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前的巨大岩石上,坐著一位年輕人,正閉目凝神打坐。
他皮膚白皙,面容清俊,烏黑的發沒挽成髻,只以一條皮繩,將它束在腦後。他身著一件寬大質樸的粗布白衫,隨意的衣著打扮,但並不讓人感覺邋遢,反而有種與世無爭的適然。
在他身旁,趴臥著一只狐狸,較一般的狐狸要小。最特別的是狐狸毛色並非一般的金色毛發,而是罕見的銀色。
驀然,正熟睡的銀狐抬頭豎起耳朵,像在聆听什麼。
「你也听見了?」男子睜開眼,微微蹙起了眉頭。
他听覺極佳,即使身後的瀑布轟隆作響,也沒能影響他的好听力。
但,哭聲?怎麼可能!
別說這杳無人跡的荒山里不該有人,就算有,也不可能進得來——因為他在這座山的山腰處布了陣,一般人是不可能闖進來的。
可那陣哭聲是怎麼回事?
他確定自己的耳朵沒問題,他確確實實听到了哭聲,而且不只他,連銀狐也听見了。
到底是誰闖了進來?
「走。」他站起來,縱身躍下巨石,朝傳出哭聲的林蔭深處走去。
銀狐立即跟著躍下,亦步亦趨地跟著走去。
傳出哭聲的地方,是樹林最蓊郁濃密之處,即使是白日,也照不進一絲陽光,四周都是喜潮的蕨類植物,連石頭上都長滿了青苔。
但在這樣的地方,卻有一位女子,像稚女敕的娃兒一樣哭泣著。
她年紀不大,大約才十五六歲,那年輕的女孩就跌坐在濕軟的青苔上,傷心地嗚咽著。即使滿臉的淚,也掩不住她嬌俏可人的好容貌。
她有雙好圓好亮的美眸,被淚水洗得像黑晶石一般烏黑剔透,一張小巧的檀口像可口的紅果,俏皮的鼻頭因哭泣而泛紅,那抹暈紅從無瑕的雪女敕皮膚下透出,更顯得粉潤可人。
這樣的荒山野嶺,不該有這樣美麗的少女。更教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一身精致華美的精繡服飾,不像平凡的老百姓所有。
若不是霍耕塵打小住在這山頭,很清楚這山上沒有妖魔鬼怪,否則他會以為她是狐仙,或是什麼魅惑男人的妖怪。
「妳怎麼會在這兒?」
听到他的聲音時,沅渟哭得正傷心——她無法不哭,過去三個時辰里,她經歷了畢生最可怕的事。
首先是被凶惡執拗的馬蜂群追趕,讓她與家僕走散了;接著一個人孤伶伶、慌慌張張地在林子里找人,但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走,就是無法離開這片樹林,好像她以前在雜書里讀到過的,被妖怪施了法的詭異森林。
她心里好慌好怕,好想快點逃出這片林子,但時間愈久,心里愈慌,腳下的步伐愈來愈凌亂,最後一個不小心,踩到石子上的青苔,當場摔得頭昏腦脹,渾身發疼。
衣服髒了,頭發亂了,連鞋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一連串的挫敗,讓她忍不住迸出了淚,而且哭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哭得連自己都覺得丟臉,卻怎麼也止不住淚。
蚌然間,她听到有人說話的聲音,緩緩抬起了頭,仍抽噎著。
她看見一名年輕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約二十出頭,或許年齡更大一些,也可能更小一些,總之白皙斯文的面孔,瞧不出實際年齡。
他的發絲烏黑,更襯得面孔白皙如雪,衣衫飄飄,面容俊雅,清瘦的身軀迎風而立,挺得像樹干,給人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沅渟不自覺紅了臉,她很少瞧見皇宮之外的人,但很詭異地,她心里卻不感覺害怕惶恐,可能是他平靜的面孔半點暴戾之氣也沒有,讓她覺得這個人並不會傷害自己。
然後她發現了跟在男子身邊的銀色小包狸,當下詫異地睜大眼。
銀色的狐狸?!這是人間所有的嗎?
「你是誰?」沅渟歪著頭,打量眼前的男子,骨子里好奇的天性又發作了。「你是神仙嗎?」
那只銀色小包,還有他飄逸出塵的風采與氣質,只有神仙才有吧!
神仙?霍耕塵幾乎失笑,但他只淡漠地道︰「妳不該在這里,我送妳下山。」
他知道有些大戶人家會攜家帶眷到附近的山麓打獵,認為她必是隨家人一塊出游的富家千金,所以打算送她到山腳下,讓她去尋找她的家人。
他說完之後,等也不等她,轉身便要走,沅渟連忙喊住他。
「等等!神仙大哥,我……」
瀕耕塵停下腳步,轉過頭,以狐疑的表情無聲詢問。
什麼事?
沅渟窘紅著臉,囁嚅了半晌,才以一臉快哭了的表情說︰「我……我的鞋不見了。」
瀕耕塵直覺將視線下移,瞧見她一只僅著襪、未著鞋的小腳,她羞紅臉,努力把那只小腳藏入裙襬里。
他不發一語,轉頭尋找,在約五六步之外的一塊枯木旁,瞧見了她的繡花鞋。
他走過去,彎下腰替她把鞋拾起。
那雙鞋,好嬌小,在他的掌心,幾乎不到一只手掌的大小。是由粉紅的綢緞縫制而成的,上頭有精致的荷花以及可愛的金魚等繡花圖樣,鞋面的上端還有一串可愛的小流蘇。
這是霍耕塵第一次細瞧女人身上穿戴的物品——尤其是鞋子。他從不知道,女人身上的東西竟是如此精巧,不由得瞧得發怔。
「神仙大哥,怎麼了?我的鞋壞了嗎?」沅渟見他許久沒有回應,不由得緊張的問。
听到她嬌脆的嗓音,霍耕塵迅速拉回略微失神的理智,走回她身旁,沉默地將鞋遞還給她。
「謝謝你。」沅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就要往小腳上套,但才一踫到自己的腳踝,就忍不住發出痛苦的申吟,白了嬌俏的小臉。
「怎麼了?」霍耕塵發現她奇怪的反應。
「我的腳……好疼。」沅渟打小沒受過苦,才一丁點兒疼,就讓她痛得紅了眼眶。
「疼?」該不會是……
「我瞧瞧。」霍耕塵飛坑謐下來,沒有顧忌男女分際,握住那只縴巧的小腳,迅速將綢制的薄襪往下一拉,露出沅渟白女敕的果足。
那宛如和闐白玉般、白女敕得不可思議的小腳,又讓他再度一怔。
「啊!唔,好痛!」因為羞赧,沅渟驚呼一聲,急忙想抽回自己的腳,但一拉扯,便又疼得忍不住棒喊起來。
她的痛呼聲提醒霍耕塵必須立即處理眼前的狀況。
他檢視她的小腳後,告知她︰「妳的腳扭傷了。」
「我的腳扭傷了?」難怪這麼疼!沅渟可憐兮兮地癟起小嘴。
真麻煩!望著那只腫得像小豬蹄的白女敕小腳,霍耕塵心里無奈嘆息。
本想盡快將這麻煩千金送下山,恢復平靜,但她卻偏偏扭傷了腳,讓他無法就這麼將她扔回山下,但偏又不想讓她留下,所以正頭痛著。
「妳的家人在哪兒?我通知他們來接妳。」
既不能送她下山,又不想讓她留在山上,現下他只能選擇第三條路——請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去。
「我的家人?」沅渟第一個反應是想告訴他︰他們都在宮里頭啊!
不過立即的,她想到他問的應當是帶她到這兒來的人,也就是她的護衛與宮女們。
「我們遇到馬蜂攻擊,大家慌忙逃散,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想起那件可怕的事,沅渟還是好想哭。
走散了?這會兒霍耕塵真的開始頭疼了。
看看逐漸西沉的夕陽,再望望那只紅腫的小腳,沒辦法,他只能這麼決定。
「今晚我暫時先收留妳一晚,明天一早,我再設法送妳下山。」
「謝謝你!」沅渟好感動,神仙果然很好心。
「妳這麼信任我,不怕我是壞人?」霍耕塵對她投去納悶不解的目光。
即使他長年隱居深山,也知道人世險惡,怎麼這個嬌嬌柔柔的女子,卻半點也不怕?
她到底是在什麼樣的地方被養大的?
「你是神仙大哥嘛,神仙是不會害人的。」沅渟充滿信心地道。
「我不是神仙!」霍耕塵冷冷瞥她一眼後,駁斥道。
「你不是神仙?」沅渟臉上寫著驚訝、懷疑與失望。
像他這麼出塵好看的人,怎麼可能不是神仙呢?
「我確實不是神仙,只是個凡人。」
他抬頭看看天際,心知再過不久天色即將變黑,于是起身對她說︰「妳在這里等一下。」
說完,不待沅渟回答,便起身要離開。
「你不要走!」
察覺到他想離開,沅渟慌張地抓住他的衣袖,急得哭了出來,不讓他離開。「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她好怕好怕再被丟下,或許他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屆時又剩下她一個人……
瀕耕塵訝異地看著她,低頭看著緊抓住自己的小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一種從未有過,被人強烈需要的奇怪感受。
他並不覺得她是個放蕩的女人,但她卻如此不顧矜持地緊抓住一個陌生男人的手,他想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很害怕。
她很怕被拋下吧?
他並不是很容易同情他人的人,但這會兒竟不自覺地感到同情,只因為想起當年的自己。
二十年前,五歲的他父母雙亡,在師父撿到他、將他帶回荒霧山之前,他一直四處流浪……
他幾乎已經忘了當hexie,她的恐懼重新勾起了自己的那段過往,他心一軟,不覺放柔了語調說︰「妳別擔心,我只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可是……」她還是怕。
「我答應妳,一定會回來。」
要是再不快些,天很快就要黑了,于是他推開了她的小手,徑自起身步入樹林里。
「等等啊——」
沅渟提高音調喊道,但他沒有回頭,很快和銀狐一起消失在樹林里。
*
「他到底上哪兒去了?」
沅渟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林子里,不安地左右張望,拉長脖子焦急的等待霍耕塵回來。
但是等呀等,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久,他還是沒有回來,她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
他真的會回來嗎?還是就這麼走掉,丟下她不管了?
天好像慢慢黑了,等天黑之後,會有hexie的野獸出來嗎?
她愈想愈擔心,愈想愈害怕,淚霧開始在眼底hexie,這時,林子里傳來物體壓碎干葉的窸窣聲。
欣喜地抬起頭一看,發現是他回來了!她頓時松了好大一口氣,急忙抹去眼底的淚,露出笑容。
「你終于回來了!」她好怕他不回來。
瀕耕塵沒有說話,沉默地由背上解下一個奇怪的東西放在地上,方才縮在那東西上頭的銀狐,一溜煙地跑下來。
沅渟歪頭瞧著那個從來沒見過的奇怪東西。
那是一個由竹片制成的東西,像簍子又像椅子,左右各有一個環,可以穿過雙肩,背在背上。
「這是什麼?」沅渟瞪大杏眼,好奇地瞧著。
「苗人的背椅。」霍耕塵淡淡回答。
許久以前,他的師父曾救過一個因打獵受了傷的苗族獵戶,那位苗族人手巧,能用竹片編織許多東西,在養傷期間,獵戶教了他不少編織的技巧,現在他所用的家具用品,許多都是自己編的。
「背椅?這是做什麼用的?」沅渟好奇的瞪大眼嚷道。
「妳的腳受了傷,不方便行走,我用背椅背妳回去。」
「你要我坐這東西?」沅渟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瞧著那個他稱為「背椅」的東西。
雖然這背椅編織得緊密結實,看起來挺精巧的,但小小一個背椅,能夠負載得了她的重量嗎?她萬分擔心。
可別把她另一只腳也給摔斷了呀。
瀕耕塵略微瞇起眼,以認真的目光衡量她的身形片刻,淡然解釋道︰「這是以竹片編織而成的,堅固強韌,以妳的重量——尚不成問題。」
他打量的目光,讓沅渟紅了臉,但因為他的目光純淨不帶色欲,所以也不覺得生氣。
瀕耕塵以為她仍恐懼,于是提出另一個解決的方案。
「或者,妳要我親自背妳?」他有些困擾地瞧著她。
他生性孤僻,不愛與人親近,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不是不能「犧牲」。
「啊?讓你背?!不、不用了,我坐背椅便行了!」沅渟粉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猛力搖頭。
像個娃兒一樣讓他背在背上,那多丟人呀?比較起來,坐那個看來不牢靠的背椅,似乎好多了。
于是不用他催促,沅渟乖乖靠了過去,爬進椅子里坐好。
坐在背椅上,沅渟用手抓握住竹片制成的扶手,發覺它強韌有彈性,似乎真的挺堅固的,于是稍微安了心。
不過卻忍不住開始煩惱,他能不能背得動她?
她雖不胖,但好歹也是個大人,他看來那般清瘦,有那麼大的氣力嗎?
她的懷疑,在霍耕塵將她連同背椅一起背起時,得到了解答。
她太小看他了!
他雖然瘦,但真的很有力氣,一口氣就將她背起,走起路來還臉不紅氣不喘,腳步徐緩,但步步穩健扎實,教她驚訝。
而且這背椅坐起來還挺舒適的,在最初的擔憂過後,一確定自己不會跌下來,她開始放松身子,享受被人背著的樂趣,而且還有閑情逸致欣賞四周的風景。
銀狐本來趴在霍耕塵的肩上,藏在散開的黑發中,但在最初的生澀過後,牠從霍耕塵的發梢鑽出,張著大眼盯著她。
「來呀。」沅渟好玩地朝牠伸出手。「你怎麼不來呢?」
「牠幾乎沒見過別人,怕生。」霍耕塵頭也沒回,淡淡解釋。
「是嗎?」但沅渟不死心,繼續朝牠誘哄招手,過了一會兒,銀狐猶豫地上前了一點,對她的手東嗅西聞。
「瞧吧!我手上沒有刀劍,我不會傷害你的。來!」沅渟甜笑著。
像是听懂她的話,嗅聞一會兒之後,銀狐慢慢地靠近。
當銀狐終于肯讓沅渟模牠、甚至抱牠時,她好高興,而霍耕塵則感到驚訝。
沒想到她竟能這麼快就得到這小家伙的心。
「好可愛喔。」沅渟摟著銀狐跟牠玩,一面問霍耕塵︰「牠叫什麼名字?」
「名字?」霍耕塵嘲諷地扯了下嘴角。「牠沒有名字。牠是銀狐,我便管牠叫銀狐。」
「啊!你既然養了牠,為什麼不幫牠取名字呢?」沅渟替銀狐抱不平。
對嘛對嘛!小家伙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我沒有養牠。」霍耕塵說得冷淡。「當初牠還小時,母狐被獵戶捉了,留下尚不會獵食的牠,我一時憐憫收留了牠,誰知牠長大後竟不肯走了。」
否則,他根本不會花費心思養一只狐狸。
「就算是這樣,既然牠跟著你,你就該替牠取蚌好名字嘛!」
沒錯沒錯!通曉人性的銀狐又在一旁點頭。
「不然我來替牠取蚌響亮的名字好了。」沅渟興致勃勃地說道。
瀕耕塵不置可否,她喜歡怎麼叫牠,隨她高興,但對他而言,牠就是銀狐。
「叫泰山嗎?好像不好。那叫洱海?嗯……也不好。啊!我想到了。」
沅渟突然大喊,讓銀狐期待地豎起耳朵。
「因為你很小,所以叫你小不點好了。」
銀狐低著頭,無言地抗議。
小不點算是什麼響亮的名字?別侮辱牠了!
瀕耕塵則是無聲地嗤了聲。
背著沅渟走出樹林時,夕陽正好在天邊投射出繽紛的色彩,美得教人屏息。
「好美喔!」沅渟著迷地瞧著,很快忘了今日的種種挫折,咧開小嘴,好心情地欣賞夕陽,懷里抱著銀狐小不點,小腳隨著霍耕塵前進的步伐,有節奏地前後晃動著。
性別是公的銀狐,將小小的腦袋貼在她豐盈的胸口,陶醉得快睡著了。
靶受到後方的人兒愉悅的心情,霍耕塵心里忍不住奇怪。
不久前還見她紅著眼眶,哭得像被拋棄的幼犬,但這會兒卻開心地踢著小腳、哼曲子?女人的情緒變化都這麼大嗎?
他搖搖頭,自嘲地一笑。
他沒興趣追究真相,也沒那必要。明日天一亮,他就送她下山,屆時他們再無瓜葛,她的情緒,自然也與他無關。
*
瀕耕塵的木屋就在山頂的樹林後方,前方不遠處有溪流通過,景致絕佳,但他過得清儉,屋里除了竹編、木制的家具桌椅之外,可說是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
「你就住在這兒?」沅渟瞪大眼,詫異地瞪著簡陋的屋子,不敢相信這種地方能夠住人。
即使宮里地位最低下的宮女的房間,都比這兒豪華百倍。這種地方,他居然能夠住得下去?!
她雖然沒有任何言語的批評,但她臉上不敢置信的震驚表情,已經泄漏出她對這屋子的觀感。
瀕耕塵倒不在意她的觀感,只以平淡的語氣說道︰「這座山上只有這間屋子,妳將就一晚,明日一早我便送妳下山。」
他這麼一說,沅渟立刻發現自己不自覺把心里的詫異表露在臉上,頓時覺得很不好意思,連耳根都羞紅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說……」
她慌忙想解釋,霍耕塵淡淡地說︰「我知道。」
他知道她沒有惡意,反正他也沒放在心上,世俗的眼光與評價,對他來說比落葉塵土還要不如。
他掀開布簾,背著她,走進後頭一個小房間里,將她放在竹床上。
「晚上妳就睡這兒。」
「這是誰的房間呀?」沅渟坐在竹編的窄床上,大大的眼兒,骨溜溜地打量這個同樣簡陋的小房間,直覺這里並不是他的睡房。
「這是我師父仍在世時,我所睡的寢房,現在我睡隔壁那間房,但這里一直有定期整理,還算干淨,妳可以放心。」
「我沒有嫌它不夠干淨啦。」沅渟緊張地解釋道,怕他又誤解。
瀕耕塵沒有回答,將視線掃向她腫起的腳踝,說︰「我先去拿藥來讓妳擦。」說完便轉身走出去。
沒一會兒他折回來,將一個小木盒遞給她。
「等會兒妳月兌了鞋襪,將藥膏抹在腳踝上,明日一早,應當就能消腫了。」
他雖不在乎世俗的評價與眼光,但並非放浪之徒,所以讓她自己涂藥。
「謝謝你。」
沅渟接下藥膏後,霍耕塵道︰「我去準備點吃食。」接著便轉身離開房間,讓她獨自抹藥。
沅渟感激他的體貼,知道她不好意思讓他瞧見她的小腳。
他一走,她趕緊褪下鞋襪,沾了藥膏,笨拙地涂抹在紅腫的腳踝上頭。
那藥膏涼涼的,似乎真有神效,擦了之後,腫痛的腳踝立刻覺得舒服多了。
照這情形看來,他說明日便會好轉,說不定是真的!她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
「擦好藥了嗎?」男性的淡然嗓音在布簾外響起。
「擦好了,你可以進來了。」沅渟趕緊將襪子套上,並拉起裙襬遮住綁,才揚聲朝外喊道。
瀕耕塵掀開布簾,但只站在門口問︰「晚飯妳想在房里吃,還是在外頭用?」
「我出去吃好了。」她心想整桌的飯菜,總不好搬進房里,反正她只是腳踝受傷而已,坐著吃根本不礙事的。
他點點頭,走上前要抱起她,但她紅著臉,猛力搖頭說︰「才一小段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
「嗯。」霍耕塵沒與她爭辯,淡淡地點頭,自行轉身先走。
沅渟拖著微跛的腳,慢慢地走出房間。
來到飯桌旁,他淡淡說了句︰「用飯吧!」
說完便拿起碗筷,開始吃了起來。銀狐也在一旁,乖乖吃著霍耕塵為牠準備的五谷雜糧。
「好,謝謝你……咦?!」沅渟不經意往飯桌瞥去,頓時又瞪大眼。
那……那是什麼?
饅頭?
是的,擱在四方木桌上的,確實是一碟青黃青黃的饅頭,除此之外只有兩盤青蔬,不見其它配菜,也沒有任何肉類。
只見他咬著看來質地堅韌的饅頭,配著青蔬,細細地品味,慢慢地嚼,好像那是天地間唯一的食物,絲毫不覺得自己吃的是什麼難以下咽的簡陋粗食。
別說沅渟打小在宮里吃的是精致美食,光是味道好還不夠,樣式不夠精巧別致的,還引不起她的食欲。
而現在……
望著桌上的饅頭和青蔬,她頓時好想哭。
這樣的東西,教她怎麼吃得下呢?
嗚嗚,好想吃宮里的廚子煮的鮮燴海珍、翡翠白玉羹、白蓉甜酥餅……
「怎麼?不合胃口,不想吃嗎?」發覺她直瞪著桌上的饅頭與青蔬發愣,完全沒動手,霍耕塵了然于心,不怎麼在意地開口問道。
「啊,不——不是的!」
沅渟連忙擠出笑容,搖搖頭說︰「我不是沒食欲啦,只是在……在欣賞你做的菜。」她說著蹩腳的謊言,僵笑著說︰「這饅頭看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她說著違心之論,小手急忙捏起饅頭,塞進嘴里大咬一口,胡亂吞下,想證明她並沒有不想吃。
沒想到吃得太急,一口又硬又韌的饅頭就這麼牢牢哽在喉嚨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來。
「唔唔——」好……好難受!她——她快噎死了!
「妳怎麼了?噎著了嗎?」
瀕耕塵不經意撇頭,發覺她滿臉通紅,一臉痛苦,想吶喊卻叫不出聲的樣子,立刻警覺她噎到了。
他當機立斷,起身到她身後,握拳往她的肚月復上方,施以內力使勁一壓,那口哽在她喉嚨的饅頭立即噗地一聲噴出,飛落到一尺之外的地上。
卡在喉嚨里的饅頭噴出後,被嚇壞的沅渟立刻像個娃兒一樣,哇地放聲大哭出來。
「哇——」
「妳……」霍耕塵手足無措又為難地看著她。
別說他沒看過女人在他面前哭,就算有,也不是這種淒慘壯烈的痛哭法,他連想安慰都不知從何安慰起。
結果,最後是沅渟自己來尋求安慰,她像在宮里跌跤時,撲進嬤嬤懷里討抱一樣,投進他懷里大哭,弄得霍耕塵面河邡赤,渾身僵硬如石,動也不敢動。
「嗚嗚……好可怕……好可怕……」
沅渟不斷哭著,嘴里一直喊著好可怕。
誰教妳要吃得那麼急?
瀕耕塵本想責罵她兩句,但不知怎麼地,望著那眼淚鼻涕齊飛的狼狽小臉,沒好氣的指責便自動消了音,取而代之的,是很不自然的安撫。
「好了,沒事了,妳別哭。」
他實在不會安慰人,也不曉得怎樣才能讓一個哭泣的女孩破涕為笑,安慰的話語勉強說出口,卻只覺僵硬不自在。
沅渟抱著他的手臂哭夠了,才抽抽噎噎地停止哭泣。
發現他臂上的衣衫全被她的淚沾濕了,她連忙松開手,極不好意思地道歉︰「對……對不起。」
「無妨。沒事了,繼續吃飯吧!」霍耕塵抽回仍帶有她小手溫度的手臂,僵硬地走回飯桌前。
「好。」沅渟乖乖跟著走過去。
「這回吃慢些。」他的刻意叮囑,讓沅渟覺得很丟臉。
沅渟紅著臉辯解道︰「我……我平日用膳都很慢的,今兒個是一時不留神,才會……」
他可別以為她平時吃飯都是這種狼吞虎咽、餓死鬼投胎的模樣啊!
「我知道。」她嬌羞的模樣很可愛,霍耕塵不自覺揚起嘴角,但當他一發覺自己好像在笑,便馬上拉回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
「吃吧!」他不再說話,繼續吃他的饅頭。
沅渟瞧他不再出聲,只好跟著吃起來。
有了剛才的恐怖經驗,這回她小口小口地吃,不敢咬得太大口。
出乎她意料的,這饅頭竟然不若外觀看來那麼難吃,饅頭一入口就有股淡淡的麥香,慢慢嚼著,那股甘甜的滋味便逐漸釋出,原本享受的表情是為了作戲給他瞧的,但這會兒可是貨真價實的享受起那滋味了。
原來他手藝挺好的嘛!既然饅頭這麼好吃,那麼青蔬的滋味不知如何?
于是沅渟拿起筷子,試著想挾點青蔬來嘗嘗,但說來真丟臉,她其實不太會挾菜,以往都是宮女挾好了送進她的碗里,她只要負責吃掉宮女挾來的東西便行了。
可是眼下沒半個伺候的人,她只能自力救濟。
竹箸也是他自己刻的,與宮里瓖了象牙與翠玉的烏沉木筷子不同,並不好握,再加上握箸的能力本來就差,她忙了大半天,也挾不了幾片菜葉。
瀕耕塵沉默地看了會兒,難掩詫異地問︰「妳不會用箸?」
難道她是異族人?
「我當然會啊!」沅渟不服氣地辯駁。「是這竹筷不好使,我才挾不起來。」
「……」霍耕塵無語。
他認為問題根本就出在她身上,是她不會用筷子。
「需要拿調羹給妳嗎?」他禮貌地詢問,讓沅渟氣嘟了小嘴。
「我說了我會用筷子,才不需要調羹呢!」她又不是小女圭女圭!「我就要用筷子吃!」
大聲宣布著,她不死心地握緊筷子,努力要從盤子里挾起青菜,但那笨拙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唉。霍耕塵無奈地輕嘆口氣,伸手挾了一筷子青蔬給她。「吃吧!」
沅渟瞪著飛進碗里的食物,本想抗議她要自己挾,但想想人家都挾給她了,要是她再抗議爭吵,不是太不識相了嗎?
于是只好放棄繼續爭辯,乖乖挾起碗里的青菜,送進小嘴。
青蔬就是青蔬,應當不會有什麼獨特的滋味,但這盤青蔬清淡中帶著甘甜,沅渟嚼著嚼著,驚奇地睜大了眼。
「很好吃耶!你很會做菜嘛。」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不添加任何配料的青蔬,也有這種好味道。
「高山上冷,生長的蔬菜特別甘甜,和我的烹調技巧沒有太大關系。」霍耕塵沒有什麼欣喜的表情,只是淡淡回答,絲毫不覺得烹煮出這盤美味的青蔬有什麼值得高興之處。
「是喔。」遇到木頭人,活潑的沅渟覺得有點悶,默默嚼著嘴里的蔬菜,對面那人也沉默無語。
一頓飯,在沉默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