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堂外,周子杭著小廝施舍銅錢給幾名衣衫單薄的乞丐乞婆。
乞丐乞婆們拿了銅錢,就差沒跪地叩謝地鞠躬哈腰,連聲道謝並說些祝福的好話。
走進仁安堂里,在櫃台後的薛秀嬪笑視著他,「周少爺果真是黔陽的大善人呢!」
周子杭靦腆地一笑,「薛老板過夸了,比起總是給貧戶們送藥的你,我這算得了什麼?」
「周少爺實在客氣,你每年花大把銀兩扶弱濟貧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薛秀嬪說著,問道︰「又來給周老夫人抓藥?」
周子杭點頭,「是的,照舊。」
薛秀嬪吩咐一旁的伙計去給周子杭備藥,便與他交談起來,內容大抵是贊揚他的善行及孝心。
一會兒,伙計將藥備妥了。
「多寶,」薛秀嬪囑咐著伙計,「再加十天份的藥給周少爺,錢別多收。」
聞言,周子杭微訝,「薛老板,這樣不好。」
「哪里不好?」薛秀嬪笑道︰「就算是我仁安堂謝謝周少爺的關照吧!我還有事忙,待會兒讓多寶給你算帳。」
周子杭不好意思地道︰「多謝薛老板。」
薛秀嬪離開後,伙計多寶帶著額外贈送的十天份藥材回來,並妥善的打包。
「你們薛老板真是個爽快的人。」他說。
多寶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周子杭微頓,「貴店有喜?」
「是我們東家有喜。」多寶說著,兩只眼楮朝周圍看了一下,確定沒人,這才悄聲道︰「听說我們東家跟飛馬行的少當家打得正火熱呢!」
周子杭很是訝異,但沒搭腔。
「我們東家這些年瞧上的男人也不少,可從沒誰讓她這樣……」
「多寶。」周子杭打斷了他,神情嚴肅,「薛老板是個好人,你不該這般議論她。」
多寶一頓,尷尬地撓撓臉,「周少爺說得是,周少爺真是位正人君子。」
周子杭蹙眉一笑,沒說什麼。
取了藥,走出仁安堂,迎面而來的竟是金記繡莊的少夫人李默秋。
李默秋娘家是做糧秣買賣的,上頭有兩位兄長,其下還有一個妹妹默雨。
李家原是一家和樂,兒女亦都婚嫁得好,直到兩年前一樁至今無解的事件,令李家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李默秋見到他,先是一頓,然後點頭致意。
「默秋姊,別來無恙。」周子杭上前一揖。
「托福。」李默秋見他及隨從自仁安堂出來,順口問道︰「給周老夫人抓藥?」
「是的。」
「你真是個孝子。」李默秋說道︰「從前曾听我娘說,你嫡母對你並不好。」
「我母親只是嚴厲了些。」周子杭不以為意地一笑。
李默秋用一種憐惜的眼神看著他,「你真是個性子溫和又待人寬宥的人,誰要是嫁你為妻,那都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只可惜我們默雨沒這個福分……」
提及妹妹默雨,李默秋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悲愁。
「子杭,」李默秋抬起微濕的眼,「你總是喊我一聲姊,我便是拿你當弟弟看待皆,你……別等了,趕緊覓個好姑娘把家給成了吧!」
周子杭那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揮,沒有說話。
「兩年了。」她聲線一啞,「姊妹連心,我知道默雨應是凶多士口少。」
周子杭眼眸低垂,若有所思。須臾,他抬起眼,淡淡一笑,「我相信她尚在人間,她會回來的。」
「再踩過去一點。」
「無波,你小心,踩穩。」
「就那里,手再伸長一點就能構到了!」
院里,無波正攀在樹枝上,盡可能的延展身軀、伸長了手,想幫于海恩取下她跟無浪玩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樹上去的毽子。
那毽子是于海恩爹娘上一趟回來時給她帶的禮物之一,毽子上的羽毛色彩斑爛艷麗,听說好像是用什麼罕見的公雞羽毛做的,她很是寶貝。
眼見著毽子就在眼前,無波也已經伸長了手,可卻總是差那麼一點點,此刻,她真恨不得自己有魯夫一般伸縮自如的橡膠手。
為了再往前一點,她移動了腳下的踏點,雖然有點危險,可這麼一移,她終于模到毽子了。
她一鼓作氣地用手一撥,原本落點刁鑽到用竹竿都打不下來的毽子總算落地,于海恩急忙拾起,興高采烈。
「無波,留心腳下。」樹下的汪嬤嬤提醒著她。
「嬤嬤放心吧!」她自信一笑,「我以前常常爬樹的……啊!」
話未說完,她腳下一滑,失去重心,整個人往下墜。
在幾乎同時響起的尖叫聲中,一道黑影猶如箭矢般射了過來,在她即將落地的那一瞬間將她穩穩地接住——
方才嚇得眼前一黑的她,此時回過神來,定楮一看,只見那穩穩將她接住的正是于海秀。
于海秀蹙眉笑視著她,「你以前常常爬樹?」
迎上他那深沉中又帶著一抹促狹的眸子,她心跳又開始不在拍子上了。
「無波,你沒事吧?」汪嬤嬤、于海恩及無浪急忙湊了上來,一個個緊張兮兮的看著她。
「她能有什麼事?」于海秀緩緩地將她放下,「我才有事呢!我這腰……」
說著,他揉了揉自己的腰。
「少當家人高馬大,龍精虎猛,能有什麼事?」汪嬤嬤輕 一記,又關心著一副驚魂未定的無波,「瞧你嚇得都成啞巴了,沒事吧?」
她搖搖頭,尷尬地道︰「我沒事。」
突然,于海秀蹲去撿起她月兌落的鞋,約略地看了一下。
「這底都薄了,難怪你腳滑。」說著他又蹲下去輕抓著她的腳腕。
她嚇了一跳,本能地將腳一抽,于海秀抓著她的腳,幫她把鞋子套回她腳上。
此舉不只無波驚羞得不知所措,就連一旁的人也全看懵了。
「恩恩是屬猴的,你也是嗎?」他打趣地。
「我本來想自己上去拿的,是無波不讓我上去。」于海恩勾著他的手,抬頭看著他,「大哥怎麼又來了?」
「又?」他蹙眉一笑,「敢情你是嫌大哥來得煩?」
「不是。」于海恩慎重澄清,「大哥以前都三兩天才來看我一眼,可自你從崇山回來後,或早或晚的總來個一兩回……」
于海秀捏了她鼻子一下,「大哥來看你有沒有好好學習呀!」
于海恩輕蜂著,「無波盯我盯得可嚴實著,大哥就別操心了。」
于海秀眸光一移,定定地望住了一旁的無波,「下次再有東西上了樹就找人來架**,不準爬上去。」
听著他那命令式的語氣,她木木地答應了一聲,「是。」
「少當家,馬備好了。」此時,萬保慶在院門口喊著。
「知道了。」于海秀模了模于海恩的頭,叮囑著,「要乖乖听話,知道嗎?」
說罷,他旋身走了出去。
看著他瀟灑離去的身影,于海恩咕噥著,「這樣就走了?」
汪嬤嬤一笑,安慰著她,「飛馬行事忙,少當家還抽空來看恩小姐也是有心了。」
于海恩忖了一下,「嬤嬤,你覺不覺得大哥近來來得很勤?」
「嗯。」汪嬤嬤點頭,眼尾余光瞄了好像還沒回神的無波一眼,「我也覺得他最近來得很勤,想是這兒有什麼甜的吧?」
「甜的?」于海恩愣了一下,一臉困惑。
「等恩小姐再大一點就明白了。」汪嬤嬤話鋒一轉,「你跟小浪繼續踢毽子吧!」
稍晚時,無波從汪嬤嬤那兒得知于海秀傷了腰。
原來他昨天傍晚在集貨倉因為一只挑夫沒擺好的箱子掉落而受了傷,一早看她從樹上掉下來又急著去接她,這麼連著兩次的傷害,他的腰已打不直了。
「我听萬子說少當家疼得都快不能喘氣了……」
听汪嬤嬤這麼一說,無波心里介意極了。雖說她身形縴瘦,可也不是什麼身輕如燕的體型,從幾公尺高的地方落下,重力加速度壓在他身上,肯定是夠他受的。
「話說,他都受了傷,為什麼還要冒險接住她呢?
用過晚膳,听汪嬤嬤說于海秀已經回府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去向他致謝並慰問關心他的傷勢。
但,有必要嗎?她這麼做合適嗎?會不會逾矩?會不會太過刻意?
就算他真傷得起不了身,也還有別人侍候著,她是不是當自己不知道就好了?或是……
「唉。」她快被自己心里的小劇場煩死了。
「無波?」汪嬤嬤來到門邊,「你還沒準備歇下吧?」
「還沒。」她說︰「我等著小浪回來,他跟著豆六去僕院了。」
豆六長無浪兩歲,當無浪是弟弟般照顧著,經常在下值後帶無浪去僕院跟大家一起吃點心聊天。
「我看小浪跟豆六不錯。」汪嬤嬤說︰「小浪都十四了,也是時候讓他學會離開你了。」
「怕他不肯。」她說。
「可以讓他試試。」汪嬤嬤說︰「他跟豆六好,有豆六陪著,或許他會願意的,找時間讓他去僕院過個夜好了。」
穿越來此之後,因為有無浪相伴,無波不至于感到孤獨,生活及精神上也因此有了寄托,盡管她不是原主,可這一路走來卻也跟無浪培養出親姊弟的情誼。
不過汪嬤嬤說得對,雖說無浪的心智還是個小小孩,可他已經十四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或是她舍不舍得,都該試著放手。
「嬤嬤說得對,我找機會跟他說說。」她問︰「嬤嬤有事找我?」
「嗯。」汪嬤嬤將一瓶跌打酒遞給她,「你幫我送到少當家屋里去,剛才萬子來找我拿,一溜煙地人又不知道去哪兒了。」
她訥訥地接下,「好。」
汪嬤嬤對著她一笑,「那就麻煩你了。」
說罷,汪嬤嬤旋身離開。
剛才無波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探望于海秀並向他致謝,沒想汪嬤嬤就給她派了這務任務,也真是巧。
拿著跌打酒,她往于海秀的居院走去。
這是她第二次來了,他的居院依舊安安靜靜,沒有閑雜人等進出。
汪嬤嬤說過他愛靜,他在的時候,就連跟前跟後的萬保慶都極少在這里進出,而也是因為這樣,她上次才會闖進去並看見他果身出浴。
話說,那種衣衫單薄、甚至衣衫不整的猛男,不管是靜態的照片或是動態的影片,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她都看到超級無感了,為什麼還會在他明明包得密實的時候還不斷想起他猶如神只雕像般的身體?
不要對他有色色的想法!她在心里警告著自己。
門虛掩著,她微微側著身穿門而入,想把跌打酒丟著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沒想剛進門就忽听見內室里傳來他的聲音——
「萬子?」他有點不耐,「叫你跟汪嬤嬤拿瓶跌打酒,你是去煉仙藥嗎?快進來!」
听見他的催促,她像是被催眠似的往內室走去。
床上,他赤果著上身趴著,頭朝著牆的方向,一點都沒發現進來的是她。
「快給我揉揉,不然我明兒怕是起不來了。」他說。
她應該發出聲音讓他知道她不是萬子,可不知怎地嘴唇卻像是被三秒膠黏住了般。
「快啊,你在磨蹭什麼?」這會兒,他的聲音听來有著明顯的不悅。
「我……」
她發出聲音,于海秀驚覺進來的人不是萬保慶,本能地想起身,可這猛然一個轉脖子加上挪手的動作,卻讓他像是被雷劈到似的疼痛。
「該……該死的……」他疼得低聲咒罵著,肢體極度不尋常的顫動,「怎……怎麼是你?」
她感覺他疼得連說話都喘了。要不是為了接住她,他應該不會傷得這麼重吧?想著,她有著深深的歉疚感。
她上前,「是嬤嬤叫我把跌打藥拿過來的,萬子哥不知道去哪了。」
「什麼……」听到萬子搞失蹤,他濃眉一皺,「這該死的臭小子,明知道我疼的……」
「那個……」她怯怯地,語帶試探,「還是我幫你擦跌打藥?」
他微頓,瞪大了眼楮,「你行嗎?」
「行。」她想也不想地回答,「這點小事我還可以。」
就揉揉而已,又不是要造太空梭,能有多難呢?
他沉默了一下。他其實問的不是她會不會、行不行,而是……這樣好嗎?她不介意嗎?
「我听汪嬤嬤說少當家昨兒在集貨倉便受了傷,今早為了接住我又……」她難掩歉意,「少當家是因為我才傷得這麼重的,我幫你擦藥也算是報答你的恩情。」
「你若不感委屈,就有勞你了。」
「委屈?」她有些困惑,「為何委屈?」
「我自小便在充斥著三教九流的街頭長大,自然是沒那麼多規矩禮教。」他說︰「可你畢竟出身大宅,是養在後宅里的閨秀,讓你給一個男人揉腰,不委屈?」
「我如今已經不是養在後宅里的閨秀,而是于府的伴讀丫鬟。」她說著,打開了瓶塞子,將藥酒倒在手上磨擦生熱,然後輕輕地撼在他尾椎兩側。
踫觸到他的肌膚,她有種發現新大陸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觸模到男人的身體,他的肌膚光滑緊實且富有彈性,光是用手就能知道他是個經常勞動或是運動的人。
不知是天生好資質還是自律,他的身體沒有一點贅肉,當她的手掌在他接上輕揉時還能感受到他的筋絡肌理……
好奇妙的感覺!她忍不住在心里贊嘆著。
她又倒了一些藥酒,繼續按摩傷部的周圍,輕輕地用拇指揉推,讓藥酒透過按摩以產生熱能及藥效。
他的身體彷佛一座全然陌生又神秘的島嶼,而她以雙手探索著他起伏的山川地貌;像是精致美麗卻不曾見過的樂器,不曉得該以手彈撥或是以口舌吹奏才能使他發出悅耳聲音……
慢著,為什麼她腦子里又有這種色色的念頭?
就在她努力想甩開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時,他突然發出低啞的聲音——
「別……別揉了。」
他的聲音听來有點痛苦,教她趕緊抽回手,緊張地問︰「是不是弄疼你了?」
于海秀努力地將頭轉向,兩只彷佛躥著火光的眸子望著她,她那一臉天真無知的表情讓他有點懊惱。
她不懂男人,她不知道他現下是什麼感受。
她不同于其他接近他或是踫觸他的女人,她們的意圖總是那麼明顯,一個眼波流動、一個發梢輕拂,都是為了撩撥他、勾起他的及意念。
從她的眼神當中,他知道她沒有那種心思及想法。
她不曾意圖撩撥他的心弦,可她那沒有任何企圖及想法,猶如不知獵人險惡的小兔子般的眼神及表情,卻讓他渾身搔癢發燙。
關于男人跟女人之間的那些事,他向來被動也不積極,可他發現他對她有種不曾有過的渴望及沖動,而他不知道為什麼。
「出去……你出去。」他聲線一沉,漲紅著臉。
他低窒又壓抑的聲音讓無波有點心驚,她是不是弄疼了他?而且讓他生氣了?她也不是故意的,畢竟這不是她的專業嘛!
「少當家,我覺得你擦藥酒沒用……」她怯怯地道︰「我想你是不是脊椎挫傷了,你應該找厲害的跌打師傅幫你……」
他懊惱地看著她,「快出去,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來。」
聞言,她陡地一驚。難道他痛得想揍她?他火氣也太大了吧!
「少當……」
這時,萬保慶走進內室,見無波在,他愣了一下。
無波見救星來了,趕緊將跌打酒交到萬保慶手里,「萬子哥,交給你了。」
「嘎?」萬保慶接下跌打酒,一臉懵。
還沒來得及問清楚,無波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他疑惑問︰「那丫頭怎麼在這兒?」
「該死的臭小子,你去哪兒了?」于海秀沒好氣道。
萬保慶一臉無辜,「我去找汪嬤嬤拿藥酒,汪嬤嬤要我幫她修剪院里的樹枝……」
「晚上修剪什麼樹枝?」
「汪嬤嬤說得十萬火急,我拗不過她,就……」萬保慶走了進來,「怎麼?她又慰你了?」
「甭提了。」他一臉懊惱,可懊惱中又隱隱有著一絲靦腆。
萬保慶走到床邊,見他腰上明顯已經涂抹過藥酒,不禁一怔,「誰給你抹的?」
他白了萬保慶一眼,「還能是誰?」
萬保慶微頓,「她?那你生什麼氣?瞧你氣得臉都漲紅了……」
「我臉紅不是因為氣,是……」他一時語塞,臉更紅了。
萬保慶眼珠子在眼眶里溜了一圈,明白了。他一臉憋笑地道︰「那種丫頭都能讓少當家上火?我看你真是憋太久了……」
「去你唉呀!」于海秀一個激動,又疼得皺起眉頭。
下值之後,于海秀來了,手上拎著一雙繡鞋。
「拿去。」他遞給了無波。
她困惑地看著他,「這是做什麼的?」
他濃眉一皺,「當然是拿來穿的,難道會叫你吃了嗎?」
在她的三腳貓按摩功夫惹惱他之後,他居然還為她帶來一雙新鞋子?
她訥訥地接下鞋子,疑惑地問︰「為什麼突然送我鞋?」
「試試不合腳。」他以近乎命令的語氣說著。
她雖覺得奇怪,可還是乖乖地月兌了原本的繡鞋,換上他剛拿來的新繡鞋。
將腳放進鞋子里,她微訝,因為鞋子實在太合腳了,就像是為她量腳訂做的一般。
「如何?」他問。
「很腳,而且鞋底很舒服。」她坦率地道。
「那天看見你的鞋底已經磨薄,很容易滑跤,就想著給你弄雙新鞋,好走點也安全點。」看著那穿在她腳上的新鞋,他淡淡一笑,「時間有點趕,就只能簡單的繡幾親花,不過還挺適合你的。」
聞言,她一怔。所以這鞋真是特地為她訂做的?
她直覺地往下一看,鞋面用的緞子是極好的質料,那繡樣雖簡單但繡工相當精致,跟海恩房里的那些鞋應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鞋跟恩小姐房里的鞋都是同一個人做的吧?」她問。
「嗯。」他點頭。
古時候納鞋的多半是女子,尤其這鞋面上有著如此精致的刺繡,更可確定應是出自女子之巧手。
他跟這位制鞋的女子買了那麼多繡鞋,是因為喜歡這位女子的作品?還是跟這位女子有著什麼樣的關系呢?
想著,她的心口不知怎地突然刺了一下——
「這鞋……你還喜歡吧?」他語帶試探地問。
「還行。」她說。
「還行?」他介意了,「听著你是不太滿意。」
「雖說鞋底已經加厚,可這鞋……並不安全。」收到別人的禮物,她應該說聲聊謝謝,心懷感激地收下,可她不知怎地竟想對它雞蛋里挑骨頭。
他微頓,「怎麼不安全了?」
「這鞋的鞋背低,腳踝又得不到包覆及固定,只要動作大一些,鞋子就可能月兌落,對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人來說一點都不安全。」她續道︰「還有……為了不使鞋子不小心月兌落,走路時腳眥頭必須用力以扒住鞋子,長久下來非常的傷腳,總之這是雙好看但對腳很不友善的鞋子。」
听完她連珠炮般的批判指教,于海秀微微地瞪大著眼楮,用一種好奇又帶著點奇異的眼神看著她。
迎上他的眸光,她心頭一震。糟了,她又慰他了。
這鞋搞不好是他哪一個相好縫制的,她居然當著他的面將鞋子批評得一無是處。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心里會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快?
「所以……」他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她,「你有什麼想法?」
她一愣,「想……想法?」
「你覺得這鞋該怎麼做,才能符合你的要求?」他問。
她怔了一下,又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腳上的新鞋。如果是她,她會如何設計改造這雙鞋,讓它成為一雙安全又好穿的鞋呢?
很快地,她腦海中有了畫面——
「如果是我,」她月兌下一只鞋拿在手上比劃起來,「我在鞋背上方縫一個鞋鼻,後跟再縫一個短一點的鞋鼻,然後把帶子穿過這里跟這里再打個活結,如此一來不管怎麼跑都不會掉鞋了。」
「鞋鼻?你是指……」他不解。
「就是……」光是描述,他好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我畫給你看。」
說著,她轉身就走回屋里取了紙筆,沾了墨水,她在紙上畫了一只鞋。
看著一款不曾得見的鞋躍然紙上,教他驚艷不已。
她認真地向他說明著,「若要腳踝得到夠好的保護及固定,可以將鞋筒加高,在這個部分加厚以達到更好的包覆……」
「這麼一來如何方便穿月兌?」他問。
「簡單。」她在紙上又加了幾筆,「只要在這兒做出開口,在里面縫塊鞋舌,然後在這兩邊打上幾個洞,穿上繩子,就能調整寬松方便穿月兌了。」
說著,她不經意地抬起眼,發現他兩眼發光地看著她畫的鞋樣,像是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似的。
他對鞋子的興致也太濃厚了吧?
發現她盯著自己看,他先是一頓,然後快速地斂起那嘴角已失守的興奮。
「你這想法及巧思甚好……」他說。
「是嗎?」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欣賞她的設計。
「要是母親當年能穿著這樣的鞋跳舞,應該就不會傷了腳,從此再也無法起舞。」
于海恩的繼母孟麗娘是九重閣的舞伎這事,她先前已從教書先生的口中得知。
「我听之前被辭退的先生說過夫人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該探問主人的私事,可又忍不住好奇,「夫人是傷了腳,從此再也不能跳舞,這才嫁給當家的做繼室嗎?」
「母親是九重閣的當紅舞伎,舞藝超群,我爹對她心儀已久。」他說︰「但母親熱里跳舞,甚至不吝指導其他有心習藝的姑娘,一次又一次拒絕了爹的求娶,直到她傷了腳……」
她眨巴著大眼,興致勃勃地听著于千岳跟孟麗娘的愛情故事。
「母親當時不吃不喝,消沉傷心,我爹日日夜夜地去探望她、關懷她、鼓勵她、陪伴她,必要之時還娛樂她,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終于將她感動。」說起他父親與繼母的情事,他那帶著侵略感的虎眸里有著一絲溫煦。
「想不到當家的如此深情……」听他這麼一說,她真對未曾謀面的于千岳及孟麗娘有了于海秀笑視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也是很深情的。」
迎上他那覷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的眸光,她心頭一跳,輕啐一記以掩飾自己的不安。
「少當家的私事,我不便評論。」說著,她便收拾起紙筆。
「繼續畫。」
「咦?」她一愣,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神情慎重且認真,兩只眼楮里覓不見一絲的輕率。
突然,他伸出手輕敲了她的腦門一下,「看來你這小腦袋瓜里對鞋有著無限的巧思奇想,把它們都畫下來吧!」
說罷,他旋身走了出去。
她木木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默默地、無意識地抬手觸模自己的額頭。
那方才被他輕敲的地方,隱隱發燙著。
廣和西大街,天樂雜技團。
「你說你剛買下的小丫頭就是大戎帶來的?」于海秀神情凝肅地問著團主馬天樂。
「正是。」馬天樂一五一十地說道︰「我听說于少當家私下在尋著一個名叫大戎的男人,這才趕緊讓人去通知少當家。」
得知曾經有人在崇山看過長相神似他尋找兩年的失蹤女子後,他便在前往崇山的分行巡視時順便打听了一下。
私下幾經訪,找到當初曾跟那女子接觸過的牙人,這才知道那女子是被一名叫大戎的男人帶去的。
沒人知道這男人的姓名,只知他經常往返黔陽、崇山、照山、遠慶、馬曰各地做人口的買賣仲介。
因為不知其真實姓名,也無法查證他是否在官廳列管的牙人名冊之中。若他不在名冊里,那從事的便可能是非法的人口販賣。
「他賣給馬團主的丫頭,可有其家人撼印的賣身契?」于海秀問。
買賣人口需附上賣身契以供官廳查核戶籍,確定是經由合法的買賣而非拐帶搶奪,資身契上會有其父母或親屬的簽章或指印,也會寫明其年齡性別及出生地。
馬天樂露出心虛的表情,支支吾吾地,「呃……這個……」
「沒有?」于海秀濃眉一皺。
迎上他那微慍的冷厲目光,馬天樂一臉不安憂懼,「不瞞少當家,你也知道這廣和西大街上有多少賣藝的,大伙削價競爭,也沒多少利潤可賺……」
「所以你就買了來歷不明的孩子?」于海秀目光如刃地直射向他。
馬天樂難掩內心憂懼,試著為自己的買賣行為辯駁,「我要養這麼一團人可真不容易,因為沒有賣身契,所以這孩子買得便宜……」
「馬團主可知道我極力推動官牙,就是為了杜絕這樣的事情發生?」于海秀深抽了一口氣,「有買有賣,非法的人口販賣便是因為馬團主這樣的人而存在。」
馬天樂連聲賠罪,「少當家說得是,可我也是不得已,但是少當家直管放心,我讓孩子們吃飽穿暖,從來沒苛待那些孩子的……」
這話倒不假。
天樂雜技團在廣和西大街已經營十數年,團里的孩子沒有一個瘦的傷的弱的。一個個都讓馬氏夫婦倆照料得極好。
「我也知道少當家知道這事肯定不高興,可還是通知了少當家,便是因為我從來沒薄待過任何一個孩子……」馬天樂誠懇地說道。
于海秀看著他,濃眉皺皺,嘆了一口氣。買賣已成,現在說什麼都多余。
「你如何跟那大戎接頭的?透過何人?」他話鋒一轉。
「回少當家的話,我不知道如何跟大戎接頭。」馬天樂老實說道︰「是他帶著孩子來找我兜售的,我也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去。」
聞言,于海秀沉默了一下。
「那好。」他直視著馬天樂,「此人再找上門,或是馬團主有什麼關于他的消息,讀立刻著人來報。」
「一定,一定。」馬天樂連聲道。
「還有……」于海秀目光一凝,嚴正且慎重,「此事勿聲張,以免打草驚蛇。」
「我明白。」
于海恩成功地集滿三十顆紙星星了。
無波沒糊弄她,立刻與汪嬤嬤說定時間,主僕幾人便出門來到熱鬧非凡的廣和四大街。
于海恩已經許久沒來廣和西大街看表演了,盡管上次來已經是兩年前,可她還肥得琴娘帶她看過的表演。
街上,大大小小的雜技團各顯神通地表演著獨門技藝以吸引客人的目光。
頂,子耍缸、胸口碎大石、猴兒翻跟斗、單雙口相聲、姊兒唱小調、斗雞弄狗,還有變把戲的……應有盡有。
她興奮地拉著無波的手,像個小導游、小地陪似的為無波介紹著幾個知名雜技團的特色。
來到百珍坊雜技團前,于海恩蹦蹦跳跳地揪著無波的袖子往他們的禽類欄籠而去,籠里有著羽翼鮮艷的鸚鵡,上面寫著它們來自南蠻。
她想,這些鳥應該是船只從南洋及東南亞各地走私來的,怕它們受寒,團主還讓人用火盆在四周暖著它們。
「無波,」于海恩看著籠里的鸚鵡,興奮地道︰「你看它們漂不漂亮?」
「漂亮。」她說。
「它們會說話呢!」于海恩兩眼發亮地看著籠中的鸚鵡,「爹說他下次回來會給我帶一只能叫我名字的鳥……」
說起她爹,于海恩的眼底流泄出一抹寂寞。
無波溫柔地看著她,「恩小姐,你……很想念你爹娘吧?」
于海恩轉頭看她,眼眶微微濕潤,「嗯。」
說著,她又望著籠里的鸚鵡,不知在想著什麼,那稚氣未月兌的臉上有著讓人不舍的孤寂。
「爹娘說我乖,所以他們可以安心地出遠門。」于海恩抿著嘴唇,幽幽地道︰「如果我壞、我不乖,他們是不是就會回來?」
于海恩的這幾句話教無波胸口一緊,滿眼滿臉的不舍心疼。
「恩小姐,」她牽握著于海恩的手,緊緊地,「下次他們回來,就把你心里的話告訴他們吧!」
于海恩微頓,「把心里的話告訴他們?」
「嗯。」她點頭,眼底滿是溫煦及憐愛,「告訴他們你有多希望他們在你身邊,你希望每天都能看見他們……」
迎上她溫柔的眸子,于海恩紅了眼眶。
突然,一陣瘋狂的狗吠伴隨著敲打籠子的尖銳聲音傳來——
往聲源看去,只見一名百珍坊雜技團的飼育人正用棍棒敲打關著一頭猛犬的鐵籠,並大聲斥罵著,「畜生!別叫!再叫有你受的!」
那猛犬像是不怕他的棍棒般,沖著籠子外的他齟牙咧嘴地狂吠不止。
那飼育人惱了,氣急敗壞地打開籠門,揄著棍棒,「看我好好教訓你這只畜生!」
籠門一開,他用棍棒狠狠朝狗的頭上一敲,那猛犬捱了棍,猛地向他沖撞而去,他嚇了一跳,立刻跳開,猛犬便往前狂踱,並朝著無波跟于海恩的方向而來。
見那大型猛犬狂奔而來,于海恩嚇得尖叫,她的尖叫聲似乎吸引了猛犬的注意,血盆大口便朝最近的她們撲了過來。
見狀,無波趕緊用身體護住于海恩,猛犬沖上來咬住了她的腳尖,一甩便將她的鞋給咬下。
她顧不得疼,將想逃走的于海恩牢牢地抱住。
「別跑,它會追你。」她才說完,猛犬撲咬住她的小腿。
大狗的咬合非常有力,疼得她眼淚直飆,可她忍著疼不抽不動也不掙扎,因為她知道會掙扎及會月兌逃的東西對攻擊性極強的犬只更具吸引力,如果她試圖掙扎反而會讓自己傷得更重。
這時,圍觀的人都躲得遠遠地,沒人敢冒然靠近,那飼育人見惡犬傷人,怕會惹上麻煩,竟也佯裝路人似的躲開。
那狗咬著她的小腿,發出低吼聲,兩只眼楮因為激動而充血。
「無波……」于海恩眼睜睜看著無波的小腿被大狗狠咬著,驚恐得淚如雨下。
「沒事,它……它就快松口了。」她的小腿有點失去知覺了,可是她不想讓于海恩擔心受怕。
突然,一道身影自圍觀的人群中沖出,像箭矢般射了過來。
無波定楮一看,竟是于海秀。她是被狗咬到產生幻覺了嗎?
于海秀一把勒住猛犬的脖子,不知對它做了什麼,猛犬忽地哀嚎一聲,松口倒地。
見危機解除,無波緊抱著于海恩的手一松,身子也跟著癱軟。
于海秀抱住她,她像是氣力放盡般癱在他臂彎里,可兩只眼楮卻還因為關心著于海恩而熾熱著。
「恩……恩小姐……」
「恩恩沒事。」于海秀自她眼中讀到她對于海恩的真心實意。
「太好了……」她笑笑地,意識漸漸模糊。