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告老還鄉?」
已經十二歲,月兌離孩童稚氣、身形逐漸拉長的段子訓,詫異地瞪大眼,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老婦。
「在宮里待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走?」段子訓震驚不已。
他打小就是秦嬤嬤一手帶大的,除了親生的父母與手足外,與他最親近的人,就是她了;她突然說要走,他一時難以接受。
「落葉歸根呀,小主子。嬤嬤也舍不得離開,但嬤嬤年紀大了,長年病痛,行動又不便,已經無法好好伺候小主子,而且……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奴婢想回鄉終老。奴婢已好多年沒回去了,心里實在思念得緊,請小主子成全……」
秦嬤嬤抹著淚,哽咽哀求,人老了就會思念故鄉,她也不例外。
望著老淚縱橫的秦嬤嬤,段子訓哀傷且不舍。
幼時,那個總追著他喂食,在他調皮搗蛋差點弄傷自己前抱住他,還有在他作惡夢的夜里,拍哄他入睡的秦嬤嬤,曾幾何時,已這般頭發花白,年邁體虛了?
她確實老了!段子訓無法否認。
秦嬤嬤對他而言,雖名為主僕,但實則像他的親人;親愛的嬤嬤如此懇求,段子訓絕不可能不允。
但──
他瞇起的眸,迅速轉向陪同秦嬤嬤一起跪下的秦晴,她面容朝下,謙卑地望著地面,讓他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是期待還是不舍。
他心里無端浮現恐懼,該不會,連她也要──
「秦晴呢?她也要和妳一同回鄉嗎?」段子訓語氣緊繃地問。
「如果小主子允準的話……」秦嬤嬤敏感地察覺到對方臉色倏變,用詞也變得格外小心。
「不許!」段子訓怒吼,面容驚慌又憤慨。「一次只許走一個,我不許妳們兩人都走!」
秦嬤嬤要走,他可以成全;但如果連秦晴也要走,那他不能允諾!
絕不!
「這……」秦嬤嬤神色倉皇不安。
「我不管!我說了,妳們只能走一個,要不妳留下,要不就是秦晴留下!」
段子訓雖然這麼說,但心里狡獪地知道,權衡情況後,留下的必會是秦晴。
不管她想不想回鄉,他都不打算放人;他要她留下來,留在自己身旁。
他承認自己是個任性自私的人,對于拆散她與秦嬤嬤,心里並沒有太大的愧疚感。
因為當初,他明明將她趕出房間,不要她照顧,是她自己堅持留下來,讓他習慣了她的存在、進而變得依賴……
這不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嗎?所以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來的後果,怨不得他!
當初她擅自介入他的生活時,也沒征詢過他的意願;現在突然就說要走,能妄想得到他的同意嗎?
她別以為自己可以像這樣要來就來、想走就走,還任意把他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天底下豈有如此便宜之事!
秦晴訝然抬頭望向段子訓,眼中透出濃濃的失落。
她本已打算陪同姑婆返鄉,侍奉姑婆終老、略盡孝道,也好回報姑婆這幾年的養育之恩。
當然,要離開段子訓,她其實也有些不舍,畢竟相處了四、五年;即使平常段子訓對她沒多和顏悅色,但終歸是習慣了。
只是姑婆對她恩重如山,相比之下,也更加需要她,所以她才選擇跟隨姑婆返鄉,但沒想到,二皇子竟要將她們拆散……
秦晴眼中的失望,瞧在段子訓眼里,萬分不是滋味;他心里揪得難受,所以噴著氣,惡意諷刺對方。「怎樣?妳以為本殿下這兒是市集,任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本殿下就是要扣住妳,不許妳離開!在本殿下高興開心之前,妳別想離開宮中一步!」
秦嬤嬤听了,急忙道︰「小主子!奴婢、奴婢還是繼續留下來好了,奴婢雖已年老,但應該還能再撐個幾年……」
她不知秦晴是否得罪了二皇子,才讓他如此刁難,可她一心想保護這女孩兒,便決定讓她先離宮。
「不!泵婆,我留下來。」秦晴急忙說道。
「姑婆,您年事高了,禁不起勞累的,就讓晴兒留下來照顧二殿下吧。反正宮里吃得好,住得也好,沒事還能天天逛御花園;咱們那窮鄉僻壤,哪有這種好日子過呀?晴兒留下來,也算享福啦!」
秦晴忍住想哭的沖動,擠出大大的笑容,故作輕快地答。
「可是……」秦嬤嬤听了,頓時熱淚盈眶,她知道秦晴是強顏歡笑。
這孩子明明也想回家鄉,但卻為了她,不得不留下。
「姑婆,您別擔心沒人照應,回鄉之後,我會寫信,拜托嫁到鄰村的堂姊多關照您,您別擔心。」秦晴安慰她。
「晴兒!」秦嬤嬤忍不住哭了。
她不是擔憂自己無人照顧,而是舍不得,與這個善良听話的乖孩子分離呀!
「姑婆!」秦晴的情緒也接近崩潰,她幾乎要抱住泵婆,放聲大哭,但她忍住了。
她不能讓姑婆為她擔心、她得裝出開心的表情才行。
她仰起頭、咬緊唇,努力逼回眼中的淚。
段子訓見她們難分難舍,有一瞬間心軟了,幾乎想答應讓她們一同返鄉。
不過……視線落到秦晴身上,想到連秦晴也要離開,他就怎麼也無法忍受。
他可以忍受失去秦嬤嬤,卻無法忍受失去秦晴。
于是他硬起心腸、別開眼,不去看那幅彷佛即將天人永隔的哀戚景象。
秦嬤嬤哭夠了,便放開秦晴,轉頭央求段子訓︰「小主子,秦晴年紀還小,怕不能伺候得您順心滿意,如果她犯了什麼錯,惹您生氣了,請您還看在嬤嬤的薄面上,別太責怪她,好嗎?嬤嬤求您了!」
「好,我答應妳。」段子訓清清喉嚨,允諾對方。「哪怕……她把熱茶潑在我頭上,我也會看在妳的面子,不與她計較。」
「謝小主子。」秦嬤嬤破涕為笑,總算安心了。
]
半個月後,獲得大筆賞賜的秦嬤嬤,在段子訓派的人護送下,啟程返回故鄉。
段子訓帶著秦晴,親自送秦嬤嬤到宮門外。
「小主子,您多保重!憊有晴兒,妳也是。」秦嬤嬤依依不舍地上了馬車,揮手與他們道別。
不久後,馬車出發了。
望著載著姑婆的馬車愈行愈遠,秦晴難以自己地,落下不舍的眼淚。
泵婆走了,往後,只剩她一人在宮中了……
「秦嬤嬤已經走了,我們進去吧!」馬車走遠後,段子訓轉過頭,彷佛沒看見秦晴滿臉的淚,面無表情地徑自喝斥。
其實,他不是沒看見,而是不想看。
他不需要她的淚來催化他的罪惡感,提醒自己,他是個多麼冷血無情的人。
秦晴順從地點頭,卻一時悲從中來,眼淚落得更凶。
「妳哭什麼?要妳留在宮里伺候我,有那麼痛苦嗎?還是宮里是地獄,會讓妳吃苦受罪?」段子訓像被燙著一般,陡然停住腳步,惱怒地瞪著對方。
「沒有……」秦晴哽咽回答。
「不許哭!」段子訓高聲喝令。
「是……」秦晴癟起小嘴,不敢哭出聲音,但又壓抑不住奔流的淚。
她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忍得好痛苦。
「我說不許哭了,妳沒听見嗎?」段子訓被她的眼淚惹得心焦,偏又無法讓她不哭,于是只能凶巴巴地命令她。
「我……听見了。」秦晴咬著唇,以疼痛制止自己繼續流淚。
「那就走了!」段子訓不想再看那讓自己心里難受的淚,于是扭頭就走,卻沒瞧見一道血絲,沿著她的唇角緩緩流下。
段子訓走了一會兒,沒瞧見秦晴跟上來,便惱怒地轉頭一看,卻赫然大驚。
「妳慢吞吞地磨蹭什──妳的嘴怎麼流血了?!」段子訓臉色難看,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抬起她小巧的下巴細瞧。
那緩緩流下的紅色血痕,在白淨的臉上格外顯眼,他一顆心像給擰住了那般難受,只能發脾氣來宣泄。「妳是怎麼回事?怎麼笨到連自己的嘴受傷了都不知道?妳說,這是不是妳自己咬的!」
「我……」秦晴松開緊咬的唇,更多的鮮血淌流而下。
段子訓見了,臉色更加難看,急忙掏出懷中的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血痕,還轉頭朝內侍護衛大喊︰「來人!快去請御醫過來──」
「不、不用了!我只是咬破了嘴,沒事的……」
「閉嘴!誰準妳有意見?」子詡受傷了還說話,難道不曉得多照應自己點嗎?
「我只是……」秦晴愈是想解釋,眼淚落得愈凶。
她明明不想哭的,卻突然控制不住情緒。
她再怎麼堅強,也不過是個剛與摯愛親人分離的十二歲孩子。
「不許哭!」段子訓瞧見她的淚,心口詭異地揪疼,于是喝斥她,想命她停住眼淚,卻反而害她情緒失控,放聲大哭。
「妳……」見她大哭,段子訓頓時慌了,難得露出手足無措的神情。
「妳不要哭!」他又喝斥,但本該是強硬的命令,這會兒卻變得虛弱無力。
他窘迫地瞪著仍哭個不停的她,遲疑了好一下,才伸出手,緩緩握住她的手。
「好,我不凶妳了,妳別哭了。」段子訓不知所措好半晌,最後只能紅著臉,窘迫地低聲安撫對方。
段子訓身旁的隨從侍衛,全因這一幕,而驚奇地睜大了眼。
這個傲慢、任性的二皇子……在安慰人?
雖然只是不停地命令︰不許哭!不準哭!
但……那的確是在安撫那女孩的淚,沒錯吧?
這……有可能嗎?
這太令人驚訝了!
內侍護衛們第一次發現,原來秦晴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只是沒想到,得到特殊待遇的秦晴,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被迫與唯一的親人分離,身旁只剩這個陰晴不定的壞脾氣主子……
要她怎麼相信,老愛折騰人的主子,會突然變成好主子?
「妳──」段子訓要昏了。
她怎麼哭個不停呀!
「不許哭!」詞窮的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對方,只好再度命令她不準哭。
秦晴難得任性,不理他,繼續掉淚。
「喂!我教妳別哭,妳沒听見嗎?妳、妳還哭──我說不許哭了……」
般到最後,連段子訓自己也想哭了。
興許秦晴這一生的任性,全在那一次用光了,從那之後,無論遇到再不合理、再使人憤慨的事,她都能冷靜以對。
時光荏苒,自秦嬤嬤離宮後,已過了三年。
一轉眼,他們都已十五歲了。
十五歲的段子訓,束發後完全退去幼年的稚氣,儼然是個俊朗的少年。
而初滿十五歲的秦晴方及笄,正是吾家有女初長成。
她盤起了烏黑的長發,露出白皙的頸項與秀麗的臉龐,體態也逐漸豐盈,有了女兒家的模樣。
不但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也成長不少,兩人之中的段子訓,更是明顯。
年紀漸長,他也斂了性子,較少暴怒發脾氣,即使生氣了,也不太大吼大嚷,頂多只是拿冷眼瞪人。
不過,那不代表他就變成一個好相與的可愛主子,他仍同以前一樣,性格孤僻古怪又難伺候,看得順眼的人就罷,要是他瞧不順眼的,就別妄想多留片刻。
就算那人不怕被凍傷,他還嫌對方礙眼呢。
能出現在他面前的,就那幾張熟面孔;而秦晴,便是其中最被倚重的一人。
年歲漸長,他的另一個改變便是──不再欺負秦晴。
不再找秦晴麻煩,也不再惡意欺壓,甚至不再大聲吼她罵她。
不但如此,他還凡事都倚賴秦晴,信任她為他打理。
「二殿下,您該起身了。」秦晴端著熱水進入段子訓房里。
他仍在寤眠中,只輕哼了聲,仍繼續閉著眼。
秦晴寵溺地一笑,多年的經驗,讓她知道等他完全清醒還需要一點時間,便利用這段時間,為他搭配今日要穿的衣物,還先以炭火溫過,免得乍穿上身,絲綢的冰涼感在這樣的深秋時節,會帶給他不適。
她不是制式地服務,而是用自己的心,滿懷著暖暖的情意,為他打理一切。
多年相處下來,對他的感覺,早已變了質。
一開始,是為了讓姑婆安心而盡心;後來,是為了自己奴婢的職責而盡心;而今,她不為別的,只為了自己的心在而服侍他。
像對待摯愛的丈夫那般,真心誠意地用心;瞧見他滿意的表情,就是她最大的獎賞。
她將滿滿的愛戀藏在心底深處,不敢說出來,甚至不敢讓人發現,就怕人罵她不知分寸、妄想攀龍附鳳。
她是連仰慕他的資格都沒有的,這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笑得苦澀,但怎收得回自己的心?
她愛他,早已愛得無法自拔了……
沒一會兒,段子訓清醒了。
憊沒下床,秦晴已將盥洗用品送到床邊,讓他就近使用。
梳洗完畢,段子訓起身下床套上靴子,秦晴立刻為他著衣。
從單衣、中衣、精繡的深紫色的外裳……她像慈母般,溫柔地一件件套上,再細心地整理妥當後,最後扎上瓖著羊脂玉佩帶頭的腰帶。
段子訓垂眸,看著比自己矮了大半截,正低頭認真替他調整衣角和腰帶位置的秦晴,眼神柔和且縱容。
這小丫頭平常溫溫順順,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古怪,見不得他的衣著有半點不妥切;如果她覺得今日替他著衣不甚理想,便會一再調整,直到她滿意為止。
段子訓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若是旁人這樣,早讓他給揮開了,但因為是秦晴,所以他總會耐著性子,等她調整到滿意為止。
「行了吧?」他不帶凶意地催促,晨起的嗓音有點沙啞。
段子訓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吸進她在他胸前移動時,傳來的淡淡發香。
「我再調整一下。」秦晴柔聲道。
「您是二皇子,總不能衣衫不整,出去教人看笑話呀。」那樣,便是她這個貼身婢女大大失職。
「誰敢笑我?」段子訓冷哼。
他打賭,就算自己赤身走出去,也沒有人敢笑話他。
「明著不敢笑,暗地里可就難說了,您總也不想成為他人的笑柄。好了!」秦晴直起身,臉上漾出柔柔的笑意,教人看了就舒坦。
段子訓見了,也不由得松開微擰的眉頭。
「早膳已經請人準備好了,二殿下,今兒個在百花亭用膳好嗎?那周圍的海棠開得正美呢,二皇子平日讀書習武,分外忙碌,很少有機會賞花,趁今兒個天氣不錯,在亭子里用膳也不會太冷。」
「嗯,就依妳的安排。」賞不賞花,對段子訓而言並沒有太大差別,但凡是秦晴的安排,他大都不會拒絕。
「好,奴婢馬上請人布膳。」秦晴說完,離開段子訓的寢房。
她正打算喚人傳膳至百花亭,忽然一名小太監急急忙忙跑過來,遠遠瞧見她就放聲大喊︰「晴兒!晴兒!有急事!妳家鄉請人捎來口信!」
「什麼口信?」突來的緊急訊息使人不安,秦晴拉住小太監,急忙問道。
小太監喘了好幾口氣,才說︰「說是妳姑婆病危了,教妳盡快回家鄉一趟。」
「你說什麼?!你說誰病危?」秦晴太過震驚,只能張大了嘴。
她還來不及問清楚,段子訓已迅速從房中沖出,揪著小太監的衣領質問。
「是……秦嬤嬤。」小太監惶恐地看著面色難看嚇人的二皇子。
「秦嬤嬤?」段子訓面容愀然變色。
「姑婆她……」秦晴才欲開口,淚便一下子狂涌了出來。
三年前分別時,姑婆的身子便不好了,這三年來,她一直掛念她老人家,也曾回去看過她幾次,更常寫信回家鄉詢問,但姑婆總要人回信,說自己平安無恙,要她好好伺候二皇子便行。
記得前幾天才接到回信,說一切平安的,怎麼這會兒竟突然病危?
「我要回去看她!」秦晴哭嚷著,不顧一切地轉身,要奔回房里收拾行囊。
她的視線被淚水糊成一片,教她瞧不清路,腳被裙襬絆了一下,險些跌跤。
「慢著!」段子訓伸手拉住她。
「別阻止我!我一定要回去,哪怕您治我的罪,我也要回去!」她掙扎哭喊。
「我有說不許妳回去嗎?」段子訓冷著臉瞪視她。
在她心中,他是這種不通情理的人嗎?「我說慢著,是因為我也要和妳一起回去。」
「您要和我一起回去?!」秦晴睜大淚眼,訝異地看著對方。
「秦嬤嬤好歹照顧了我長大的,我一直將她視為家人,她病重了,我去看她有什麼不對?」段子訓瞪回去。
「喔。」秦晴這才知道她誤會他了,當下羞愧不已。
「好了!時間寶貴,咱們別為這些瑣事浪費時間了,趕緊出發吧!」
「好。」秦晴恨不得能立即飛到姑婆身邊。
「但就算立刻出發,也要花個三、五天……」她哽咽得說不下去,好怕來不及見姑婆最後一面。
「我會命人沿途備馬替換,日夜兼程趕路,約莫兩天便可到達。」段子訓道。
「好……」秦晴完全沒了主張,一心只想趕快回家鄉。
「那妳趕快去收拾,我立刻命人準備,妳收好東西就到我寢宮外會合!」段子訓立即下令。
半個時辰後,他們一行人──包括秦晴和段子訓,以及六名騎馬隨行的護衛,已準備就緒,快馬離開宮門。
車輪骨碌碌地快速轉動,在官道上急速奔馳,段子訓一行人兼程趕路,就怕見不著秦嬤嬤最後一面。
馬車里,秦晴眼眶泛紅地縮在角落,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段子訓坐在她身旁,默默看她。
他們離宮已有一日,為了趕路,幾乎不曾停下來休息;除了偶爾換馬、補水、還有解手之外,連餐食都是打包了,在馬車上吃。
段子訓透過窗戶的薄紗簾,瞧見外頭星月當空,看來已是夜半時分了。
一整個下午,秦晴始終情緒緊繃,不曾闔過眼。
她一定很擔憂!他微嘆一口氣,為她感到心疼。
「秦晴,過來。」段子訓開口輕喚,朝她伸出手。
秦晴抬起泛紅的眼,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但沒立刻過去,只揣測著他的用意。
「過來我這兒。」他拍拍身旁的軟墊,再次命令。
秦晴雖然還是不知道,他為何叫喚自己,但主子有令,奴婢不能不從,于是她挪動身子,慢慢地朝他靠過去。
「再過來一點。」見她在離他約一步遠的位置停了下來,他又命令道。
秦晴沒辦法,只好再靠過去一些;一到對方伸手可及的範圍,他就突然伸手,猛力將她拉過去,安置在自己懷里。
秦晴吃了一驚,本想掙扎,但段子訓卻箍緊雙臂不肯放人。
「妳一整天沒休息了,身子會吃不消,先睡會兒。」他柔聲說道。
秦晴愣了下,立即停止掙扎;一股暖意,像迸出的泉水那般,滲進她的心田。
原來他是在關心她……
「可我……睡不著。」她乖順地貼靠在他胸前,聆听他有力的心跳,說話也不自覺的,帶點撒嬌的語調。
「闔上眼,很快就會睡著了。難不成妳要我唱曲子哄妳嗎?」他故意取笑她。
「不用啦。」秦晴紅著臉,用力搖頭。
「那妳乖,快點睡。」
「我又不是孩子。」對他哄孩子似的安撫法,秦晴紅著臉抗議,但心里,卻很甜很甜。
「不是孩子就別要人哄,快睡,否則,我真的要唱曲子嘍。」段子訓威脅。
「噗。」秦晴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
瞧他把自己的歌聲,說得像什麼嚇人的妖魔鬼怪一樣……她是沒听過二皇子唱曲子,但說不準很好听呢,因為他的聲音,是那麼迷人……
秦晴如是想著,不自覺紅了粉女敕女敕的面頰。
靠在對方的懷里,既溫暖又安心。
她發覺自己真的累了,于是秀氣地打個呵欠,感覺眼皮逐漸沉重。「我稍微睡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她閉上眼,喃喃自語,不消片刻已沉入夢鄉。
段子訓卻沒有睡,他宛如珍寶般,細心圈抱著懷中的人兒,小心地不吵醒她,再輕輕挪移姿勢,靠往背後的軟墊,讓自己舒服些。
透過灑進薄紗簾內的月光,他細細打量秦晴那張略顯憔悴與蒼白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心疼輕撫。
如果秦嬤嬤真的走了,她一定會傷心欲絕。
但人生就是如此,生老病死無人能阻止,也無人避得了,只能認命接受。
不過,她還有他,他會永遠陪在她身旁。
他會的。
馬不停蹄,披星戴月,他們兼程趕了兩天路,終于抵達秦晴的故鄉──一個名叫翠山村的偏遠小村落。
一路上,由秦晴指路指引秦嬤嬤的居所位置;望著熟悉的故鄉景色,又即將見到最愛的姑婆,秦晴心里激動不已。
「就是那里!」她指著前頭一棟老舊的宅院,那是他們秦家相傳百年的古宅。
「晴兒!」秦晴的堂姊听到馬車聲,走出來一看,卻發現有位衣著尊貴的男子騎馬送她回來,頓時驚訝悲喜交集。
「晴兒,姑婆她……快不行了!」秦晴的堂姊哭嚷。
听到堂姊這麼說,晴兒立刻急著要下馬。
「等會兒!」段子訓怕她摔著,便制止她,先行下馬,然後才伸手欲抱她。
「二殿下,卑職來吧。」護衛上前想代勞,卻被段子訓凌厲的眼神瞪開。
「無須你們多事!」不知怎的,他不喜歡有人踫觸秦晴──非常不喜歡!
旁人敏感地察覺到,他對秦晴的佔有欲,立刻退開,只有秦晴本人毫無所覺,兩腳一著地,便往屋里奔去。
「姑婆!」秦晴直沖進房間里,卻看見秦嬤嬤躺臥在床上,已入氣少出氣多,很明顯撐不過去了。
听見秦晴的呼喚,秦嬤嬤撐著最後一絲意志,睜開了眼。「晴兒?」
她顫抖地伸出手,想確認眼前的身影是否為真。「妳……回來了?」
「是的!泵婆,我回來了,來看您了!」瞧見姑婆病弱的模樣,秦晴忍著大哭的沖動,緊緊握住她的手。
秦嬤嬤模糊的視線,瞧見有道高瘦的身影,走到了秦晴身後,那身影是如此熟悉……她使勁眨去模糊了視線的淚,發現自己並沒看錯。
「是……是二殿下嗎?」她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置信。
「秦嬤嬤,是我。」段子訓見她已呈現彌留狀態,也忍不住鼻酸。
可好強的他,忍著沒讓自己露出脆弱的模樣。
「謝……謝謝您來看我……我好高興,老奴從沒想過,這生……還有機會能再見您一面……」秦嬤嬤斷斷續續地道。
「您別多說話,好好休息。」段子訓怕她耗費太多氣力。
「不,請讓奴婢說……」再不說,她怕自己沒機會說了。
「不過三年而已……您已長這麼大了……看來晴兒不負我所托……將您照顧得很好……」秦嬤嬤既欣慰,又感傷。
「秦晴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女孩,很抱歉,當年我沒有答應讓她陪您回來,但我真的想謝謝您,包容我的任性,將她留給我。」段子訓為當年的一意孤行賠罪。
「您好生養病,待您身子好起來了,我再來看您。」段子訓這麼說著,但他們都知道,她不會好起來了。
「你……你們都來看我,我真高興……也不枉費我努力撐著,等著見晴兒最後一面……」秦嬤嬤嘴角勾起微笑,神情相當滿足。
「姑婆!」秦晴握緊她的手,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晴兒,往後……妳要盡心盡力伺候二殿下,才不枉我……將照顧他的重責大任交給妳……知道嗎?」
「晴兒知道……」秦晴哽咽得幾乎無法言語,只能用力點頭。
「那好……我累了……想睡一會兒……」秦嬤嬤喘口氣,緩緩閉上眼。
沒多久,胸口的起伏靜止,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姑婆!」秦晴撲上前,抱著她的身軀,傷心地放聲大哭。「姑婆!泵婆……姑婆……」
她的淚,刺得段子訓胸口發疼。
他慌得想用手接住她的淚,但更希望她立刻停止哭泣。
這回,他不再冷酷地命令她不準哭,反而張開手臂,將她攬進懷里,讓她棲息在他的胸膛之中。
段子訓安慰的嗓音,帶著微微的哽咽與嘶啞。「別哭,雖然秦嬤嬤走了,但還有我,我會照顧妳,不會讓妳被人欺負的。」
秦晴無語。他還好意思說?以前宮里最會欺負她的,就是他了!
這厚顏的安慰讓秦晴想笑,可扯動嘴角,淚卻落得更凶;成串的淚珠,像惱人的春雨,滴滴答答落個不停。
她的每一滴淚,都敲痛段子訓的心。「好了,妳別哭了。妳要再哭,我也要跟著哭了。乖,只要妳不哭,我什麼都依妳……」
他輕拍她縴瘦的背脊,柔聲安撫懷里悲慟的小女人。
這前所未有的溫柔,教秦晴訝異又感動。
直到許多年後,她仍記得他那一夜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