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籠罩著一股詭譎的氣氛,三人之間形成互相牽制的狀況。
茱萸緊張到指尖發冷,擔慮不解的水眸一直看著霍戎,希望他能給她一些響應,即使只是一個眼神也好;但霍戎自始至終都緊盯著端木柏人,湛黑一片的眸子深沈得讓人讀不出思緒。
而端木柏人卻對他的注視惚若未覺,俊眸慵懶半垂,玩味似地將女兒的神態盡收眼底。
直至此時,茱萸才深刻體會到他人對爹爹的敬畏評論所為何來。
愚蠢的她竟還以為自己能瞞過精明的父親,沒想到父親卻早將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甚至連她不知道的事都一清二楚。
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的?保護欲極強的爹為什麼能做到不動聲色?想到自己一直都毫無警覺地曝露在父親的監視下,那份心機、那份城府,讓她背脊竄過一陣冷寒。
「我允許你進門不是讓你瞪我的,趁著我還耐得住性子,快說吧。」端木柏人慢慢地將視線移向霍戎,徐緩輕松的語調和話中的冷狠警告,恍若出自不同人的口中。
望進那雙冰冷無情的眸子,霍戎清楚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個可怕的對手,只要一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確實是為主尋人而來,只不過找尋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長女,為免橫生枝節,才會有所隱瞞。」在那犀銳的審視下,霍戎依然能泰然無懼地直視響應。「十八年前她被歹徒奪走,原以為凶多吉少早已死心,直到日前踫巧發現線索,主子才又激起希望派我前來追查。」
即使是裝得再真的謊言也瞞不過他,霍戎不再費心欺瞞,但狀似坦言的敘述中,仍是將最主要的關鍵巧妙帶過。
至今他仍不願透露王爺的身分,一方面是防止引起有心人的貪欲,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此人太奸詭,無法預料他會有什麼後續舉動,斷了他能追上門的線索才是最保險的做法。
但端木柏人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被哄過的角色?
「怕我上門找碴嗎?」端木柏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隱諱。「那個玉鎖片若非王公貴族是擁有不起的,你又來自京城,唔……」
他刻意停頓,斜睇霍戎一眼,然後才又繼續說道──
「恭、誠兩位王爺只有獨子,前些日子我們還見過面,而謹王爺痛失長子是最近的事,我想,那應該就是妻子被殺的順王爺了,不是在十幾年前就听說長女尸骨無存了嗎?他還真是不死心啊。」他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撩得霍戎心中的怒火猛然灼升。明明私下查到不少事,也已推論出結果,卻還玩著貓耍耗子的游戲,等著欣賞他的倉皇失措,這人未免也太過自信了!
不願讓對方得逞,霍戎即使心頭震駭,仍強持從容鎮定,沒讓任何情緒顯露。剛剛那一番話,顯示了此人與京城貴族間的交情與熟識,但一個地方富紳為何有此能耐?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與不舍是人之常情,只要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輕易放棄。」霍戎看似對端木柏人回話,實際上卻是想要激起茱萸尋親的念頭。這樣至少在她對他這個人認清死心時,他還有理由可以說服她回京。
看出他的心思,端木柏人俊眸微瞇。這小子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在他面前竟還耍這種小伎倆?
「小草,妳覺得生父那種鬼東西,值得讓妳背棄我的養育之恩嗎?」他轉向茱萸問道。
看準他們一家三口在茱萸心中的重要性,端木柏人不但沒刻意回避,反而還大方地將抉擇權丟出去。此舉彰顯的不只是他的自信,更是想藉由茱萸的回應,給這個妄想奪走女兒的混小子一個打擊,讓他看清自己的勝算有多微渺。
這一夜發生的所有事,讓茱萸至今仍處于震驚狀態,突然被問,腦袋一片昏沈的她完全答不出來,茫然的視線在爹與霍戎之間游移。
自從改名為端木茱萸,她就認定了爹娘,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其它親人,她的家人只有他們,以及一個一點也不像弟弟的弟弟,如今卻突然冒出了另一個爹,而且還是京城里的王爺,根本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那他想要帶她走,是因為打算交差了事,還是真的喜歡上她?這個突然掠過的念頭讓她梗住了呼吸。
所有的跡象都顯示出他別有居心,和爹所說的完全不謀而合,但想起他深情凝視的眼神、想起他握著她的溫暖感觸,一切都是那麼的真,那麼的美好,教她要怎麼懷疑他?
端木柏人的那句問話太銳利,逼得霍戎不得不看向她。
他該做的是用堅定的眼神鼓勵她眼他走,但當望進那雙詢問中帶著祈求的無助眸子,他的狡詐在這種緊要開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怔站原地,讓茱萸將她的彷徨驚慌烙進他心里,成為深刻的傷痕。
看到兩人視線交纏的模樣,女兒的沒用讓端木柏人暗嘖在心,他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成了屏障,不讓女兒被蠱惑。
「突然要妳下決定是太強人所難了點,我會給妳時間考慮。」他對茱萸溫柔說完,轉向霍戎挑眉揚笑。「別以為這是你的大好機會,這段時間我不會讓你接近她。煦兒──」他突然揚聲喊道。
瀕戎正疑惑他喊的是誰,卻見一個俊秀的男孩推門走進,他才恍悟。方才的暗潮洶涌佔走了他所有的專注與心力,他完全沒注意到外面還有人偷听。
氣勢洶洶的端木煦一進房,就上前用力扯住他往外走,一邊怒目瞪視,一邊咬牙切齒說道︰「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他跟小草說到話!」
端木柏人滿意微笑。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加上知道這人對小草做的一切,他相信兒子絕對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瀕戎當然沒將高度只及胸口的小男孩放在眼里,但逞凶斗狠只會讓茱萸對他更加心寒,他只好毫不抵抗,任由這個小阿將他半扯半拉地粗魯帶離。
「妳也回房歇息吧。」端木柏人看向茱萸笑道,面容仍是平靜慈愛,彷佛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
「爹……」單純的茱萸根本沒他那份深沈。她有好多話想問,還有好多事想說,她不能就這麼回房。
「與其浪費無謂的心力來說服我,倒不如靜下心把事情想清楚。」端木柏人揚手制止了她,而後淡淡勾笑。「我真的很遺慨妳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不然血緣一定可以為妳染上一些狠邪,妳的心腸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軟。我知道妳懂,也知道妳看得透徹,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就看妳自己了。」他鼓勵似地按了下她的肩頭,轉身離開。
方才還充滿震驚言論的書房如今悄然一片,那些話現在全在她腦中纏繞。
茱萸以為爹爹會強硬地扭轉她的思想,但沒想到他卻是全數放手,這樣的開明及體諒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生與育的親情取舍,直一實或虛假的愛情面貌,全成了無解的難題,讓她幾乎無力招架。
為什麼她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為什麼她不是端木茱萸就好……她倏地掩面蹲下,不住顫抖的縴細身子顯得脆弱又無助。
◎◎◎
一夜無眠,等待結果的戚覺像是凌遲,霍戎反倒慶幸身旁有這個充滿敵意的小男孩陪伴。
時不時冒出幾句狂妄宣言加警告,還有那在熄燈黑暗中仍憤恨瞪著他的眼,讓他可以藉此分散心思,讓時間沒那麼難熬。
越是深入接觸她的家人,他越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能獲得她的青睞。
有凡事掌控在手的成熟父親,有直率宣愛、霸道又得人疼的可愛弟弟,他們確有足夠的資格去擁有她。被這兩個卓越出眾的男人包圍,再加上無微不至的疼惜及呵護,她的眼界該是無人能及才是,但、她怎會看得上他?
只要一思及此,他就冷汗涔涔。她只是一時迷惑了吧?他毫無勝算,心機用盡的他根本毫無勝算。
他已做好了接受否決的準備,但苦候一夜,得到的結果卻出乎他預料──
「我要跟他走。」
茱萸站在爹娘面前,哭到紅腫的雙眼無法遮掩,透露了她徹夜流淚的真相,足見她對家人的不舍,但強忍眼淚忍得身子顫抖的她,語里的堅定完全不容懷疑。
瀕戎很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一直都是處心積慮的,就連陷入無可轉圜的劣勢,他仍不停止思索要如何逆轉。
但此時,他只能怔站原地,腦海里空白一片。得到以為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應允,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她肯跟他走?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後,她竟還肯跟他走?她還沒看清嗎?天真的她仍以為他是真的愛著她嗎?愧疚擊中胸口,痛得他無法思考,更沒有足夠的自持再掛上掩飾情緒的面具。
「……小草?」韓珞頓時紅了眼眶。
她昨天才從丈夫口中得知這些事,對丈夫的隱瞞行徑都還沒氣消,沒想到今天就听到女兒即將離開的消息。
「你先出去。」端木柏人看也不看霍戎一眼,平靜下令,那張俊容不見怒意,失去溫度的語調卻冷得令人發寒。
幸好在爹娘的堅持下,端木煦被排除在這場貶議之外,否則乍聞惡耗,他不知要鬧了個怎樣的天翻地覆了。
那句冷言將霍戎震懾的心神拉回了些,憶起自己的任務,他順從離開,走遠之後又隱藏自己的聲息,俏然回至窗下。
為了成功,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偷听這種小奸小惡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只是想了解他們打算怎麼干預,以便預想防範對策,他並不是怕她被說服,絕不是!
強硬地將她那句不住在腦海回蕩的允諾抹去,霍戎要自己定下心神傾听動靜。他不願承認自己是怕茱萸改變主意,更不願承認是擔心她被他們用養育之恩勒索得為難心傷,將一切動機全解釋成是狡詐對峙的手段。
因為若不如此,他根本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心態自處。
「小草,妳是愛上他,還是想認祖歸宗?」端木柏人一開口就直接切進主題。
茱萸震了下,然後才緩緩開口──
「我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說出這句話,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這句話等于間接回答了爹的問題,她知道她讓爹娘失望了,他們不求回報地養育她十多年,她卻為了一個男人說走就走。
「妳當然永遠是我們的孩子。」見她掉淚,韓珞也跟著哭了,正要上前將她攬進懷里安慰,卻被丈夫拉在身旁。
「妳難道沒看出來那個男人謊話連篇嗎?」端木柏人並未像茱萸預期中那般雷霆大怒,他的反應很冷靜,冷靜得令人費解。「我不認為妳是這麼愚笨的人。」
茱萸抬頭,泛著淚光的眼眸直視爹爹,那眼神是如此令人憐愛,卻又透著令人動容的奮不顧身。
「我知道,他隱瞞傷勢要我幫他打探消息,知道我身上已沒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態度就立刻轉為冷淡,甚至直接一走了之。」為了讓父親知道她真的明白,茱萸一反寡言,將她想通的事全都說出。「當他發現我就是他所找尋的對象,于是他回來迷惑我,怕被你們阻撓,想用私奔的方式直接帶我離開,我知道,我都知道……」話到語末,她開始哽咽。
窗外的霍戎聞言如遭雷擊,她說的話全成了大石狠狠擊向他。
他還以為涉世未深的她不懂得懷疑人,愛戀更使她盲目無法看清,結果她卻早將他的算計完全看在眼里?那她又為何答應跟他回去?
立刻有人代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妳為什麼要跟他走?」心疼不已的韓珞好生氣,氣那個男人竟敢這樣利用她女兒。「如果妳想見妳的親生父親,爹娘帶妳去就好了,妳不用靠他,娘馬上叫爹趕他走!」
茱萸低下了頭,母親的疼愛讓她無顏面對。
「因為……我還是愛他。他讓我體會到什麼是快樂,教會我什麼是期待,雖然我知道他將我當成踏腳石,但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感情,他所表現出來的溫柔不會那麼真……爹、娘,對不起,我辜負了您們的養育之恩……」勉強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屈膝就要跪下。
矮珞掙月兌丈夫的手,趕緊將她攔住,緊緊將她擁進懷里,心疼低喊︰「我不是氣妳,我只怕妳受傷啊……」
罷才霍戎听到茱萸回答的震驚反應她看在眼里,她也相信他對茱萸是有感情的,但對一個急功近利的心機分子而言,感情能佔多少分量?怕只怕茱萸的付出等不到回報,反而會被他的自私打擊得遍體鱗傷。
那一番真摯的傾吐竄進霍戎的耳里,將他的冷硬完全崩毀,強烈的不舍與自慚讓他彷佛墜入萬丈深淵。
她看得清楚,卻還是選擇相信他,甘願成為他的踏腳石,她怎麼那麼傻?他連忘恩負義的事都做得出來了,她為何還要對他有所期盼?他只想帶她回去邀功,只想娶了她已承襲家產的妹妹啊!
他幾乎抑不住怒喊要她留下的沖動,但想起那已近在眼前的功名、想起那唾手可得的富貴,他躊躇了,緊接而來的自慚形穢幾乎將他擊潰。
他怎麼能?在見到她如此無怨無悔的付出之後,他竟還想得到功利?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令人唾棄,他卻還是不願停手?
瀕戎痛苦握拳,恨自己竟沒有像她那樣義無反顧的勇氣。他根本無法想象,當她知道他利用她的感情只為了成為她的妹夫時,她所受到的傷害會有多大……
里頭的韓珞見丈夫一直默不作聲,轉而對他急喊︰「你不是很行嗎?想想辦法啊!」平常對女兒護得跟什麼似的,為何事到臨頭,真正緊張的人反而只有她了呢?
他想的辦法可多了。端木柏人暗暗苦笑,不著痕跡地瞄了窗外一眼,確定這些話全都听進了該听的人耳里。
沒人知道,其實他的神通廣大都是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一一拼湊出來的。
在煦兒回報茱萸有魂魄出竅的傾向、且會半夜入山亂走之後,茱萸翌日就變得失常,而馬總管一直躲著他,見到他也不敢直視他的眼,如此明顯的關聯他若還看不出來,那這些年他就全白活了。
他先是用遲遲不罰的恫嚇,將知情不報的馬總管嚇得每逃詡處在提心吊膽的驚駭中──要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才沒那麼簡單就放過這個有失職守的老僕──再接下來,就輪到那個混小子了。
將他女兒害得如此失魂落魄,以為能夠沒事地拍拍走人嗎?雖然他離開京城已久,但權勢與影響力可不曾因為退隱鄉間而削弱,只要霍戎走過的蹤跡,他都有辦法一點一滴尋著,將他的底細全挖出來。
他有絕對的能力,可以讓這樣的小小王爺護衛死上千百回都沒人敢作聲,問題是女兒的心早已被奪走,他對那小子所做的任何傷害,最後都只會回到茱萸身上。
他恨不得將那混小子千刀萬剮,疼愛多年的女兒也讓他舍不得放手,偏偏深沈的心思選擇在此時冒出頭,壓抑下于事無補的情緒,讓他能像一個旁觀者冷靜地策劃全局。
「想什麼辦法?」將眼中的詭光全都掩下,端木柏人譏誚一笑。「小草非我們親生是事實,何況女兒翅膀硬了,留得住嗎?除了讓她去飛,我們還能做什麼?」
矮珞愣住,不敢相信竟會從丈夫口中听到這麼消極的話。她詫異地看進他的眼,剎那間,因慌了心神而影響的迷亂神智回復了,她看出那抹只有對他極度了解才得以察覺的狡黠,擔慮的心頓時定了下來。
懊啊,竟害她白哭了一場,晚上絕對要好好罰他!韓珞環著女兒狠瞪他一眼,丈夫因面對女兒而必須面不改色的鎮定讓她想笑。
「爹……您不認我這個女兒了?」茱萸不明所以,驚駭到從母親的懷擁中掙月兌。
她沒想過要成為王爺的女兒,她只是想跟霍戎回去讓他交差,然後利用這段時間勸他和她回來,她並不是真的想拋棄端木茱萸這個身分,但……她讓爹傷心了嗎?他不要她這個女兒了嗎?
端木柏人無奈低嘆,女兒的軟心腸讓他既心疼又好笑。最不可能答應的人竟成了勸慰的角色,也無怪乎她誤會了爹爹是對她徹底死心。
「我死都不許妳改名。」他倏地將女兒攬進懷里,氣勢洶洶地宣示。「妳要回來,記得有爹娘在這里等著,受了苦、被人欺壓都不準放在心里,回來告訴我,讓爹去將對方鏟除知不知道?!」
明白爹爹並不是不要她,茱萸倏然心安,偎在爹爹肩上哭得好慘,再加上那番直率卻又溢滿疼愛的宣告,她的眼淚根本停不下來。
矮珞在旁輕撫她的背無聲安慰,雖然知道丈夫的暫時放手應該只是計謀所需,她還是舍不得讓陪了他們十二年的女兒離開。
「難怪妳小時候會一直纏著我,現在總算真相大白。」端木柏人突然輕笑。
那時,是後來才發現小小年紀的茱萸會死命地跟著他,其實和他身上的味道有關。王公貴族的衣服都會用燻香淨過,他身上所沾染的香氣吸引了她,之前他並沒多想,還以為只是茱萸的特殊偏好,直到現在終于知道原因。
那應該是她從王府那里得來的潛在記憶吧,被人帶離後,出入窮鄉僻壤的她再也不曾聞過那樣的味道,好不容易發現他這個有錢人也有那熟悉的味兒,讓她以為找到了家人,即使他如何冷言怒視,她也不離開。
輕松笑語停住了茱萸的哭泣,回憶起童年,她也不禁揚起了笑。「嗯。」
直至年歲較長,她才發現自己依戀的原來是味道而不是人,但那時她已對爹娘產生了感情,打從心里將他們當成家人,有沒有味道都無所謂了。
她慶幸有這樣的緣分讓他們可以成為一家人,她姓端木,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害我那時候嫉妒死了,妳只找他都不理我。」韓珞也加入了回憶,皺鼻埋怨後,溫柔一笑。「妳那時候好瘦好小,還以為撿到妳時最多也不過五歲,沒想到還是少估了一歲,妳現在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輕捧女兒的臉細細端詳,眼中滿足疼愛之情。
屋里那盈滿溫馨的對話及氛圍,讓霍戎無法再竊听下去,因為那會讓他更加不忍心將她帶走。
他離開到完全听不見聲音的地方,強迫自己放空心思。
巴家人的離情依依只是剛開始,等她到了京城,她將會見識到什麼樣才是真正的殘酷……霍戎深長地嘆了口氣,卻完全釋不去心頭的梗窒及苦澀。
◎◎◎
從茱萸決定離開到整理好行囊預備啟程,只用了短短半天的光景。
沒有人真正出言催促,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們加速了動作。
再拖延又能如何?只是多添別離前的神傷,只是多添要再解釋或不解釋的尷尬,于是他們專注準備,好讓這段難熬的時間別長得讓人折磨。
反正會回來的,不是嗎?依依不舍只會讓她回來的日子更往後延罷了,倒不如干脆地走,到時干脆地回來。
但這樣的共識,十歲的端木煦卻無法理解。當他知道時,爹娘已帶著他來到前院準備送別,他晶燦的眼楮睜得好大,不敢相信爹真會答應讓小草走。
「他那麼壞,不成啊,小草跟他走會受苦的!」他先是拉攏母親當同盟,然後又轉向父親激烈抗議。」您說要將小草給我的,您不能食言而肥啊!你、你、你!我昨天不是警告過你了嗎?你還敢帶小草走?她是我的,我要娶她,你不能帶她走!」忿忿不平的他最後撲向霍戎,使出已有力道的小拳頭,扎扎實實地朝情敵捶了一拳又一拳。
相較于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樣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霍戎甚至沒有運氣抵御,只是站在原地不閃不躲地任他發泄。
「小煦,別這樣。」茱萸見狀趕緊將他拉住。
看到她,男孩急急揪住她的袖子,連被喊了最介意的小名也不顧了。
「小草妳不要走,我不會再凶妳了,妳等我嘛,我長大後一定會變成比他還好的男人,再給我十年……不、不,五年就好,我快長大了,妳等我,等我……哇啊∼∼」他一直說,卻見她紅著眼眶一直搖頭,情急之下,從懂事後就沒再當眾掉淚的驕傲男孩開始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淒慘兮兮。
結果,努力強忍不哭的茱萸被引得掉下了淚。「小煦,對不起……」
「別理他,妳快走吧。」韓珞把兒子帶開,再這樣下去,她搞不好也會改變主意不讓小草離開了。
一接觸到母親溫暖的懷抱,小煦更是緊緊環抱,放聲大哭。
「嗯……」茱萸抹去眼淚,雙膝一屈就要跪下,卻被喝住。
「妳不打算回來了?」端木柏人冷聲道。「如果不是,就不準拜別,妳只是出了趟遠門而已,少給我行這套大禮。」
茱萸只好起身,滿腔的感激與感動無法訴諸言語,只能化為眼淚不斷落下。
一旁的霍戎靜默地看著這一幕,臉上不見任何波動,只有握持韁繩的手用力收緊,隱約流露出他隱藏至深的情緒。
淚眼滂沱的茱萸倏然轉身躍上馬匹,一振韁繩,頭也不回地離去。她不能回頭,回頭就走不了了……背著家人無聲落下的淚,都是她無法道別的思念。
瀕戎也躍上身旁的馬匹,臨去前,端木柏人的視線和他在空中交會,心思各自深沈的兩個男人,眼神都湛墨得難以看透。片刻,心中有愧的霍戎率先別開臉,策馬追上茱萸。
直到雙騎都遠離,韓珞才收回不舍的目光,看向還偎在她懷里哭到氣竭的兒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想想辦法。」她看著丈夫,以下頷朝兒子一點。誰叫他老是對煦兒進行什麼男人的對話,這下好了,看他們要去哪里找一個妻子給煦兒。
「留不住人,還哭得那麼難看,你這樣離長大還遠得很,誰願意等你?」端木柏人不但沒安慰,還語出嘲諷。
「那您呢?」小煦猛然抬頭,哭泣是停了,認真的小臉卻好生氣。「小草是您的女兒,只要爹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留下,而且您也承諾過要把她給我,結果卻什麼也沒做!」
「給你?」端木柏人挑眉。「我只說要把小草的一些時間給你,何時說過要把小草給你了?你娘平常對你的告誡都沒听進去?小草是人不是物品,我當然是以她的意願為優先。」
小煦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詭詐的爹爹竟然撇得一乾二淨。「她也是您的女兒啊,听您的話又有什麼不對了?」
「對,她是我的女兒,該听的是我的話,跟你又有什麼關系?」端木柏人哼笑,轉身朝屋子信步而去。「不服,自己去撿一個啊。」
丈夫臨走前丟下的話讓韓珞翻眼。這算什麼安慰啊?忍住怒氣,她苦惱尋思該怎麼開導兒子,一低頭,卻見兒子擰著眉,想得好認真。
「我自己撿一個,她就可以听我的話了?」小草也不喊了,淚也不掉了,他沈吟著,若有所思地往廂房走去。
矮珞看看丈夫離去的方向,再看看漸行漸遠的兒子,過于錯愕的她只能頭痛撫額。天吶,她怎會有這樣的丈夫和兒子?
想到和她最親的女兒已經離開,離情又浮上心頭,她仰首望向藍天白雲,在心里祈禱──
愛情是種難以捉模預測的東西,她只希望小草能擁有愛情,別被愛情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