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西安城北郊,青嶺上梅花滿放,游人不少。
地名雖稱為「嶺」,其實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嶺上梅樹千株,白若雪,粉似櫻,香氣清明。
「煜哥、駱總管,你們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綠杉褲,長靴至膝,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發上別著朵珠花,英氣可人。她左手挽著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過來的兩名男子猛揮動。
靜眉跟著回望,一身淺藕杉裙盈盈佇立,唇邊含笑,美不勝收。
今日難得空閑,府里四個年輕人結伴出游,駱斌本不欲前來,是讓華家雙黛軟硬兼施、纏怕了,復又听聞靜眉要自騎一騎,他擰著眉便跟來了,一路上緊隨在靜眉身側,話少得可憐,只雙目炯炯、萬分戒備地盯住地掌握馬匹的狀況,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
「咱們還在拴馬,你拖著靜妹便走,也不等人。」展煜徐緩而至。
笑眉吐吐小舌,歪著頭呵呵笑著。「你們腿長嘛,很快就趕上啦。」接著,她的手自然地伸進展煜的肘內,一邊各挽住一人,開心道︰「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今天肯定要盡興而歸!」
「好不容易?」听到這話,展煜桃眉,溫聲道︰「嗯……我記得咱們家二姑娘有一匹琥珀大馬,鎮日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聲名遠播。」
「唉唉,煜哥,那種玩跟今天的玩又不一樣。」
「是嗎?」
笑眉還同展煜邊走邊辯些什麼,靜眉沒再費神留意了,手臂悄悄抽離,讓妹妹和義兄先行,自己則有意無意地放緩步伐,想與另一名男子並肩而行。
可惱的是,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固執地,以一種適當的距離尾隨著。
靜眉暗自嘆息,幾年過去,他態度依然,莫非兩人就這麼下去,仇也曖昧,怨也曖昧,情也曖昧。
她停在一株紅梅前,幾簇低枝椏伸展到面前,她不禁傾身細聞,梅香清淡,稍稍振奮心情,嘴角微浮笑意,帶著算計。
蚌地,她秀氣地打著噴嚏,揉揉鼻尖,又打了一個,半張臉幾要埋進花中,忍住笑,用力再打三個噴嚏,她感覺身後那人的靠近,皺皺鼻頭才想再擠出噴嚏時,雙肩已讓人稍嫌粗魯地扳轉過來。
「離那些花遠一點。」終于開尊口了,可惜話氣不佳。
此時,笑眉和展煜已離開好大段距離,似是遇上熟人,展煜正和人說些什麼,笑眉則蹲在賣各式腌梅的小攤前試嘗著,她知道有駱斌陪著姊姊,不會有啥危險的,倒不知靜眉正動著腦筋,努力想發生點「危險」。
「駱斌……我頭暈……」道完,她故意腳步顛簸、順勢倒進他懷里。這樣,是不是很不知羞呵?她的心怦怦跳,面泛潮紅。
他似乎頗為緊張,一臂支住她腰後,另一臂稍稍將她推開,見到一張嫣紅又迷蒙的悄臉,那種被扼住絆嚨、不能呼吸的感受又出現了。
「小姐……」聲調怎會低啞如此,他心中錯愕,連忙假咳了咳,「小姐別這麼近聞花香,花粉會鑽到鼻中……我通知煜少爺和二姑娘去。」
「不、不要——」她扯住他,急急搖頭,「煜哥難得能閑適地出來游玩,笑眉兒正歡喜呢,我不能掃他們興致。」更重要的是,她也不能讓他們壞她計畫。
「我已經好些了,你、你扶著我好不好?」她強忍羞澀,真怕他要拒絕。
駱斌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手臂終于環在她的腰上,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肘,兩人在梅林中緩緩而行。
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今日,上青嶺賞梅的游客里,不少驚艷愛慕的眼光傾注在靜眉身上,有些是明目張膽,有些偷偷覷著,有些則似有若無,她渾然未知,優雅而單純地笑著、看著、動作著,他隨在她身後,卻清楚感受到每道投射過來的慕戀眼神,肚月復中升起一把怒火直逼腦門,極想痛揍誰。
而現下,他應她要求,將她攬在懷里,每移動一步,她的腰背與自己胸膛摩擦,那把怒火被澆熄了,另一把無明火陡熾,竟想收縮雙臂,將懷中人緊緊抱住。
另一方,展煜和那人拱了拱手互相別過,回頭望來,見靜眉和駱斌的神態各異,心中一突,溫和目光跟著微轉深沉,嘴角習慣性地噙起笑弧。他故作視而不見,一掉頭,笑眉杵在自己面前,懷中捧來好幾個乾葉包,笑嘻嘻地。
「煜哥,瞧,我買了好多腌梅蜜餞!懊吃極了,你嘗嘗!」不容分說,她拈起一粒腌梅抵到他唇下。
展煜張口含進,唇濕潤了她的指尖,眸光始終那麼溫和。
不知怎地,笑眉雙頰染紅,忽地頭一甩往後張望,嚷著︰「我拿些去給靜姊和駱總管吃。咦——他們人呢?」
「笑眉,陪煜哥散散步,可好?」
「啊?可、可是靜姊……駱總管……」
他輕聲要求,手已托住笑眉的肘部,將她帶開了。
那位剛與展煜別過的人亦是同華家有生意上往來的老板,在後頭又遇駱斌和靜眉,他笑容滿面、拱手走近正要打聲招呼,卻見華家大小姐與大總管靠得如此之近,直要相依偎,不由得疑惑,心想,華大小姐不是與煜少爺一對的嗎?怎麼大庭廣眾之下,又與自家大總管親近?
他又見駱斌面色不善,眉峰成巒,五官緊緊繃著,猜測這對男女不知發生何事了?他還是別過去討沒趣,遂笑臉頷首,接著擦身而過。
其實不僅是這位老板做如是想,幾名認出駱斌和靜眉身分的游客也好生納悶——華家的煜少爺就在前頭不遠處,怎麼華家的靜眉小姐會靠在大總管懷里?
這些年,這些人,毫不相干的關中男女,硬是把靜眉與展煜配成一起。
而駱斌之所以眉頭深結、神情不豫,好大半便為了這個原因。
他十分清楚外頭的人是怎生想法,華家的大姑娘已名花有主,此時他摟住她、抱住她,即便光明正大,在其他人眼中卻成疑惑。
斑!他很希罕嗎?
心底冷哼,他下意識收回手勁,不願與懷中女子再親近。
靜眉感覺到他的撤回,暗暗一嘆,知道他再度升起防衛,而方才的努力全白費了,現下場跋並不適當,她不好將他逼得過緊,只好順應地道︰「我好些了,可以自己走,不必扶著了。」
駱斌依言為之,撤下所有扶持,身軀卻仍護衛在她身後,這舉止完全是自然而然、是自發性的動作,就連他也未曾察覺,認為自己僅是隨意地跟在她後頭。
「駱斌。」靜眉輕輕喚著,半旋過身,硬要打出噴嚏的鼻尖略略泛紅,有抹可愛稚女敕的神氣。「今天是出來賞梅的,你為什麼不看看花,聞聞花香,卻直要盯住我?」較之于他,這個女子更清楚他心中轉折。
駱斌峻容閃過狼狽,很快便寧定下來。
「別聞太多香氣,你又要頭暈。」完全地顧左右而言他。
靜眉細細揚唇,目中揉進光彩,好教人猜不透。
「又有啥關系?你總是會扶住我的。今天若換成是你打噴嚏、犯頭暈,我也是會扶住你、抱住你,不讓你摔著的。」姑娘家請有的矜持在他面前全隱藏了,外表雖然平靜,方寸卻羞澀難當。
聞言,駱斌一震,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這個女子用那樣的眸光、那樣的語氣、對他說出那樣的話語。這些年,他總是猜著,總是防著,猜測她的用意,防制自己的心緒,怕對待她的感覺會愈來愈復雜。
「靜姊!駱總管!你們快些呀!快來這兒,這兒好漂亮的!望過去有好多好多的梅樹!像海呢!」笑眉立在不遠處的丘陵線上,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嚷嚷,裝滿腌梅蜜餞的乾葉包全丟給展煜捧著,她野性爽朗,才不在乎自己大聲小叫會引來旁人側目。
「來啦!」靜眉玩性一起,也圈起手回應。
那個被大家定了型、沉靜矜持的華靜眉暫些退下吧,她體內那些瘋狂的、執著的、熱烈的情懷正等著宣泄出來,等著與誰分享,再也不能抑制了。
她撩起裙往丘陵上跑去,奔出幾步卻停頓下來,倏地轉回身,對住立在梅瓣紛飛中的沉默男子露齒一笑,在後者尚不懂她的打算時,倏又跑回,主動地、大膽地拉住他的手,柔荑握著粗糙的掌心,她自然無邪地輕嚷︰「咱們快過去!那兒一定美極了!」
「我——大小姐——」
駱斌沒機會把話說完,因為靜眉拉著他便跑,掌心好軟好軟,仿佛握住一朵細質棉花,柔膩至極。錯愕之際,他雙腿跟著她邁開步伐,見她一頭烏絲飄飄揚揚,劃出美好弧度,然後是她可人的笑聲,在他心頭處蕩漾……
這瞬間,一個可怕的體認如雷似電地擊中他——
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那個聲音響起,不再用嘲弄的話氣,只是有些悲哀,有些難過,有些失望,又有些狼狽和不知所措地問——
駱斌、駱斌……你怎能對她動情?
怎能?怎能?
他扶著額,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自青嶺游玩回來,駱斌晚膳讓人原封不動送回廚房,一壺酒卻喝得精光,還討來第二壺、第三壺。他飲酒向來節制,極能掌控自己,今日出外一游,無意間瞧清了事實,這樣的自己呵……哈哈哈哈——莫不是太可笑?
「敬你——駱斌,你、你這傻瓜——」他托著壺酒,喝了三分醉,劍眉皺起,「不、不——你不叫駱斌,你還有個名字……」
蚌地,他上半身趴在桌面,一壺酒不小心掉到地上,「砰」地摔得粉碎,他雙肩微顫,神智瞬間被震了回來。
他已經失去目標。
三年前華老爺身故,他精心擬定的計畫失去最重要的角色,欲打擊誰?欲報復誰?他一直思索該如何安排下一步棋,這一想,歲月往前推進,它們總不等誰的,倏忽過了三年,而他的棋還捏在指尖,遲遲尋不到絕佳的落點。
豹家產業龐大,在關中一帶舉足輕重,正所謂樹大招風,這三年,明里暗里,不少大戶向他招手,以重金珍品相送賄賂,又有不少大戶暗中連結,用硬性手段對華家多面截殺,想瓜分華家在關中的勢力。
這些商場上表面交好、暗地圍攻的舉動不曾困擾過他,真正惱人的是,他似乎將心頭累積了這麼多年的恨意轉向了,投身在一次次的爾虞我詐中,對那些虎視耽耽的大戶盡情發泄,做了展煜和靜眉背後最佳的參謀。
為何演變至斯?他暗問自己,內心有了隱約的答案。
他知道,若他肯重拾先行計畫,以他職務之便和實力,要讓華家垮台並非難事,更何況,外頭有數不清想與他合作的商戶。
他的忠誠太莫名其妙,太怪異可笑,以往,他敷衍自己,從不認真細想,而今答案緩緩浮現,他想視而不見,實在太難。
「你這個笨蛋……意志不堅……呵呵,還談什麼報仇?父債子盡,你猶豫什麼……你啊你,人家一笑,你就管不住自己嗎?」他瞧著跳動的油燈火,口中胡亂自語,想喝酒,才記起酒汁全灑了。
撐起身軀想去廚房再要壺酒,蹣跚地走過庭院,繞出拱門,此時,前頭一抹縴細的身影沿著廊道步去,吸引住他所有的目光。
幾乎毋需思考,他腳步轉向,悄悄地跟了過去,然後來到後院的那處佛堂,見她跨了進去,與誰交談著。他身形移得更近,藉著月光幫忙,隱在它所造成的陰影里,靜靜由窗外望入。
佛堂中擺設極為簡潔,靜眉正斂裙跪坐在蒲團上,與娘親面對著面說話。
「娘,您身體如何了?近來肩胛處還疼嗎?」
豹夫人慈愛地微笑,嘆了聲,「別擔心我。你和煜兒才真要好好注重自己的身體,華家生意愈做愈大,這又何苦?你爹爹就是太過操勞,心力交瘁。」
「娘,以前煜哥經歷尚淺,而駱總管還沒來到華家時,爹爹得獨撐大局,當然辛苦萬分,但如今華家有煜哥和駱斌,連我也能盡些棉薄之力,工作分攤開來,就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她的聲音和緩柔軟,帶著微甜,在娘親面前,多少流露出女孩家的嬌氣。
「其實今天大夥還得了空閑,煜哥、駱斌、笑眉兒和我一起上青嶺賞梅,今年的梅花開得很美呢。」
豹夫人微笑頷首。「這樣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別只懂得工作。」
「嗯。喔,對了。」靜眉忽地記起什麼,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交給華夫人,接著道︰「娘,這兩本經文是我親手抄寫,各誦讀過一千次,靜兒想祭供在爹爹和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積冥福。」
豹夫人收下兩本折疊著、以秀逸楷書書寫的經文,心中頗覺欣慰。
「你爹爹告訴你當年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華家後代能為馬家盡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們的牌位,我日日誦經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給你爹爹和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氣。你能懂得,我真是歡欣。」
「不論在陽世或陰間,我也希望咱們兩家能解開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個秘密,關于一個男子的真實身分,爹爹當年只對她道出,連娘親都被瞞住了。
此時,窗外隱藏著的身影微微一頭,那對布著紅絲的目瞳閃動煤光,在暗處一明一滅地跳動。
這佛堂駱斌並非首次前來。
三年前,華老爺過世,靜眉將佛堂中供奉著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訴他後,就曾趁著夜闌人靜悄悄進入內房,立在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剛開始,他對母親的行為充滿憤恨,最親的人欲致自己于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夢中無時不刻地縈回,不得安寧。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標,將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慘劇的始作俑者,關中華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亂至極。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爐中灰燼半滿,供奉的桌幾上拭得一塵不染,放著幾本經文、一只木魚和一串念珠,兩旁點著光明燈座,在在顯示這兒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為復仇的目標前進,卻疏忽許多該當之事。親人的牌位該由他供奉,沒想到為他承擔此任的,竟是對頭!?那紊亂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續著、加劇著,直到今夜。
焙緩吸氣、徐徐吐出,駱斌猛地合起雙目,心音又沉又重,嘗試著想去召回心頭恨意,卻發覺空蕩蕩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這感覺很不好,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像是望進靜眉那對澄澈的眸子里,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還說些什麼,他沒再細听,終于,靜眉立起身子往外動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听見華夫人忽又喚住她,試探地問。
「靜兒,你和煜兒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隱在轉角的駱斌腦中已浮現她說這話時,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揚,菱唇抿著一抹靜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會有好歸宿。煜兒文質彬彬,性子極好,很適合你,你們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選。唉,你們這麼拖著,也不談清楚……」
「娘……」她軟軟喚了聲,略羞澀地喃著︰「我會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里,說不定有喜歡的人兒……」
「是嗎?那你怎麼辦?再拖下去,年歲都老了。」華夫人顯然有些錯愕。
靜眉笑了出來,「娘,我會出嫁的。」
「你找到對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暫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會兒才柔聲地道︰「娘記得不?那馬家還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向,這麼多年過去了,男孩也長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兩家能化解怨仇、彌補憾事,若此生能尋到馬家那個孩子,靜兒自然要嫁給他的。」
這番話又輕又柔,卻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為之奪、魂為之奪,胸口脹痛難當,才知自己竟忘記呼吸。
靜眉結束和娘親的談話,離開佛堂,她並未直接轉回自己的院落廂房,也沒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走往廚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麼來這兒了?」廚娘李媽雙手搓著圍裙,睜著圓眼。雖然已過晚膳,廚房這兒還會留著兩、三個人待命,直過深夜。
「您需要什麼,吩咐丫鬟過來便好,怎倒自己來啦?這地上油污,您小心,別沾上裙子了。」
「不打緊的。」靜眉可親地笑了笑。「李媽,麻煩你下碗大鹵面,面條要寬板的,加一顆鹵蛋。」
「好好,沒問題,小姐先回房吧,一會兒做好了,我讓人送過去。」李媽邊說著,手已靈活地取來食材和刀子。
靜眉卻道︰「不是我要的,駱總管晚膳什麼也沒吃,這會兒肯定肚子餓了,我在這兒等,然後幫他端過去。」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線「監視」著駱斌的生活起居。
「是給駱總管的呀!」李媽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啦,他就愛吃寬板的面,愛吃鹵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來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麼啦,還喝了不少酒,順子幫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幫他送了一回酒,這會兒——」她頭隨意一撇,忽地止住卑語,兩顆眼楮越過靜眉,直直瞪住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駱總管,您、您肚餓?面馬上好啦!」
聞聲,靜眉車轉回身,見那男子目泛紅絲,有些不修邊幅,卻未料及他尾隨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時候。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離他三步,酒氣燻人。靜眉不由得擰眉,覺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麼了?由青嶺回程路上就怪里怪氣的。
駱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閃動著叛逆光輝,很快地隱逝于眼底。
二話不說,他逕自走到放置酒壺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壺,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沒把廚房里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鹵面當一回事。
「駱斌——」靜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腳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結果直繞到九曲橋處,靜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氣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不是生氣,是害怕,極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為保護的顏色。在他腦中,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沒弄懂,每一道決定都這樣困難。恨,該不該持續?又要如何持續?情,要不要扼殺?又怎能盡除?
驀地,他仰頭灌酒。
一雙小手比他還固執,硬是將酒壺搶下,靜眉毫不退縮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壺往九曲橋下擲落。
丟了一壺還有一壺,他仰首又飲,而那雙小手還是來搶。這會兒靜眉沒搶到,但她也不讓對方稱心如意,用力一揮,酒壺由駱斌手心滑開,「咚」地一聲落水,追隨適才那個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靜眉的手腕。
「這樣牛飲,最傷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靜眉一怔,眸光在他陰郁的五官上穿梭。
「駱斌,你到底怎麼了?」以為自己懂他,結果還是得猜測他變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個鬧別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駱斌,你我是主僕,不是朋友。」他語調很沉,見她微蹙蛾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爭氣地松開五指。
哪里像主僕了?有哪家的僕人敢對主子冷言冷語、動手動腳、讓主子在後頭追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哼,又說些言不及義的話。
靜眉讓他的冥頑不靈氣得冑痛,自那一年對他下定心意,打小所習得的那些大家閨秀該有的教養已為他破例好多次,對他拋開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澀、主動親近,一次又一次的,他還不領情!如今,連個名字也不讓她喚了!?他就這麼恨華家嗎?果真如此,他又為何遲遲不展開報復,還這麼做牛做馬地操勞府里一切,成了強而有力的後盾?
她該怎麼做?還能怎麼辦?永遠的付出,然後,別去期待回應嗎?
只純粹要彌補華家所欠他的,將這一切視作單純的還債嗎?
永遠、永遠地,別去牽涉到感情嗎?可能嗎?可能嗎?
靜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親說的話,與馬家那男孩共結秦晉之好,娘親罵她傻,說那個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說不準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長大成人,娘親以為她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來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誰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認真?藏著怎樣的情意?
駱斌氣息陡地粗重,因為眼前那張微揚的小臉上,緩緩地垂下兩行淚珠,靜靜地,悄悄地,這麼無聲無息。
他瞠目結舌,知道是自己莫名的行為惹她哭泣,不由自主地朝她跨出一步卻又止住,他手臂握得生疼,關節發出「格格」聲響,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痛揍自己為她出氣。
他怕這個姑娘的淚呵……
「還不是朋友嗎?」她淚中帶笑,仍勇敢地看著他,嘆了一聲。「那……我們從現在起開始做朋友,好不?」
駱斌不發一語,心中已將自己大卸八塊,酒真的醒了,九曲橋上的夜風帶著水氣,讓他的腦子清楚起來,雙目紅絲,郁郁地映入梨花帶雨的面容。
沉靜在相視的兩人之間漫轉,月娘春顧,將灑在水面的銀光迤邐到他們身上。
然後,靜眉斂下眼睫,小手在頰上胡亂擦拭,柔聲道︰「我很失態……對不起。」她深保吸了口氣,重新抬頭,雙眸晶燦如星。
「喝酒傷身,你晚膳什麼也沒吃,又灌了好多酒,這樣很不好……李媽幫你下了面,我請她多加了一顆鹵蛋,你快去吃,我——」她忽地止住卑,覺得自己又犯毛病了。
「對不起……我又一相情願了。」她微微福身,接著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撩著裙擺跑下九曲橋,很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而橋上孤獨的男子由那抹窈窕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視線,靜寂中,拳頭「砰」地一聲,猛地捶在石造橋欄上,狠狠地罵了一句——
「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