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最後一絲陽光消失在厚重的窗簾外,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市中心的霓虹及大樓的燈火。
雖然大街上下班的人潮洶涌,但屋子里卻十分安靜,良好的隔音阻絕了外頭的喧囂,這里安靜得像一座墳墓,黑暗、寂靜,和外頭的熱鬧迥然不同。
床頭櫃上隱隱閃動的電子鬧鐘顯示著時間,上頭的數字跳動,屋子里依舊安靜異常。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電子鬧鐘響了,輕微的滴滴聲康叢謔夷冢在第四遍響起時,一只大手伸過來接掉鬧鐘。
手的主人睜開了眼,睡眼惺忪地看了眼電子鬧鐘上的綠色顯示數字。
七點整。
男人從床上坐起,撥了撥撩亂的發,然後一邊打呵欠,一邊下床走到浴室里去盛洗。
開了浴室的燈,鏡子里顯示出一張方正的臉,男人有著一雙淺綠色的瞳眸,和一頭凌亂白金色的發,他瞪著鏡中的自己,然後開始洗臉刷牙刮胡子,再將一頭亂發梳好,才走出浴室,來到健身房,打開音響,听著交響樂,在跑步機上跑了一個小時。
八點十分,他接著做重量訓練。
九點半,他洗掉一身的汗,走到廚房替自己倒了杯咖啡,烤了兩片吐司。
在他倒咖啡時,昏暗的廚房突然亮了起來,他並沒有開燈,此刻大亮的光線是對面那戶人家的。
他探頭看了一下,對面那個女人抱著一包牛皮紙袋走到冰箱前,將袋子里的新鮮食物放進冰箱里,她的電話突然響了,她跑去接電話,一邊講電話,一邊將東西整理好。
東西放好後,她倒了杯牛女乃,邊請電話邊喝,她的上唇沾了白色的牛女乃胡子,她沒有發現,只是洗好了杯子,然後倒了一杯水,走到陽台上。
他微微後退,退進更加陰暗的角落,安靜的看著她替陽台上的花草澆水,對方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笑了起來,然後她回了一些話,就按掉了電話。
澆完了水,她站在陽台上,抬頭看向他這邊,有一會,他以為她看到他了,但下一秒,她就將視線掉開了,然後趴在紅色磚牆邊,怔忡的看著遠方。
他懷疑她在看什麼,那里什麼都沒有,只有天空和海而已,但是現在黑成一片,除了一些零星燈火之外,什麼都沒有。
然後她閉上了眼,迎著微涼的夜風,表情看來有些悲傷。
夜風拂過了她的臉頰,揚起她頓旁的發絲。
他握緊咖啡杯,有一種想撫模安慰她的渴望。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總是心情愉悅,沒有這麼瘦,眉宇間不會這樣帶著淡淡的愁。
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差不多在這個時間,這女人搬到對面那棟只和他隔一條小巷,相鄰不到五尺的公寓,是在三年前。
晚上八、九點,他起床運動吃早餐,廚房對面卻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燈光引他注意,從窗戶看過去,才發現那一直空著的公寓有人搬了進來,客廳的地板上放著五、六只紙箱,一個東方女人正跪坐在地上,埋頭在其中一只箱子里翻找東西,她把所有翻出來的東西都往旁邊丟,最後拿出一把剪刀,抓起身後綁成辮子的長發,看也不看,一刀就剪了下去。
她突如其來的行為讓他嚇了一跳,然後她把剪下來的長發隨手往旁一丟,又繼續將剩下的頭發剪得更短,她動作迅速俐落,甚至沒有拿把鏡子照著,剪出來的發型雖然讓她乍看像個小男生,卻相當清爽好看。
剪完之後,她只隨意撥了撥短發,就將剪刀收了起來,拿來掃把把地上的發絲掃干淨,見她熟練的模樣,顯然之前自己剪過很多次了。
他還在發愣,卻看她伸了個懶腰,毫不淑女的張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轉身走進房間,連衣服都沒換,就癱倒在連床罩都還沒套上的床墊上,沉沉睡去。
也許是因為剛搬來的關系,她的房子里除了那張床外,其它什麼都沒有,當然也沒有窗簾,她對屋子里沒有其它家具似乎也不是根介意,因為那樣的簡陋維持了將近半年,然後才開始慢慢增添了一些電器用品。
他很難不去注意到她,因為那房子沒有窗簾,她又是那樣大剌剌的在毫無遮掩的屋子里活動著。
她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說,她在空無一物的客廳地板上做仰臥起坐,她洗澡洗到一半只包著浴巾就沖出來接電話,她照三餐煮食,自己一個人吃飯,她會對她種的植物說話和傻笑,她在曬衣服時唱歌,偶爾還會趴在陽台的磚牆上,看著遠方彷佛浮在空中的雷尼爾山發呆,而且除了早上出去晨跑和出去買糧食之外,她整逃詡待在家里。
然後有一天,她不見了。
她的東西都還在,但一整逃詡不見她的人影,第二天也不見她人,然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她的失蹤,莫名其妙的困擾他,就在他幾乎要以為她遭到什麼意外時,她在消失了一整個星期之後,突然又出現了。
瞪在那躺在床上的人影,他沒來由地松了口氣,然後他看見她床尾地板上的行李,她的行李箱上殘留著各國入出境的貼紙,有新的,也有舊的。
所以,她是出遠門去了?
她連睡了三天,除了起來吃舨洗澡上廁所之外,她都躺在床上睡覺,活像那七逃詡沒睡覺一樣。
第四天,她又恢復正常作息,早上出門去跑步,然後整理家里,煮飯洗衣服,澆她陽台上那些快枯死的植物,請她的電話、看她的小說、發她的呆,整天一副閑閑無聊沒事的模樣。
沒有多久,他發現她常常會這樣消失不見,短則一個星期,長則三個月,每次回來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他猜她出遠門是去工作,只是不曉得她究竟是做什麼的。
年初長達三個月那次,她回來時整整瘦了一圈,又黑又瘦,活像個難民一樣,而且她的笑容不見了。
他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那次之後她常常睡到一半驚醒,她的食量變得和小鳥一樣,但仍漸漸豐腴起來,不再那麼骨瘦如柴。
她用更長的時間發呆,甚至沒注意到陽台上那些欣欣向榮的花草,早該在她出門的那三個月枯死了才對。
雖然她漸漸恢復正常作息,但她不一樣了。
她再也沒有出過遠門,她那貼滿各國貼紙的行李箱一直擱在角落,她不再看它一眼,任它布滿灰塵。
再過一個月就是聖誕節了,她也沒像往年一樣,杷那棵假樹從箱子里拿出來組裝置,通常十二月還沒開始,她就會將那棵樹布置好,然後把它弄得五顏六色的,在每次經過它時,看著它傻笑,她以前是那麼熱中裝飾那棵假樹,今年卻什麼都沒做。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他回過神來,她的電話又響了,她睜開眼,再度接起電話,轉身走回屋子里,消失在通往另一個房問的門後。
看著合上的門,他喝掉手中的咖啡,拿著那兩片吐司,也轉身走出廚房,囚到擺滿電腦的工作間。
***
雖然一直看著她,他卻從沒想過要去認識她。
她只是個有點小敝異的鄰居,讓他不由自主的盯著她看的鄰居。
不過說她怪異,他自己也沒有正常到哪里去,但他很安逸于現在這樣的生活,多數的時問,都是沒有人打擾的,他的生活非常的規律,除了每周五必須要出門到公司,平常他都是晚上七點起床,八點到九點運動,然後吃早餐,接著工作到凌晨一點用餐,吃完飯繼續工作到早上九點,運動到十點,在十一點洗完澡,上床睡覺。
他日夜作息顛倒,但生活規律,和日夜作息正常,生活卻十分混亂的她全然相反。他在固定的時問出門購物,她則想到才出去,所以雖然他們當了三年鄰居,卻從沒面對面見過。
偶爾,他會在路上和地擦肩而過,有一兩次的星期五早晨,他出門時正好遇見她晨跑回來,她拎著一杯星巴克的咖啡,一邊看著手里買回來的報紙。
她從沒注意到他,他想。
她總是專注在手里的報紙,或街角那只會對著她猛搖尾巴的哈士奇身上,每回經過,她都會蹲下來拍拍它的頭,和它玩上好半天。
所以,或許他不應該驚訝當眼前這意外發生時,她所表現出來的行為,即使是在她失去了某一部分的熱情之後的現在。
今天早上,他同往常的每一個星期五一樣,一夜沒睡,灌了一壺咖啡,套上西裝,準備到公司去應付藍斯的手下,他把車倒出車庫,才想到忘了拿班頓千交代萬囑咐的文件,只好將車停到街邊,上樓回去拿。
等他重新下來,才打開車門,還沒上車,就看見那個女人穿著運動服跪坐在大馬路上,她的身前有一只狗,她正在幫它止血。
那只狗被車撞了,他轉過頭去看,不是街角的哈士奇,品種不一樣,毛色也不一樣。
她是那麼的努力想救那只受傷的狗,甚至不在乎身處大街上,隨時會有車輛疾駛而過,然後她抬起了頭四處張望,像是想要尋找援助,但沒有人停下來,就算曾有人注意到,也都別過頭去。
下一秒,她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無法移開視線,他原以為會看到她無助慌亂的眼神,但她並不慌亂,只是生氣,然後那雙炯炯有神的黑瞳隔街傳達出無聲的懇求,她甚至沒有抬起按壓在那只狗身上的手,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就那樣看著他。
他的手擱在早已打開的車門上,卻無法就這樣坐進車里,和其它人一樣,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然後揚長而去。
他應該這樣做的,他又不是獸醫,他也不養寵物,他根本不知道遇到這種事該如何處理——
在他猶疑不定的那幾秒里,他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失望在一點一滴的加深,他不喜歡她那一副他怎麼可以見死不救的表情。
懊死的!
暗暗咒罵一聲,他緊抿著唇,甩上車門,皺著眉頭穿過馬路,滿心不甘願的朝她走去。
天殺的,他甚至不喜歡「狗」這種動物!
***
「需要幫忙嗎?」
那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如是說,他像一輛坦克般向她走來,表情卻是一副被趕鴨子上架的模樣,眉頭微蹙、面容冷硬,像個遭人打擾用餐的將軍。
他說話的口氣和表情,一點也不像是真心想幫忙的樣子,不過她剛剛也沒想到他真的會過來,甚至開口詢問她。
「是的。」她看著他說︰「它被車撞斷腳骨,需要送去診所。」
那只狗仍在流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他遲疑了一下,眼底閃過不知名的情緒,然後才開口道︰「你知道地址?」
「嗯。」她點頭。
他月兌下西裝外套,遞給她。「把狗抱起來,我送你過去。」
命令的口氣、冷硬的表情,雖然他的行為是在幫忙,他看起來仍不像想幫忙的樣子,他始終都是站著,讓她一直要仰著脖子抬頭看他。他月兌下外套時,她一度以為他會蹲下來抱狗,但他沒有,他只是把外套遞給她,然後等著。
聊勝于無,她想。
接過高級的西裝外套,她包住受傷的拉不拉多犬,然後站起來,他轉身走回他的車,她抱著狗跟在後面,這只狗不小,還頗重,幸好她早已習慣搬運重物,而且它雖然受傷了,卻還挺乖的。
他替她開了車門,但依然沒替她抱狗,她抱著狗,動作有點困難的爬上他的車。
他開一輛黑色的吉普車,車上一塵不染,像剛出廠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車子的里程數,新車不會有那麼高的里程數。
所以這個阿諾史瓦辛格有潔癖?
瞥了身旁坐上駕駛座的男人一眼,他襯衫下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它們隨著他的動作起伏,他不苟言笑的發動車子,一雙大手輕松的操控方向盤,將車開了出去。
「往哪走?」
她開口指示了方向,最近的動物診所只在幾個街區外,不到五分鐘的車程,但一路上他什麼話也沒說,沉默的氣氛和他龐大的身形,教她不自覺繃緊了神經,但右手仍安慰的撫著因受傷而不住喘氣的狗。
它脖子上有項圈,這只狗是有人養的,它非常非常的乖,即使受了傷,還是十分安靜,只有顫抖的身子和那雙烏黑的大眼顯示出它的痛苦,它甚至沒有嗚咽。
她喉頭一緊,注意力全回到這只拉不拉多身上,柔聲安撫它,「乖、乖,撐下去,馬上就到了……」
車停了,她抬起頭,男人已經下了車,然後替她開了車門,她費力地抱著狗下車,他站到一旁,幫她開了動物診所的門。她匆匆進門,和迎上來的獸醫及診所人員說明原由,獸醫接手了狗兒,她松口氣的同時,才發現那男人沒進來,她回頭看時,他正坐進那輛黑得閃閃發亮的吉普車,他發動車子,臨走前,朝診所里看了一眼,視線又和她對上。
她心頭猛地一跳,但這回他沒停下,只是拉回視線,踩下油門,揚長而去。
她忘了和他道謝。
動物診所的人將沾滿血跡的高級西裝外套是給她時,她懷疑這上頭的血跡洗得掉,跟著她突然想到,就算她把外套送洗干淨了,也無法還他。
因為地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或是叫啥名哈——
***
她身上有著茉莉的香味。
而且她的確沒有穿耳洞,他一直沒見她戴過任何耳飾,始終懷疑她沒在耳上穿洞,直到剛剛靠近她,才真正確定。她的耳垂像珠玉般平滑,因為天冷和剛晨跑完而微微泛著粉紅的色澤,和她玫瑰般的雙頰一般。
她有著東方人的單眼皮,眼尾微微的上翹,黑色的雙瞳靈動有神,有種神秘的味道。被她自己剪短的黑發在這些日子里再度留長,她只是簡單的綁了個馬尾,但還是有幾綹發絲因為運動過後偷偷溜了出來,垂落在她臉頰。
其實,他很奇怪在那短短幾分鐘里,他竟能記得那麼多、看得那麼清楚,即使過了一上午,他仍能听見她柔聲安撫那只狗。
他听過她唱歌,卻是第一次听到她說話,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但听起來十分舒服,像絲絨一樣——
「老板?亞當?亞當-巴特!」
他回過神來,看見班頓-布萊斯臉色難看的站在他面前,金邊的鏡框反射著燈光,薄薄的雙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什麼事?」亞當勉為其難的配合他,開口問。
「開會的時間到了。」班頓壓抑著怒氣,僵硬的提醒他。
他看著班頓,然後起身,在班頓的押解下,走到會議室的大皮椅坐下,听著各部門的主管一一起身報告本周營運狀況,在必要的時候、或是班頓從桌子下踢他的時候,意思意思的應個幾聲,說個兩句話。
班頓對那些報告听得很仔細,他卻還不到十分鐘就開始閃神。
班頓-布萊斯原本是藍斯底下的人,因為熟悉科技相關產業被調來幫他,雖然名義上班頓只是他的特別助理秘書,實際上這整間公司和班頓在管的沒兩樣,至于他,只是掛名總裁而已。
他喜歡寫程序甚于管理,對當駭客的興趣比當老板的興趣還高,可惜藍斯和老頭子始終不願意承認或相信這點,幾年下來,他和他們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他成為這間科技公司的掛名總裁,一周上班一天,其它時間隨他高興做什麼都行,班頓則成為他的特別助理秘書,掌管實際上的管理作業。
班頓有能力成為專業經理人,他來之後的這幾年,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雖然在這里班頓的待遇不比外面那些CEO差,他仍不清楚為什麼這人竟願意屈就在他底下這麼多年。
他猜原因出在藍斯或老頭子身上。
不過說實在的,他對真正的原因也不是非常感興趣。
冰本上,只要班頓不把公司弄垮,讓老頭子和藍斯來找他麻煩,就算班頓想拿他的相片來射飛鏢,他也不會介意。
腳又被人踢了一下,他回神,看到最後一個經理正好坐下。
班頓從桌子底下遞了份文件給他,他快速的瀏覽一遍,然後開口告知所有人他的決定,從產品定價、企畫、廣告、軟體開發,一直到和哪些公司合作,和哪幾間工廠解的等等。
按誦一遍班頓遞來的文件後,他宣布散會,將文件丟回給班頓,下班回家。
進電梯前,他看見班頓臉色鐵青的追了上來,他伸手按下關門鍵,沒給那家伙機會開口說話。
他知道班頓要說什麼,反正不過就是那幾句,什麼現在才四點還不到下班時問啦,什麼他應該要自己多看看公司和那些工廠簽訂的契的、關心一下公司的營運,什麼辦公室里還有一堆等著他簽名的文件之類的。
有時候,他真的很懷疑藍斯和老頭子另外給了班頓什麼好處,才會讓班頓那麼熱心的想讓他對經營管理有興趣。不知道為什麼,班頓似乎認為只要不死心的一直提醒他,他就真的有一天一覺醒來會突然開竅一樣。
電梯停在地下停車場,他走到吉普車旁,開門坐了上去,插入鑰匙,發動引擎,將車開了出去。
稍早中午的時候,下了場短暫的小雨,馬路仍是濕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在路口等紅綠燈時,一個小女生牽著一只雪納瑞犬蹦蹦跳跳的跑過斑馬線,讓他想到他那鄰居和那只狗。
不知道它情況怎度樣了?
他踩下油門時,腦海里冒出了這個問句,不由得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