從來不去面對的一環。
憊記得,當初立志當律師時,多麼了不起地說要替受委屈的人討回公道,證明法律的神聖,幾時起,她成了他說的那樣的人,一切以當事人為依歸,唯一的任務就是替委托人打贏官司,到最後,早已模糊了是非,她變得現實、變得冷漠、變得功利……
被他直言不諱地指陳,她狼狽不堪,下意識便以惱羞成怒來掩飾。「那是我的工作,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干預!」
他以為他是誰?呵,是啊,他以為他是誰?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以為他對她最起碼有些意義,以為她多少會在乎他的感受……
不會,從來都不會。
他對她而言,不過是寂寞時的一個伴,重要性還不如她任何一件工作。
「對,我什麼也不是,是我太自作多情,以為妳至少會顧慮一下我的想法。但妳不是,妳心里除了工作、除了名利,還有什麼?連最基本,人與人之間的情誼都遺失……」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曹品婕,算我看錯了妳,妳可以繼續抱著妳的驕傲、妳了不起的工作成就過一輩子,不必理會我這個不重要的路人甲!」冷冷看了她一眼,他轉身走開,失控的甩門力道令她震動了下。
她跌坐回沙發。這一回,他是真的生氣了,不是平常那樣的斗嘴,而是真正的吵架,相識以來,還不曾鬧過如此嚴重的意見分歧。
他一離開,同時也帶走了這屋子里的聲音和溫暖,她環抱住自己,知道今晚不會再有人,用呵護的臂膀擁著她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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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好幾天沒來了。
發現自己下意識又將目光飄向門口,她懊惱地合上雜志。
她沒有在等他,也沒有在期待什麼,絕對沒有!
用力說服完自己,開了電視讓悄寂的空間有點聲音。
但是耳里,什麼也听不見,每當听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一顆心就吊得半天高,等到發現是隔壁傳來的,才察覺自己屏住了呼吸。
她又回到做什麼事都不對勁的狀態,而且還更嚴重。
受不了自己一整晚的緊張兮兮,她煩悶地關了電視,索性早早上床睡覺。
不來就不來,誰稀氨了,她一個人也很好,省得老是被他氣。
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無法入睡,床太大,被子太冷,翻來覆去沒有一個角落適合入眠,因為最適合的,今晚不在這張床上。
以前她隨便翻個身,就會滾進他懷里,從不覺得這張床太大,現在少了那個惡劣地和她搶被子、卻同時也會將身體的溫暖分給她的男人,竟覺怎麼睡都不對勁。
她睜開眼,看著枕邊空蕩蕩的位置,不情願地承認!沒有他在身邊,她確實感到無所適從。
都是他,沒事鬧什麼脾氣!
她沒有錯,那是她的工作,身為律師,委托人信任她,她就要做到不負所托,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像他維修每一輛車的認真一樣,他會視當日心情而定,不爽就連人帶車轟出去,說聲老子不賺你的錢嗎?
同樣地,她承諾在先,這是她的信用、她的原則,他為什麼不能體諒?還無理取鬧地為難她……
但,他真的是無理取鬧嗎?
你們這些當律師的,為求打贏官司,往往不擇手段,又有幾個人在乎真相?在乎旁人的死活?
他的話又浮現腦海。
她在乎過旁人的死活嗎?上了法庭,唯一的任務只求勝訴,是不是到最後,她自己也不在乎真相,不在乎道義?
也許連妳自己都沒有發現,處在這樣的環境申,漸漸失去了人性中最原始的溫情,變得冷漠無情,不問是非,這真的是妳要的嗎?
這真的是她要的嗎?
是不是,在過于功利的環境之中,她早失了最原始的初心?那個一片赤誠、富正義感的曹品婕?
她回答不了自己。
棒日,睡眠不足的她,頭昏腦脹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坐在辦公桌前,捧著快炸掉的頭,忍不住再一次埋怨詛咒著該死的關梓齊。
她干麼要管他的感受啊!都幾歲的人了,還做這種不答應他的要求就切八段,老死不相往來的事,想威脅誰呀,有夠幼稚!
但是只要一想到他臨去前,那冷冷地,心痛的眼神,她就覺得煩躁到想殺人。
他到底在心冷什麼,只是拒絕他的要求而已,有這麼嚴重嗎?為什麼他一副對她很灰心失望的表情……
「妳還好吧?听助理說妳頭痛,我這里有止痛藥,要不要吞兩顆?」關梓群敲了敲未關的門,站在門邊打量她。
「走開,我現在不想和姓關的說話。」
「是嗎?」哪個姓關的?很明顯,這回她針對的不是他,更不是分手後的怨懟,凶手另有其人。
憊能有哪個姓關的?
必梓群勾唇,似乎頗樂于見她為某人困擾的模樣。
「你真有良心啊,關先生。」她嘲諷。顯然她的抑郁給他帶來不少樂趣嘛!
必梓群將藥放在她桌上,又替她倒來一杯溫水。「妳有新對象了嗎?」對上她錯愕的眼神,他笑笑補充︰「因為妳看起來就是一副為情所困的樣子。」
有沒有這樣一對前男女朋友?分手了,還能這樣心平氣和談論女方的新戀情,他們一定是全天下最異類的戀人了,交往時沒有太多熱情來燃燒,分手後也沒有怨天恨地的情緒,平和得像是多年老友,有時都覺得他們怎麼能夠這麼理智?
「咳、咳咳!」她被溫水嗆了兩口,放下正要吞服的藥。「你胡說八道什麼?」
她哪里看起來像為情所困?哪來的情讓她困?荒謬!他該去檢查視力了!
「沒有嗎?」看來,她還不清楚梓齊對她的影響力,以及重要性。
「當然沒有!」用力否認,反唇相稽。「這麼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怎麼?後悔了?想求我回頭?」
她在梓齊面前,也這麼直言不諱,全無考量對方的感受嗎?
也許是無心的,但這種無心的傷人方式,其實最是傷人。他擔心,那樣倔傲的性情,最終會做出傷人傷己的傻事……
他若有所思,凝視著她深深地道︰「有些事情要適可而止,如果妳只是心有不甘,別把不相關的人扯進來。」
讓梓齊來承擔她對他的怨,那不是他樂見的,又如果,她明明對梓齊有心,卻困死在對他的怨惱當中,看不清自己的心意,那更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她敏感地僵直身軀。「你什麼意思?」
「妳自己知道。」他轉身,關門前留下最後一句︰「妳是聰明人,最好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這……是警告?他,知道她和關梓齊的事了?
她呆坐在椅中,感覺頭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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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能做多少蠢事?不要問,直接看她的行為就知道了。
直到事情演變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她都還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這麼做了!
一個該為當事人謀求福利的律師,卻做著完全不符合身分的事。
她去了一趟郭家,了解所有的前因後果。
即使是在這樣的身分、立場下見面,郭家上下仍沒有一個人擺臉色給她看,親切依舊、好客依舊,笑笑地諒解她的工作與為難之處。
她突然有些明白關梓齊的怒氣,這樣單純善良的一家人,她怎能做出傷害他們的事?
他們說,有建設公司與他們洽談過,要將那塊地規劃成游樂區,但那片果園是祖產,不能賣,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
商業利益,她能理解,不磊落手段,她也早就司空見慣,那麼今天,又為什麼會拿自己的前途冒險,做出有違她的職業道德的事?
她的專業,沒用來為自己的當事人爭取權利,反而在所有產權移轉的文件中,致力找尋缺失漏洞,一場穩操勝算的官司,被她搞得零零落落,敗訴收場……
經營這麼多年的聲譽,在這場闢司中,徹底砸落招牌。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
就因為一個男人冷漠受傷、轉身離去的背影嗎?還是她的良知不容許做出愧對這一家人的事?更或者,其實在她潛意識里,害怕她的一意孤行,會讓她徹底失去他……
她居然會害怕!
什麼時候起,他在她心目中,變得如此重要?
怎麼會?她不可能在乎,也不該去在乎,他們之間,怎麼可能會有愛情的存在?這太荒謬了……她打住,驚悸地不敢再往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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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車廠內近期相當低氣壓。
相當懂得看人臉色的阿國與小彼,最近乖得像貓,謹言慎行,不敢去挑惹老大的脾氣。
「你說,老大最近是怎麼回事?他好幾天沒去找曹姊了,不像以前,一有空就跑去纏著曹姊。」角落里,兩顆頭顱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會不會是——房事不協調?」小彼模著下巴沉思。
「嗯,有可能。」難得這回,阿國沒一拳呼過去,等著挨拳頭的小彼反而受寵若驚。
「你也這樣覺得?我就說嘛,以前老大身上三天兩頭種草莓,最近一顆都沒有,八成沒勤播種,收成不好——」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實在是听不下去,講悄悄話也不曉得要壓低聲音,那音量八成整條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必梓齊月兌下沾了油漬的手套丟到一旁的小茶幾上,正欲洗淨雙手,目光不經意讓擺在上頭的報紙吸引,他抓來迅速瀏覽過去。
「咦?金牌律師中箭落馬,大意失荊州?」小彼念出標題,一目十行看過去。「這說的是曹姊嗎?怎麼可能?她是老江湖了耶,這種case對她來說根本是穩操勝算……厚,老大,一定是你和人家鬧別扭,害她悲傷欲絕,無心工作。」
必梓齊默不吭聲,神情復雜。
小彼說的沒錯,以她的能力,這種官司不可能會敗訴,除非……
到外頭買來幾份不同的報紙,一一閱讀過相關報導,其中有九成都持負面評價,隱喻她有失職守……
撈起桌上的手機撥號,她沒開機。他掛掉,改撥關梓群的手機。
必梓群頗意外他不曉得此事,並且告訴他,這件事對她的影響不小。
正如小彼所言,他們會這麼想,旁人當然也會,再加上有人指出,她曾私下與這件案子的另一方關系人接觸,以及她這回有失水準的反常表現,給了有心人士穿鑿附會的聯想空間。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她受對方賄賂,做出有違職業操守的事,但光是這樣的謠傳,對她的殺傷力就夠大了。
當律師,最重要的就是名聲,以及委托人的信任,如今這一搞,往後誰還敢相信她?她的律師生涯,算是毀了!
必梓齊無法解釋,听到這樣的話,心里是何滋味。
就因為很清楚律師的名聲有多重要,所以他從來都不曾想過要她幫什麼忙,只求置身事外便已足夠,就怕她因此事而受累。但是,她幫了,用她的方式在幫,賠上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聲望……
「這笨蛋!」他氣憐不已,掛了電話後,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她的住處。
他完全沒料到她會這樣做,這個傻瓜……
旁人不懂,但他比誰都清楚,也許良知是外在因素,但,她會這麼做,潛在因素……是為了他。
不只因為那一家子的純樸善良,也因為他與郭家的情誼,更因為……她是他的女人。
所以她代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成全他的心願——以她多年的成就為代價。
她從來就不是個麻木無心的女人,他付出的一切,她都感受得到。
對著前來應門的她,他二話不說,張手牢牢地抱住她,無視她的錯愕,力道緊得足以奪去兩人呼吸。
敖在她耳邊,幾乎听不到的音量,極輕、極淺地,道出了埋藏已久的真心——
「我愛妳。」
一句話,徹底震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