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是老女人?你比我還要老。」
「老女人!」
「老男人!」
現在是怎麼了,兩個人回到幼稚園了嗎?
凌子潤抬腳往他的腳用力踩下去。
「你不知道年齡是女人的禁忌嗎?」
「你瘋了,你在開車耶!」
什麼冷靜淡漠,什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顧不得腳有沒有被踩爛,一把搶下方向盤將車子導正。感謝他有先見之明勒令她改穿布鞋,要是殺人武器的高跟鞋,他的腳指頭一定毀了。
「我只是要請你尊重員工,員工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員工也有自尊跟人格,我沒有A你的錢,沒有偷你情人,也請你這位大老板不要髒話連篇,你把那些罵人的話學得再溜也拿不到博士學位!」
夏奔騰有些懵。
她在教訓他?
他應該要生氣對吧。
為什麼他被教訓得很爽?
「還有,我不想在一個充滿語言暴力的地方工作,那會降低我的IQ跟EQ。」講完了,憋了十幾個小時的悶氣終于找到出口。
坐在旁邊的男人全無反應。
是她眼花嗎?怎麼可能見他臉上一閃即逝的緋紅。
「你知道……」他慢吞吞的看著窗外。「有很多習慣的養成是不知不覺的,當它變成呼吸那麼平常你就會不記得對還是錯了。」
當年他沖動莽撞又自以為是,這些年來看不見她,以為自己把那道傷疤收拾得非常妥貼,哪知道多年再見他的魂就掉了。
于是,口不擇言,意氣用事,莽撞無理。
模著良心說,他實在是不曉得要怎麼面對她,要怎麼跟她相處。
「……其實,我曾經去找過你。」暮色罩了下來,是天氣使人變得柔軟嗎?還是因為他語氣里的退讓?
白頭宮女話當年,為什麼她要做這種于事無補又無聊的事?
他轉過頭來,本來印在窗上的目光直楞楞地瞧著她,有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我不信。」
這下換她不吭氣了。
夏奔騰看她的眼,看她的臉,看她微亂卻美麗的鬈發,想搜索出一點不誠實的蛛絲馬跡來。
「為什麼不說了?」他的語氣透露出一股迫切來。
「既然你認為我騙人,那就騙人吧。」她笑得自嘲。一開始就否定了她,那她解釋個屁?
自己哪根筋壞了,居然想搬出發霉的、無意義的事情出來?
「把車停在路邊,我要听!」他又露出暴君面目。
「對不起,我不想說了。」
「你吊我胃口,存心整我?」
凌子潤心頭那把火燒得很大,這頭牛,不管牽到哪里都這麼頑固。
「夏奔騰,如果你要逼我明天再把高跟鞋穿來上班你就繼續自以為是下去。」她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
她說真的。
他不想被殺人凶器踩腳。
「子潤,」他忽然喊她,這是見面多次以來他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的叫她。「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出現?」
她淡淡的打破迷思。「沒有為什麼……就因為工作吧。」
「沒有其他?」他又再度自作多情了嗎?
她咽了好大一口口水,喉嚨還是干澀。「你想得到什麼答案?其實這世界沒有誰缺不了誰……我們又踫上,也許台北就這麼小,人生就這麼窄,你問我為什麼要出現,誰知道?」
不過……真的好遺憾,更遺憾的是大家都不是當年的自己了。
徹夜的討論終于做出定案。
在夏奔騰點頭的同時,所有參與的人都累翻了,能動的,一哄而散,動不了的,癱在椅子上,苟延殘喘。
凌亂的桌面,留著作廢的文件還有沾了口紅印的咖啡杯,看得出來戰況有多慘烈。
那些出自凌子潤的稿子,一樣樣被批得體無完膚,一件件被優劣比較,淘汰淘汰又淘汰,孩子好壞都是她生的,不管過程如何,十幾個小時的馬拉松開會總算討論出讓大魔王滿意的結果,她卻累壞了。
被榨盡腦漿的她看著所有的人陸續走光,無力的把杯里已經冷掉的琥珀色汁液一口喝掉,卻還是解不了渴。
「喝這個吧,你不知道冷掉的咖啡喝了傷胃?」無聲無息,一杯熱開水來到她面前。
「你還沒走,要我送你回去嗎?」她慵懶的起身,撈起外套。她的今天還沒結束,還得把大魔王送回家。
「把水喝了。」他脖子上的領帶松垮垮的掛著,白襯衫的袖子挽得很高,勾著杯子的手指沾的都是原子筆墨水。
他的認真不輸給任何人。
凌子潤接過來慢慢喝了一口,就像干渴的花被水滋潤了般,一杯水慢慢見底。
「謝謝。」
「那走吧。」他轉身前抽走了凌子潤放在桌上的車鑰匙。
「喂—— 」
「最後出來的那個人要記得關燈。」他不忘下指令。
凌子潤連忙分神,按掉開關,夏奔騰人已經在走廊了,她只好像小狗一樣的追著他。
下了電梯,保全人員來做過確認,兩人出了大門,冷冽的空氣隨即撲來。
「都這麼晚了啊……」站在高高的階梯上,黑暗的天幕居然有難得看見的星星,還十分璀璨。
夏奔騰沒有嘲笑她的幼稚,他耐心的站在階梯下方等她,五分鐘後兩人才並肩去開車。
「坐過去,我來開車。」沒有紳士的那套,自己開了車門,發動車子。
「你會開車?」趕緊坐進去,動作要是慢一點被放鴿子也不是不可能。
夏奔騰眄她一眼。
「你會開車又何必要我每天一大早去接你?」她每天睡不好,責任感使然,她總是無時不刻的擔心著要是遲到又有吃不完的排頭。
車子噗地往前駛去,男人駕輕就熟的操控著方向盤在半夜的公路上飛奔。
「累了就眯一下吧,等一下你可是得自己開車回去,半個台北市喔。」這女人,兩眼紅得跟兔子沒兩樣了,還找什麼碴?
凌子潤又氣又無奈,他說的是事實。
的確是真的累了,有人開車,疲倦到極致的身體在非常平穩的速度里放松了下來,等夏奔騰開過天橋下,陪著他戰斗了一整天的女人已經垂下腦袋打起瞌睡。
他熟練的換檔,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凌子潤住的地方—— 在讓她負責他的展覽之前,他早已將她的住址模熟。
她沉睡得像無憂的孩子。
從她的皮包找出門鑰匙,替她解開安全帶,這才把人抱出車子。
幸好她就住二樓,要知道男人的腰是很重要的,如果她再住高一點,休想他講究什麼紳士風度。
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凌子潤送進她的小套房,細心的月兌下她的鞋子,蓋上被子。
他彎下腰,鼻尖幾乎要蹭上她的。
她身上的味道還是他以前聞過的、記憶里的那種香氣,她的臉也沒有太大改變,明明漂亮的女人到處都是,為什麼他就是被她吸引?
他把臉埋在她的頭發里,她說她回去找過他……
這句話由衷嗎?卻害得他一夜輾轉無眠。
他認真的想著,如果他改善態度,他們的關系會不會也能有所改善?
她對他的影響力甚至比以前還要容易。
他抬起了頭,伸直腰,不忘留下一盞小燈,退了出來。
小套房沒有隔間,他用幾眼就看穿了她樸素的房間。
她過得並不寬裕,為什麼?
看得出她拼命三郎般的工作態度,可別說名牌,身上連耀眼一點的飾品也沒有,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
數不完的疑問紛沓而來,他甩甩頭,確定大門已經反鎖,四周沒有可疑人物,這才掏出手機。
「Ken,我在××路○○巷口的便利店前面,來接我。」
「什麼?!那要繞過半個台北市耶。」
Ken的哀號清晰可聞,他卻已經結果通話。
夏奔騰是多才多藝的,雕塑、金工、版畫,多產而豐富。
在這些令人目不暇給的作品里,一幅用無數琉璃燒吹出來的龐大作品最引人注目。
不只有她,當那幅磅礡的作品由二十幾個工人合力抬出來呈現在眾人眼前時,不只攫住了所有人員的目光,凌子潤發現大家是屏息的。
怎能教人不贊嘆?
攤開的地球,全世界一百九十幾個國家的地形用該地的國花填出來,花瓣、花蕊,栩栩如生的梗葉,色彩斑斕,用色明亮大膽,琉璃的色澤豐潤,仔細看甚至能看到細致的紋理,那顏色是活的,凌子潤不敢去踫,只敢用眼光膜拜。
這是神之作。
旁邊有人不敬業的指指點點起來——
「這里是俄羅斯,國花是向日葵,好像看到一片黃橙橙的花田,這塊是保加利亞,玫瑰欸……這個是……捷克斯洛伐克的椴樹,這個是……法國……鳶尾花,這花我記得,去年我跟我老公度蜜月去法國的時候看過……」
荷蘭郁金香、愛爾蘭白車軸草、比利時虞美人、摩納哥石竹、希臘油橄欖、加拿大楓葉……
你一言我一語,好像幼稚園的小朋友在認字卡一樣,沒有人還記得展場模型要看,掛畫位置要調。
這樣的東西,要花多少時間精神還有體力想法才能呈現出來在人們面前?
凌子潤回頭看著被媒體包圍的夏奔騰,那些媒體都是慕名而來的,最遠來自法國。
還有幾天才開幕,已有媒體來拍攝,而透過媒體大力放送,貴賓票被索取一空,售票已經賣出七成之多。
他的魅力無與倫比。
他無須翻譯,正口若懸河的對那些記者侃侃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