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不在焉往隔壁的竹屋走去,正模著自己看起來可能很像是丫鬟的圓臉時,一個一直回頭張望的鬼祟人影直走而來,兩人不小心相撞——
「哇——」小小的身軀被摔飛出去,滾了兩圈。
寧願嚇了一跳,連忙沖上去扶起那個小小茶博士。
「你沒事吧?是我心不在焉,是我不好!」
「沒……沒關系!只是覺得有點小丟臉啦……」小茶博士揉著好痛的,很委屈地說︰「我是男孩子,怎麼會被撞倒呢?」
她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個小阿啊。」輪身高、輪氣力都還比不上她,會被撞倒並不意外……啊,等等!
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無傷,憶起相撞之時,她只被撞退兩步而已。
「寧小姐,你有沒有發現,為何茶肆里只有少年,沒有成年男子呢?」
阿碧的話閃過心頭,剎那間她恍然大悟了。
清洗茶具的是少年,當茶博士的是少年,跑雜物的也是少年,每個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個頭都比她矮小,甚至連力氣也不足她,因為……因為……
「願姐姐,你怎麼啦?是不是要哭啦?」那小小茶博士哇啦啦地叫道,像是手足無措。「滾了兩圈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麼?啊,我明白了,這就叫心疼我,對不對?我哥哥也常心疼我的。」
這小阿油嘴滑舌的。「我記得……你叫小畢?」
「咦,你記得我?」
當然記得啊!這叫小畢的小男孩來永福居不到十天,做事十分的生澀跟偷懶,至少,她曾在不經意間瞧見他攤在角落睡大覺。
貶這麼注意他,一方面是他渾身上下有一股很少爺的味道——一個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出門討生活的少爺。她記得西門永是這麼提的,所以即使這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阿永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他是十五歲的少年。
「願姐姐,我來招呼吧,你快回內屋去!」小畢拍胸脯主動說,與平日懶散的形象完全不合。
她遲疑了會兒︰「這點小事不打緊的,你先去梳洗一下,瞧你一身髒兮兮的。」
「哦……這生意忙也真是麻煩呢。」
真是少爺級的人物才會說的話。她笑道︰「生意忙是件好事,要是流失了客源,大夥都要喝西北風呢。」
「要流失了才好呢。」小畢咕噥,隨即抬眼展開燦爛的笑,試探地問︰「姐姐,你是永福居唯一的姑娘……不是老板的老婆吧?」
她聞言,馬上答道︰「當然不是。」
「不是就好。我听說嫁雞隨難、嫁狗隨狗,既然你沒嫁,那太好了,省得哪天老板要垮了,你就得跟他過苦日子……」見她一臉迷惑,他嘿笑兩聲,小聲地問︰「姐姐,你有沒有考慮到對街的茶肆啊?」
「啊?」
「我听說,對街的老板非常的好,好到連虐待他,他也不會吭聲,而且啊,那兒的人都不會害怕。」
「害怕?」
「害怕哪天老板發火啊!西門老板一發起火來,肯定拳頭亂亂飛,踫到咱們男孩子不要緊,萬一打到你,那可就像打到寶一樣,我會很難受的。」
她?寶?她是寶?
從來沒有人認為她是寶,至少,沒人對著她說出口過。出自這小男孩的嘴,她只覺得……有趣。才十三、四歲就懂得甜言蜜語了,何況將來?
「老板不會隨便打人的。」她笑道。
小畢聞言,氣餒地鼓起雙頰,然後咕噥道︰「我的口才這麼差嗎?」白她一記眼,怨她不捧場,很委屈地說︰「姐姐,那我去去就回。雖然老板說,最好不要來招惹你,但是,如果你願意,我隨時可以陪你吃個飯、喝個茶,嗯……到對面的茶肆坐坐,探探敵情嘛。」
她笑著應了幾聲,目送他活蹦亂跳的背影在轉角消失,隨即她緩緩轉身面對那扇門。
她暗暗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打開門——
開門的剎那,頹廢靡爛的粉味晃過鼻尖,像是許久以前那個繁華熱鬧大宅院里每個少爺小姐身上擁有的氣味。
「喲,這兒的茶博士是個姑娘家呢。」
近乎腐臭的味道,讓她的視線有些混亂。她鎮定下來,微微一笑,少爺小姐們身上的味道不都是如此?她少見多怪了。
「等了這麼久,才來個生澀的丫頭,怎麼?這就是你們說南京一帶有名的茶肆?」
她站在門口,正要說話,另名男子又道︰「廣兄,你住在京師,自然不知永福居的盛名——」
便?遙遠的記憶突地閃過,像白光雷電般轟然響起。隨即,「京師」二字躍進腦中,形成一幅雜亂變色的畫面。
她定楮一看,看見屋內有幾名華服男子,姓廣的……姓廣的……是哪個?交錯的記憶里竟有些模糊,讓她一時之間認不出人來。是這些年來刻意的遺忘,所以,忘了他的容貌嗎?
「死丫頭,你杵在那里做什麼?永福居的人是怎麼訓練下頭的奴才?」
是這個人嗎?她目不轉楮地注視那有些發胖,但在旁人眼里仍算好看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左右,頭戴玉冠,像是個翩翩佳公子。
在秋天里,第一顆汗珠滾落她的頰面。
「小姐!」
淒厲的叫聲響在她的耳畔,她驚訝地張望。那聲音好不甘心,像是她的,帶著濃濃的稚氣跟迷惑。
啊,她想起來了,那一年她才十五歲,再三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在前一刻鐘里,她還在廚房胡亂塞著午飯,未來的姑爺要過府來訪,她得馬上跟在小姐的身邊,她還記得那天廚娘最後跟她說的一句話是問她年紀不小了,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心一跳,眼前的永福居突然變了,變得有些昏暗。
就在她面前多了一扇門。門外,是她的小姐。
她的手臂拼命伸出,向她的小姐求救,而仿佛慢動作般,她眼睜睜看著那扇門緩緩地關上,她那個從小服侍的小姐,也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撇開臉。
接著,門合上了。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咦?這小泵娘好像有這麼點眼熟呢。」那廣姓男子起身,充滿興味地打量她。「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面啊,小泵娘?」
「快點,把她丟進河里,若讓人發現她的尸體,本少爺的前程豈不是要毀在她手里?也不瞧清楚自己的身分,竟也敢反抗本少爺,你是自己找死,可不要怪我啊!麻布袋找來了嗎……」
「喲,看著本少爺發起愣來了啊,沒見過這麼俊的爺兒嗎?」
泵覺逐漸褪去,她的瞳孔里映著一張……戴著猙獰面具的浮腫臉孔。
那臉孔笑著,扇子頂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男人的氣味與貴公子間流傳的脂粉味混合在一塊,形成難聞的腐臭。她有點想吐,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東坡肉太油膩。
她還記得是小畢買回來的,說是從聶家酒樓里帶回來的,保證美味。她是嘗不出什麼味道來,茶肆里的人卻贊不絕口。
「我確定見過你,你是啞巴?」那男子浮起詭異的笑︰「是啞巴,那可好啊……我啊,最喜歡逗弄不會說話的姑娘了。」
蚌地,猿臂越過她,她瞪著眼,看著他將門栓上。
「廣兄,你——」他的同伴訝異。
「魏兄弟,我瞧這姑娘很安靜啊,安靜到……我想瞧瞧她能安靜到什麼地步啊。」
「廣兄,你可別胡來啊,你才在京師鬧出事來,若是在這兒又出了事,我要如何向世伯交代?」
「嘖,不過是個下等人而已,真要出了事,我賠上一筆錢,不就了事了嗎?」
這話,終于拉回她飄忽的心緒。
她見他伸出魔掌探向自已。他的五指如女人青蔥,細白而縴細……啊,她想起來了,當日她的力氣根本抵不過他,他的一巴掌差點將她打到斷氣,甚至他的五指差點活活掐死她。那時,她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若他出手,她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
「當女人很麻煩吧?就算你不去招惹人,也會被人欺。」
扮著女裝的他轉頭看她一眼,聳肩,道︰「我不會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被人欺負過,不知道力氣懸殊的可怕服絕望……」
不知道是不是她流露出些微的憤恨成懼意,他再開口時,聲音放輕了︰「人人都說我力大無窮,但那是指現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時的我。」
那時,她一臉迷惑,不知他所指為何,正要問個詳細,他的義兄長就來攔路。此時此刻,卻奇異地閃過心頭。
那惡心的男人手掌剛觸到她冰冷的臉頰,她直覺痛恨地拍開。眼角忽地瞄到他露出疼痛之感,混亂的心思又浮起西門永那最後一句話。
他怒氣騰騰︰「你敢傷我?」
她的力氣豈能傷他一分一毫?見他不死心地又要露出魔掌,她本能伸腳一踹,他立刻被踹退好幾步。
她傻眼了。這人,跟小畢一樣的脆弱。
「好啊!你這不知分寸的臭丫頭找死了!」
「廣兄,你萬萬不可……」
她的視線落在他如女人般青蔥的五指,再看看他有些發胖的臉龐,見他沖上來,她毫不猶豫地出拳——
鼻血立刻飛濺!
突然之間,曾經作過的夢崩裂了,她听見怪魔在慘叫。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拳頭,手心有繭,她又握緊,不等他開罵揍人,她走上前,一拳揮去。
「喂,搞什麼……好痛!救命……」
憊能說話?她的拳頭不感疼痛,再補一拳,頓時他的骨頭發出聲響,連帶著他的慘叫。
夢崩裂得更厲害了。
「我叫什麼,你記得嗎?」遙遠的地方有個聲音響起,像極她。
「誰知你叫什麼……你敢踹我!」
「我也忘了。那時候,我死了,死人不需要名字吧?」
「你瘋啦你……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懊像有人拉住她的手,她藉力用腳踹那身背,踹到那人縮著身子叫痛。
「我不是孩子了,也沒有十五歲的無能為力了!」她喊道。
「抓住她!抓住她!」那人連滾帶爬地退到角落,見她被自己的同作抓住,他雖被打得頭破血流,仍跨步逼向她,咬牙切齒道︰「死丫頭!耙打我?憑你這種貨色也敢打我!」他拳頭在即。
「咦……喂喂!你們在做什麼?」小畢奔進屋內,要推開那抓著寧願的男子,卻發現自己個頭小,力氣還不夠,于是他跳上那男子的背打人,直到那男子受到脅迫,不得不松手。他叫罵︰「混蛋!你不知道姑娘家就是要受保護的嗎?要打人,打男人啊,她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話突然停了,呆呆地瞪著眼前的一幕。
那頭破血流的廣姓男子正欲揮拳相向,寧願不避不閃,勇往直前向他走去,然後右拳一揮,與那男子的拳頭相撞。
「啊啊!」慘叫聲,是男人的聲音,還有骨頭強力撞擊到裂開的聲音。
接著,她毫不遲疑擊出左拳,正中那男子的嘴巴。
小畢張口結舌,下巴差點因震驚過度而掉下。
「好完美的一拳啊……」他喃喃道,呆到忘了眨眼。
從來沒見過有女人的拳頭這麼可怕的……還是外頭的姑娘個個像母老虎?還好他沒有在永福居做出什麼會被打的事,不然他的嘴巴肯定像那男人一樣歪了。
「哇!」他呆滯,瞪著她的右腿像是在踢雞蛋一樣,一踹出去,連幫忙求饒都來不及——小畢的臉色白了。他想回家了……真的。這里不止老板會打人,連看似溫馴的帳房姐姐都是狠辣無比的角色。
「小心!」那姓魏的同伴拉開小畢,才能及時避開滾過來的人向球。
「謝謝……不對,那不是你同伴嗎?你這麼狠,讓他一路撞牆?」
「我……」
「寧願!」
小畢硬生生拉開視線,瞧見西門永奔進來,忙道︰「老板,雖然我不怎麼同情他,但是,會打死人的,打死人是要坐牢的……」
西門永定楮一看,瞬間露出跟小畢一樣的目瞪口呆。隨即,他回神,動作還算敏捷地抱住她的腰身。
「夠了!願兒,你想他死在這里嗎?」
「死在這里也無所謂!」
「這里是永福居,你要毀了這里?」
永福居?完全黑白的回憶里突地跳出光鮮的景象。她硬生生收住那一腳,遲緩地抬頭看西門永。
西門永瞧起來挺火大的。也對,他無時無刻不在發火,如果哪天不火了,她還不習慣呢。
「好了,小畢,你負責收拾善後。」他說道。
「我?」小畢指著自己,訝問︰「老板,你真的要我收拾善後?」
「怎麼?嫌麻煩?」西門永怒瞪。
「不不,老板的話就是聖旨。你說的,我照辦。」
西門永提著她的腰身,要往門口走,忽地發現她的雙腳緊緊黏在地面上。
「我不怕。我不怕了,你甚至打不過我……」她喃喃著。
他心知有異,暗暗將那頭破血流的男子記個清楚,隨即當自己在拔蘿卜,用力將她從地上拔起。
「走了,有一筆帳等著你算呢。」
「帳?」她迷惑,抬眼看他︰「我還活著嗎?」
「廢話,你要不要我罵你幾句、噴你幾口口水,你才會覺得自個兒還是人?」
他抱著這根「大蘿卜」走出房,臨走之際再向小畢使個眼色。
「老板,收到了。」小畢拍拍胸脯︰「我會很成功地善後,讓你不蒙羞的。」
「喂,我非要去官府告那賤丫頭……混蛋家伙,你這小阿也敢打我?」
「我哥哥說,不準口出惡言!」
「你哥哥是誰?」
「嗯……」小畢東張西望後,蹲下來很認真地說︰「我哥哥是……是西門笑,對!他叫西門笑。記得哦,有仇要找他,就算你要去官府告他,也拜托你不要告那姐姐,我哥哥……另一個哥哥啦,說女人像水,禁不起打罵的。雖然我才十三歲多,但也明白女孩子就是寶的道理,就算再潑辣的女人,也不能對她們動手動腳的。怎麼你四十來歲的老頭兒了,連這麼點小道理都不明白呢?」他唉聲嘆氣。
「我才三十!懊死的小表,瞧我怎麼揍你——」
「咚」地一聲,小畢毫不遲疑揮出拳,親眼看著廣姓男子昏倒在地。
「不好意思,我奉命要處理善後的。不過你的頭真有點硬……」他揉了揉發紅的關節,真不明白為何寧願能打得這麼地爽快。很痛耶!
小畢抬眼看著那早已傻呆一陣的魏姓同伴,露出白白可愛的貝齒,閑聊似的笑道︰「有這種朋友,還真麻煩是不?」
「是有點麻煩……」那姓魏的呆呆瞪著他。
小畢咧嘴一笑,再趁機補一記肉拳到那昏迷的身軀上。「連女人也打,真是孬!沒種!膘蛋!方才她那一腳要讓你做太監,我一定想辦法把你送進宮,服侍皇帝老爺爺!」
「小兄弟……你是男孩,還女孩啊?」那姓魏的終于忍不住問。
小畢聞言,破口大罵︰
「你是瞎子啊,沒看見我穿的衣物嗎?我是男的!男的啦!」
某個聲音令她驚醒過來。
她汗流滿面,好像忘了什麼。黑暗里,她又听見那奇異的聲音,于是起身循聲打開門——
門外,有個熟悉的背影正蹲著,不知在做什麼。
「阿永?」
「你醒來了啊!」他頭也不回的。
卻聲音從他身前持續傳來。她上前,問道︰「你在做什麼?這聲音好像在……」
「磨菜刀啊。」西門永終于轉過頭,咧嘴笑著。
他的笑讓人打從心底發毛。「你磨菜刀做什麼?」他又不進廚房,磨什麼刀?
「我幫你報仇啊!這把菜刀會切下那怪魔的每一片肉,回頭我會將肉煮一煮,你就當東坡肉吃了,吃完之後再拉個肚子,那什麼也煙消雲散了,你就不必再回山上了。」他邊說邊笑,每笑一下嘴就咧大一點,就這樣愈咧愈大,他的血盆大口咧到耳根後去了。
她嚇得後退一步,再定眼一看,他端出一盤生肉,向她逼近。
「吃了它,你的回憶就不會這麼無助了,就能留下了……」他哄她,漂亮的眼眸在黑夜里流露難得的溫柔,與他的血盆大口完全不搭啊。
「我……我不想吃啊……哇啊啊啊!」她叫。
他強迫將肉塞進她的嘴徑,肉里的鮮血不停地灌進她的嘴里。好惡心啊!這是吃人肉啊,她再痛恨那人,也不會以吃人肉做為報復啊。
不要再喂她吃人肉了,她留下就是了、留下就是了!
胃水涌上,她「惡」地一聲,拼命吐出血水來。
水從她嘴里吐出來,她猛然張開眼,一時之間只覺渾身濕淋淋的,剎那間,她以為她吐出來的血水淹沒她了,嚇得她差點精神失控,再一凝神,瞧見自己正泡在浴桶里。
爆過肌膚的水紋清澈不見腥紅的鮮血。她用力吐了一口氣,放松——
「嚇死我了,原來是我睡著了,才讓洗澡水給淹了……」她是在作夢啊,差點以為西門永把人給剁成肉片了。
也對,西門永雖莽撞,但還不至于置人于死地,會作這種詭異的夢,連她自己都感驚訝。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拳頭,稍早點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回到心里。事情發生的過程,在記憶里猶如霧里看花,她記得她的拳頭像夢里才會有的神拳,竟能將一個男人打到頭破血流,她也記得西門永突然出現,將她「拔」走……接下來的回憶有些模糊,他似乎很粗暴地把她扛進房里,為何如今她卻泡在澡桶里?
「老板……」
有外人在!她暗驚,直覺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拉下屏風上的衣物。
「阿碧呢?我不是叫你這小表頭差人去找阿碧過來?」
是西門永。
一知他在場,不自覺地,她松了口氣,動作也緩了下來。隨即,她跨出浴桶,從屏風後偷偷探出圓臉。
他不在房內。
房門是關著的。薄薄的門板上緊貼著個高大的影子,像皮影戲似的。想起當日他也悶不吭聲地站在窗外,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這一次,不必靠認美發,便能一眼看出再熟悉不過的身形——
「阿碧不能過來啦。老板家里的兄弟好像又發病了。」小畢答道。
「恩弟又發病了?」那聲音顯得十分惱怒,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你去忙吧……你還杵在這里做啥?納涼嗎?」
「老板,我自幼耳力極佳……我听到有水聲哦……」
「然後呢?」
「這樣不太好吧……你想偷看姐姐洗澡,對不?我偷偷注意你很久了,老板你就像是你的名字,想要賴在這個門前永遠不走了,是不是?」
寧願聞言,熱氣莫名涌上雙腮,連忙胡亂穿上衣衫,赤腳走向門口。正要推開門,結束令她尷尬的對話時,西門永的聲音響起——
「你這小子會胡思亂想,表示你挺閑的;你若太閑,就滾到一邊去偷懶;你要不懂得什麼叫偷懶,我可以奉送你一拳,讓你就地躺著偷懶,你意下如何?」
「老板,這年頭不是用拳頭就可以天下無敵的——哇哇——」
她見門外的影子一躍而起,充滿威脅性地向小畢跨了兩步。
就這麼兩步遠,不會再多離這扇門一步了——這個想法是那麼地順理成章,毫不遲疑,讓她一時之間,內心充滿小小的震撼,無法調開視線。
是他的行為太容易猜測了,還是……她太了解他了?
「我很久很久沒有揍人了。」外頭人渾然不知她心思。「我好想嘗嘗那種嗜血的滋味,你這小表頭就讓我揍上兩拳,不痛,最多躺個兩天就好,月底你照領錢,放心吧——」
「暴力……這是暴力啊!」年紀小小的小畢叫道,被他面部的猙獰嚇著,哇哇喊著︰「老板要打人了!要打人了!姐姐,你不要被老板騙啦,他不是君子……」聲音愈來愈遠,顯然腳底抹油,跑了。
「人小表大!」西門永斥道。
她目不轉楮地瞧著那高大的影子慢慢踱回門前,然後轉身靠著門坐下,就像是守護著這扉門後的東西……守護她嗎?
原來,他一直在守護著她嗎?
莫名的暖意涌上心頭,她的掌心悄悄移向他的影子,從他美麗的頭發滑向他的肩、他的背——
「也算是好情況吧?」他的聲音忽然響起,嚇得她連忙縮回手,再听他繼續說下去,才知他在自言自語︰「幾個月前,她死都不肯踫水,寧可渾身發臭也不願在有男人的情況下沐浴;如今她明知我在場,仍堅持要沐浴,這表示她對我,多少有些卸下心防了吧?」
她微微一愣,沒有料到是由自己主動要求洗澡的。
白天的回憶全是片段的,多是她出拳打人的記憶,她只記得自己完全沒有痛感,一直打,打到心里竟涌起一股,想要活生生地打死那個男人。
凝視他的影子半晌,她才緩緩坐下,隔著薄門貼著他的背,任著長發鋪地。
「我打死人了嗎?」她輕聲開口,听見身後驀然地轉身。
「你——」
「沒死人吧?」她又問。背後的視線又熱又急,他真的很關心她吧。
「沒死,我將他請出了永福居。他的樣子還夠他活上三十年。」他的聲音像是壓抑過,極力地平靜。
「會帶給你麻煩嗎?」
「我若說,天大地大的麻煩,都有我擋著,你信不信?」
「不信。」她微微一笑,幾乎听見身後的噴氣聲。她不會以猛虎來形容他,要她說,他像頭猛牛,沒頭沒腦地常撞得彼此傷痕累累,她卻不怕他。
「你……見過他?」他試探地問。
門內門外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我啊,今年到底幾歲呢?」
「什麼?」
「我只記得,我曾過了十五歲,然後又活了好久好久,活到有時我都會想,奇怪,我都這麼老了,怎麼還沒有死呢?」
西門永瞪著那扇門後縴細的影子,喉口上下滾動著。
她又道︰「一個人能活多老呢?五十?六十?我好歹也有四十了吧?何況我曾經身受重創,可能就要死了吧?我有沒有告訴你,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正在想我到底幾歲了呢?」
「你很年輕。」他輕聲說。
「是啊,原來我才二十有二呢。今天,我終于想起來了,原來,才過了七年啊——」
「……」
突然,她輕笑出聲︰「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竟然有打得過他的一天。原來,這些年我不是白吃等死,我每天在山上自給自足,砍柴、搬運,甚至惡夢驚醒時,會拿著匕首胡亂揮舞,搞了半天,我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甚至,我可以在他壓倒時踢飛他……就算小姐當作沒看見,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了……」
丙然是那個人!
西門永猛然站起。
「不要打開門!」她叫。
「我不會打開門。」
「也不準去動手!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咬牙,知她在等承諾,只得道︰「我不會動拳頭。」
「那就好。」遲疑了下,她的聲音好小︰「你確定不會影響到西門家嗎?我記得廣姓在京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年他與小姐的婚事,還受到達官貴人的祝賀,若是、若是……」
若是她不打,那混蛋只有死路一條,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西門永拳頭緊握,五指深深陷進掌心里。
他壓抑道︰
「過去我闖了多少禍,西門家也不見掉塊屋瓦,你大可放心,要比有頭有臉,西門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她微微一笑,知道他的財大氣粗是為了安撫她。
「還好,不連累你跟阿碧就好。」
「阿碧?」他呆了呆,順著她的話道︰「若哪日她在西門家待不下去,大哥自然會為她找份差事,不會委屈她的。」
「……你要讓她成親之後,再繼續當丫鬟?」
「她要成親了?」他對西門家果然不夠關心。「我會托大哥多送她一些銀子當賀禮,你可以安心。」
「要跟阿碧成親的不是你嗎?」
「誰說我要跟她成親?」
她訝異地站起,轉身對著那扇門後的身影。「你想要始亂終棄?」看不出來他是這種人啊。
「始亂終棄你個頭!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去娶阿碧干嘛?回來當丫鬟嗎?」他火大,一掌敲在門上,門「咚」地一聲用力被打開了。
他見她眼楮瞪得極大,讓他心中一陣火團來團去的。他吼︰
「這什麼表情?你又要比眼楮大?要比大,我也不小!膘帳家伙,我喜歡你,有必要像是遇鬼嗎?」
苞遇鬼也差不多了,她的唇瓣掀了掀,試了好幾回才勉強開口︰
「你……你喜歡我?」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啊。
他怒目一瞪。「我就是喜歡你,怎樣?大明律法哪條不準了?還是天皇老子看不順眼?你爹不準?還是哪個王八蛋不準?叫他跳出來說話啊!」
他每說一句,就跨前一步,像踩著紅色的火焰般。她本能地後退,一直後退,撞到屏風,知道退無可退了。
絆嚨一陣熱氣,連獲知那男人出現在她眼前都沒有這麼害怕過啊。
想要說服自己,西門永並不可怕,但當他伸出雙臂,像要抱住她時,她月兌口尖叫一聲,恐懼迫使她舉手擋在身前,將身子畏縮到極限。
「我喜歡你,真讓你這麼害怕嗎?」
他的聲音好近哪,近到她渾身仍然顫動不止。眼角瞄到他的雙臂並未抱住她,而是抵住她兩側的屏風上。
他不會傷害她、他不會傷害她,讓她害怕的是他的話;讓她恐懼的是他話里的情意,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密。
「寧願!」
「你……你說,咱們像是哥兒們,不分男女的……」
「真他媽的不分男女才怪!你明明就是個女人,我就是個男人,不分男女!懊啊,你不如戳瞎我的眼楮算了!」
「你……你騙我……」她結結巴巴。
「沒錯,我是騙你,你呆子,傻瓜,我這輩子沒說過多少謊話,很容易被看穿的,就你這傻子以為天底下有這麼白痴的蠢事!扮兒們?我會在三更半夜夢到哥兒們嗎?我會看一個哥兒們看到發呆發蠢嗎?我會想去抱一個哥兒們嗎?我真他媽是個混帳東西!喜歡一個女人,還顧東顧西的,顧到最後,還不知道你在心里將我塞給了別人!」
他的話又快又急,一氣呵成,充滿了怨念、充滿了沮喪、充滿了火氣。
她听得連眼也花了,喉嚨像是被他周遭的火焰給燙著,好熱好乾,讓她不自覺地撫上頸子,好怕不小心吞進他那團火。
他深吸口氣,正色說道︰「我喜歡你,寧願。」
她緩緩抬眼看他。他俊美的臉龐靠得好近,近到她可以細數他眼上的睫毛。
「我……你……」她不值得的,他早該知道,不是嗎?她發生過什麼事,他也應該明白啊!他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很想這樣問他,但對上他認真的眼神,知道她要真問出口,他一定又要破口大罵。
喜歡嗎……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接觸過這種字眼了。他喜歡她哪兒啊?這個蠢蛋!
她嘆了口氣︰「我不配。」
「你要我活活掐死你嗎?」西門永怒道。
「我清白不再,是事實。」
「你曾經受了傷,現在康復了,如此而已。什麼叫污點?大明律法能判你罪嗎?就算你有罪,罪有我嚴重嗎?我搶藥、偷藥,連皇帝老子的藥都敢奪——」
「小聲點!小聲點!你要官差來抓你嗎?」
「是啊,連你這傻瓜都知道官差要來抓的,會是我,不是你。你在那里自憐自哀什麼?」
她抿起唇,原本擋在身前的雙手逐漸緊握,露出微微的青筋,咬牙道︰「什麼叫自憐自哀?你根本不懂!在你眼里,這只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在我的心里生根、腐爛了。我的身體康復了,從生死關卡逃回來了,但是,我的記憶還存在,它時時刻刻閃過我的腦子;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曾經歷過什麼樣的無助,我恨死了恨死了。我好巴不得失憶,就算撞傻了我的腦子,我都甘願,只要讓我忘掉!只要能讓我忘掉!」
西門永從未見過她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想要抱住安撫她,卻不敢造次。
「我沒法讓你失憶,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想踫你、想讓你快樂、想讓你天天笑著。」他將他的真心赤果果地掏出來。「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唯一想守著的人就是你。」
「我……還是覺得阿碧與你最相配,你不把握機會,緩 悔的。」她輕聲喃道,不敢直視他的眼楮。
他未置一詞,就那樣站在她的面前。
未久,垂下的視尾瞧見他的靴子動了,往外側移開,隨即,原本充滿威脅性的雙臂也從她的兩側撤離了,她迅速抬起眼,只來得及捕捉他的背影。
本能地,她追了兩步,然後想起什麼,硬生生地停下。
「也好……」她喃喃著,近乎發呆地看著他愈來愈遠的背影。
她的內心里有一處腐爛發臭的地方,即使平常她裝得再雲淡風清、裝得再灑月兌,它依舊存在。
「如果……你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遇見我,那有多好……」就算那時她只是個孩子;就算她還不懂什麼叫綿綿情意,他也一定會打動她的。「或者……我失去記憶了,讓他救起……」
一時之間,所有的幻想都在腦中輪流過一回,一直到最後,她才回到現實,看著他那頭充滿光澤的長發離她愈來愈遠——
「現實啊……」她苦笑。現實不就這樣嗎?
情意來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