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與達克瓦汗之戰,承遠侯世子齊驍將十萬京軍去蕪存菁,選出三萬人加入寧夏衛的齊家軍,然後剩下的七萬人便留在駐地,平時與當地軍屯百姓一起訓練屯墾,參與修築城牆或築堤等工事。
其中自然有人不服,尤其赴西北的京軍有不少是京中勳貴子弟來混軍功的,成天挑土挖地的,能得到什麼戰功?因此傳信回京抱怨的所在多有,然而齊驍一律將這些人以泄露軍機論處,綁了全送回京師,一共退回了兩萬余人,自也引起京中相關重臣勳貴的不滿,在廊堂之中大力撻伐齊驍。
即便如此,卻沒有人敢提起拔了齊驍的將軍頭餃召回京師。
因為齊驍率領的齊家軍勝仗連連,不僅沒讓靶越過長城,甚至將他們趕出了河套之外。
除了他,還有誰能勝任統帥一職?
何況去掉了那些混水模魚的人,留下的都是能用之人,齊驍也是個大方的將領,公平公正有功便賞,所以那些子弟得到嘉獎的權貴們,當然也會在朝廷支持齊家軍,正反兩方遂僵持不下。
這樣的形勢,最高興的自然是承遠侯府,及兵部侍郎府的夏沐曦。
這兩年夏沐曦與宋氏幾乎是情同母女,成功破除了京里那些認為齊驍嫌棄夏沐曦的謠言,而她也確實替侯府解決過不少次來自太後或盛樂長公主的壓力,宋氏也是真喜歡她,巴巴的等著兒子回來,才能多一個兒媳婦。
在大家以為戰事就快要結束的時候,邊關急報說,齊驍領三百精兵奇襲明中軍車幣卻任務失敗,一行人被追到深山之中,已然十余天不知所蹤。
消息從西北傳回京師,至少也要半個月,如果沒有更新的消息傳來,代表齊驍等人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而這段期間,粗反攻的力道猛烈,西北齊家軍已經連敗幾場,敵方似乎隱約又有了搶回河套土地的優勢。
事情傳開後,京城一片譯然,輿論有謂齊驍已然身死,齊家軍群龍無首,應快些派新任將領過去取代齊驍;又有說齊驍表面失蹤,其實暗中叛國投敵,粗原本節節敗退,突然又有能力反攻便是最好證據。
夏沐曦聞訊同樣心急,但她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沉住氣看事情發展,就連夏婉柔都特地明嘲暗諷了幾次,說什麼夏沐曦及笄訂親,現在都十九歲了,這會兒齊驍戰死,只怕她這老姑娘也嫁不出去,成了京城笑柄。
相較于政局變動的陰謀詭譎,後宅的唇槍舌戰夏沐曦反而不怕。
年十七的夏婉柔正與平鄉伯的庶長子議親,雖是庶子,但平鄉伯嫡子病弱,哪日沒了那爵位便落到庶長子頭上,所以夏婉柔很中意這門親事,自希望嫁得氣派,所以掐著她這命門,夏沐曦淡淡一句公中出的嫁妝減半,就能讓夏婉柔乖乖閉嘴。
她相信齊驍一定是遭遇了什麼危險,才會音訊全無。
他不會那麼容易死,更不可能叛國,這些謠言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盛樂長公主陣營的人放出來的,橫豎那些人平時便是見縫插針的污嘰承遠侯府,這次正好借此扳倒侯府唯一的希望齊驍。
但在她擔驚受怕數日後,承遠侯府突然又來了人,這次是宋氏跟前的呂嬤嬤親自前來,夏沐曦一見到她驚慌的神情,心就直往下沉。
「呂嬤嬤,不知侯府發生了什麼事?」都動用到這位老人家了,肯定不是小事,夏沐曦開門見山地問道。
呂嬤嬤這會兒都還在喘氣,忙不迭地急道︰「大小姐,我家侯爺被陛下召進宮,應當是為了世子失蹤之事,這一去三日都沒回,侯爺夫人不知打哪里听說陛下因為世子失蹤導致兩北戰敗之事盛怒,欲問罪于侯爺,心急又不知該怎麼辦,居然……居然進宮去求太後了!」
夏沐曦猛地站起,簡直都快昏倒。
侯爺夫人這真是急瘋了出了昏招,平時她帶著侯爺夫人躲太後都來不及,她居然自己送上門任人宰割,何況侯爺是不是真被問罪都還不清楚,怎地就自認有罪急匆匆的去求了?
這不是挖坑給自己跳嗎?
這麼明顯的陷阱,夏沐曦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盛樂長公主又在興風作浪,宋氏偏偏就中了招,難怪呂嬤嬤會擔心成這樣。
然而事情還不只如此,呂嬤嬤說著說著都哭了。
「侯爺夫人求太後未果,反惹怒了太後,說什麼西北戰局失利全是世子之過,太後把侯爺夫人趕出皇宮,罰她跪在了午門之外,為那些戰死的英靈致哀……」
「侯爺夫人還跪在那里嗎?」夏沐曦倒抽口氣。
「還在,太後不松口,侯爺夫人就只能一直跪著。老奴就是沒辦法了,才來求您想想辦法……」呂嬤嬤心急道。
夏沐曦深吸口氣逼自己冷靜,看了看天色尚有一個時辰左右近午,她思索片刻,在呂嬤嬤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自己也換了一身衣服,乘馬車速速出府了。
入夏的天氣,近午日頭正炎,當夏沐曦趕到午門外的時候,正好見到宋氏在門下的台階跪著,一邊還哭哭啼啼的。
還有精力哭,身體應該並無大礙。
夏沐曦微微松了口氣。不過她知道這場仗才正要開始打,尚不能掉以輕心。
午門算是皇宮之內了,百官朝會就在是此門外集合,之後才依序入宮,所以宋氏跪在這里,並不會有百姓看到,除了守門的皇宮侍衛,就是來來去去的內宦宮女了。
不過這些人也就是宮里最低賤的一群,太後罰宋氏在這種地方跪,承受這些人打量的目光,算是極為侮辱人了。
夏沐曦能夠進到午門,也是齊驍在離京前,曾給過她一塊令牌,能進出宮禁,當然現在還不到闖皇宮的程度。
她看了看天色,在心里計算了一下,便大大方方的走上午門的台階,微拉裙襦便跪在了宋氏身邊。
宋氏一頓,側身一看,不禁驚得停下了哭。「沐曦,你……」
夏沐曦突然紅了眼眶,猛地伸手抱住宋氏,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而後才松開宋氏,用旁人听得到的聲量說道︰「夫人,苦了你了!」
宋氏表情復雜地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一個閨中女子,何苦來摻和……」
「在沐曦心中,夫人就跟家人一樣。」夏沐曦正色,「何況,世子離京前請我多多到侯府走動,夫人今蒙此難,我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夫人受苦?既然我無能為力救夫人,有愧于世子,那便與夫人一起受罰吧!」
宋氏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保持沉默,就這樣與夏沐曦繼續跪在午門前。
不多時,一行官員許是由衙門出來欲進宮,走到午門之外時,無預警看到兩名女子跪在宮門口,都不禁頓了頓腳步。
其中一名官員是都督府的,算是齊驍在京營時的同僚,便驚呼道︰「這不是承遠侯夫人?為何跪在此處?」
夏沐曦很快地瞥了一眼這一群官員,大多來自都督府,或者是具武將背景,而其中幾名文官,身分最高的是左都御史李清松。
李清松為官公正嚴明,都察院負責監察百官,有時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在朝中也不偏不倚,不結黨派,是說話極具分量的一名大員。
一見到此人,夏沐曦便知自己計劃成了一半,心忖呂嬤嬤話傳得好,面上卻哀哀婉婉地抬起頭,柔弱地說道︰「諸位大人,小女子夏沐曦,因承遠侯夫人被太後罰跪在此,哀傷過甚,故小女子斗膽代她回答。」
「你是夏侍郎的女兒!」那名都督府的官員一副才認出來的樣子。
夏沐曦才貌雙全之名,京里不少人听過,且她這些年以齊驍未婚妻的身分幫扶宋氏,知情的人也盛贊她的聰穎與有情有義,並不是什麼沒沒無聞之輩。
想到她的身分,眾人也明白為什麼她會陪宋氏跪在這里了。
此時夏沐曦一直暗自觀察的李清松突然開口問道︰「太後為何要罰侯爺夫人跪在午門前?」
「因為侯爺夫人心系戰事,心知京中關于世子的謠言皆為不實,有意為他闢謠,便來求太後,想不到惹怒了太後。太後認為西北失利皆為世子之過,便罰侯爺夫人在此跪著。」
太後罰宋氏並非完全為此,但夏沐曦說得模糊,真要追究起來也有七八成真實,且眾人都知太後不喜承遠侯府,很輕易就接受了這個理由,對于太後的跋扈自也不滿起來。
「西北失利因素眾多,豈可以偏概全!」李清松原就不喜朝中如今一直攻擊西北齊家軍的風氣,簡直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得知太後不明是非對錯便恣意妄為,更是不敢苟同。
夏沐曦看上去柔柔弱弱,又故意抹了抹淚,似是悲不自勝,楚楚可憐,這麼一作態,隨即勾起了諸位大人們的同情心。
「大人,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戰事明明還沒結束,就算近前幾戰失利,或許也只是一時之事,為何京中卻傳得像已經戰敗了,且將罪過歸咎于世子?難道先前世子將鞭粗趕出河套的功績都不算數了嗎?」
「這……」官員們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微露難堪,雖然他們不全是幫著造謠的人,但也沒有積極的去替承遠侯府闢謠,誰也不想去踵侯府與長公主恩怨的混水,如今被這夏氏一說破,他們這些沉默著明哲保身的人,明知可為而不為,似乎全成了幫凶。
夏沐曦像是不知他們的尷尬,仍悲悲切切地控訴道︰「小女子也知世子如今下落不明,但那不是因為奇襲敵軍導致的?小女子以為在這種時機,我們才更應該齊心一志的祈禱世子沒事,能盡快獲救再出來領導大軍抵抗粗,而非急著清算承遠侯府……否則萬一最後打勝仗了,侯府所受到的污蔑及傷害,誰來補償?」
這番話又像一記重槌,足以振聾發贖,打得每個人措手不及,如果剛剛只是尷尬,那現在就是羞愧了。
近日他們確實討論的焦點全放在了西北戰敗該怎麼辦,卻沒有人在意齊驍的生死,可是若齊驍死去,齊家軍群龍無首,誰還能擋得住帽子的鐵蹄?
一想到這里,眾人都不由得冷汗涔涔,很多人發現自己自以為中立,卻早已不知不覺的被流言牽著鼻子走了。
最後,夏沐曦朝著眾官員一拜,沉重卻真摯地道︰「世子為國出征,立下赫赫戰功,有目共睹,這是怎麼抹黑也掩不掉的事實。然而他今日生死未卜,還要被流言攻擊,甚至朝廷還保護不了他的家人,任他們被隨意欺凌,小女子雖只是一介白身,卻也忍不住冒著被殺頭的危險,想替承遠侯府、替被隨意罰跪于宮門前的侯爺夫人,求一個公道!」
如果說先前她說的只是為了讓眾人同情侯府做一個鋪陳,那最後這一句話,便激起了千重浪,引動眾人的正義感,特別在場有大半是武官,夏沐曦所言對他們特別有感染力。
其中一名武官憤憤地一甩袖子,「你說得對!本官早對近日京中不辨事實,造謠攻擊承遠侯府、攻擊齊驍將軍的聲浪有所不滿!將士在外流血流汗,朝廷自該保護好他們的家人,不應隨意欺侮,否則以後誰要為國出力?」
「大人明監……」夏沐曦拜伏,暗中輕輕的捏了下宋氏的小腿。
宋氏早得到夏沐曦的提醒,一感受到小腿的異感,隨即哎呀了一聲,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昏」了過去。
夏沐曦緊張地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怎麼了?」隨即哭喪著臉望向眾人說道︰「諸位大人,能不能求宮里替夫人尋個太醫?近日夫人為國為家憂思不斷,如今又被太後莫名處罰,只怕這身體撐不下去了!夫人若出什麼事,侯爺又被困在宮里,這些事傳到邊關,先不說齊驍有沒有事,至少齊家軍便先軍心不穩了……」
這卻是千真萬確!以承遠侯和齊驍對齊家軍的影響力,今日齊家女眷在京中受人欺負,要是無事便罷,若有個萬一,說得嚴重一點只怕齊家軍都要反!
「我去!我立即入宮去求個太醫!這真是太過分了,本官也看不下去了!捕風捉影的欺負一個婦道人家,算什麼本事!宮里的某些人為了斗爭,連國家興亡都能不顧,根本昏了頭了!」一名武官帶著怒氣的話聲一落,便急匆匆的大步往宮內行去。
又有一人憤慨地說︰「就是就是,要知道齊驍現在是在邊疆替咱們血戰,驅逐鞭子收復失地。那些人在京中弄倒了承遠侯府,對國家社稷到底有什麼幫助?」
果然,夏沐曦聲淚俱下極具煽動性的言語,字字句句打在了那些武官們的心坎上,原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這時都反應過來,想到若是換成自己在外頭打仗,留在京里的家眷卻飽受欺凌,換成他也不干!
齊驍所受的待遇,就是所有武官都可能遇到的待遇!
同樣的,這種兔死狗烹……不,甚至兔子都還沒死就急著烹狗的朝廷現狀,稍有點良知的文官們也是看不下去的,這下午門之前像是炸了鍋。
除了第一批來這邊的李清松等人,後來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官員,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後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多心有戚戚焉,就算本不是站在齊驍這邊的,在眾人的壓力下也不敢多說什麼。
夏沐曦垂下的眼中閃過了一抹精光,這便是她要的結果,面色哀戚的她,看起來比誰都可憐,內心卻比誰都冷靜。
很快的,太醫匆匆忙忙由午門行出,後面還跟著一名小太監,卻是御前大太監胡公公的徒弟。
太醫很快的檢查了下宋氏的情況,斷言是心力交瘁導致身體虛弱,兼之有些中暑才會暈厥,眾人一听,直接歸咎于是因為被太後罰跪所致,更是議論紛紛,言下之意不無不滿太後處罰的。
小太監見場面幾乎失控,連忙尖聲說道︰「陛下已知此處之事,言必會給承遠侯一個交代,宮里備了馬車請承遠侯夫人回府,太醫也會隨行照應至侯爺夫人完全痊癒,請渚也大人讓讓、讓讓!」
果然一輛皇室的馬車行來,後面跟著兩名宮里的大力婆子,將宋氏小心翼翼的攥上了車,接著恭敬的請夏沐曦也上車。
兩女走後,聚集在午門外的官員們也紛紛散去,不過日後流言的風向,可不是那些仃心人士想怎樣就怎樣了。
馬車里只有宋氏及夏沐曦,待遠離了宮門,宋氏方「幽幽轉醒」,投給夏沐曦一個不安卻又遲疑的目光。
夏沐曦安撫似地朝她點點頭,宋氏才真正松了口氣,但她的放松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準兒媳的下一句話,又讓她的心高高地提了起來。
「夫人,這件事還沒完。」
達瓦克汗領導的粗部落聯軍被齊驍趕出河套平原後,大軍便駐紮在陰山以北之地。
陰山在河套平原以北,面對韃靼的一面是緩坡,大軍要出入山林並不困難,達瓦克汗選擇的營地可以縱覽大半個山坡,易守難攻,但面對河套平原的這一面,卻是幾千尺的懸崖,攀登不易,所以兩軍實是隔著陰山山脈對峙著。
然而齊驍並不想這麼曠日費時的耗著,因為己方除了寧夏衛原本的齊家軍,還要養數萬京軍,糧食的消耗是極大問題,但讓京軍撤回,達瓦克汗只怕很快又要卷土重來,于是在一次與幕僚的商談後,他決定奇襲瓦克汗的營地。
陰山林木稀疏,是有名的黑山頭,並不利于大軍偷襲,齊驍便只帶了三百精兵,這些是齊家軍中的精銳,與他配合多年默契十足,個個都是好手。
縱使人少了,如何不被察覺也是個問題,于是他們詢問當地耆老土著,終于找出一條牧道,此徑連結著陰山山頭上幾個林地草場,可以讓齊驍的人馬悄悄的越山到另一面達克瓦汗的營地旁,趁著半夜攻擊。
可是原本萬無一失的計劃,不知為什麼泄露了出去。
齊驍的精兵受到達克瓦汗的埋伏,死戰後傷亡百余人,分散退回陰山,最後跟在他身邊的親信,不到一百。
達瓦克汗命人搜山,齊驍等人只好一直躲在山上,可陰山茂密的林地不多,他們也是且戰且走,這麼一拖延就是十來日,有些親兵們僥幸逃回,才告知眾人齊驍失落在陰山之中的消息。
留守的陳副將亦是經驗豐富的將領,當機立斷的派人去救。然京軍的監軍是皇帝寵宦何公公,聞言大驚,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竟先將此消息傳回了京師,才因此在京師引起了一陣子的混亂。
同一時間,仍躲在陰山樹林里的齊驍,受了不輕的內傷,精神卻是尚可。他在灰蒙蒙的霧氣之中,遠眺山底下若隱若現的鞋齟營帳,偶爾輕咳幾聲,還得壓抑住不能太大聲。
與他一起撤退的二把手,是一名叫胡子玄的副將,是齊世準帶出來的人,忠誠度與武力都無話可說,這次的偷襲失敗讓他覺得相當憋悶,看著眼前同袍垂頭喪氣的模樣,狠狠地擔了下樹干,撲簌簌地落下不少葉子。
「他娘的,到底是哪個龜孫子出賣了我們!達克瓦汗那廝能這麼精準的把握咱們攻打的時機,肯定出了內奸!」
此話一出,林子里的戰友都很是認同,卻也更加沉默了。
齊驍瞥了眾人一眼,很清楚他們在想什麼,遂淡淡開口道︰「咳!攻打鞭組中軍營的路線及時間,都是在出發前就預定好的。我軍三百人出兵之後,皆是急行軍,同進同出,沒何泄露消息之虞,所以就算有內奸,他總不可能坑自己,此人一定還在大軍之中,不會在我們之間。」
所以在場的眾人無須互相猜忌——眾人懂了齊驍這層意思,繃緊的心神微微放松了些。
齊驍身為主帥,他的沉穩及自信會影響士氣,眼下他仍能維持腦袋清楚,分析精闢,很大程度的鼓勵了所有人。
胡子玄卻是看著齊驍嘆息,「不過咱們被鞋子困在這山里也過半個月了,外面的人不知道咱們的情況,何監軍肯定會將消息傳回去京里,也不知會怎麼說。」
「何監軍雖是陛下寵臣,卻也向太後示好,兩面逢源,在他口中我八成戰死了吧!」齊驍微眯著眼。
「那群該死的混帳,為了一個軟蛋劉松,接連陷害污女敕世子與承遠侯府,就連現在你在為國打仗都不例外,簡直是無視社稷百姓的安危!」胡子玄非常了解當年劉松及齊世準戰敗一役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對于事後盛樂長公主聯合了太後不斷對承遠侯府施壓報復很是不屑,此刻罵了一句,他同情地看向齊驍,「承遠侯府只怕又要再一次被造謠中傷了。」
因為這是預料中事,齊驍倒沒有生氣,語氣平和地道︰「不管京中謠言如何,只要我活著,承遠侯府就會沒事。廟堂之事長公主影響有限,主要是我母親會受到較多責難,不過這幾年有沐曦,咳咳咳……有夏姑娘在幫扶著我母親,倒也不必那樣緊張。」
他離京三年來,夏沐曦幾乎每幾日就會寫信給他,所以對于京城發生的事情,他幾乎都知道。
她的聰慧及手段屢屢讓他折服,京中的事小到侯府與旁人的送往迎來、保護他柔弱天真的母親,大到替他的大軍在京中造勢,告知他朝廷政局現況等等,她都能替他打點好,讓他在邊關能無後顧之憂的打仗。
想到那姑娘每次寫來的信,理智的言語之中卻又有纏綿之意,齊驍的目光都柔和起來。
或許他堅持這次奇襲,也是想快點將戰事結束,好早些回去迎娶那等了他多年的好姑娘。
听到夏沐曦之名,胡子玄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世子的親事還真是定對了!我看就沒有比夏姑娘更與世子相配的人,就連侯爺也稱贊過她足智多謀,進退有度,適合做侯府未來的主母。」
齊驍幾不可見地笑了,因為他也這麼覺得。
而且他喜歡的不僅僅是她的聰慧,還有她的美麗、她的撒嬌、她的羞怯、她的熱情……
總之在他心中,她就沒什麼不好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派到幾里外的斥候突然無聲無息的回來,眾人又警戒了起來,樹林里陷入了寂靜,只剩蟲鳴鳥叫,還有隱隱約約的喧譯聲。
原以為是韃靼又找來了,沒想到斥候面露喜色,低聲說道︰「將軍,陳副將派出援軍,親自領兵現在已經尋到這附近,與韃靼的人打起來了!」
所有的人聞言精神大振,既然援兵來了,等于他們闖過了這一關,就不用再膽戰心驚的像過街老鼠一樣躲躲藏藏。
這陣子實在太憋悶了!
「太好了!」胡子玄樂得以拳擊掌。「咱們快過去與他們會合,老子都要忍不住把例子的頭打爆了……」
「等等!」齊驍突然心頭一動,眸中露出精光。「陳副將他們尋來,必然會吸引住驍制兵的注意力,而達克瓦汗必然也會認為我們在山里藏了那麼多天,會迫不及待的與大軍會合,但如果我們反其道而行呢?」
所有人再度沉默下來,但這次並非如先前的垂頭喪氣,而是身上都燃起了熊熊的戰意。
「可是將軍的傷……」胡子玄微微遲疑。
「無妨。」齊驍唇角一勾。「讓我們給達克瓦汗一個驚喜吧!」
夏府。
夏沐曦在信紙上寫完最後一個字,放在旁邊晾干後,便小心翼翼的封緘起來,喚來總管送到寧夏去。
這三年她寫了無數封信過去,齊驍只回了兩封。
不過她知道他忙于戰事,自不能心系兒女情長,而且身為將領,一直送信恐怕被人攻有泄密之虞,因此她很能體諒,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將京師的現況盡量詳細的告訴他,信中也難免傾訴了她的思念,她寫的並不隱晦,就是怕他錯過了沒看到。
至于什麼害不害羞的,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總之她若不時時提醒他,京中還有她在等他,就怕他忘了喜歡她的感覺。
今日的信中,她提到自己將宋氏帶離午門,還反將太後一軍的計劃很成功。
當時時辰近午,皇宮附近衙門不少官員都會出來覓食或入宮準備議事,她讓呂嬤嬤去都督府尋齊驍友好的同僚,讓那人帶一些立場中立的官員至午門,之後便全靠她的演技,果然成功的影響了流言的風向。
而讓宋氏昏倒求太醫,主要是想讓皇帝知道宮外發生了什麼事。
對于太後及盛樂長公主與侯府間的恩怨,皇帝的態度一向微妙,雖說後宅之事他不管,但夏沐曦一席話,已將此事提升到了國家興亡的地步,皇帝自然不能再坐視。
齊世準仍被皇帝留在宮里,听說為了此事差點撞死在御書房里以求公道,連武官部被逼到學文官那一套以死明志了,皇帝無奈與太後狠狠吵了一架,日後太後和盛樂長公要再找宋氏麻煩,也要先掂量掂量情勢。
不過便如夏沐曦所說,這件事還沒完。
太後不能出皇宮也就罷了,但盛樂長公主就是個瘋子,如今齊世準被召進宮限制行動,齊驍遠在邊關生死未卜,承遠侯府只有一個柔弱的宋氏,恰好給了盛樂長公主報仇的機會。
何況盛樂長公主是皇室,不管干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就算她當真殺了宋氏也不會死,頂多被奪爵幽禁,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所以夏沐曦只能想辦法扭轉輿論的風向,把承遠侯府每個人的安危,與邊疆的穩定綁在一起,希望多少能讓盛樂長公主有所顧忌。
京里的戲台子及茶樓,開始演起了齊將軍怒斬子收復河套的戲碼,百姓們關心起了邊疆戰事及英雄,前些日子京中影影綽綽暗示齊驍失蹤叛國的言語,漸漸地每個人都覺得是子虛烏有。
既然要叛國,那一開始就可以叛國,何苦要等到把子趕出河套再叛國,豈非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初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很快的就被人當成笑話一樁。
同一時間,夏沐曦寫了幾首歌詠邊疆戰士的詩詞,氣勢磅礡字字血淚,極受到文人雅士們追捧,甚至引得讀書人之間也論起了兵法,再去了解過去盛樂長公主駙馬劉終身死的關鍵一戰就有了新的看法。
過去因為長公主府的引導,大伙兒都把重點放在承遠侯戰敗,害死駙馬,然而這次大家卻關注到那一戰雖敗,之後卻並沒有讓外族越過長城一步,原來是年紀輕輕的齊驍領齊家軍力挽狂瀾,否則只怕不僅僅是河套地區,就連隴西都會成為韃靼的地盤。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京中對于承遠侯府的功過評價截然不同了,但夏沐曦知道這只怕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于是夏沐曦特別告知了家中的門房,如果承遠侯府有人來找,務必第一時間帶到她面前來,避免盛樂長公主報復,她卻來不及前去幫忙。
果然,就在這一日她信剛寄出的時候,呂嬤嬤便臉色驚惶的被門房領到了她的院落,那眼中的驚懼,比起求她去午門救宋氏那日還要深刻許多。
「怎麼了?」夏沐曦大感不妙,表面上卻仍要維持冷靜。
「五、五城兵馬司的人剛剛包圍侯府了,總管在外面阻攔,因為夫人最近寢食難安,我不敢讓他們告訴夫人,便連忙先來通知大小姐。」呂嬤嬤好不容易把話說清楚。
五城兵馬司?
夏沐曦心頭微動,回想起劉松自稱出身汝寧世家大族,事實上只是旁支,本只是守城門的侍衛,後來因為形貌奇偉,被盛樂長公主看上,最後皇帝下旨讓他尚公主。
其後盛樂長公主為劉氏一家求官,劉松本人混得了京營提督之職,後來才會到西北支援戰事,至于劉終的父親卻是得了一個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職務,正六品的品階在京城里不算高,象征性質居多,但轄下負責的事務卻非常重要,其中就有巡城緝匪一項。
呂嬤嬤又說道︰「他們說侯府進了盜匪,要進門查!」
「荒唐!侯府再怎麼也是國之重臣,有功勳爵,豈可由他們想搜就搜!」夏沐曦難得的動氣了,「呂嬤嬤,你先由側門悄悄地回侯府,至侯府庫房取個東西……我趕過去前門看看。」
當夏沐曦來到承遠侯府大門,五城兵馬司來了近百士兵,叫囂得特別厲害,說的全都是些無憑無據的指控,她看得簡直都要氣笑。
「……難道侯府想要包庇匪徒?還不快快讓開,使我等進侯府搜查,否則被匪徒逃了,侯府難辭其咎……」
「大膽!」夏沐曦在人群之中一喝,果然引起了注意,而後她毫不畏懼的穿過了一干持刀拿劍的士兵,擋到侯府門前。「誰敢擅闖侯府!」
或許是她氣勢太足,又或許眾人顧忌她侍郎之女的身分,竟沒人真的敢攔她。
帶頭的巡城御史一見己方聲勢都弱了下來,不禁用力地冷哼一聲道︰「夏小姐,你還沒嫁進門啊!承遠侯府的事情你件件要管是為何?」
「不管有無嫁進門,你們假公濟私帶頭滋事,是個人就可管。」夏沐曦雖無品級,但她父親是兵部侍郎,說話也不是毫無分量的,更何況她句句在理。「五城兵馬司口口聲聲要進侯府查,可有陛下手諭或衙門主官印信?若無豈可隨意闖進勳爵府中?」
五城兵馬司這些人其實就是尋釁而來,雖然自知無理,卻仍要虛張聲勢,「你若不心虛,就讓我們進門查一下又如何?」
「瞧瞧你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等你們進了侯府,萬一偷盜搶劫怎麼辦?殺傷擄掠怎麼辦?又或者你們若夾帶什麼贓物進府,再謊稱侯府勾結賊人,那我們豈非百口莫辯?」夏沐曦把所有可能性都說了,她估計這些人要硬闖侯府為的也不出這幾件事。
而被她這麼一挑明,一些在旁看熱鬧的百姓們也慢慢回過味來,不禁開始議論紛紛。對方若是狡辯擅闖,說真的單憑夏沐曦及如今承遠侯府空虛的狀態,是無法阻擋的,所以必須讓百姓全站到侯府這頭,讓來犯者投鼠忌器。
畢竟這里是天子腳下,且齊驍還在外征戰,如果承遠侯府當真被陷害而有了什麼損傷,所引起的批評及激憤這些個士兵是承受不起的。
「要知道,承遠侯世子齊驍舍身忘死的在邊關保衛社稷,承遠侯府本就應該特別受到保護。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與子勾結了才要硬闖侯府?萬一被你們拿住齊驍的家眷,或是做了什麼不利于侯府的行為,影響了前線戰事,這與通敵又有什麼不同?你們敢不敢說自己究竟是誰派來的,為什麼要對侯府不利!」
夏沐曦疾言厲色,還上綱到通敵的層次,果然嚇住了這些純粹來鬧事的士兵,尤其最後的質問,簡直鞭笞到了靈魂。
由他們作賊心虛的反應,眾人都看出他們今日確實是受人指使而來,而那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這時候呂嬤嬤終于由庫房找到夏沐曦要她拿來的東西,正是秋捕那日皇帝親賜的寶劍,急急忙忙取了跑到大門來。
夏沐曦恭敬地雙手接過劍,連著劍鞘高舉,對著門外的人冷冰冰地說道︰「此劍為陛下所賜,為的就是獎勵齊驍英勇善戰,你們誰敢再前進一步,便是對陛下不敬!」
有御賜寶劍在手,且因著百姓議論之聲漸大,一時之間隔著侯府大門的雙方僵持不下。
而夏沐曦前陣子為侯府造的勢顯然奏效,輿論是偏向承遠侯府的不說,消息傳開後,一些文人學士竟自發前來為承遠侯府助陣,甚至排排坐在了侯府大門口,旗幟鮮明的表明了立場。
這樣的結果令人始料未及,也讓那所謂的始作俑者更加憤怒,于是一輛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里走出了一個華衣麗人,氣勢洶洶的來到了承遠侯府門口。
便是盛樂長公主。
「你們還在磨蹭什麼?還不快進侯府去搜!」她毫不掩飾這些人就是她指使的,這陣子煙受夠了,從深宮內院至街頭巷尾都對劉松及她指指點點的,今天要是不能給承遠侯府一個難看,她咽不下那口氣!
夏沐曦知道對付盛樂長公主,不能用對付五城兵馬司的方法,于是她更是握緊了劍身,野向了盛樂長公主。
「長公主,民女知道您因為駙馬劉松之事恨極承遠侯府,然當年戰敗並非全是侯府之過,駙馬亦難辭其咎,長公主何苦抱著仇恨糾纏侯府不放,還要把五城兵馬司也拖下水?」
她索性把兩府的恩怨堂而皇之的闡明了,順便暗指盛樂長公主公報私仇。
果然,在場的人都沸騰起來了,甚至有激進一點的學子指責起盛樂長公主,不應讓私仇凌駕社稷安危,何況劉松恐怕死得也並不無辜。
但盛樂長公主如何受得了這個,她一腳踢翻那人,怒道︰「只要阻擋我們進侯府的,一律給我打!」
夏沐曦沉著臉又前進一步,這次不僅是護住侯府,而是把所有來助陣的百姓護在身後,再將皇帝賜的劍放到身前,「誰想硬闖侯府,就先踩過我的尸體!」
御賜寶劍在前,盛樂長公主若敢妄動就是犯上,即使皇帝是她兄弟,君王的權威也是不容侵犯的。
此話一出,承遠侯府侍衛也圍了上來,恰恰將夏沐曦及長公主圍成了一個圈,雖然人數比不上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多,但個個那悍不畏死的姿態卻讓五城兵馬司的人退了幾步。
盛樂長公主見自己派來的這群窩囊廢居然先怕了,更是怒火中燒,「好!我就成全你!」
這一刻盛樂長公主已然完全失去理智,心忖既然一時動不了承遠侯府,先殺死齊驍的未婚妻出口氣也好,橫豎她不怕得罪夏侍郎,也不怕皇兄責怪,她可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這些平民在她眼中皆是蟆蟻,難道侯府侍衛還敢對她不利?
她上前一把抽出皇帝賞賜的那把劍,直接向夏沐曦的心口刺去,夏沐曦沒想到她瘋狂至斯,本能的把身體微微一偏,那把劍沒有刺中她的胸口卻刺入了她的左臂。
「啊!」夏沐曦痛呼一聲,臉色瞬間刷白,後面的呂嬤嬤連忙接住她。
沒有人猜得到盛樂長公主竟真的敢動手,承遠侯府的侍衛也出手了,但對方是皇室、八主,投鼠忌器,盛樂長公主瞧見空隙,竟然又想向夏沐曦再刺一劍。
這次侍衛成功的擋住了這一劍。
盛樂長公主還待再刺,突然旁邊大街有快馬疾馳而過,卻是邊關急報。
但見那傳令兵邊奔馳著邊大喊道︰「捷報!捷報!西北戰勝啦!西北戰勝啦!齊將匝了例子營帳,將鞭子打回大草原,逼得他們割地賠款啦——」
「什麼?不可能!」盛樂長公主驚得劍都掉了。
夏沐曦卻是當即紅了眼眶,不知是因為傷口疼,還是因突來的捷報喜得沖昏頭。
這會兒前來搗亂的五城兵馬司士兵,誰也管不了長公主了,一個個瞬間跑得不見,而盛樂長公主似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竟憤然拂袖而去,決定回宮問個清楚。
夏沐曦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接著便昏了過去。
在她陷入黑暗之前,看到的便是百姓們漸漸聚集在侯府門口,歡聲雷動,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