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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閱讀公文,雅量靠著休息。快要到一個陌生城市生活,會習慣否?因為一個大男孩,竟要把自己放逐得那麼遠。
服務員笑著進船艙遞茶水,贊道︰「大使對夫人真體貼。」
雅量忍不住微微睜開眼楮,輕聲說︰「別叫他金發迷惑你,他不是你想象中的人,他曾對我說,若果我對不起他,他會把我切一塊塊吃下肚里。」
服務員駭笑著退出去關好門。
大丹說︰「終于講話了。」
他深深吻她手心。
旅途勞頓,他脾氣有點浮躁,對隨從語氣重了些,雅量過去,悄悄握住他的手,他的氣也就消了。
就這樣,他倆在紫竹園路一座修復過的四合院住下。
大丹每天上班,雅量到大學報到。
他用公家車,她乘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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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人好奇,到文學院去悄探訪妻子,他預先躲在後座,絨線帽子遮住金發,楊教授一開口,他便傾倒,因為雅量講普通話的聲音清甜軟糯十分惹人好感︰「大家好——我是楊雅量——」
所有學生都被吸引住。
站在台上講學,不但是學問,也靠演技。
他渾身酥癢地坐在後座听妻子講述英國詩人筆下的愛情故事。
學生問︰「楊教授喜歡何人詩篇?」
她不假思索回答︰「拜倫勛爵。」
接著她說到莎翁,濟慈,雪萊及宗教詩人尊鄧。
前排有學生說︰「她真漂亮。」
「清麗月兌俗,硬是與過度炒作的庸脂俗粉不一樣。」
大丹听了不言語,這群學生也夠調皮。
家里佣人也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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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潔工同廚子講︰「原先以為先生是外國人,比較容易服侍,太太呢,難免恃寵嬌,可是兩個月下來,我倒放心了,太太十分客氣,絕不麻煩,‘謝謝’,‘請’,平常半日也不講一句話。」
廚子接上,「先生有點疙瘩,喜歡吃雞毛菜及薺菜,要洗得一粒沙子也無。」
「白襯衫每天要熨得筆挺。」
「司機說,太太絕不麻煩他,自己一人乘地鐵到處走。」
「她自小在外國長大,外國人脾氣,所以嫁外國人。」
司機說︰「大使館在東三環北路,往哪兒走到芳園最近?」
「去芳園干什麼?」
「他們要听昆曲。」
並排坐著,大丹緊緊握住雅量的手。
他們觀賞牡丹亭中《驚夢》一段。
兩人都沒听懂,要靠一旁字幕解釋,可是曲與詞中靡靡情意,如同听印度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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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般,不難引起共鳴。
他輕輕在她耳邊說︰「杜麗娘盹著了,她夢見情人,喲,他們要合歡了。」
雅量睨他一眼。
他在她耳畔呵氣,「我們回家曲吧。」
雅量只得陪他離座。
兩個工人的結論是︰「他們極其恩愛,無時無刻不在擁抱接吻,開頭我看見覺得不好意思,可是他們落落大方,我也變得見怪不怪。」
本來最反對華女嫁洋人的她們,忽然變得開明。
蜜月期已經過去,使館工作十分繁忙,他時時要返回本國述職,一星期起碼一兩次要妻子陪同出席應酬。
這還不止,有許多慈善活動,剪彩,頒獎……都要主持,累得雅量想哭。
她一向自由自在,從來沒吃過這樣苦頭,化妝梳頭穿著丹麥設計師的古老雞尾酒服,與陌生面孔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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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她記性上佳,幾乎過目不忘,有一次一個嬌俏過度穿低胸晚服的染金發女子向她丈夫走近,提高聲線說︰「大使,好久不見——」
尼克萊耶低聲問雅量︰「這是誰?」
「英國防部長現任艷星女友納奧米。」
他如釋重負,向前招呼,「納奧米,部長好嗎?」
這種生涯叫雅量想起寄宿學校里的三餐飯菜,食不下咽,但是不吃不行。
做大丹的女友,那是沒話說,他漂亮英偉,生活品味一流,他毋須商榷地愛她,但是做丈夫,雅量覺得壓力太大,職務吃重繁瑣。
雅量惡補丹麥語,老師幫她自基本文法學起,可是來不及了,她原句死背,「國土約一萬六千六百平方里」,「人口五百余萬」,「你可知力高積亦是本國產品」,「在聯合國,我們的態度是——+
她也學會「大使,你對愛妻需要溫柔」,「你得更加愛我」等句子,可是用不上,她越來越沉默,嚴重影響兩人感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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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丹說︰「如果太倦就辭卻教席。」
對不起,雅量想,她不要學其余那些外交管夫人。她一向有自己生計。
一日在家,練會話倦得頭生煙,佣人忽然進來說︰「太太,有訪客。」
雅量出去一看,原來是賢媛與女兒小捷,她高興得落淚。
賢媛連忙說︰「怎麼了怎麼了?」
「一言難盡。」
小捷問︰「那丹麥人在否?」
「他回國去了。」
賢媛即時問︰「去多久?」
「三至五天不等。」
「你要當心,他前妻在那邊。」
「賢媛,我都快要便成他前妻。」
賢媛駭笑,「有話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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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捷說出她的要求,原來她與幾個同學結伴旅游,需要一輛車子與可靠司機導游,雅量立刻慷慨答允借出座駕。
小捷出去了,她們在有時間說話。
雅量嘆口氣,「好想念你們。」
「品藻與自新的關系進行得很理想,我也時時約會。」
「千萬不要結婚。」
「可是合住在開銷上省得多。」
雅量底聲答︰「悶死人,像一份雞肋似牛工。」
「他對你可好?」
「不是不好,但我不習慣為人妻子。」
「才三個多月,過些時候會習慣,雅量,年紀不輕了,你那野孩子般脾氣也該收一收。」
「越是年長,在世時日越少,越該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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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日決定也太過急促,沒想到你會賭氣。」
雅量取出酒,調兩杯莫希多。
賢媛笑了,「在四合院里喝古巴雞尾酒。」
雅量像是有話要說,但是終于沒開口。
賢媛與她一齊長大,老朋友了,知道她心意,輕輕說︰「毛孩已經離家出走。」
雅量不出聲。
「你也真是。」
雅量臉上露出快常落寞的樣子。
「毛孩與同學到內蒙寫自治區法律系統,做完功課他跑到大興安嶺露營去了,離京倒是不遠。」
雅量又斟一杯酒。
「那孩子,你記得嗎,兩歲多,他父親離世,我們一起照顧他,那一年,你付出的時間與物資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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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輕輕說︰「當時我不知道是他。」
「但,你也太荒唐,那麼年興的男孩……」
「他很有經驗。」
「這件事我誰也不幫,他們母子有一日一定會冰釋前嫌,但是你永遠失去好友。」
「你特別乘飛機來訓話?」
「我掛念你雅量。」
「我一塌糊涂。」
「阿雅,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吃喝玩樂,風流快活。」
「老了誰陪你?」
雅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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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你是名教授,一竅不通。」
「你同雖約會?」
「大家在狀態最佳時見面︰網球教練,室內設計師,法律顧問……彼此做伴,散散心解解悶。」
「那多好。」
晚上,小捷邀她兩到會所神心,實則要阿姨付帳,雅量一向慷慨,大方應允,開好幾枝香檳。
懊幾個年輕男子看到她們便圍上答訕。
賢媛意外,「都像毛孩那樣年紀呢。」
小捷輕輕說︰「他們大慨想找外快。」
賢媛同女兒說︰「我與阿姨先回家,你們要在十二點之前返回宿舍。」
雅量拉在她走,「少廢話。」
必到家,她們吃消夜,繼續喝酒,聊天。
雅量很開心,「像大學時期一樣舒暢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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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不知怎地,什麼都可以叫我們大少一場︰測驗拿一百分、馬路工人的果胸、一管身口紅、男生的約會……那時的世界是薔薇色的」
雅量不出聲,因為那時,無需負責。
「長大了什麼都不好玩,一切開始乏味,尤其那一年,品藻喪夫,家里失去經濟支柱,精神崩潰的生寡天天想抱住幼兒跳樓,愁雲慘霧,我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
那確是一段艱難日子。
「整整一年,我們陪她熬過,毛孩才兩歲多,驟然不見了父親,媽媽且不願再抱他,時時哭泣,又髒又臭又餓,可憐,打開他們家門,有一股霉臭味沖出。」
是,雅量也還記得。
「你替她雇了保母,放學立刻趕來幫手,帶孩子,品藻仍然臥床不起,雙眼沒有焦點,看著天花板,像一個癱瘓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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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二十出頭,經不起打擊,缺乏應變能力,孤苦的品藻幸虧有好同學幫忙。
懊些時候,雅量記得她把那哭泣的幼兒緊緊抱在懷中,在沙化入睡,直至天亮,保母接更,她才去上課。
身上時時有股嬰兒的酸臊味。
阿子扶著她大腿叫媽媽,她大驚失色,「不,我不是你媽,社會風氣仍沒開放,單身母親受人歧視。」
賢媛沒好氣,「這是阿姨,叫姨。」
「不行。」雅量又抗議︰「我是小姐,叫楊小姐。」
她對幼兒說︰「小姐。」
那孩子抬起胖頭︰「姐。」
「乖,做得好,有糖吃。」
賢媛啼笑皆非,在這種七竅生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楊雅量居然記較一個稱呼,也太會苦中作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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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都是阿姨,我是小姐。」
那幼兒從此叫她「姐」。
品藻漸漸願意起床,可是精神恍惚,「誰付房租,誰請佣人?」
雅量叫她放心,她把所有的積蓄取出死撐,算過大約只可用一年光景。
她陪那孩子讀故事,她愛西游記,故此把悟空介紹給他︰「看,他渾身是毛,頭上毛毛,同你一樣,」雅量還特地卷起孩子的衣袖,輕撫他汗毛,「毛毛,毛毛。」
阿子忽然領悟,點著頭說︰「毛毛。」
從此,毛孩這個乳名便開始沿用。
品藻自然看不過眼,這是那一國的兒童教育?這孩子遭雅量荼毒,起碼要用十年時間才能忘記那些荒謬教條。
可是,只有她能叫毛孩停止哭泣,也只得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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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幫毛孩洗澡,用手指搔他,孩子怕癢,嘻哈大笑。
賢媛馬她拉到一旁,「雅,嬰兒也有尊嚴,不要踫他私人部位。」
雅量有點慚愧,「明白。」
可是賢媛自己卻走近毛孩,用很肉麻的聲音說︰「哎唷你這可愛的毛頭呵,來,親一個」, 與他子讜嘴接吻。
雅量氣結。
一個凌晨,天氣比較熱,雅量與毛孩子摟在一起放睡,肉貼肉,出了一身汗,朦朧間忽然看見有人站在他們面前,嚇一跳,看仔細,才知是品藻。
「品藻,你起來了,我替你斟杯咖啡。」
「就你在?賢媛與保母呢。」
「回家去了。」
品藻流淚,「我的孩子--」
雅量把幼兒還給她,這是她多月以來第一次抱兒子,毛孩自夢中驚醒,照例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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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放心了,品藻仍然愛孩子。
品藻說︰「雅,勞駕你。」
雅量回答︰「你知道我,有事沒事都幾天不睡。」
「你快往加拿大升學了吧。」
「不急。」
「賢媛的婚期也近了。」
憊有,積蓄也快花光了,怎麼辦。
「孩子壯大很多,」雅量告訴她︰「本來以為他臉上與身上的胎毛會月兌掉,可是越長越密,是一種遺傳吧,我們現叫他毛孩。」
餅幾天,雅量替毛孩拍了些照片,再寫一封信,寄出去。
雅量哪里會帶孩子,幸虧外國人無論什麼都著書立論,從進化論到如何發財、育嬰,均有參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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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一邊讀書一邊帶毛孩,倒也中規中矩,一年下來兩人形影不離,她一進門孩子便移動胖腿興奮撲出,「姐,姐。」
她嗜甜,帶著毛孩一起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糕,她「唔」一聲享受,毛孩也跟著嗯嗯連聲,惹得大家都笑,暫忘傷痛。
雅量告訴賢媛︰「看到品藻例子,我已決定永不結婚生子,實在太過吃苦。」
品藻說︰「天無絕人之路,方家父母突然出現,找上門來。」
雅量不出聲。
那天她抱著毛孩到公園坐秋千,忽然接到賢媛電話︰「速回,有要事。」
她抱著毛孩氣喘喘回到家,一打開門,看到一對老年人坐在狹小的客廳里。
雅量何等明敏,立刻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她連忙稱呼︰「方先生方太太。」
是,品藻的公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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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雅量把小阿緊緊掐在懷里,毛孩那時已有廿多磅,不大輕,可是雅量沒有把他放下的意思,小毛頭貼在她胸前,兩人都汗濕,頭發貼在額角。
老太遲疑,「不是男孩嗎,怎麼扎辮子。」
賢媛連忙說︰「是男孩,等爺爺幫他剪頭發。」
賢媛示意雅量把孩子放下。
雅量放松一點,把毛孩身子轉過去,對著老人家,幫他掠起額前頭發,只見那小兒濃眉大眼,萍果似胖胖面頰,像洋女圭女圭,方老一看,發覺孫兒同英年早逝的兒子幼時長得一模一樣,他老淚縱橫。
賢媛教孩子︰「叫爺爺。」
品藻一直蒼白著臉瘦弱地端坐,一聲不出。
毛孩福至心靈,「爺爺。」
方老把他抱過去,轉身,他不願被年輕女子看到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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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雙臂忽然一輕,幾乎虛月兌,她輕輕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凍啤酒喝,她在小凳坐著發呆。
她听到方老先生說︰「品藻,讓我們照顧你,請原諒我們來遲,孩子快要上學前班了……」
雅量放下心來。
這時賢媛走進,她與雅量緊緊擁抱流淚。
賢媛說︰「險過剃頭。」
雅量記得她靜靜離去,走到門口,胖小腿咚咚忽然跑近,雅量蹲下,雙手把他兩邊臉頰往當中擠,他小嘴嘟出,雅量大力親他一下。
「再見,毛毛。」
雅量再也沒有回去。
她覺得功德已經圓滿。
賢媛說︰「要過好幾年,我才明白,天下哪有巧合,想必是你通知兩老,做了仲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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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仲介。」
雅量不出聲。
「雅,你天生有俠義精神,我們三人當中,品藻蠢如豬玀,我笨鈍不堪,只有你冰雪聰明。」
雅量仍然不說話。
「瑕不掩瑜,我永遠樂意做你的朋友。」
雅量再替老友斟酒。
「會喝醉。」
「那就別回去,在此留宿,不過,鎖好房門,提防丹麥人忽然回來。」
「啐!綁來你去加拿大,很少與我們聯絡。」
「半工讀忙得透不過氣。」
「十多年你回來過兩次,暑假毛孩均被祖父送往歐洲旅行,我隨後結婚,比你更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